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里人家
⊙ 文 / 李梅英
李梅英:天津宁河县人。曾在《天津日报》《天津文学》等报刊上发表过文学作品,获全国梁斌文化杯小说大赛三等奖、散文大赛二等奖。
一
我爷爷和我爷爷的爷爷们是在七里海边长大的,也就是说七里海是我的祖籍。但我对有关七里海的知识却知之不多,只是从人们的口口相传中知道,在远古时期七里海一带曾是一片汪洋大海,由于五六千年前的一次大地震,地壳上拱,退海成陆,形成了一个个村庄,低洼处一片湖泊,间有成片成片的芦苇沼泽地,就形成了今天的七里海。至于“七里”这个名字的由来,聪明的先人早就有了旅游文化意识,拿祥瑞之物麒麟说事儿,杜撰了一个与之相匹配的麒麟降水怪的神话传说。
口口相传不足为信。上网在百度搜索:七里海是自全新世晚期以来的海退过程在天津平原残留下来的众多泻湖之一,后演化为淡水沼泽,属沼泽湿地。又翻阅县志:清光绪六年宁河县志载,七里海“水本无源,地势洼下,行潦归焉。当夏秋雨多水汇,沧波浩渺,极目无涯,汪洋如海,故以海名”。暂且不去追溯研究这片古海岸的成陆史、海陆变迁及古地理古气候了,不管历史也罢,传说也罢,如今的七里海是天津古海岸与湿地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已成著名的旅游景区了。
故事还得从我的爷爷说起。
我爷爷就生活在七里海附近一个叫万人庄的村子。靠山吃山,靠海吃海,七里海苇滩遍地,水产丰富,人们除了兼种少量的田地外,世代就靠捕鱼织苇为生。爷爷自小丧母,跟老父亲生活在一起,家里有一艘旧船,他除了每天在村里王掌柜开的王记绸缎店当伙计外,起早贪黑地驾着船去苇海里打些鱼虾,顺便捕只野鸡野鸟,在苇滩上寻些鸟蛋回来,日子清苦,倒也自在。
我奶奶就是王掌柜家的千金小姐,至于我爷爷是怎么俘获了我奶奶的芳心就不得而知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爷爷身材虽不是高大魁伟,但人长得灵秀,虽没上过几年学却写得一笔好字,双手能写梅花篆字,当时七里海一带凡商家店铺牌匾字号全出自他手。书法不说,且脑瓜聪明,他小名叫舟,因为身怀绝技,所以人送绰号“神算舟”,年轻时在当地就已是响当当的一个人物了。什么绝技?袖屯金。那何谓袖屯金?这么说吧,王记绸缎店在当地有几家分店铺,每到月底盘账的时候,各房掌柜齐集到总账房来报账。上面各个掌柜接连报账,下面伙计打着算盘珠子。伙计们摇头晃脑噼里啪啦,我爷爷在一旁不声不响,两眼一眯,手屯在长袍袖口里,掐指细算,账报完了,爷爷也算出来了,如果两个数不一致,那肯定是算盘打错了。
凭此袖屯金的本事,爷爷深得王掌柜赏识,也让“神算舟”声名远播,方圆百里传得神乎其神,说他有过目不忘、能掐会算的本领云云。其实现在看来,这就是数学中的珠脑心算,我爷爷无非是凭借脑子聪明,记性好。
有一个人看在眼里,喜在心头。这个人就是桂儿。
一天快到晌午饭时,我爷爷在前边店堂收拾停当刚准备回家吃饭,一个伙计跑过来,叫住他,如舟,掌柜叫你去一趟。这个点儿叫我能有什么事呢,我爷爷心里合计着脚下不敢放慢。来到后堂,见王掌柜夫妻俩正端坐在饭桌前,好像在等什么人。
一见如舟进来,王掌柜赶忙站起来拉了把椅子招呼着:如舟来了,快坐下!老太太一边盛饭一边说,一块儿吃一块儿吃!
饭菜很丰盛,我爷爷也不知咋回事,正好饿了,闷头就吃。
王掌柜问,不知你爹最近身体可好?
还那样,哮喘病咳得厉害,尤其是冬天,天冷更犯得勤。
我这里正好有一根人参,是东北的马掌柜头些日子来带给我的,回头我给他拿去。
我爷爷认识马掌柜,跟王记绸缎店有生意来往,他知道马掌柜带来的人参货真价实,那玩意儿可金贵了。可是这王掌柜送此重礼究竟要干什么呢?
这时老太太说话了,如舟啊,你爹给你定亲了吗?
没有啊。
那太好了!老两口对视了一眼,笑起来。
你看我家桂儿可好?老板娘问。
桂儿是王家的千金,人漂亮不说,知书达理,谁要是能娶上她真不知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呢。
见我爷爷傻了眼,王掌柜一拍大腿,妥了,明儿个我跟你爹提亲去。
只见门帘一挑桂儿眼含着笑从里间屋出来,那模样那身段让我爷爷心摇神动。
就这样,王家大小姐打着灯笼选女婿,到头来偏偏就选中了我爷爷这个穷伙计,不但陪送了几大箱值钱的嫁妆,王掌柜还让他这个女婿当了二掌柜。村里人都盛赞这门婚事,说我爷爷是鸦窝里出凤凰,粪堆上长灵芝,土家雀一步飞上了天。
奶奶桂儿为人朴实,没有一点大小姐的脾气,嫁过来没几天就和普通庄户人家的妇女一样学着织席打苇帘,操持着营生,富时总要想着穷时,奶奶是会过日子的人。后来奶奶相继生了我的两个姑姑,大姑叫萍,小姑叫燕。人说这个取名字大有讲究,人如其名,果不其然,我萍姑姑后来像浮萍一样辗转流离,尝尽艰辛,燕姑姑却是自由飞翔快乐幸福。这是后话。
按常理,王掌柜膝下只此一女,我爷爷早晚是要继承这一大份家业的。但爷爷心野,总想去外面闯一闯,试试自己的本事。在七里海畔的这个小村庄生活了二十几年的他,有一天突然就决定要去闯关东。晚上两口子钻进被窝,临睡时我爷爷试探着把想法告诉妻子桂儿时,桂儿竟背过脸去无声地哭起来。
你咋了?我爷爷推推我奶奶后背,慌了。
我奶奶翻过身来,用食指戳着我爷爷的脑门子说,放着好好的日子你不过,抛家舍业的为啥去外面呢?难道是看不上爹给你的这个二掌柜吗?
