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棺材梅

时间:2023/11/9 作者: 青年文学 热度: 13972
文/海 飞 [短篇小说]

  

  海飞:小说家,编剧。曾在《收获》《人民文学》等刊发表小说三百多万字,大量作品入选《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多种选刊及各类年度精选本。获人民文学奖、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等多个奖项。著有小说集《青烟》《像老子一样生活》等;散文集《丹桂房的日子》《没有方向的河流》等;长篇小说《花雕》《向延安》《回家》等;影视作品《旗袍》《大西南剿匪记》《隋唐英雄》等。

【作品】



  三斤的一只脚刚跨出门槛的时候,就被一团迎面而来的雾包裹了起来。三斤在雾中站了很久,雾像一只潮湿的手,在三斤的脸上摸了一把。三斤的脸有些湿润了,是那种令人舒服的湿润。三斤很喜欢一只脚站在门槛内,一只脚站在门槛外,这样就让人摸不清头脑,不知道他是想进去还是想出来。三斤想,雾多么像一件免费的衣裳,那么贴身。三斤在门口站了很久,他在想今天安心会不会来。安心每天早上都会到这儿来找他和师父。三斤回头对着屋子里说,师父,今天的雾真重,今天的雾一定是黑颜色的。李树沙哑的声音在屋子里响了起来,李树说,三斤,我们在门口等安心吧,安心一定会来的。雾大怕什么,雾再大,也大不过雨。就是天上下刀子,安心也一定会来的。

  安心果然来了。安心穿着剧团里的练功服,很宽松的那种。安心来的时候,雾已经快要散了,但是还没有散去,像一层虚幻的薄纱。安心住在剧团的宿舍里,经过一条很长的,是很长的,很长的就是有一里多长吧,一里多长的弄堂。弄堂两边是青砖与黑瓦的老房子,安心每次走在弄堂中间的青石板路上时,就老是对自己说,我走进电视散文里了。安心有时候喜欢看电视散文,电视散文就是那样一种意境。安心走过长弄堂,转进一条小弄堂,会看到一块很大的空地,空地上栽着几棵巨大的泡桐。泡桐是一种柔软而温暖的植物,它会在将秋未秋时开花,然后结籽。花落时,落英满地,那粉红粉白从天上飘落,像一场泡桐雨。空地边上,是一长溜的小屋,以前是红星农机厂的仓库,现在废弃了。李树和三斤就住在这排房子的某一间里。而不远处,是城北小学不大的校园,那是一座只有几十个人读书的小学,多是铁路职工的子女们。如果再将耳朵竖起来听一听,那么每隔一小段时间,是一小段,一小段大概就是十来分钟吧,会听到火车在不远处开过的声音。铁轨辅在龙山脚下,风景秀美的地方,到处是摇动着的树影,像是走进一幅油画一样。以前安心和海子谈恋爱,就喜欢走到那幢油画里面去,并对着火车那一格格透着灯光的窗子挥手。安心说,海子你看,那火车多像一条花蛇啊,一条又一条的花纹。海子奇怪地看了安心一分钟,是一分钟。海子说,安心,你不仅会唱戏,你还会写诗。

  现在安心穿过了弄堂。薄雾在她的身子边打着转,缠缠绕绕恋恋不舍的味道。薄雾其实可以穿透身子骨,薄雾其实是有力量的。安心的身子骨很匀称,是那种不可以再做一点点更改的匀称。海子老是说,安心,安心最匀称了。安心看到了雾中坐着的李树和三斤,他们都戴着墨镜,各坐在一把椅子上,右手执弓,左手执琴。他们一直都在等待着安心,他们把自己等成了两尊泥土菩萨。三斤的耳朵竖了竖,像狗一样竖了竖。他能真切地感受到雾落满了他的身子,没有商量余地地往他的怀里钻。雾充满着忧伤,三斤不知道“忧伤”应该如何解释,但是他想,雾一定是充满了忧伤的。三斤就在忧伤的雾里竖起耳朵,他听到沙沙的声音,由远而近。三斤轻声说,师父,安心来了。李树已经七十多岁,他的耳朵不太灵了,所以三斤说来了,那么一定是安心已经来了。李树沙哑地笑了起来,笑声很粗糙,像一把钝锯在锯开一棵坚硬的树。李树说我早就说过了,哪怕是下刀子,安心也会来的。你知不知道,我以前给人算命的时候,大家都叫我李半仙。

  安心在李树和三斤面前站定了,她看到了两个戴墨镜的盲人,他们都穿着青色的长衫,好像他们是上个世纪初的人穿过时空隧道来到了小城一样。他们是她的朋友,也是小城里头最优秀的琴师。特别是李树,拉了一辈子的琴。如果李树练的是独门功夫,那么他的琴音应该可以像一把能飞的刀子一样杀人了。安心微笑着,把手搭在自己柔软的小腹上,笔挺地立着。是演员,都能笔挺地立着。李树说,安心,你今天想唱什么?安心想了想,安心想着的时候,一些薄雾乘机落在了她的手背上,叽叽叽地笑着。安心说,我今天就唱何文秀吧,今天唱桑园访妻。李树和三斤的右手都不约而同地抖了一下,琴声就在两双手的轻微抖动里跌撞着欢叫着扑向安心和薄雾。琴声里一个叫书生,是历经磨难的书生,后来考试中第,乔装成算命先生寻找对自己忠贞不贰的妻子兰英。书生就是何文秀,何文秀走进了桑园,何文秀说:走呀!路遇大姐得音讯,九里桑园访兰英。行过三里桃花渡,走过六里杏花村。七宝凉亭来穿过,九里桑园面前呈……

  三斤看到了何文秀的样子。三斤想,何文秀一定是清秀瘦弱的,因为流浪了三年。三斤一出生就开始流浪了,三斤不知道自己的爹娘是谁。有一次李树让三斤拉《二泉映月》,李树拿着鸡毛掸子坐在三斤不远的地方。三斤拉一次,李树就在三斤的头上敲一次,说,重来,重来。三斤拉不出悲伤的曲子,李树就说,三斤,三斤,你知道你爹妈是谁吗?我知道我的爹叫李大贵,我的娘叫顾春花。虽然他们死得早,但是我至少知道他们的名字。你连你爸妈的名字都不知道,你说你悲不悲。你是我捡回来的,那时候我还在给人算命。我去五仙桥头给人算命的时候,手里探路的竹竿碰到了一个柔软的包裹。那包裹其实不是包裹,那包裹就是你。但是你那时候还叫包裹,后来我命也不算就抱着你回家了。那天是腊月二十三过小年,我让人帮我称了一下,你只有三斤重。三斤是多重你知道吗,三斤只有一把胡琴那么重。所以你的命是和胡琴连在一起的,所以我就叫你三斤。你和我一样,是个盲人,许多盲人都会拉琴,所以许多盲人其实都是艺术家。三斤,你要是没碰到我,谁会要你?你那小命早就没有了。你说你悲不悲?我已经七十多岁了,我想我的寿命最长也长不到哪儿去,所以你马上就要一个人过了。可是你才十多岁,十多岁的孩子都在学校里上学呢,你却要挣钱养活自己,你说你悲不悲。

