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 江
⊙ 文/傅 菲
傅 菲: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散文》《天涯》《山花》等刊,出版有散文集《屋顶上的河流》《星空肖像》《生活简史》等。
我知信江北岸迢迢
北国红豆曾装满岁月的船舱
你知南国梦巷深深
曾闪过信江女子青春的倩影
江南江北都有一条陌路送春风
两岸船歌都摇过声声燕语
可摇乱的,只是江面上的片片帆影
……
——熊国太《听燕语起自信江》
每次读熊国太的《听燕语起自信江》,都不禁潸然泪下,无论身在何地,我的眼前瞬间被一条江阔浪平、芦花瑟瑟的信江所遮蔽。信江是上饶的母亲河,全长三百一十三公里,源头在怀玉山山脉和武夷山北麓。怀玉山山脉水系称冰溪,武夷山北麓水系称丰溪,在上饶市汇合,始称信江。自东向西,流经玉山、广丰、上饶、铅山、横峰、弋阳、贵溪、鹰潭、余江、余干等县市,中途有饶北河、铅山河、湖坊河、葛溪、泸溪河、罗塘河、白塔河等主要支流汇入,浩浩荡荡,不舍昼夜,进入鄱阳湖;江水成了湖水,像一个人流入了人群,像一座山并入了山脉。信江的上游,灵溪入水处,荡一叶江舟摇橹而上,两岸灌木苍翠,山高水长,山梁逶迤,屋舍隐没,燕声朗朗。这是饶北河。我的故地在饶北河上游,灵山北麓,山峦巍峨。似乎记忆中的饶北河,在暮冬常有大雪覆盖,毛茸茸的大雪一夜之间织满纯银一般的锦缎。山中尤寒。雪常在黄昏时分降临,噼噼啪啪,粗粝的雪粒敲打着瓦楞、门前台阶、埠头的石板,也敲打倒伏的芭茅、光秃秃的梓树,和行人山崖一般的脊背。北风呼啸,呼——呼——呼,河边的洋槐怒吼。入夜,风停了,天空安静下来,雪悄悄地旋转着飘落。纷扬的大雪,像抛落的石粉,匀称地铺在田畴、山梁和屋顶上。每到入冬,村里会请小剧团来唱戏。小剧团是越剧团,是临近镇里的草台班子,但村里人特别喜爱。在祠堂的大厅里,搭一个舞台,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坐在板凳上,嗑瓜子抽旱烟,听到动情处,嘤嘤低泣。尤其是妇女,手上抱一个小孩,背上还绑着一个小孩,用衣袖揩眼泪。表演的曲目一般有《梁山伯与祝英台》《西厢记》《红楼梦》等,也有《追鱼》《碧玉簪》《孔雀东南飞》《打金枝》等。请剧团,要一个月前定下,付一半的订金,一天两场,分下午场和夜场,唱半个月,但剧团只能唱二十来折戏,排不了半个月的戏,剩下的戏场由大家点戏,《梁山伯与祝英台》《西厢记》《红楼梦》《碧玉簪》又重复登场。我们做小孩的,听不来戏,在祠堂里跑来跑去胡闹,吃花生吃麻酥糖,扔雪团。
小剧团很少,有时被别的村请走了,就请串堂班。串堂班是地方社戏,是一种民间民俗音乐艺术形式,产生于北宋末年,流传于广信(今上饶)和饶州(今鄱阳、余干)乡村,口耳相传,以民间小调流传,到了明清,有了折子戏,主要剧种有赣剧、徽剧、京剧、采茶剧、越剧、黄梅剧等。演员是农民,平时种田垦荒,到了逢年过节或重大喜事约请,他们走村串户,相约堂前,少则五六人,多则十余人,吹吹打打,说说唱唱,穿戏服着戏靴,人人能吹拉弹唱,击鼓高歌,故曰打串堂。“串堂”的主要乐器,有锣、鼓、钹、箫、笛、板、唢呐、胡琴、三弦等。锣鼓打得飞沙走石,箫笛吹得波涛汹涌,胡琴拉得翻江倒海,好不热闹,表演的曲目一般有《满堂福》《观音送子》《龙凤配》《郭子仪上寿》《穆桂英挂帅》《玉堂春》《八仙飘海》等。上饶一带,最负盛名的是清水乡左溪村的“青峰堂”,创立于明末清初,清光绪年间,它的第八代传人张尚麟纳广信各派“串堂”名师之长,技艺精绝,声名广播赣东北,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第十二代传人张宗权、张宗诚兄弟俩,广收徒弟,亲授技艺,更是闻名遐迩。清水和郑坊一山相隔,自然是请青峰堂来唱了。