我爷爷一骨碌爬起来,说,桂儿,不是的,你们家待我恩重如山,没有你们哪有我的今天啊!
你既然知道咋还往外跑?
其实我也舍不得你和两个孩子,但我这心里总觉得憋闷得慌,你说我年纪轻轻的就这么守着摊子,孩子老婆热炕头一辈子过下去了?我想趁着年轻凭自己本事闯出一片家业。
我奶奶冷嘲热讽说,我是觉出来了,那个东北的马掌柜一来,你就屁股后面追着问这问那,我就知道你心大呀,像长了翅膀似的早晚得飞,咱家乡七里海这湾水窝不住你呀。
我奶奶跟我爷爷怄了三天气,最后到底还是没有拗过我爷爷,男人就是女人头顶的天啊,再说自己的男人又是这么有志气,不在家里坐吃等食儿,她心里也挺服气他的,只不过她哪里舍得丈夫走啊。做通了我奶奶的工作,其他人就更好说服了。奶奶是答应了,但想来想去总是不放心丈夫孤身一人,决定跟去。俩孩子呢,萍姑大一些就带去吧,一岁多的燕姑正赶上闹毛病,也是为给家里老人做个伴儿,就留下来由姥姥姥爷带着。于是吃了一顿团圆饭后,一家三口与家人洒泪作别。
二
推算起来,我爷爷应该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末三十年代初去的东北,落脚不久就赶上了“九一八”事变,继而日军就侵占了东北。我大些后上小学能看明白历史书时,曾问过奶奶,他们在东北的遭遇。奶奶抚着我的头,张开没牙的干瘪嘴长叹道,要知道日本人祸害那么多年,我和你爷爷当初说啥也不能去呀,这一去就害了他呀。
那年月,末代皇帝溥仪被日本人挟持到了东北做起了傀儡皇帝,东北成了伪满洲国。伪满时期东北的经济状况我不得而知,但从我爷爷能在短时期内开办工厂来看可见一斑。由于日本鬼子的掠夺搜刮,伪满洲国在当时“经济增长”很快,而由于关内连年战争,赤贫的人口大量涌向关外。我爷爷凭着自己的勤劳苦干和胆识智慧,开办了一家面粉厂和一家棉纺厂,前店后厂,雇用着伙计几十号人。
一九三六年的长春,也就是当时所谓的“新京”,我萍姑在那里上了伪满第一小学。那是日本人开办的一个新式学堂,学堂里开办了日语课,萍姑讨厌上这个学,讨厌这门叽里咕噜的日语课,总是头疼屁股疼地找理由不去上学。有一天我爷爷正在前面忙生意,几个日本鬼子来到店里查户口。我爷爷以为是在搜查东北抗日分子,忙端茶敬烟小心招呼着。日本翻译官指着躲在我奶奶怀里的萍姑说,这丫头是不是你家的,咋不让她去学校上学,是要跟日本皇军作对吗?我爷爷急忙解释,不是不是,小女体弱多病,头些日子一直上着学,这不是头些天生病了吗?我爷爷说着,冲我奶奶一使眼色,我奶奶忙进屋拿出一把银圆,塞给翻译官。翻译官接过银圆,数了数,这才冲几个日本鬼子一招手,去下一家!
日本人走后,我爷爷坐下来唉声叹气,我奶奶搂着萍姑惊魂未定。我爷爷生来是个谨慎之人,他明白,他是作为一个商人来此谋生发财的,所以他不敢关心政治。他知道民国是怎么回事,也知道爱新觉罗·溥仪不过是个傀儡,更知道日本关东军在中国的罪恶行径。可是他一个生意人,养家糊口,为了做好生意,过好日子,他就得千般万般地小心。现如今伪满洲国是在日本人的统治下,他知道千万不能得罪日本人。眼下萍儿不愿意上日本人的学校,万一惹恼了日本人,不是要掉脑袋吗?
一天萍姑正耍赖不去上课,我爷爷抬手就给了她一巴掌。此时门帘一掀,进来一个人,不是别人,是康记的老板康有田。
康老板跟我爷爷一起闯关东过来,我爷爷立住脚后,他就投奔到我爷爷这儿,我爷爷见他腿脚勤快,能说会道,就让他在面粉店当了伙计,后来见他日子艰难,体恤他,帮衬他自立门户开了一家油盐店,规模不大,养家糊口倒也不成问题。因是同乡,又同是生意人,所以平常走得很近。
康有田穿着一身长衫,伸手一撩后襟,坐下后问,舟爷,怎么打起闺女来了?