  三斤一句话也没有说。三斤的手一抖,凄凉的琴音就落了下来。三斤专注地拉着琴,拉着拉着李树就哭了起来。等三斤拉完了,李树又用鸡毛掸子在三斤头上敲了一记。李树抽抽噎噎地说,你小子,谁让你拉得那么悲的?三斤很淡地笑了一下,轻声说,师父,悲也是人生,喜也是人生,没有悲又何来喜?李树一下子愣在了那儿,他呆呆地坐了很久以后,听到三斤说,师父,现在好像是春天了。李树说为什么是春天了?三斤说,我听到不远的龙山脚下,有一朵花开了。李树不再说什么,因为他一仰头的时候,有春风跑过来摸了一下他的胡子。

  安心唱了一个多小时,回去了。安心是市越剧团里的台柱子,但是越剧团不景气,是一点也不景气。越剧团就在长弄堂的尽头,一幢很破旧的小楼,里面是破旧的排演室破旧的练功房破旧的道具和破旧的空气。越剧团门口那块牌子,在风雨中剥蚀得面目全非,比李树还要李树了。安心进出越剧团的时候,不愿意去看那块牌子,一看牌子她的心就会莫名其妙地痛起来。越剧团的经费跟不上,工资常常拖欠,许多演员都外出找其他活路了,像散了桃园一样。越剧团就像一件曾经鲜艳的衣裳,现在蒙上灰变得破旧了,随便地扔在墙角。安心走的时候说,李师父和三斤师父,我走了。李树和三斤就都站了起来,他们目送着安心离开。他们是看不见安心的,但是他们仍然目送着安心离开。他们站起来的动作有些整齐划一,手执胡琴像是古装片里带刀的侍卫一样。

  二

  安心住在越剧团的宿舍里。每天下午,她都会小睡一会儿。她的家在遥远的枫桥镇,那儿有一座村庄,叫丹桂房。安心本来是一个放牛的女孩,因为安心家里没有男孩,所以安心就注定是一个放牛的女孩。但是有一天,一位姓黄的老师,是姓黄的女老师看到了安心。那时候十三岁的安心骑在牛背上唱着歌,她看到一个女人戴着草帽站在土埂上,像是风中的稻草人一样一动不动。后来这个稻草人突然就像一阵风一样向她飞奔而来。她就是黄老师。黄老师是来枫桥文化站招考越剧演员的。

  黄老师对安心的爹和娘说,我要带走她,我一定要带走她。你们把她交给我吧,我们可以给她发生活费,给她转户口,而且,将来可以领到工资。爹和娘不约而同地拿自己的左手绞着右手,脸上露出了向日葵一样的笑容。安心后来就和黄老师一起走了,安心走的时候,站在土埂上,看了丹桂房上空飘摇着的炊烟一眼。她的心里轻轻笑了一下。

  安心成了剧团里的台柱子,是越剧团的著名小生。若干年后,若干年就是十来年的意思。安心和一个叫海子的年轻人开始了恋爱。海子在文化馆搞创作,他是写诗的,但不是那个在山海关卧轨的大名鼎鼎的海子。海子给安心写了大量的情诗,安心都收集起来,珍藏在小箱子里。后来安心在阳光下重读这些诗,一次次地被感动着。但是有一天,安心再次读这些诗的时候,突然觉得,这些都是毫无意义的白纸。有一天,安心把这些诗全给烧了,就像烧了自己的爱情一样。而海子最大的梦想,是组织一次叫作“诗歌离我们有多远”的诗会,邀请一些著名诗人和本地诗人来一次盛大的聚会。但是海子一直没有做成这件事,是因为文化馆没有钱,就是有钱也不可能让他去搞诗会。后来安心和海子分手了,安心和海子站在文化馆楼下的路灯下。他们的影子都被灯光拉得很长,安心就对着海子的影子说,海子,我们分手吧。海子愣了一下,也对着安心的影子说,为什么要分手。安心说,因为不会幸福,你不觉得吗?海子说,是不是因为我太穷。安心说,我不怕穷,但是我怕永远穷。海子后来就没再说话,因为他无法保证他以后不会穷。他看到安心姿态优美地转过身去,一步步地远离。这时候海子看着安心的背影,脑子里蹦出一个词:匀称。

  安心起床的时候,打开了后窗。这是一个慵懒的午觉,慵懒得好像骨头和血肉有了短暂的分离。安心在窗前捧住自己的身体,很小心地捧住,想,我捧着的是生命,但是这生命怎么就了无生机。狗尾巴草也有生命,狗尾巴草的生命更有生机,它总是在安心的记忆里飘摇着,它们盛开在丹桂房的土埂上。安心面前,是很小的一扇窗,有着木格子的花纹。安心喜欢这样的原木花纹,没有经过一点点修饰,很像她牛背上的十三岁。她经常用自己长长的手指抚摸着花的纹路,像是抚摸着远去的青春一样。安心的青春瞬间不返。安心已经三十岁了,三十岁的安心想要牛,也不太可能牛得起来。越剧团里的那些新招来的演员,个个像水灵灵的花,在人前招摇。安心才知道,青春是一把刀,青春逼人是一种力量。安心在窗口站了很久,后来她就在窗口为自己化妆。有微风,很微的那种风,轻轻拍打着她的脸。安心扑粉,安心描眉,安心涂上口红。木格子窗上挂着一面小圆镜,像一枚透明的鹅蛋。安心就在鹅蛋里看着自己。她看到自己眼角的鱼尾纹,又看到了自己眼球里纵横交错的血丝。安心的心一下子拎了起来,又重重地放下去。她想自己多么像一截正在渐渐短去的蜡烛。

  电话铃响了。电话铃响了五声以后,安心捏着一管口红从窗口跑向自己的床。床上有她的包,包里有她的小灵通。安心接了电话,是方老板打来的。安心接电话的时候,眼前就浮起了一个精明男人的样子。方老板说,安心你在干什么。安心说,我在接电话。方老板说,我知道你在接电话。方老板又说,今天晚上,我们在新香园吃饭,你要唱一段最拿手的,对方是我请来的重要客人。你是不是可以叫人为你伴奏。安心想到了单位里的主胡,但是安心不想去叫主胡,因为主胡曾经无数次把手伸向安心的屁股。安心想了想,说,我能叫李树和三斤吗。方老板说,随便吧,随便你叫谁,能伴奏就行。安心就挂了电话,然后重又走到木格子窗前对着鹅蛋画口红。画口红的时候,安心突然想哭。安心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哭。就是,突然想哭。