年少时,读白居易的《忆江南》:“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读不出它的美妙,觉得春江水蓝,红花绿柳,有什么精妙呢?我客居他乡之后,返回故地,看见藕花深处,鸥鹭惊飞,天蓝云白,才知道江南的风涤荡风尘仆仆的脸,如细雨,如月光,如悠扬的采茶曲。信江多妩媚,山梁如黛,峰峦如眉,湖泊如瞳。山水多情,有了款款软软温温婉婉绵绵转转的吴腔越语,于是有了打串堂、婺源徽剧、弋阳腔等地方戏曲。
弋阳地处信江中游,是吴方言与赣方言的交接地带,宋元南戏流传至弋阳,与当地方言、民间音乐结合,吸收北曲演变,至迟在元代后期已经出现弋阳腔,通称高腔,明清两代,弋阳腔在南北各地繁衍发展。元明时期,战乱不断,弋阳人口外迁,向北进入安徽江苏,向东进入浙江,向南进入云贵,向西进入湖广,也把弋阳腔带向全国,与当地唱腔融合,形成新的地方戏。入安徽有了徽戏,入江苏有了昆曲。弋阳腔的表现形式有徒歌、帮腔和滚调,主要曲目有《破镜记》《白蛇传》《袁文正还魂记》《薛仁贵白袍记》《目连救母劝善戏文》等。
继汤显祖之后,在清乾隆时期,出现了另一位伟大的戏曲家蒋士铨(一七二五—一七八四),是铅山县永平人,字心余,号藏园,以诗盛名,与袁枚、赵翼并称乾隆“三大家”,却以戏曲扬名后世,流传千古,著有《红雪楼九种曲》,有书坊渔古堂别为翻刻,称《藏园九种曲》,分《空谷香》《香祖楼》《冬青树》《临川梦》《一片石》《桂林霜》《第二碑》《雪中人》《四弦秋》九种。永平、石塘、河口、洋口世称上饶四大古镇,也是信江流域的千年古镇,任岁月流徙,人事变迁,始终不变的是山川风流人间俊美。
永平、石塘是铅河哺育的山中小镇,自古繁华十里。永平自唐宋有官方采铜矿场,石塘产连史纸。连史纸薄而匀称,洁白如羊脂玉,着墨即晕,入纸三分,防虫耐热,永不变色,千年不腐,是最珍贵的纸,堪称纸中丝绸。连史纸的原料是还没长叶子的嫩竹,晒干,以石灰水发酵,浸三个月,再晒干,用清水泡,去除杂质,晒干,舂细,在池子里拌匀,用网过滤泥浆,加入凝固液,形成纸浆,用竹丝编织的抄纸帘,把纸浆抄起来,荡匀,成膜,干了就是一张纸。当然,风情万种的是河口,与永平、石塘,均隶属铅山县。河口,因处于信江河码头而得名,临信江而筑。我去过很多次河口。很多次是指超过二十次的意思。但已有五年没去了。河口是铅山的县城,以出美女盛名。当地有传说,说乾隆下江南,船行至河口,船走不了,把随行的妃嫔、宫女安置当地,留下了美女基因。事实上,乾隆并没来过上饶,历史上也没帝王来过上饶。但河口确是美女遍地,这是谁也不否认的。
每次去河口,我都会去明清一条街走走。这是一条古街,明清时期的,建筑还保留着原始的风貌。石板街,古城墙,条石码头,木板房,深巷子;中药店,木器店,打铁店,棉花店,菜油店。石板街有两条深深的车辙,仿佛我看见,货船下来的茶叶、盐、布匹、松香、瓷器,堆在两轮货车上,被一个个货夫拉着,南来北往,熙熙攘攘。街有两华里长,两边是木板房,深深地逼仄进去,上下两层,窗口临江而开,房子和房子之间有埠头深入下去,直达信江。民国以前,这条街是赣东北最繁华的商业街,货物交易,江南江北,船号不绝于耳,贩夫走卒不绝于市。酒肆临河的窗口,有妖娆的女子挥舞手帕,有曼妙的歌声飘荡。城门下,是麻石铺就的码头。船舶停靠下来,操各种口音的汉子搬运着货物,有茶叶,有盐巴,有中草药,有布匹绸缎,有牲畜,有瓷器,有各地的土特产。也有花船畅游江上,临江歌咏,跳舞,斗酒,行酒令。