我爷爷自打进了关东,开了买卖店铺后,为了显示自己沉稳老练,不给人留下毛糙的印象,故意蓄起了胡子,所以很多人不知道我爷爷的真实年龄,一来二去就叫起了舟爷。
我爷爷叹息一声说,小女不听话,不愿意学洋鬼子的话,可咱们是人在屋檐下啊。
我奶奶端过茶说,这日本人天天查学生上学出勤,萍儿又三天两头地旷课,日本人已经上家来找过几次麻烦了,都被我们好说歹说支应过去了,可这长了也不是法子呀。早知道这样,就不该带她来这儿遭罪!
我爷爷摇头说道,说这些有什么用,想想怎么糊弄日本人吧。
有田说,也是啊,如今这里成了日本人的地盘,不学他们的话,让日本人知道了会惹出麻烦的。
我爷爷气愤地说,这天杀的日本人侵略我们的国家不说,还让孩子学他们的话,这是在实行愚民政策,推行文化侵略啊,说白了就是想把咱中国人变成他们的人啊。
有田说,可不是,我家的小顺子也是不愿意上那个鬼子学校。
小顺子比萍姑大三岁,两个人是同学,也是玩伴。
我爷爷和有田一边喝茶一边小声议论着时事,一边发着牢骚,奶奶在一旁哄劝着女儿。康老板突然一拍大腿说,有了!
有什么了?我爷爷问。
康老板压低了声,我爷爷俯过身去。
怎么说呢,这康老板想了个让人为难的馊主意。
有田说,我家邻居住了个日本女人,三十出头,叫山田美智子,这个女人就孤身一人,是个寡妇,怪可怜的。我看她挺喜欢孩子,每次看到我家小顺子都主动过来给点好吃的好玩的。要不,让她认萍儿做干女儿,有了她的保护,还有啥怕的?
我奶奶不乐意了,生气地说,有田你咋不把你家顺子认她当干儿子呢?
康有田放下茶碗,说,我跟这个日本女人是邻居,平时碰到日本人来找麻烦,我就找她摆平。我这不也是为你们着想吗,你们要是不愿意就当我没说。
我爷爷有些顾虑地说,有田,你是让我委曲求全啊,如今日本人欺负着咱们,那不成认贼作父了吗?
有田喝了口茶说,我说舟爷你咋就这么死心眼儿,日本鬼子一定会被咱赶跑的,这不也是权宜之计嘛。
我奶奶动了心,说,这日本女人也不见得是坏人吧,要不咱们就应下了吧。
就算个权宜之计吧。在康老板的撮合下,我萍姑认了这个叫美智子的日本女人做干妈。美智子人挺和善,非常喜欢萍姑。有了她的庇护,萍姑就可以不再顾忌上不上什么学校了,而且这个日本干妈对萍姑非常慈爱,很多时候萍姑是借去看美智子的机会去和顺子玩的。
做了几年美智子的干女儿,后来因为一场病,萍姑不愿见任何人,也不愿见她了,自此联系就少了。那场病生在春天,萍姑得了天花,小孩子娇气任性,受不了痒痛,抓挠后额头上留下了一处处麻点儿,为此事我奶奶自责了一辈子。病好后,萍姑照着镜子大哭,不愿出去见人。借着生病,爷爷就给她办了退学。顺子倒是不在乎,三天两头来看她,那时顺子也不上学了,在家里帮着看店铺,萍姑怕他嫌自己丑,硬躲着不见。顺子一急,找把剪子给萍姑额头剪了个刘海儿。额头挡住了,还是原来的俊模样,萍姑笑了,我爷爷奶奶心里的郁结总算打开了,他们都喜欢上了康家这个小伙子。
三
在东北的十多年,我爷爷的生意越做越大。除了面粉厂、棉纺厂,他还做起了倒腾车马用具的买卖,比如马鞭子、马鞍子等。那时所谓的“新京”,成为东北的政治、军事、经济、文化中心,打仗的地方需要车马,而且东北经常有马帮来,做车马用具的生意很来钱。兵荒马乱的年代能把买卖做得风生水起,除了聪明智慧就是外加小心谨慎。那些年,我爷爷被岁月打磨得两鬓渐起了白发,四十出头的他成了名副其实的舟爷了,此时萍姑也长成了十七岁的大姑娘。
话说一九四四年,也就是日本投降的前一年,我爸爸出生了,奶奶给老家打电报报了喜。家里添男丁本来是一件大喜事,可是我爷爷却高兴不起来,因为我爷爷的父亲,也就是我的老太爷一年前故去了,当时老父亲的丧事他没能回去,到处都在打仗,到处都是战乱,不是三五天能赶回去的,是李家本家们和岳父帮忙料理的后事。李家有后了,这个大喜事本该他老人家第一个知道的,可是如今也只能在老人家的灵位前告知了。还有让他忧虑的是,现如今家里头只有岳父母大人带着一个十几岁的二女儿燕儿,虽然经常通着音信,信中说家里一切都好,可是老的老小的小,照看着几间店铺,这么个年代,战乱不断,兵匪横行,谁能放下心呢。如今他在东北的生意是越做越大了,可是伪满洲国被日本人霸占着,日本人闹得这么凶,每天杀人放火,奸淫抢掠,萍儿长成大姑娘了,万不得已才让她出门儿,出门儿也要把满脸都涂上灰,天天担惊受怕,什么时候是个头?每想到这些,他就越发不安起来。离家十几年,夫妻岁数也不小了,身体也不如以前了,现在有了儿子,该是回家的时候了,船儿漂泊太久,总要是靠岸的。有了这么个想法,一天,他跟康有田闲聊起来。
有田说,舟爷,这时候回家你也算衣锦还乡了。可是你这么大的家业怎么处理呢?要是让日本人知道,还不把你抢了?