  安心再次出现在李树和三斤跟前的时候,三斤在门口的水池里洗青菜,李树拱着手在旁边说他年轻时候的事。李树是一个会吹牛的老头,他说他年轻的时候,有许多姑娘看上过他。三斤就在心底里猛烈地笑起来,但是三斤没有笑出声音。安心看到三斤水池里有水的影子被阳光反照,一闪闪跳跃着投在三斤刚长出胡子的下巴上,黑油油的一层,像春天小溪底里,刚抽芽的嫩水草。三斤的衣袖湿了,几棵鲜绿的青菜在三斤的手中打着转,自来水白白的水花欢叫着,和青菜绿白相间的身子骨纠缠,像一场民间爱情一样。安心说,我想,请李师父和三斤师父为我去伴奏一次。李树停止了说话,三斤停止了洗菜。安心又说了一遍,我想请李师父和三斤师父为我去伴奏一次。李树这次听清了,李树说,怎么个伴奏法?安心说,就是像我每天早上来时,你们拉琴我唱戏那样子。李树想了想说,三斤,三斤你说怎么样?三斤正把一棵青菜的叶片撕下来,安心听到了青菜痛苦惨叫的声音,安心也听到了三斤的声音。三斤说,好的。

  安心就带着李树和三斤出了弄堂。安心牵着三斤的手,三斤再用竹竿牵着李树,像是一串蚂蚱一样。这串蚂蚱出了弄堂,到了大街上。三斤听到了自行车三轮车摩托车汽车的声音,以及嘈杂的声音。三斤看到太阳明晃晃的,街上走动着红男和绿女。三斤其实看不到这些,但是三斤的心看到了这些。三斤更感兴趣的是安心的手。握着安心的手就是握着一大把的绵软,所以三斤就说,姐姐,你的手怎么比海绵还要软。安心无声地笑了,安心本来要脸红一下的,但是安心脸红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安心已经不会脸红,是因为安心经常要和一帮老板们在一起吃饭的缘故。

  安心带着李树和三斤上了出租车,然后,这串蚂蚱从出租车上下来,走进了新香园大酒店。安心把两个执琴的瞎眼男子安排在一个小的包厢里,给他们点了一些菜,然后她在隔壁和方老板他们一起吃饭。方老板的客人是从香港来的,讲一口的广东话。客人年纪并不大,不爱说话,只是微笑,而且他不会喝酒。方老板叫了一批漂亮女人来陪,漂亮女人们花枝招展,像开一个时装发布会。方老板还叫了几个小兄弟来敬酒。但是客人不爱说话,他只是听。方老板讲了几个黄色笑话,那客人就是笑。听得懂也笑听不懂也笑。

  李树和三斤在另一个包厢里。李树的筷子触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李树就用手去摸。李树摸到了一块石头一样的东西,李树让三斤也摸摸。李树说,三斤,这是什么。三斤摸了很久,很久以后三斤肯定地说,是石头,可能,叫煮石吧。大概是现在流行的吃法。服务小姐在旁边笑了起来,小姐说,是大闸蟹。李树和三斤的脸就都热了起来,幸好三斤的反应有些灵敏,三斤说,我知道是大闸蟹。我是故意幽默一下的。这时候安心来了,安心说,李师父和三斤师父,你们来给我伴奏吧。

  安心牵着李树和三斤进了包厢。方老板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方老板看到的是两个盲人,他就想,是不是香港客人会很扫兴。方老板说,你们两个戴着墨镜就想冒充黑社会。李树没有理会,三斤也没有理会。他们在一张凳子上坐了下来,两只右手同时抖动了一下,一些琴音就飘了出来,像抛出的丝线,抛向每一个人。安心唱的是《红楼梦》里的“金玉良缘”一段。安心说,林妹妹,今天是从古到今天上人间第一件称心满意的事啊!然后安心就唱:我合不拢笑口将喜讯接,数遍了指头把佳期待。总算是,东园桃树西园柳,今日移向一处栽。此生得娶林妹妹,心如灯花并蕊开……

  李树和三斤拉得很认真。他们听到有嘻嘻哈哈的声音传了过来,是女人的声音。女人们说,怎么叫了两个盲人来拉琴,真是扫兴。三斤就有些生气,三斤生气了但是他的琴仍然拉得很专注。李树也很专注,一双手上下移动,把琴拉得有些激越且滴水不漏。等到安心唱完了,李树和三斤拉完了,餐桌上先是响起香港客人的掌声。客人都鼓掌了,方老板也只有鼓掌,那些女人们也只有鼓掌。客人用广东口音的普通话说,唱得真好,真是好。客人说了两个真好。客人说,越剧这一百年不到,能有这样的气候,实在也是不简单的。客人大概是对越剧有些了解,看他的长相果然有些儒雅。安心很淡地笑了一下,她的心情有些糟糕,想回去了。方老板就把他们送出来,给了一些钱给安心,是崭新的百元币。又给了些钱给李树和三斤,说,客人很开心,这是给你们的钱。崭新的百元币,很挺括有骨感,像一把把刀子一样。李树把钱拿在手中,仔细地点了点,一共是十张。然后,李树就把钱一张张地往上甩,他的手一甩,钱就发出了响亮的破空声。这时候李树说,你以为你有几个钱就想冒充黑社会?一张张纸币从李树手中飞出去了,像一把把飞刀。方老板看得有些愣了。安心的心里却有些怅然若失,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一把拉住三斤和李树,一步步地向外面走去。一串蚂蚱就被牵出了大酒店。钱落在地上,落在方老板的脚边,像秋天的落叶。

  外面刮着风,秋风里透着寒意。再那么刮几阵,恐怕就是一个冬天来临了。李树和三斤在酒店门口甩开了安心的手。李树说,我们认得回家的路,三斤,你用竹竿探路。三斤就伸出了那根竹竿,李树的一只手搭在了三斤的肩上,另一只手变戏法似的,掏出了一个铃铛摇了起来。安心站着,看着李树和三斤慢慢地远去,在铃声里远去。李树和三斤的影子,越来越小了。这时候,安心狠狠地闭了一下眼睛,好像要把刚才的事,在闭眼之间给忘掉。