累了的,脏了的,赶不了路的,住了下来,喝花酒,抱着美人,酣畅忘归。河口,是长江进入鄱阳湖,逆信江而上的水路的最后一个码头。长江中上游省份的人,入闽浙,河口是必经之地,商贾云集。走在古街上,仍依稀听到江面飘来的歌声、咚咚嗒嗒的脚步声、行酒吆喝声、车轮嗒嗒声、清晨啪啪捣衣声、船行江面的划水声、深夜更夫当当当的敲更声、歌楼上甜腻腻的耳语声、呜呜呜的江号声,仍能呼吸到空气里炽热往昔的气味。一九九七年初夏,我去河口,好友傅金发邀约诗人汪峰、书法家丁智、小说家傅之潮等诸友,坐乌篷船游信江。信江碧波滔滔,九狮山蹲坐对岸,打鱼人站在竹筏上,唱起悠扬的渔歌:
我打哥子句句真,家道贫穷有几分。
别样生意无本做,我靠打鱼去营生。
又唱:
唱个山歌哩我牵头,我是湖边钓鱼钩,
十斤个鲤鱼能钓起,半斤个鳑鲏不上钩;
细细鲫鱼细细鳞,细细菩萨降大神,
细细鼓哩乒乓响,细细秤砣哩压千斤。
江水在船底下咝咝咝地响,晚霞辉映江水,和峰峦的倒影互相映衬。我坐在船舱里,痴痴地听呆了。这就是天籁,不经意间随江水涌入心间。晚饭在船上吃,都是江边人家的特色菜。汪峰诸友喝着酒,我靠着舷窗,月色如银,当当当地倾入江心,随波荡漾。浮桥上,三三两两的人坐在上面,戏水,唱歌。热恋中的人,拥抱着,默默地坐着,聆听江水咕咕之声。那时,我多年轻,满头浓密的黑发,即使江风凛冽也吹不痛饱满的脸,临江赋诗,约会美人,把酒泼向江心,对月而歌。多年后,我写过一首《信江》,以做纪念。如今,已逝二十年矣。
河口上游四十余华里,便是上饶市。这是我生活的城市。一九八六年,我背一个木箱,来到毗邻的县城读书。一九九一年正月,在县城工作,那时我二十一岁,住在一个小招待所,和徐勇睡一个房间,拜诗人渭波为师,学习写作。我们都还是单身,渭波老师处于热恋之中,每天在食堂用过晚餐之后,和发贵兄一起,去信江河畔散步。政府大院后面有一块稻田,稻田却不耕种,种了许许多多的蔬菜,荒废了的,则养了鱼。我们穿过菜垄,过一条窄窄的水泥桥,到了江畔。那是原始初生的江畔,还没被破坏或绿化,看上去有荒凉感。草滩是牛皮草,密密匝匝却平整,牛背鹭和鹳鸟在黑黑的泥浆田里啄食。我们沿江堤来来回回地散步,青色的菜蔬散发一股涩涩的青味,和江面吹来的恬淡的风交融在一起,使我们的内心也像青草一样葱郁起来。薄暮时分,江水总是白花花的,湍湍茫茫。记得有一年大雪初霁,诗人萧穷来访,在徐勇家,和汪峰、碧坤、发贵、渭波、克忠喝酒,汪峰、萧穷、发贵、碧坤各自喝了一瓶多,但并无人醉。我们穿过廖家树林,去信江河边玩。阳光暖暖的,晃眼,白灿灿的,像一块刚刚从火炉里抽出来的银锭。汪峰朗诵他的长诗《在上饶县城和朋友交谈春天》,他打着酒嗝,有点哩哩啰啰的结巴,朗诵了一半,倒在雪地里酣睡了。萧穷则把手表脱下来,扔到信江河里,还脱下衣服,要跳到信江里洗澡。那是多么酣畅淋漓的下午,满世界的银亮,白白的一片,积雪尚未融化,枯涩的草尖还露在雪绒外面,信江沉寂,江水推搡着江水暗暗远行。之后,好像我们再也没有过如此美好的邀约相聚,借汪峰的话说,是一夜之间,大风把兄弟们吹散。
孔子站在川上,面对浩浩长江,说:逝者如斯夫。面对信江,尘世中的我们又能说些什么呢?时间是逆向流逝的,江水永不逆流。一并流逝的,是我们毫不察觉的青春,以及即将完结的人生。而信江却依旧。张若虚在《春江花月夜》中写道:“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我们穷其一生,事实上什么都没看见,也没被江月照见。我们是人群中可以被忽略的盲点。我们只是听到了信江琅琅的波声,叮叮咚咚。能听到波声,也是美好的。当然,这样说似乎有些悲凉。——人的一生那么短,谁又不悲凉呢?在今日冬夜,我读到好友林莉的《献给汨罗的七行》:
爱是如此脆弱,它停在我奔向你的途中了
从赣鄱到潇湘,从信江到汨罗,从我到你
不是简单的故乡到故乡,江流到江流,名字到名字
而究竟是什么让命运的底牌那么轻易地显现
爱是如此脆弱,它只能停在我奔向你的途中
汨罗,我携带了满满一筐火焰而去
如今它又被我背回来,夜夜焚烧我的心
汨罗是中国诗人墨水的上游,信江有我们出发的码头,也是晚归的安歇地。或许再也不归来。不归来的人,是走失了的人,是杳无音信的人,是下落不明的人,是头枕江涛醉卧江野的人,是双手抚摸天边的人。
上饶市是赣东北地区最重要的城市,是江西的东大门,信江穿城而过,像一条腰带。它是一条自东向西的河流。东面是怀玉山山脉,南面是武夷山山脉,西北则是丘陵地带,所以赣东北的河流与浙西、闽西北的河流不会交汇也不相通。金庸大侠没来过赣东北,但对上饶的地理板块非常熟悉。在《碧血剑》中,他写袁承志下山,落脚的第一个码头便是上饶。从上饶去衢州,没了水路,中途要换马匹。他写到码头的繁华,车水马龙。确实,赣东北是一个地肥水美的粮仓,在农业时代,它的富足令人垂涎,也因此在冷兵器时代,上饶是一个战略必争之地。它的富足得益于广袤的土地,和两条丰沛的河流。一条是信江,另一条是昌江。昌江把景德镇的瓷器运往世界各地,信江哺育了三百多公里长的大地,织网般的河汊覆盖了每一个村社。即使是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上饶仍有剩余的大批粮食调往上海。现在,上饶已经没有码头了,我在二十岁前见过码头依稀的模样。码头叫渡口,用长条麻石修建向下的台阶,有一个阔大的平台,有浮桥通到对岸的汪家园。浮桥是木船以铁链拴起来的,人走上去,晃悠悠地摇动,铁链当当当地响个不停。大人小孩坐在浮桥上玩水,跳到信江游泳。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浮桥是最热闹的地方,白天,妇人在洗菜洗衣,男人赤膊玩耍,晚上,钓鱼的人坐在桥面上,抛钩拉线,年轻人则手挽手踱步恋爱。
在那个年代,每一个人的恋爱史都是与信江有关的。每一个人的心里都有一条血液一样涌动的河流。我原来住县城时,一个姓潘的同事,他说他谈恋爱就是每天傍晚在信江河边散步三十华里。信江给了恋人无法割舍的依恋,是他们一生甜美的秘密。
我不知道,是否有人徒步完信江流域。在一九九八年,上饶师范学院教授汲军、程继红对我有过提议,从信江源头三清山到信江入湖口鄱阳,全程三百多公里,进行一次徒步考察,终因我们是世俗中人,没有成行,但这个念头扎下根来。鄱阳湖,我去过多次,去余干去鄱阳去万年,都游过鄱阳湖。作为中国最大的淡水湖、最大的湿地、最大的候鸟天堂,鄱阳湖壮观之美自是无须多言。在一九九五年端午时节,我在鄱阳湖上工作了半个月,至今难忘。一九九五年初夏,南方普降暴雨,洪灾泛滥。我随当时的上饶地委主要领导去鄱阳、余干、万年抗洪救灾。从余干入湖,沿途乡镇一个个勘察洪灾。差不多每天早上上船,晚上十点多才下船,吃饭在船上,住在宾馆。船是客船,有餐厅和休息室。每餐的菜只有鱼和青菜。鱼是鄱阳湖的鱼,各色各样,半个月下来,鄱阳湖的各种鱼类,基本吃遍。白天无处可去,站在船舷边,看浊浪滔天,江面上经常有死狗死猪漂浮。也可见死人,趴卧在湖面,头发披散,像浮游的青蛙。但并不觉得恐怖。
江河湖海。信江融入了滔滔的鄱阳湖,鄱阳湖最终也奔腾入海,万古不息。
作为一条河流,信江永不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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