我爷爷说,我担心的正是这个,我想家产得悄悄地转移走才是,店铺再一点点趸出去,来个神不知鬼不觉。
我奶奶手里缝着衣服,插话进来,那你家顺子和我家萍儿的事咋办?
我爷爷说,也是,俩孩子都不小了,是时候了。
我奶奶说,那就给俩孩子办完事再走也不迟。
有田说,舟爷,我看孩子的事还是先缓一缓,办事也应回老家办哪,亲戚朋友都在那儿,回老家办热闹不是?依我看事不宜迟,你表面上照样经营着店铺,暗中着手倒腾家产,想法子运回去。咱们来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不让小鬼子得到信儿。
那你呢?我爷爷问。
有田说,事到如今,两家人都快成一家人了,我留下来也没意思了。再说我要是不走,顺子还得跟我急,我也做好走的心理准备了。不过我的家业不多,好处理,舟爷你家大业大,好好盘算盘算,需要帮忙,言语一声。
我爷爷的计划很周密。像店铺啊,他想最后再做处理,一来伙计们还都指着这个饭碗吃饭,把他们辞退了让他们喝西北风去?二来现在日本人横行霸道,像他舟爷这么响当当的大商人突然关张卖店铺,确实会引起日本人的注意,到那时想走也走不了了。不如,先处理别的家产,店铺是个死物件,搬不走挪不动,实在不行就不要了,顶不济给工人提前多发些工资做些补偿。倒是车马用具这些东西不好处理,一大批卖了吧太招眼了。他悄悄找了火车站的一个朋友,把鞭子鞘马鞍子等车马具装了两火车皮运往家乡。金银细软怎么办呢,这些年积攒下一些金条、袁大头,有几箱子,邮寄不稳妥,自己回去路上拿着吧,拿不动不说,也招人眼,那怎么办?托人帮着运送吧,得找妥实妥靠的人才行啊。这年月,财宝动人心,人心隔肚皮,找谁呢?
⊙ 鬼 金·灰色调5
看着我爷爷为难,我奶奶在旁提醒道,放着眼前的一个人你咋就想不到呢?
我爷爷端起茶碗说,你说康有田吗?
不是他还有谁?我觉得他这个人挺可靠的,应该没问题。
我爷爷沉吟半晌,放下茶碗,说,也罢,除了他也没别人了。
当晚,我奶奶找来了康有田,顺子也跟来了。
我爷爷已经坐在椅子上等着了。他特意拿出心爱的紫砂壶沏了一壶好茶,见有田父子进来,赶忙倒上茶。
萍儿见顺子来,一使眼色,两个人进里屋说悄悄话去了。
我爷爷开门见山地说,有田,有个事要托付你。
有田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舟爷有什么事就尽管吩咐吧。
你帮我护送一部分财宝如何?
有田一听,浑身打个激灵,手中的茶碗晃了一下,茶水差点没洒出来。舟爷,这事太大了,容我想想,要是有个闪失,我可担待不起啊。
我爷爷说,有田,咱们是同乡,都这么多年了,我还信不过你吗,再说,就是万一有事,我也不能怪罪你啊。
有田手托茶碗,眼珠转了转,说,那好吧。
屋外大人谈着正事,屋里两个年轻人手拉着手难舍难分。
萍姑说,顺子哥,我爹说了等咱们回到家乡后就给咱俩成亲。
我早就盼着这一天了。
那你真不嫌我丑?萍姑噘着嘴问。
丑啥呀,你在我眼里美着呢。顺子顺手把萍姑搂在怀里。
那你不许变心!
顺子起誓说:海枯石烂永不变心,要是变心让我康顺子不得好死!
不许瞎说!萍姑喜得使劲亲了顺子开始长胡子茬的嘴巴一口。
顺子也是半大小子了,哪抵得住这股劲,也一口逮住了萍姑的樱桃小嘴亲个没完。两个人扭在一起刚要冲动起来,这时外面康有田要走,舟爷在忙着送客,顺子听到响动,起身说,萍儿,我也得赶紧走了。
萍姑叫住顺子,等等!
还有啥事?
这个你拿着。萍姑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布卷卷,红着脸塞给顺子。
啥呀?顺子打开要看。
萍姑制止道:不许看,到家再看!