  三

  三斤坐在屋门口。他喜欢坐在屋门口,他已经在屋门口坐了十六年了。十六年里三斤在李树的抚养下长高,他摸了一下自己的下巴的时候,发现胡子已经顽强地钻了出来。现在,他是一个大人了。三斤想,我是大人了。三斤的膝盖上站着那把胡琴。那把胡琴也跟了他十年。六岁的时候,李树把一把新的胡琴交给了他。胡琴下端的琴桶上蒙着蛇皮,是黑色的蛇皮。有名话说,黑如缎,白如线。黑蛇皮是最好的,三斤就常摸着那蛇皮。摸上去,有些粗糙。三斤不知道蛇长成什么样的,只是听人说,蛇就是在一根棍子上长一张脸。而大象,是在脸上长棍子。但是三斤连棍子是什么样的都不知道。他只知道胡琴,胡琴和他的手连在了一起,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和生命的一部分。三斤在漫天的雾中坐了一天,再坐了一天。李树没有来坐,是因为李树这些天突然病了,李树一病就卧在床上。三斤在雾中,是为了等待安心,安心来了,他得给安心拉琴。三斤最喜欢安心唱越剧。他能闻到安心身上的气味,那是女人的气味。

  安心一步步地走来了,她在三斤的身前站定,告诉三斤她想唱什么。三斤什么话也不说,马上就拉出一段曲子。然后,安心进屋去看看李树。李树的手像风干的树皮,树皮一下子抓住了安心的手,就那么紧紧抓着。抓一会儿后,缓缓地松开。三斤不说话,三斤仍然一只脚站在门槛里,一只脚站在门槛外。要是在往常,他一定会问,姐姐,你看我是想要进来还是出去。但是现在三斤一点兴致也没有,因为李树变得不会说话了,李树只会躺在床上让三斤喂他粥喝了。安心离去的时候,会经过门槛,这时候带起一阵香风。三斤就用鼻子闻着,像一条狗。三斤想,女人是什么样子的?

  一场接一场的大雾里,安心一步步走向三斤,然后大雾退去,是日光底下的一个拉琴的和一个唱戏的。咿咿呀呀的声音,和胡琴的声音一起,纠缠着,像一道又一道白练,甩向四面八方。安静的空地上立着安静的泡桐树。泡桐树也感受到了大雾对它的抚摸,然后,泡桐感觉到冷了。它缩了缩身子,就发现冬天到了。冬天的雾渐渐减少,代替的是寒冷。李树的精神在这个时候突然好了起来。那天安心已经唱完戏回去,三斤呆呆地坐在空地上,他不知道应该想些什么,所以他就什么也没去想。后来他举起了琴弓,手一抖是一串音符,再一抖又是一串音符。音符像一群蝌蚪一样地向前游去,然后,一个沙哑的声音响了起来。沙哑的声音说,三斤,你拉得越来越好了。三斤没有停,一只手不停地抖动着,人也开始晃动起来。最后一个音符在他的手慢慢收起时,渐渐远遁。这时候,三斤才回过神来说,师父,你怎么下地了。李树说,我发现我自己的病好了很多,所以我就下地了。明天,我再和你一起拉琴。

  三斤在安静的夜里听到了雪奔跑的声音。这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雪,三斤没有睡着,他听到了不远处睡着的李树的呼噜。李树的呼噜声此起彼伏,在此起彼伏中间,雪由远而近地奔来,像一场沉重的大雾一样。三斤没有见过雪,但是他摸过雪。李树说,三斤你知道雪是什么样的吗。三斤说,那是一种冰凉的米粉。他曾经捧着雪,让雪水在手心里慢慢融化,让雪水的凉像针一样扎进手心里。三斤后来慢慢睡着了,睡在雪的下面。但雪没有睡着,雪在连夜赶路。

  第二天三斤打开门的时候,有一股温暖的寒意涌过来扑向他,以及细碎的阳光。三斤从墙上取下自己的那把胡琴,走出门去,踩在雪地上就有了咔嚓咔嚓的声音。然后三斤站在雪地中央,琴弓与琴杆成了十字,琴弓被两根琴弦夹持了。一会儿,李树也从屋里走了出来,他穿着青色的长衫,看上去是从未有过的精神和干净。他也提着他那把用了几十年的胡琴出来了。两个盲人,像两枚钉子一样,插在雪地中。他们的耳朵都竖了起来,他们听到了一小蓬一小蓬细碎的雪从泡桐树上跌落的声音。然后,咔嚓咔嚓的声音由远而近。李树和三斤的手同时一抖,一串音符就从胡琴身上跳了下来,一路小跑着向正越走越近的安心扑去。安心的声音也随之响起,她唱的是《风雪渔樵》里的“跪雪”。一个叫朱买臣的书生,高中金榜以后,知道是妻子为了让他有所成就,而逼他写下休书,并在暗中资助他帮他渡过难关以后,良心发现。安心想,我就是朱买臣了,朱买臣就得缓缓下跪,朱买臣跪在雪地里对妻子刘玉仙唱:请娘子息怒休悲痛,请允我知错改错来宽容。泣读遗书字字血,方知晓父女情深苦用心。恨当初玉堂金马频频梦,功名得失太看重。不识茫茫人海中,平常心,恒远志,真情真谊最贵重。恨当初少长男儿真傲骨,枉怨青云路不通……

  安心的嗓音,沉稳厚重又显得有力量。朱买臣,是有力量的朱买臣。两个站在雪中的盲人,和一个跪在雪中的女人,用琴音和歌声在一个雪地里纠缠了好久。然后,安心久久跪着,她能感知膝下的雪融化,冰凉的雪水把她的裤子的膝盖处给湿透了。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跪,是跪爹娘,还是跪黄老师,还是跪自己?李树和三斤直直地站着,他们什么也看不见,他们戴着墨镜,但是安心感觉到他们的目光抬了起来,越过屋脊抛向远方。安心缓缓地站起来,问李树,说李师父你精神多了。李树就沙哑地笑了起来,李树说,我身体一向很棒的。如果我的眼睛能看得见,我一定上山去打一只老虎。三斤猛烈地笑了起来,他笑是因为他尽管没见过老虎,但是听说过老虎能咬死牛。牛比李树要壮得多,李树怎么可能打翻老虎?李树听到了三斤笑声里面包含的内容,李树很生气,李树就很严肃地干咳了几声。三斤止住了笑,三斤仍然直挺挺地站着,手一扬,一串音符又响了起来。这次他拉的是拉了千遍万遍的《二泉映月》。三斤的琴音中,屋檐和泡桐树上的积雪,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阳光下,雪飞溅,有一种壮观的美丽。安心笑着捧起一把雪,缓慢地用手涂在三斤的脖子上。三斤激灵了一下,缩了缩脖子,雪水就顺着脖子往上滑,凉了他一身。但是他没有退,他仍然笔挺地站着,把一曲《二泉映月》用力地拉完。

