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新:《知音》杂志编辑,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中国文学》《青年文学》《萌芽》《春风》《儿童文学》《中国故事》《诗刊》等刊,出版作品辑《梦里方舟》等。报告文学《高唱我上辈子是中国人的老外》,荣获“中国首届儿童文学”金奖。
静夜遐思
浸淫在夜之漆黑中,时间之河正流向子夜,窗外夏日的蝉歌虫琴仍热烈上演。我与书桌前两块根植于花盆中的石头对坐,这两块缩微的嶙峋,将曾经的跌宕起伏和风刀霜剑凝固成处子,这个静,却唤起我蛰伏的情感,继而思维盈盈,堆积如山。
静的思绪,只一刻便纤毫毕现。
静是朴素而真实的哲理,当白昼的喧哗渐退,夜色茁壮成长之时,静也便姗姗而来。我喜欢静,喜欢躺在静的怀抱里神思遐想,尤其是深深的夜之静。由于没了红尘的纷扰,我的心如蓝天澄澈,缥碧无碍。若再沏一杯香茗,坐于四溢的芬芳之中,什么都可以想,什么也都可以不想,心灵该有多么闲适,多么惬意啊!
朝晖夕阴,世事浮沉,人生可歌可泣、可喟可叹甚多,我乃凡人,置身俗世,所谓当局者迷,对红尘难免不甚了了。然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夜,静夜,静静的深深的夜,恰如滚滚长江东逝水,亦如一只天地能容的胃,能将世之一切消化、濯洗,我们倘能对静的追求虔诚如火,便能生长诸多感悟。
喜静之人,多习惯于对生活的守望。《孙子·九地》云:“是故始如处女,敌人开户;后如脱兔,敌不及拒。” 这是“静若处子,动如脱兔”的来历。其实和平年代的生命,大可不必如此处心积虑,机关算尽,一切的一切,恬淡则好,随缘亦悦。
相比于做一片飘忽在天空的云,随风而动,又来去无痕,我更喜欢大山。大山坚毅而沉静,质朴却又高大,与灵犀的碧水相伴相守,万年万万年,除非海枯石烂。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每每品读王维的《鸟鸣涧》,我都感慨满怀。春山夜晚异常幽静的景象,也总令我浮想联翩。
人世间绝对的静是没有的,我所追求的是心灵的静。太多的争斗对人对己都是一种缺失,一种净洁的缺失。心灵之静,对我来说是何其珍贵。
现代人都喜欢旅游,我也不例外。因为对很多人来说,尽管平日的工作总是忙忙碌碌,但其实喧嚣只不过是身体的憩息地,宁静才是心灵的栖息地。
身居闹市,虽也有巧装后的绿色,但再难寻“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的景致,毕竟水泥铸就的生活环境,哪堪闲池隙地让绿色富有个性和诗意地生长?纵使公园里有林木翳立,却也无不皆是病梅残柳。
因而,每当走进山野,观“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暝”的山间朝暮之晴朗晦暗变化;体味“长林远树,出没烟霏”的蓬莱胜境;感受“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石出”的四时更迭,看“春也万物熙熙焉,感其生而悼其死;夏也百草榛榛焉,见其盛而知其阑;秋也严霜降兮,殷忧者为之不乐;冬也阴气积兮,愁颜者为之鲜欢”,不由人不嗟叹连连。
在水乡湖泽,时见小舟叶叶纵横进退,“摘翠者菱,挽红者莲,举白者鱼”,更有“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难得的景致。
在村舍田间,但见炊烟袅袅,鸡鸣犬吠,农人劳作,宁静祥和。春葩含日似笑,秋叶泫露如泣。我喜欢“临溪而渔,溪深而鱼肥;酿泉为酒,泉香而酒洌”,及至“山肴野蔌,杂然而前陈”那种神仙不比的日子。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但凡游人,都好漫漫旅途中,那一座又一座巍峨的大山,一泊又一泊秀美的碧水。目光所及,在洗却心中污浊的同时,顿生的感慨也总能将旅途的劳顿冲刷得干干净净。
其实那种感慨就是纯,就是静,是空山新雨后的清新。
熟知我的人都知道,我是个多愁善感之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那是圣人或高人所追求的境界,我乃凡人,很难不被世事所感染、感动,大到家国盛世,小到一部电影、一篇散文、一首诗歌,甚至是一处山水,都可能令我情动心怦。
柔肠百结纵然不是坏事,但一个男人太温婉便会失却阳刚。因而我更喜欢大山的伟岸,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欲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大山头顶蓝天,脚踩大地,多像我朴实的农民乡亲,宁静、高大,而又与世无争,“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素闻“青城天下幽”。一阳春时节,偕数友游青城山,果叹其幽胜,几流连忘返。所谓幽,乃沉静而安闲。虽青城山离成都很近,不过百二十里地,但感其幽境、幽静,我还是携一山石返程,置于书房之中,以带些道家仙气。
“蜀国多仙山,峨眉邈难匹”,又一盛夏,与兄嫂一家同游佛家圣境、有秀甲天下美称的峨眉山,便又采一石,迢迢回家。有石来自佛家圣地,想必此石也沾佛家灵气吧。
继而,心生意韵,便去网上淘得一精美青瓷花盆,将青城山石与峨眉山石同置该盆之中,培土浇水,摆于书桌之上,书房顿然“幽”“秀”林立;再植一兰,书房又增兰香馥郁。我所寄寓的居所虽为陋室,但有君子之气氤氲,时刻将我环绕,更有“幽”“秀”与宁静为伍,好不快哉!