按计划康有田先走。我爷爷把一箱金条和一箱袁大头托付给康家父子带走,让他们回到家乡后转交给王记绸缎店的王老板。
东北的局势不容得我爷爷奶奶再做逗留了,日本人越来越猖狂,可能在做最后的挣扎。爷爷这边除了几家店铺表面上还在运转,其他一切都已处理停当,工资已经给工人多发了半年的,如果到时他们发现人去楼空就是抢了店铺变卖家当也由不得了。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我爷爷奶奶带着两个孩子及能带的家当坐上了回家乡的火车。
十几天的车马劳顿,一路上,哀民遍野,逃难的,离散的,扶老携幼的,推着独轮车的,老人拄着杖,小孩跟着的,哭着喊着的,快要饿死的,还有从前线上下来的伤兵,踉跄着,逶迤不绝……我爷爷奶奶看不下去了,一路走一路施舍,悄没声地散了一部分家财。他们不是为富不仁的人,同样是中国人,他们不忍心看同胞们受苦受难,除了保障自己全家生活必须留下一部分财产外,他们尽最大能力资助了一大批人。
一路辗转,终于回到家乡了。阔别十多年的家乡满目疮痍。让他们没想到的是,王记绸缎店早就关张了,由于日本人的烧杀抢掠,老弱幼小保住性命就不错了,如何能保住偌大的产业?好在家在人在啊。唏嘘一番的同时,让人心有所慰的是,二老身子骨倒还硬朗,二女儿燕儿正在上高中,也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我奶奶看见十几年未见的女儿更是悲喜交集,几次想开口问问她心里一直担心着的那件事,忍了忍又止住了,孩子有孩子自己的路要走啊,只是老天保佑别掉脑袋呀。燕儿一见到姐姐,就拉着姐姐的手不放,叽叽喳喳问个不停,东北啥样,天冷不冷,你找了婆家没有,问得姐姐耳红心跳。两个老人抱着咿咿呀呀的小外孙也是悲喜交集,说要是他爷爷活着就好了,能看到孙子不知该有多高兴呢。我爷爷一听禁不住伤心落泪,众人又劝了好半天才劝住。一家子围坐在一起又是哭又是笑的,终于团聚了,能活着就好啊。
安顿好之后,我爷爷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他问岳父大人,最近有没有一个叫康有田的人找过您老?岳父大人说,没有啊。我爷爷一听就晕了过去。
康有田家在离万人庄不远的一个小村,他是先于我爷爷半月到家的。我爷爷带着萍姑找到了康家。
康有田搓着手面带苦相地说,对不起啊,舟爷,我真真儿是没脸见你了,你知道这一路兵荒马乱的,我也是倒霉呀。
你快说,到底发生了啥事?我爷爷急得脑门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子。
康有田捶胸顿足地哭诉起来:自打从东北起程,我们爷俩儿是晓行夜宿,不敢在路上耽搁,生怕出点事。真是怕啥来啥,那晚天黑得早,我们雇的马车刚要找一家客店住下,这时只听后边一阵哨响,一支马队咣咣地过来了,原来我们是碰上了响马。带头的响马说他们是杀富济贫,财不是好来的也不能好走。我说我们是本分的生意人,不欺压穷苦人。响马们哪听这个,噼里啪啦地开始抢。天啊,一马车的家当和财宝都被抢光了,我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这是你多少年的心血啊,我死的心都有了!
我爷爷听完如五雷轰顶一般,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萍姑想去找顺子问个究竟,可怎么也没见着他。
康有田一边在屋里跺着脚一边说,唉,别找了,儿子也没了,被响马打劫去了,不见了踪影,不知是死是活啊。
萍姑一听差点没晕过去,我爷爷好半天才缓过气来,两条腿像灌了铅似的就是挪不开步子,康有田叹了口气,找了辆马车给爷俩送回了家。
回到家我爷爷就病倒了。那是多大的一份家产,凝聚着他多年的心血,咋说没就没了?自己带回来的那部分也所剩不多了,就是想着有康有田带回来的这份,他才在路上周济了不少人,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还有雪上加霜的是,那整整两火车皮的车马具也不知都拉到哪里去了,我爷爷和姥爷去火车站跑了几趟,都说没见着。是东北的朋友做了手脚,还是当地的人见财起意捣鬼了呢?
我爷爷老伤未愈,新伤又起,短短几天内头发全白,卧病不起了。
四
日本鬼子终于投降了,全国人民都在欢天喜地。那时我的父亲刚一岁多,可是我们家的家境已经走向了衰败,买卖店铺都没有了,奶奶重又织起了苇席子,爷爷“神算九”操起了老行当,去给一家店铺当起了账房,做起了袖吞金的旧业。经历了一场大病,爷爷身体大不如前,单薄瘦弱,像灯芯草似的,稀里罕当儿的。村里有的人说,别看舟爷现在这样,那买卖做大了去了,东北那边还有几家店铺呢,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爷爷也是倒驴不倒架,面子上还撑着,其实日子很窘迫。谁知道东北那边境况怎样呢?
其实确曾出现过转机,只是由于爷爷过于谨慎,错过了东山再起的机会。东北解放后,共产党解放军清点长春市里的买卖店铺,曾派人捎信给我爷爷前去认领,是谁的买卖还接着回去经营。爷爷吓怕了,说什么也不敢回去认领,他虽然没给日本人做过事,但他的确做了大买卖,的确发了财,的确雇用穷苦人呀。他怕说不清楚,怕背上汉奸卖国贼的罪名。现在想来,一个中产阶层的小商人思想觉悟能有多高呢?我爷爷有这样的顾虑也是难免的。
长大后我问萍姑,想当初咱家那么大的一片家业咋说败就败了呢?萍姑说,自你爷爷从东北回来后遭逢变故,连窝囊带生气,整个人性情大变,郁郁寡欢,最大的乐事就是喝酒。能乐起来吗?他心有不甘,不过是借酒浇愁罢了。每天捏着一壶酒,饭也不吃几口,喝酒伤肝,那时他的身体就作践得不行了。闲时成天和一群人玩牌寻乐子,脑子好,记牌,没怎么输过,也因此得罪了一些人。其中村里有个叫二赖的和我爷爷玩了几回牌,回回输,因此怀恨在心。悲剧就发生在那一天。
那天晚上,我爷爷就着一根萝卜喝起了闷酒。我奶奶看着他心里也很难受,急忙热锅炒了几个鸡蛋给端上来,鸡是家养的鸡,小葱炒鸡蛋,一盘子黄灿灿地冒着油花,喷香。我爷爷动都没动一口,说给升子吃吧,他正长身体。升子就是我爹。然后一口萝卜一口酒地把一壶酒都喝光了。喝完后就侧歪在炕沿上痴笑着逗起了升子。
迷迷糊糊中,村里的二赖掀门帘进了屋,舟爷,走啊,人都齐了。
我奶奶紧着往外轰二赖,快走吧,他都醉得起不来炕了,还跟你们上哪儿走啊?