  下午的时候,云很淡,云淡风就轻了。安心叫了一辆车,接李树和三斤去十里梅林看梅花。十里梅林在枫桥镇的枫溪边上,长长十里,暗香远递。李树和三斤在梅林里走来走去,放肆地大笑。他们在雪地里跳跃起来,有时候,在雪地里打滚并且爬行。他们都带着胡琴,玩一会儿,就拉一会儿琴。安心手把手地让他们抚摸梅花,是那种冬天盛开的蜡梅。暗香和琴音就在梅林里穿梭着。三斤说,姐,你唱一段《一枝梅》吧。安心还没有答应,琴声已经先响起来了。安心唱的是一个叫何梦白的贫寒书生,在山寺偶遇富家女江冰梅。何梦白唱:一枝白梅昼夜惊。小桥上亭亭玉立她是谁?红袄白裙恰似那白雪红梅相辉映。洁白斗篷白风帽,更似晶雪了无法……

  李树笑了起来,是上气不接下气的笑。这个盲人,一辈子大概都没有过那样的笑声。他短短的白胡子在风里抖动,脸色显得异样的红润。李树说,安心,安心你唱得那么好,你可以去上海唱了。以前许多唱戏的都在上海唱红了,你也去上海唱吧。安心知道,现在和以前是不同的,但是安心没有反驳。安心只是折了两枝白梅,用红丝线绑到了李树和三斤的胡琴琴杆的上端,那个连接着弦轴的地方。这时候,三斤听到了一声沉闷的声音。三斤就想,糟了糟了。他挂在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他说,姐,你看一下,你回头看一下,是不是我的师父不行了。安心一回头,果然看到李树倒在雪地里,他的嘴角是一口泡沫丰富的鲜血。雪地上也洒着零星的血迹,像是触目惊心的梅。安心大叫了一声,扑向李树。三斤说,姐姐,我师父已经死了,他是个半仙,他说今天是他寿终的日子。只是你不知道而已。姐,你想办法把他弄回去吧。

  李树的葬礼等于没有葬礼。李树火化了,李树这个半仙的身子就缩小了无数倍。骨灰盒放在了公墓里,墓地是用李树自己积攒下来的钱买的。安心和三斤,在他的墓地前,站了很久。然后安心把三斤送回屋里。三斤笑了一下,牵着安心的手,牵着安心手的时候,他仍然在想,安心的手真是柔软啊,怎么比海绵还要柔软。三斤把安心领到了一口薄板棺材前,那是李树十多年前为自己准备的寿屋。后来殡葬改革,不能土葬了,这口棺材就没用了。但是李树喜欢这口棺材,他老是一遍遍地抚摸着棺材,就像抚摸着行将老去的自己的身体一样。三斤在墙边取下了李树用了几十年的胡琴,三斤说,我们把棺盖移开好吗。

  安心就和三斤一起把棺盖移开。三斤把那把胡琴放了进去,安心看到一把瘦弱的胡琴,躺在棺材的中间,多么像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三斤说,姐,我把棺材留着,师父就像还在我的身边。师父养了我十六年,现在,师父不在了, 我不知道怎么样养活自己。安心说,那我来养你吧,我一定会养你的。三斤很淡地笑了一下,说,姐,我想我还是得学会养活自己。我要去街上拉琴挣钱,我一定能挣到钱的,因为我的琴拉得那么好。安心想了想,没再说什么。只是安心这时候看到了三斤下巴上越来越黑的胡子,就想,这个孩子长大了。

  安心把一枝白梅放到了棺材盖上,才发现,那没有油漆过的原木棺材身上,躺一枝梅花,是那么的美丽。梅花的枝头从棺材盖上稍稍探出头去,像一种张望一样。安心就久久地看着这样的一幅画面,想,一把胡琴死了,葬在棺材里。一枝梅死了,躺在棺材上。如果要取一个名,该取一个什么名呢。如果是自己死了,会葬在哪儿呢,是不是葬在也有野草也有鲜花的公墓?

  安心后来踏着积雪离开了。安心离开的时候,手机响了,是方老板打来的。方老板说,香港客人又来了,他非常喜欢越剧,想要点你唱一段,你再叫上上次的那两个瞎子。安心的胃里就开始翻腾一些食物,她以为李树和三斤不是瞎子,而是盲人。安心冷冷地说,对不起,死了。方老板问,谁死了?安心说,李树。方老板问,李树是谁?安心想了想说,李树就是棺材梅。安心说完,就把电话给掐断了。

  四

  江南的雪融得很快,没有几天时间,就只有稀稀拉拉的雪留在了泥地上,黑白分明。三斤拿一把椅子,坐在空地上发呆。他的日子突然变得寂寞了,李树的突然离开,让他成了一只孤单的没有方向的鸟。地气在上升,那是温暖的地气,三斤能感受到这样的地气。三斤就坐在沸腾的地气中间,他的怀里仍然抱着一把琴,那是属于他的琴,琴身上仍然绑着那一枝梅花。花落了,只留下枝干,异常怪异地和胡琴连在一起。

  安心仍然来,仍然让三斤为她拉琴。三斤在每一个上午,打开门等她。但是在每一个下午,三斤去了红旗路口的胜利饭店门口拉琴。三斤拉琴和别人是不同的,他穿着青色的长衫,戴着墨镜,头发梳得一丝不乱。他还站在一张长条凳子上,头微微仰着拉他的琴,好像是一边拉琴一边在看天气。长凳旁边是一顶反过来的草帽,三斤怕用饭盆装硬币,叮叮作响的声音会让他的音乐被杀死。扔钱的人很多,是因为一个十六岁的盲人,居然可以把胡琴拉得那么好。风有些清冷,又有些温暖,三斤喜欢这样的感觉。他青色长衫的一角被风掀起来,头发也在风中颤动。

  每天傍晚,三斤都背着一条长凳回他的小屋。长凳上绑着胡琴,而他的另一只手,执着一根竹竿。竹竿探来探去,像是探测地雷的工兵。他的背影是孤独的,走在长弄堂的时候,他的样子看上去更像是一个磨剪刀的流浪匠人。三斤能养活自己了,每天傍晚他在屋子里的小方桌上数钱,数完钱就走到棺材边,告诉李树他今天挣了多少钱。他不再叫李树师父了,是因为李树再也不可能用鸡毛掸子抽他了。三斤说,李树,我今天赚了十六块钱,我花五块钱养活自己,把十一块钱存起来。李树,我已经是一个很有钱的人了。我想要用挣来的钱去买一只半导体收音机,因为没有你说话的声音,我快闷死了。我要和收音机说话。

