小白眼儿祁媛
⊙ 文 / 吴 玄
吴 玄:一九六六年生,浙江温州人,《西湖》执行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收获》《人民文学》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玄白》《西地》《发廊》《谁的身体》《同居》等在文坛均有广泛影响,长篇小说《陌生人》等被誉为“后先锋文学的扛鼎之作”。
祁媛本来不是写小说的,是画画儿的,她在中国美院学的专业是壁画,这专业大概就是在墙上涂鸦吧,也就是说,这专业我们在童年的时候基本都干过。祁媛似乎并不热爱她的专业,我从未听她说过杭州的哪堵墙上有她的大作,大多时候,她还是在纸上和画布上画画儿,她的画儿,经常是蛇、女体、乳房,或者干脆就是骷髅,这些让人惊悚的元素的奇怪组合。这样的画儿,若是画在墙上,恐怕也不太合适,没准还会惊动公安吧。据她的导师曹立伟先生说,她的画儿属于“在野派”风格,我完全不懂画儿,不知道画儿的好坏,也不知道在野派究竟是什么派,如果转换成文字,大约可以想到欲望、死亡、梦之类的词语吧。
作为画家,祁媛在二〇一四年还举办过一次画展,这个时候,她刚在《西湖》杂志当了一回“新锐”,我们算是熟了,她煞有介事地邀请我参观她的画展,她说,你要来,一定要来啊。我到了现场,才发现为什么我一定要来,因为我若不来,就没人来了啊。这是我见过的最为“屌丝”的画展了,地点是在凡人咖啡。凡人咖啡地处武林广场南面的小弄堂里,临街有一间不到二米高五六平方米光景的杂物间,平时大概派不上任何用场吧。咖啡馆老板明显是个想象力不凡的人,居然把它想象成了画廊,并且定期举办画展。由于墙面太过狭小了,所以画展只有一幅画,地上还摆了她常用的道具,一条蛇皮和一具骷髅头,以呼应墙上的画儿。当祁媛领着我,还有她的导师一并弯头进入的时候,就表示画展开幕了。祁媛指着我和曹立伟,很高兴地说,你们看你们看,牛逼吧。
我说,牛逼。
祁媛如果继续画画儿,或许真有可能是个牛逼的画家。几个月前,她随手涂了一组小画,是水墨的,取名《小白眼儿》,晒在微信的朋友圈里,点赞的很多,我看了一眼,就觉着这是祁媛,像是她的自画像,祁媛就是小白眼儿。这小白眼儿,有几分古怪,几分可爱,几分阴冷,几分惘然;她对这个世界大概是不以为然的,她对自己大概也是不以为然的,所以,她身上最突出的部分就是白眼。
白眼看待世界抑或自己,是否算得上一种境界了呢?
现在,我可能抓住她的灵魂了,我想探究的就是她的白眼和小说是什么关系?就小说而言,祁媛是一新人,新得不能再新了。她写小说,满打满算也才两年时间,她的处女作《爷爷》发在《西湖》之后,又在《西湖》发过一个短篇《放生》,短篇《奔丧》发在《人民文学》,短篇《美丽的高楼》发在《当代》,中篇《我准备不发疯》发在《收获》,这是她已经发表的全部作品,量不算多,但除了《西湖》是家小刊物,其余三家都是令无数作家望而却步的大刊,应该说这是一份非常难得的成绩单了。两年前,祁媛一定没有想过,她现在是一个小说家。
两年前,《钱江晚报》在四眼井的一间咖啡屋办过一期木心读书会,主持人就是曹立伟先生,当年老曹、陈丹青他们在美国就是和木心一起混的,有种纪念的意思吧。会后,老曹兴致未了,拉着我说,我们再喝一杯。我看着他边上还立着一位瘦而长的美女,就立即答应了。这美女就是祁媛。老曹说,她最近好像在写小说,到时你看看。
祁媛也喝酒也抽烟,而且姿势优美,是标准的八〇后文艺女青年的样子,这在美院的学生里,大概也是平常的。当时,我一点也没觉着她将是一个这么牛逼的作家。大约过了一两个月,我已经快要淡忘了,她忽然往我邮箱里发了一个邮件,就是中篇小说《爷爷》。我看了稿子,想起那个在咖啡屋里也喝酒也抽烟的祁媛,总觉着不太对得上号。祁媛的小说,应该是八〇后的爱情、性、欲望啥的,而《爷爷》却像是出自中老年男性之手,结实沉稳,文字和情绪都控制得很好。