二赖嬉皮笑脸地说,算了吧舟奶奶,舟爷还有个醉?他醉了都比我们清醒、明白!
我奶奶急了,你们可不能拉他去赌了。
二赖见瞒不了我奶奶,就糊弄说,舟奶奶,您老可冤屈我了,不是赌,再说就是赌我们也赌不过舟爷呀,他老可是“神算舟”啊。是这么回事,村里那个新上的会计是我弟弟,这家伙废物到家了,弄了一笔烂账,他没脸过来,让我请舟爷给归整归整。
我奶奶半信半疑地说,就是归整账目那也得明天去呀,现在天都黑了。
二赖说,现在就去吧,明天舟爷不是还要到钱庄做事去吗,我们也不好打搅呀,再说这账目的事,光天化日的让大家看出破绽来也不好说不是。这就不大会儿的事,也就耽误舟爷一杯茶的工夫。
我奶奶打愣神的当儿,我爷爷起来了,对二赖说,走吧,我瞧瞧去。
我奶奶没拦住,这一下就被二赖带到了赌场。为此事,我奶奶自责了一辈子,要是那天晚上轰走二赖,或者一把拦住丈夫,也许就不会发生后来的凄惨事。
因为在牌桌上被二赖几个人合谋出了老千儿,又因为是酒后,我爷爷被下了套,被逼签下了“没钱还债卖祖坟抵债”的契约。
第二天酒醒后,我爷爷被人带到了祖宗的坟地。天下理无常是,事无常非,没想到他堂堂的“神算舟”年轻时身逢乱世,经苦熬苦拼后略有成就,却错信小人,中年又遭奸人算计,沦落到卖祖坟这番田地,把偌大的一个家业生生给败了,他对不起列祖列宗啊。满头白发的爷爷长跪不起,泪洒衣襟。
迁坟了,要把先人的骨骸迁到别处去。打开先祖的墓穴时,只见墓穴里有两根芦苇从土里滋出后绕着棺材整整围了三圈,旁边的下水罐子里盘着两条金鳞金色的小蛇,众人见了这番景象后大惊。专门为迁坟而请的风水先生惊呼道,不得了啊,我看了这么多年的风水,在七里海看到如此景象还是平生头一回!这可是块风水宝地呀,显龙相,后辈人将来会出大官。不过这下完了,把祖宗的风水给破了,败家喽!
众人唏嘘不已,我爷爷泣不成声。等打开离世不久我太爷爷的棺材时,太爷爷的尸首还没腐,我爷爷一头扎过去,伏地恸哭,紧接着扑通一声栽倒在地,口喷鲜血而亡。
五
我的萍姑同样命运多舛。
回到家乡后,眼见家里遭了这些变故,萍姑心里也是非常难受。父亲变得颓废不堪,那时燕姑高中毕业后随几个师生去了湖南教学,弟弟还小,家里全靠母亲一人操持,她是长女,也算是多半个顶梁柱了。正巧村里缺个代课老师,萍姑也是念了几年学堂的,她想去教书帮衬家里。
那天,她穿戴齐整后准备去学校报到,可巧村民兵队长的女儿也去报到。只有一个教师名额,有人就说人家萍儿上过学,有文化,让她教呗。民兵队长不干了,说,你们知道啥,舟爷他们一家在东北做买卖,为日本人做事,那是什么,那就是汉奸。还有,听说这个萍儿还认日本女人当干妈,会说日本话,难道你们愿意把孩子送到学校去学日本话吗?这还了得,能让一个汉奸的女儿教育贫下中农子弟吗?村民们七嘴八舌。不教就不教呗,自知争不过人家,萍姑也不想争辩,扭身想走。民兵队长的女儿上前一步拦住萍姑,动作极快地一把掀开了萍姑额前的刘海儿,高声说,哎,你们大家看看,就这模样儿还想当什么老师,不把学生吓坏才怪呢!被人揭了伤疤,萍姑又羞又臊,捂着脸呜呜地哭着跑了。
受了侮辱的萍姑从此不愿出门。后来有媒人上门来给萍姑说媒,一看萍姑脸上落下的麻子,抽腿就走,谁家的俊小伙肯说个麻媳妇,一时人们都说萍姑是找不到好婆家了。萍姑哭过好多回,顺子哥也没了音信,也不知他是因为丢财宝的事心里系着疙瘩呢还是嫌她丑不愿娶她躲着她呢,他可是起过誓的。唉,世事难料,康李两家没成亲家反结冤家,她跟顺子哥是有缘无分,这就是命呀。她也悄悄打听过顺子,外面传言很多,有人说康有田财宝遭抢当晚,顺子就一无所踪,原来是康有田把一大笔钱拿给他儿子送他出洋了。有人说其实那是一个圈套,把舟爷套进去了,是康有田与人合谋策划财宝被抢,应着给人家分成,却变卦了,儿子让人给做掉了。到底怎样呢,康顺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始终是个谜。