  没多久,没多久大概就等于是十来天吧。三斤的手里,果然有了一只半导体收音机。李树的声音不见了,三斤就寻回了收音机里的声音。三斤捧着收音机走来走去,踱着方步,有时候心底里还暗笑几声。

  安心再次来找三斤的时候,三斤正捧着收音机坐在太阳底下。太阳的力量显得明显不足,但是三斤还是认为,坐在太阳底下总会有一点点热量。收音机里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正在说着最近发生的事,这时候安心走到了他的身边,微笑地看着三斤。三斤知道安心站到他的面前了,三斤不知道安心在微笑。三斤关了收音机,拿起了身边放着的胡琴说,姐,今天你想唱什么。安心说,今天姐不唱了,今天姐要休息一下。三斤微微笑起来说,为什么。安心说,明天姐就要去上海了。你知道李树师父说过的,让我去上海,上海是能唱红的。三斤的脸上仍然挂着微笑,三斤说,唱红好,唱红好,你唱红后能不能把我也接去,在大舞台上给你拉琴。安心的手就在这一刻伸了出去,她抚摸了一下三斤的脸,那是一张细腻而光洁的少年的脸。安心没有说什么,心里却像一只迁徙的孤鸟一样悲鸣了一声。安心不是去上海唱戏的,上海也不需要安心唱戏。安心是跟一个建筑老板去上海的,老板在上海买了房子,还会给安心票子。安心找越剧团的团长辞了职。安心说我要走了,我想去上海做生意。团长是个三十多岁有些胖的男人,他的目光从一张皱巴巴的报纸上艰难地抬起来问,做什么生意。安心说,做什么生意是与你无关的,我只告诉你是我想辞职。团长想了想说,打个报告吧。安心笑了,从团长办公室退了出来,退出来的时候想,团长说打个报告吧这句话异常的熟悉。当安心在认真地打报告的时候,她才想起来,原来那是一位姓牛的相声演员说过的相声台词。

  安心离开了越剧团,离开的时候,在越剧团那块破旧的牌子前站了很久。牌子像一位亲人,但是牌子什么话也没有说,牌子只是叹了一口气。牌子不能给安心钱,也不能给安心安慰。越剧团里乱糟糟的,演出业务接不上,演员的业务就荒废了。业务是一张积满灰尘的蛛网。安心离开的时候,是一个清晨,她拉着自己的拉杆箱,去和三斤告别。这天三斤很早就起来了,仍然穿着青衫,仍然把头发梳得齐齐整整,仍然戴着墨镜,仍然怀里抱着一把胡琴。安心站在他的面前,站了很久。安心后来说话了,安心说等姐唱红了,一定会来接你的,你好好生活着。三斤笑了一下,什么话也没有说,但是后来三斤还是发出了声音。是哭的声音。三斤的哭声有些嫩,这和他的年龄有关。三斤的哭声里,一层雾突然涌了过来。雾一直都没有在这座江南城市消停。雾越来越浓重,三斤的哭声跟着一起越来越浓重。安心的心里又孤鸟一样悲鸣了一声,安心慢慢地向后退去。轻声说,三斤,别哭三斤,听姐的话,姐还会来看你的。三斤的哭声果然就止住了,他举起弓,手一扬,一串琴音就跑了过来,一把抱住安心的腿。三斤说,姐,我没有什么送给你,我送你一些琴声,你带着它上路吧。如果那个老板欺侮你,你还回来,我还在这儿给你拉琴好吗。安心的心一下子跌了下来,瞎了眼睛的三斤,心里亮堂得像一面镜子。

  安心像想起什么似的,突然掏出了一本红封皮的书,书上写着几个字,越剧小戏考。封面上是一个叫孙智君的女演员,做穆桂英的扮相,果然英姿飒爽。安心说,三斤,这本书送给你,这本书有许多越剧的唱词,你虽然看不见,那你摸摸也好。你一摸小戏考,你就觉得,姐还在你身边。

  安心一步步向后退了,退了七步以后她转身牵起了拉杆箱,像把自己的记忆和青春都一并牵走一样。安心不知道为什么要七步以后转身,安心只知道反正在七步以后,她转了一个身。这个转身,就等于是命运的转身。在不远处的火车站站台上,已经有一个男人在等着她了。

  琴声没有停。三斤拉的是《扬州小调》,稍有些欢快的曲子。琴声像地毯一样从胡琴身上流下来,铺了一地。安心就踩在地毯上走着,安心走出很远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三斤。三斤刚拉完一曲,他的头低垂着,把胡琴收了起来。但是三斤没有离去,他站着,像一棵幼小的泡桐。安心再一转身,这时候她看到了长弄堂不远的地方,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这个身影已经不苗条了,这个身影只能说是丰满。丰满的身影在和小朋友们说话,身影说,你们可能不知道,越剧团里大名远扬的安心,当年就是黄老师的学生,是我从一座村庄里挑中带回来的。

  身影,就是黄老师。几个学生在抬腿练功,黄老师正在帮他们纠正。安心想到黄老师也曾经这样帮她纠正过,鼻子就有些酸了。她略微地欠了欠身子,算是自己在向黄老师告别。她在想,我走了,小朋友们来了。然后,安心走出了弄堂,这时候她听到小朋友们在唱着越剧,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唱的是《梁山伯与祝英台》:

  上虞县,祝家庄,玉水河边;有一个,祝英台,才貌双全……

  五

  三斤在开春的时候,坐在屋门口的空地上拉着琴。开春的阳光,一下子把三斤的身子骨揉得酥酥的。三斤感觉到了春天带给他的幸福。三斤想,多么幸福啊,多么幸福的日子。在这样的幸福里,三斤一天到晚地拉着琴,有一天,一个女人站在了三斤的面前。女人就是黄老师,她退休了,她收了许多小学生,她说要尽量把越剧发扬光大。三斤拉琴的时候,黄老师就在他身边站了很久。黄老师后来问,你叫什么名字。三斤说,我叫三斤,三斤的三,三斤的斤。黄老师说,你会拉越剧的曲调吗。三斤就笑了起来,三斤很牛逼地说,我什么曲调都会拉,但是,我为什么要给你拉?