后来我才知道,《爷爷》其实就是一部家史,里面的许多内容都是真实的,祁媛是她爷爷带大的。她爷爷做过国军的少将,一九四九年,大概是南逃吧,当逃到江西鹰潭这个地方,不知为什么就不逃了,就定居下来了。这就注定了他后半生的悲剧命运,也注定了一家人的悲剧命运。祁媛十岁的时候,父亲死了,母亲改嫁了,她就跟着爷爷,然后,爷爷也死了。爷爷死的那会儿,祁媛把自己关在爷爷住过的、现在已经不存在的那间老屋里三天三夜。因为怀念,她把爷爷写成了小说。
这身世,从祁媛的外表一点也看不出来,像是假的,像是历史强加在她身上的。写完《爷爷》,祁媛想必是把历史包袱卸下了,她没有再写别的东西。她毕业了,她像许多美院的毕业生,不工作。我想,中国美院的学生,若想找个工作,应该是不难的,他们不工作应该是一个艺术家拒绝庸常的以谋生为目的的工作,因此,在杭州的凤凰山麓,那片南宋的皇城遗址,就出现了一个类似于当年北京圆明园的画家村。祁媛并不住在画家村,老曹说,祁媛很穷,连画画儿的颜料也买不起,凤凰山麓的破房子,她自然更租不起。
去年年初,我突然想办一期杭州青年作家与全国名刊现场点评会,试图推出几个杭州青年作家。作为一家刊物,办这样的改稿会,然后把稿子送给别的刊物,似乎有点奇怪,但我还是准备办了。我想起祁媛,打电话说,你写一篇玩玩吧。她在画画儿,对写小说似乎还不太有信心。但她还是写了,当我看见《奔丧》,我几乎是激动了,它刚好就是我认为的好小说。《奔丧》看上去很简单,但她的语调吸引了我,冷、硬,就是那个小白眼儿的语调,在她眼里,生是无意义的,死也是无意义的,生和死都是可以幸灾乐祸地嘲讽的,她似乎有一颗顽强的向死而生的心。
小说发表后,反响似乎很不错,还获了《人民文学》的“紫金文学之星”奖。前些天,我在嘉兴,一个跟我一样老的作家詹政伟,忽然跟我聊起了《奔丧》。他说,写得真好,祁媛是谁?是个天才。
我是不是发现了一个大师呢?
但我确实开过一个名称就叫“发现大师”的会,与会的有东君、钟求是、张忌、石一枫、朱个、池上、徐奕琳、周文、张逸旻等。说是开会,只是每人做了个简单的自我介绍,其余时间我们全部用来玩“杀人游戏”,我们认为玩“杀人游戏”,就相当于写悬疑小说,而且是人物众多的长篇小说,谁玩得好,基本上也就相当于大师了。这个游戏,谁玩得最好还有争议,但玩得最差的可能就是祁媛了,她不论是当平民、警察还是杀手,几乎一眼就能看出她的身份,她当平民是心不在焉的,她当杀手是异常紧张的,她当警察是不知道自己是警察的。一个不能掩饰自己身份的人,是否表明她还是个尚未成熟的人呢?我想,对于祁媛,应该是的。她居然玩着玩着就哭了,她先是蹲在房间的角落里,然后就消失了,然后就有人发现她躲在宾馆的走廊上哭。
我说,你哭什么呢?
她说,没有什么。
我说,谁欺负你了?
她说,没有。
我说,跟男朋友吵架了?
她说,没有,没有男朋友。
我说,那你到底哭什么呢?
她说,我说,我说,我说了,你不要笑我。
原来她是对下午自己的发言,有点紧张,不甚满意,想着想着,就哭了。
谢天谢地,还好不是玩游戏玩哭的。这一哭,我才发觉,原来她还是个孩子,这孩子其实是异常认真的,并不是我所想象的小白眼儿。或许她只有在写小说的时候,才是个小白眼儿。
今年,我又办了一期改稿会,她写了好几个月,似乎异常艰苦,直到最后一周,才算完稿。这个小说,《收获》主编程永新在改稿会上表示,他看了很激动,去年的《奔丧》,他觉着不错,但并没有激动,看了《我准备不发疯》,确实是激动了。我跟程永新一样,看了也很激动,但我没有跟程永新交流过,不知道他激动的是什么。现在,我再仔细思考,我发觉,其实我并不知道我在激动什么。《我准备不发疯》是一部不太好谈论的小说。母亲的发疯大约不是小说的重点,“我”和陈杰的恋爱大约也不是重点;真正的重点大约是“我”,“我”的自言自语,“我”准备不发疯。这是一部祁媛的精神自传吧,一个小白眼儿的精神自传。而且她把绘画与小说完全打通了,她喜欢的欲望、死亡、梦之类的主题,在《我准备不发疯》里,好像比她的画儿,表现得更强烈,也更动人。
我确实不知道我在激动什么,我不准备解读这个小说了,我想把解读权留给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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