后来有人给萍姑说了外地一户人家,人憨实,就是家穷。人家彩礼都过来了,临上火车时,萍姑硬是不跟人走了,哭着逃回了家。她舍不得父母,舍不得顺子,她说宁可没人要老死在家。
我奶奶看着女儿受煎熬,心里难受得要命,她拉着女儿的手,哭着说,萍儿,妈知道你心里苦,心里一直想着顺子,可是他都几年没有音信了,也不知是死是活,你还等到啥时候呀?你也别怪爹妈心狠,跟你说句冷话,就是顺子在,你说你爸能同意你俩的事吗,他心里那道坎能过去吗?孩子,你就断了这份念想吧,要怪就都怪我,是我这个当妈的没把你照看好啊。
萍姑哇的一声哭出来,说,妈,我嫁人还不行吗,你赶明儿找个人家把我嫁了吧。
我奶奶的那番话戳中了萍姑的心窝,也彻底冷了她的心。女大不中留,不嫁是不行了。萍姑到底还是嫁给了邻村一个叫朱秀才的庄稼汉。朱秀才,可惜了这个名字,想必是爹妈望子成龙,希望儿子识文断字有出息,可是事与愿违,他们的儿子大字不识一个。朱秀才大萍姑十岁,因家穷,又好吃懒做,所以一直没讨到媳妇。萍姑自以为相貌丑,自卑心理强,也就没有挑选的心气儿了,嫁鸡随鸡吧。出嫁那天,萍姑没掉一滴泪,她信命,月老早就给她配好了姻缘,跟谁不是过一辈子呢。
听我奶奶说起过,萍姑新婚后回娘家,大家都问新姑爷对她好不好,萍姑苦笑着给大家说了一个嗑儿,说得全家都哭了。
婚后不久有一天萍姑生病了起不来炕,就让朱秀才做饭。不一会儿就听得头顶上有响动,房梁上直往下掉土渣儿,萍姑正在纳闷,忽地见头顶漏了一块天。原来是我那好吃懒做的姑父生火做饭见没了柴火,蹬梯子上房拆房檩去了。
奶奶听后伤心不已,悔当初不应该闯关东,没闯出名堂不说,还把一家子的幸福给毁了。可是叨咕那些还有什么用呢。
嫁了这么一个人,可想萍姑这些年的苦,她一手拉扯大了三个儿子,先是帮两个儿子娶了媳妇,后又供小儿子读书,还要操心那个闲散了一辈子长不成熟的男人。
我是个喜欢听故事的人,发生在萍姑身上的故事太多太多,我愿意和萍姑聊天。
有一次聊起了康顺子,已经七十多岁的萍姑又打开了话匣子:你不提我还忘了这段了,年轻时我一人拉扯着三个孩子,日子那个难哪!多少年后了,好像是一九五二年公私合营时候了,一天咱村的福根大叔来家串门,福根大叔那会儿在河北胜芳镇给一家店铺当学徒,他说一个叫刘大诚、自称同乡的人,托他给我捎点东西回来。
这个故事太有吸引力了,我认真听萍姑叙说,生怕漏掉一个字。
萍姑说,我对福根说,我不认识刘大诚这个人啊,你说说他长得什么样儿?
福根说,这个刘大诚开着一个烧饼铺子,平时不爱跟人说话,性格有些古怪,好像不到三十岁的年纪吧,但看上去显得比我还要老。他唯独跟我话多一些,总是跟我唠起家乡的事,后来慢慢熟了,他就打听你,我说你过得不好,孩子多日子累,男人又不成人,他听了也不作声。有一天他就托我给你捎东西。
萍姑幽幽地说着,面容生动,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
福根给我一个盒子,里面是一块手绢,我一看那手绢就哭了,手绢我认识,上面绣着两只鸳鸯,是我亲手绣的,那晚我们分别时我塞给他的呀。手绢里包着两根金条,底下还压着一封短信。
我急急地问,谁给的呀?信里面说啥了?
萍姑哭了,浑浊的老泪流下来,让我觉得心酸。信的署名是刘大诚,但括号里注着的是顺子。他说他们一家对不起我们家,他们从东北回来的路上财宝确实是遭抢了,可是抢的是他家的。他爸爸康有田被猪油蒙了心,硬说全没了,他没脸见我了,更觉得愧对于康氏祖先,当晚谁也没告诉就走了。他家里人还都以为他没了呢,原来他更名改姓远走他乡了,后来在胜芳站住了脚,做起了小买卖。
那金条是咋回事?我急不可待地问。
萍姑告诉我:顺子说他当年早藏着心眼背着他爸爸留出来两根金条,日子多难他都没拿出来,知道我日子过得不好,捎给了我,他说这是在赎罪。
我问,那顺子成家了吗?