  黄老师走了。黄老师第二次来的时候,带来了许多小学生,他们吵吵闹闹的,让这块空地一下子热闹了起来。小朋友们就在三斤的身边跳跃嬉闹,或者,他们来一段清唱。一个小朋友唱:书房门前一枝梅,树上鸟儿对打对,喜鹊满树喳喳叫,向你梁兄报喜来。另一个小朋友接着唱:弟兄二人出门来,门前喜鹊成双对,从来喜鹊报喜讯,恭喜贤弟一路平安把家归。三斤笑了起来,他的手开始发痒,他的左手按住右手,又用右手按住左手。他终于说,李树,李树你在我身边吗,你听好,我要给小朋友们拉琴了。他的手终于伸向了那把胡琴,他执弓的手终于抖了一下,一些琴音终于纷纷扬扬地跌落下来,很快合上了小朋友正唱着的唱词。四周一下子安静下来,另一组小朋友接上,再一组小朋友接上。穿着青衫的三斤,专注地拉着琴,他的额头上开始沁出汗珠,他感觉到自己像大地一样,正在向上冒着热气。他的琴越拉越快,越拉越快,突然,琴声止了。三斤轻声说,黄老师,你用心良苦。

  黄老师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在不远的地方,无声地笑笑。她的一声叹息,也跌落在地上。风吹过来,风吹走那声叹息。

  一个男人来找三斤的时候,三斤正在门口空地上看一本书。三斤看得很认真,所以那个男人差点就误以为三斤的眼睛没有瞎。三斤其实是在抚摸着那本红色封皮的书,那本书叫作《越剧小戏考》。很安静,只有翻动书页的声音。三斤用手指头蘸一点口水,翻动一下书页,然后他的手掌就盖了上去,盖在密密麻麻的字上,帝王将相文武百官才子佳人就全让他的手掌盖住了。三斤头也没有抬,问,你是谁。那个男人说,你不认识我。我叫海子。三斤说,有姓海的吗。海子说,有的,海瑞不就姓海吗。三斤说,你为什么要站到我的面前,你站在我面前挡住了光线,我怎么看书。你怎么连这点常识都不懂。

  海子的头一下子大了起来,一个盲人居然说,挡住了他的光线。但是海子没有说什么,只是很诚恳地对三斤说,你看到了什么。三斤得意地笑了一下,嘴角一弯,三斤嘴角一弯就属于是三斤的得意。三斤说,梁山伯与祝英台在草桥结拜,在十八相送,在楼台会,再化蝶。三斤又翻动了书页,三斤说,张生在普救寺遇见了崔相国的女儿崔莺莺。三斤又翻动了几页,把手掌重重地盖下,说,王玉林误会了妻子秀英,最后他跪在地上,跪到东跪到西送凤冠,求娘子能收下。三斤又翻动了几页,在庐江府做小官的焦仲卿娶了妻子刘兰芝,但是焦母却把他们给拆散了。最后,兰芝投河,仲卿自缢。孔雀东南飞。三斤翻书的速度越来越快,三斤的呼吸也急促起来。三斤说,海子,你等着,还有呢,还有很多。

  海子后来站直了身子,三斤的样子让他觉得不可思议。他刚刚辞去了文化馆创作员的职务,而且把十年来写下的诗稿全部都烧了。海子的下一站是杭州,他的一个同学,在念大学的时候也是写诗的,现在是一家房地产公司的老总。海子是去投奔他的,海子其实不懂房地产,但是他还是想去投奔他。海子想,做房地产总用不着像写诗一样绞尽脑汁吧。

  海子没有离去,他站在三斤的面前,看三斤慢慢翻动书页,像一个孩子一样,认真地看着一本有道密密麻麻文字的小戏考。黄昏就一点一点地从远处赶来了,像潮水一样漫过来。黄昏里,海子想要转身离去。这时候三斤把书一丢,突然叫住了他。三斤说,海子,你别走,就像我送了一曲胡琴给安心姐一样,我也送一曲给你,算是我给你的礼物。

  三斤说完就很认真地拉起了琴。那是黄昏时分的琴音,黄昏的琴音,总是能够无端地多出几分忧伤。三斤拉的是《听松》,呼啸的松涛震荡着山谷,风一阵一阵猛烈地吹着。三斤拉得很投入,三斤拉完了一曲的时候,把胡琴缓慢地放了下来。他在微笑着,他的微笑看上去和明眼人没有任何区别,没有人能看得穿他墨镜背后是一片黑暗还是一双明眸。海子听得痴了,他在松涛风声里久久不能回过神来。三斤说,我拉这个激越的曲子,是想,是想你以后的路走得更好些。海子有了一些感动,但是他不知道怎么样表达自己的感动。 这时候海子看到了绑在琴身最上方的一根小小枝条。梅花落尽,空留花枝。海子不知道那是什么,海子问三斤,你胡琴上绑着的,是什么东西?

  三斤沉吟片刻,说,那不是东西。那是一枝梅花。海子问,什么梅?三斤说,叫李树,又叫棺材梅。三斤说到这里,思绪立即翻到落雪的场景,梅花开得正艳,安心在雪地梅花丛中唱戏。三斤的泪雨纷纷落下,只是,海子看不到三斤的泪。海子,只是以一个诗人的眼光,看到绑在胡琴上的那枝棺材梅,透出了细细的,针一样的孤独。

  (二〇〇五年)

【作家自述】

隐秘的世界

  一

  《棺材梅》发在二〇〇五年第七期的《青年文学》上,那是八年以前的初夏。八年是一眨眼的过程,弋舟兄让我写一个八年前一个小说的创作谈,无异于让我回忆往事。那么就开始回忆吧,不如先说说一个叫李树的人。

  李树是有一个徒弟的。李树的徒弟叫三斤,因为他出生的时候只有三斤重。李树教三斤拉胡琴,他们是一老一少两个瞎子,生活在县城诸暨的一条狭长逼仄的弄堂里。这两个孤独的男人,他们的生活中充满了胡琴的声音。他们散淡而略带神秘的生活,是我们所未知的。我们懒得知道这两个贫穷男人的细枝末节,他们像灰尘一样,像影子一样,像一根被风吹起的稻草一样。

  二

  李树和三斤生活的弄堂,大约有一里长。弄堂的两边,是那种高大而古老的南方建筑,十分的青砖与黑瓦。因为这条弄堂的某个局部,生长着一座陈旧的杨肇泰故居,据说他生活在明朝万历年间,那是一个距今五百年的朝代。他有过什么丰功伟绩,我一点也不知道,我只知道那条弄堂在我的记忆中,是多么的长啊。长到像一节火车的车厢。其实在不远处的龙山脚下,就有一条铁路穿城而过。铁路与长弄堂是平行的。长弄堂的某个区域,还有一座叫作“城北”的小学,可以听到下课铃声响起后,学生们像鱼群一样从校门涌出来。我怎么都觉得,这样的地方几乎是电影里的场景。小县城,总是喜欢尘土飞扬,各种工厂和店铺鳞次栉比,他们比时尚慢半拍,却一直想要时尚着。李树和三斤,就生活在我记忆里的这条弄堂里。可惜弄堂后来被拆除了,拆得尸骨无存,无影无踪,仿佛从来就没有存在过。现在这条弄堂的原址上,是一个高尚生活小区。是绿城开发的。我知道,有些人很高尚,但不知道小区也有高尚的。