萍姑叹口气说,成了,听福根说两人不对脾气。
我唏嘘半晌,问萍姑还恨不恨他。
萍姑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人性终有回归的那一天,他也知道错了,我早就不恨他了。
顺子他爹康有田后来的事,我听奶奶断断续续地说过一些。我家破败后,他却买了房、置了地,做起了生意。土改后他家被划成地主,被斗得很惨。白天挨斗,晚上扫厕所,弄得浑身都是屎尿,冬天下雪,地上结了冰溜子,他一个人在地上铲雪,可怜兮兮的。村里人都远远地躲着他,谁也不敢近前,都说他这是报应啊。这话传到我奶奶耳朵里,她坐不住了,那年月我们日子也不好过,我奶奶拎着二十斤高粱面去他家看他。他一见我奶奶,愣怔了一下,然后两只粗糙的大手捂住了脸,呜呜地哭了,肩膀跟着一耸一耸的,泪水顺着手指缝直往下流。哭了一阵儿,康有田松开手说,舟奶奶,我,我不是人啊。我奶奶拍拍他的手说,有田,都过去了,往后日子还得过下去不是?咱们还得看长远啊。
六
再说一下我的燕姑。一九四八年年底东北辽沈战役结束后,那时的燕姑正在宁河中学读高二,作为进步学生,她人小鬼大,早就跟冀东地下党组织有联系,东北解放后她背着家人偷偷报名参军了。燕姑跟共产党有联系这件事当时只有我奶奶知道一些。
听我奶奶说,他们还在东北那会儿,有一天晚上,很晚了,家人都睡下了,我奶奶手头缝衣服睡得晚了些,她刚躺下不一会儿,就听外面有敲窗的声响。我奶奶以为是有盗贼来了,开始吓得不敢言语,后来想把我爷爷捅醒,但转念一想,我爷爷知道了要是闹起来,盗贼穷急生疯,恐怕要出人命,于是她就索性大着胆子,想听听那贼想要些什么,打发走就是了。
敲了几下窗后,外面有人低声说,请问是李秀燕家吗?我是她的朋友。我奶奶一听有人说出二女儿的名字来,想必是天津的同学路过此地有事相求,急忙大着胆子开了门。进来一大一小两个衣衫褴褛的男人。我奶奶问,你们是谁,咋认识我女儿,她也不在这儿啊?其中那年长的说,大嫂,我知道你女儿在天津,你也别问我们是干啥的,还是不知道的好,省得给你们找麻烦。奶奶问,那你们找我干啥?他们说,我们断粮了,还有,家里如果有药的话,也给我们一些。我奶奶立时就明白了什么,这可能就是东北抗日联军吧,但她不敢说破,于是二话没说,悄悄地把他俩引到厨房,让两个人扛起两袋粮食,又找了些杂七杂八的药,临走时又给两人兜里塞了几把银圆和几个贴饼子。等把两个不速之客送走了,我奶奶心还咚咚地跳个不停,她为自己刚才的壮举兴奋不已,好像她自己也成了抗联分子。稳稳心神后,她又隐隐地为女儿担心起来,担心的同时更钦佩她的胆量。这丫头,她才多大的人啊!
听到外面有动静,我爷爷在里间儿迷迷糊糊地问,桂儿,半夜三更地跟谁说话呢?我奶奶一边插门一边笑道,咳,刚才有个要饭的,饿得倒在了咱家门前,我刚给点儿吃的打发走了。我爷爷翻了个身迷糊道,唉,这是什么年月呀,天杀的日本人。
这样的事只有一回,我奶奶想可能是那些英雄好汉怕给添麻烦不愿上门讨扰了,他们不到万不得已是不麻烦百姓的,女儿跟这样的英雄好汉做朋友也值得了。燕姑的这个秘密只有我奶奶一人知道。
一九四九年初天津解放了,上面组织大军南下,燕姑又悄悄报名随军南下到了湖南。她临走时跟家人说,那边缺老师,她是去湖南教学。我奶奶也没点破,只是哭着拉住她的手,说,我们刚回来,你又要走了。燕姑也哭了,继而又破涕为笑说,妈,我这回走是奔着光明去的。我奶奶抹了把眼泪说,傻孩子,就你鬼,那你千万要注意安全啊。
等全国解放后,我们全家才知道家里出了个共产党员。入湘后,燕姑这个南下干部因工作需要留在地方工作,再后来成为地级市的一个领导干部。姑父是个军官,也是湖南人,两个儿女也都很有出息,一个在部队,一个在机关。燕姑也很惦记家,不管再远再忙每年也要回趟家,一来祭祖,看看先人,二来看看苦命的姐姐、弟弟和我们这些晚辈儿。
记得燕姑七十五岁那年回家,临走时特意让我们带她去看看七里海,她望着烟波浩渺的水面和郁郁葱葱的芦苇荡,两眼泛着泪光。她拉着我萍姑的手说,姐姐,小时候咱们都曾经在这里打过鱼摸过虾,揪苇叶在端午节包粽子,童年多美好啊,不过遗憾的是咱俩没在一起过过童年,我才一岁多,你就随父母闯关东了,看到别人家有兄弟姐妹,不知我有多羡慕呢。那些年你知道我有多想你们吗,天天盼着你们回来,还央求着姥爷带我去找你们呢。唉,不说这个了,这么些年过去了,想想这一切好像就发生在昨天啊,如今我们都老了呀。姐姐,这次恐怕是我最后一次回家了,也可能是咱姐俩的最后一面了,你可要保重啊。
姊妹两个抱在一起老泪纵横。燕姑有严重的风湿关节炎,经不住舟车劳顿了,她们以后见面的机会是不多了。我深深理解燕姑的思乡之情,无论身在何方,家乡七里海这根藤总是牵引着她,家乡七里海这湾水总在呼唤着她。船漂泊再久总得靠岸,这里才是我们的根哪!
看着眼前的这一幕,我们这些后辈都跟着哭了。
那时候,我们都已经长大了。
萍姑的心血没有白费,三表兄小德子最有出息,已经成了国内一家企业的董事长。在回家的路上,萍姑在车上又跟我们说起了我们一家子曾经闯关东、被日本鬼子欺负的事。
坐在一旁默默无声的我姑父朱秀才,这时候突然插话说,小德子,你有今天的一番事业是赶上了好时代啊,可你也要记住你燕姨他们这些人啊,当初如果没有像你燕姨这样千千万万的人参与抗日,你小子哪里会有今天,可千万别忘了本啊。听到姑父这样说,大家都笑了,这可能是朱秀才这辈子说得最明白、最敞亮的一句话。
⊙ 鬼 金·灰色调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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