  三

  李树和三斤不仅生活在长弄堂,而且还是两个盲人。我对盲人一直都充满着好奇,总是认为他们的世界充满着隐秘的成分。我写过的一些影视剧里,动不动就会出现一位算命先生。最近的一个剧叫《花雕》,里面就有一个神机妙算的海半仙。他像雕塑一般坐在临水的一条街边,“摸骨论相”的布幡飞扬着,很有仙风道骨的味道。他戴着墨镜,仿佛能把你的骨头看穿。按我的想象,他是略微有些胖的,还留着小胡子,笑容有些坏。他多么像我们的堂叔,二哥,或者远房表舅之类的亲戚。

  所以我在《棺材梅》里虚构了李树和三斤。尽管他们不会算命,但他们是会拉胡琴的。像盲人阿炳一样,拉胡琴也算卖艺。卖艺为生是一种多么辛酸但又多么艺术的人生啊。

  四

  在我生活的小县城里,是有一个越剧团的。团里的姑娘们年轻,漂亮,长得像阳光下的水仙花。我和他们的距离很遥远,后来我不仅看了一出叫《西施断缆》的越剧,还认识了两个姑娘,她们的年龄正在向二十岁逼近。她们怎么可以那么年轻呢,年轻得连水仙花都不像了。她们有时候会参加饭局,随身带着乐器,比如长笛。酒至酣处,会即兴吹奏一曲。有一次我看到请客的主人,偷偷塞给她们一些钱,才知道原来她们出来吃饭,是需要收钱的。

  直到现在,我也没觉得这不是一件好事,我觉得这样的生活太真实了。她们平常的时候,会在排练厅里穿着灯笼裤排练,压腿,吊嗓子,舞动宽阔而绵长的水袖,没事的时候换上短裙或者牛仔裤,逛街,买零食,吵架,谈恋爱,看望父母……

  她们简直就像是我的亲人。

  五

  我是看过一部忧伤的电影的,电影的名字叫《霸王别姬》。那是我看过的最好的中国电影,我一个人呆呆地对着屏幕看。电影里的张国荣,像一张纸片一样从高楼上飘了下来;张丰毅演的电视剧很多,现在他好像是老了,他再也不像当年的段小楼了;葛优脸色苍白,永远在电影里油腔滑调;蒋雯丽刚从学校毕业,在《霸王别姬》中演了一个一闪而过就不见的角色,现在仿佛也老了……在我的记忆里,电影中“文革”的镜头红晃晃的很耀眼,十分呼啸地涌进我的视线,那狂热的年代逼真地在大银幕上显现出来。但我留意到的是一个细节,一口棺材上放着一枝鲜艳的梅花。

  我觉得那是一枝忧伤的梅花。

  六

  大约在十年以前,我十分虔诚地写着小说。我觉得小说家的职业是比较神圣的。

  那时候我的生活比较清苦,也比较安静,和现在浮躁的心境相去甚远。有一天我决定要写一部忧伤的小说,我为自己泡了一杯茶,在自己的书房里开始构架故事。我的书房是比较简陋的,简陋当然是因为贫穷。我把阳台包成了书房,这个狭长的空间,成了我写作的圣地。我把书房称为长弄堂。

  于是,城北地带的那条真正的长弄堂,浮在了我的脑海。李树,三斤,一个个人都从雾中向我走来。那是一片多么隐秘的世界啊。最后我的视野里看到的,是棺材上放着的一枝梅花。

  我为读者虚构的是几个人的人生状态,这里面当然有一些无奈,有一些忧伤,有一些情感,有一些人生况味。我相信这样的人就生活在我们的身边,他们会存在,也会消亡。其实我是喜欢雾的,我喜欢雾里的梅花,触目惊心的一点猩红。但是我不喜欢雾霾里的梅花。

  雾霾终于出现了,这也算是一种无奈吧。我们必须无奈的,我们不无奈,这人生就不像人生了。至于《棺材梅》,以及那年那月的写作,多么像我年轻时候的一场梦。

  其实,和李树、三斤一样,音乐对于他们,写作对于作家们,都是一个隐秘的世界。

  赏 析: 弋 舟

  大约在十年前,我的小说和海飞的小说在某本刊物上相遇。海飞自述,彼时,他正“十分虔诚地写着小说”;将近十年后,参加某个文学奖的颁奖活动,我和海飞被安排在了酒店的同一间房间里,此时,海飞已是颇为成功的影视编剧。同居几日,我眼中尽是海飞伏案工作的背影,他在忙他手头的剧本,那状态,堪称勤奋。老实说,他的这个勤奋,在我眼中,有热情,却难涉“虔诚”。我不是在分别写小说与写剧本之间的不同精神状态,更不是在暗喻写剧本就天然地距离“虔诚”遥远,我是说,十年的光景,的确会天经地义地让我们换了人间。

  海飞是有心人,譬如,他在自己的旧作中,遴选出的,恰是一篇《青年文学》刊用过的短篇,譬如,也许这个短篇所具有的隐喻感,恰好在某种程度上对应着海飞自己内心如今的诸般滋味。他的自述写得完整优雅,在我看来,几乎可以作为这个短篇的后缀,与之结构成一篇浑然天成的现代小说。十年的跨度,在我们这个峻急的时代,足以让世界天翻地覆,那个总是令我们耿耿于怀的“传统”在弥散,一切“旧的”事物都在嬗变为堪可追念的记忆。——雾里的梅花,会成为雾霾里的梅花,一个“虔诚”的青年小说家,会成为一个“勤奋”的编剧。

  诚如海飞所言,“这也算是一种无奈吧。我们必须无奈的,我们不无奈,这人生就不像人生了。”我更加相信,这样的体认,该归功于海飞多年“虔诚”的小说写作,他在“虔诚”之中,训练了自己的三观,懂得人生之无奈,并且在懂得之后,依旧能够满怀珍重,以“梅花棺”祭奠这诸般纷纭的“无奈”。这几乎就应当是一个优秀小说家所必须具备的特质:他知道人生无奈之必然,但更知道对于无奈之事的无尽凭吊。

  就是在这样的张力中,小说于是一唱三叹,雨巷,薄雾,盲者的琴音,芳香者易逝的青春,才能够在隐秘的世界里,成为被心灵永恒纪念的风景。

  海飞说:“至于《棺材梅》,以及那年那月的写作,多么像我年轻时候的一场梦。”而我想对海飞说,当他写下自述的那个结尾时,我希望他将“作家们”更改为“我们”。——其实,和李树、三斤一样,音乐对于他们,写作对于“我们”,都是一个隐秘的世界。

  窃以为,海飞依旧是如今最有能力写出漂亮小说的“我们”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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