览尽了青城山、峨眉山般的夹岸流溪,色皆重碧的幽邃深远;平淡了武陵源的青树碧蔓,交罗蒙络,我又对高原之景产生了好奇和钟爱。高原有童话世界九寨沟,红披绿偃、摇荡葳蕤的风景令人流连忘返,但更多的高原之景则是重岩叠石、寸草不生的荒凉和苍茫。
高原的山再雄伟,它的每一块岩石都不狂傲;高原的水再碧蓝,它的每一滴水都不炫耀;粗犷的荒凉与苍茫,纵然凛然无媚,却能让人感受到一种无欲和无我。满目繁芳,姹紫嫣红,虽无人注目,却又怡然自得,生生息息,与世无争。
身在旅途,心在宁静,灵魂被荡涤,胸襟变开阔。因为只有浩野方能把沧桑演绎成流水,把喧腾生长成花朵,把顿悟变成灵犀……
登山谒寺,兴至荡舟,读山,品水,倘以静来与山、与水进行灵魂般的沟通,谁说这不是一种如同遭遇爱情般的快慰?
“谁家玉笛暗飞声, 散入春风满洛城。”“此夜曲中闻折柳, 何人不起故园情!”
夜之静里,玉笛之声没有,但蝉鸣虫奏之声不息。
我猜,坐进夜色的怀里,独对经历过沧海桑田,却又归于沉静的青城、峨眉之石,任由一种若故园的情愫恬淡地淌过心间,那一阵更比一阵丰盈的幸福与满足,一定是静的赐予!
行云流水
“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很早的时候,就在《庄子·大宗师》里看过这句话,不过原文是:“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濡以沫,相掬以湿,不若相忘于江湖。”意即泉水干涸后,两条鱼受困于陆地的小洼,为求生存,只能把彼此嘴里的泡沫喂到对方嘴里,苟延残喘若此,不如放归于江湖,以求各自自由。
我喜欢庄子,却不喜欢庄子这句话。人是感情动物,总会寄情往昔,深厚的情谊,不是说淡忘就能淡忘的。这句话,总如冷冷的冬,将我的情感击打成雪花翩飞。
人的一生总是充满着变数,谁也说不清楚未来到底会发生什么。感情也一样。但深厚的感情,焉能被干涸击打,说淡忘就淡忘?男人与女人之间难道只能是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好在锋利的时间之河,在岁月里濯掉了这句话的后半句,“相濡以沫”从此独来独往,恩爱了多少夫妻。
再有,多少时候我们可以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呀!我始终相信,爱好养成习惯,习惯形成性格,性格决定命运。我们在决定与别人相守的时候,为什么不选择或者尽量选择不干涸的泉,选择大河、大江,甚至大海?“海枯石烂”这个词我们听说过,石烂了可能,可谁见过海枯了?“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又或者,我们因泉涸而招致灾难,并因相濡以沫而恩爱留名,为何不相拥而逝,为何不化作行云流水?我们生活的存在就是为了爱,为何不让我们的爱永存呢?“碧草青青花盛开,彩蝶双双久徘徊,千古传颂生生爱,山伯永恋祝英台”,这是多美的事啊!
也许化作水或者云后,生命便可永存了。因为水不在了,云还在;云不在了,水却在……云中有你,水中有我,我们的爱就可以万古流芳了。
我在上一篇文章里写过,我不愿做一片透映在澄泽碧水中的云,远远的,高高的,却飘忽不定,转瞬间便消灭了踪影。我喜欢大山,大山坚毅而沉静,质朴却又高大,与灵犀的碧水相伴相守,万年万万年,除非海枯石烂。
不愿做透映在波心的云,那是因为云是漂泊的,云也是孤独的,而水却是相对静止的、充实的。当然,如果波心云影能够相融相汇,水天一色,那可是爱情或者感情的最高境界了。
我喜欢水,更喜欢云水交融的景致。
云能与水相对独立地融合在一起吗?踏遍红尘路,怡情水云间,似乎是多少人的梦想。
山朦胧,水朦胧,天地茫茫烟雨中。天悠悠,地悠悠,江水无语独自流。漫步湖畔水泽,哪怕只是短短的一刻,也会让你顿悟眼前这一切,自己已经等待或者守候了一千年。漫长的期盼,只能换来短短一瞬,能不珍惜吗?
生长于川北南充的红丘陵中,平庸的成长环境却并未铸就我平庸的心。小时候,我时常借放牛之机,站在家乡那座最高的山上引吭高歌,“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有我可爱的故乡/桃树倒映在明净的水面/桃林环抱着秀丽的村庄/啊故乡/生我养我的地方……”又或者,“日出嵩山坳,晨钟惊飞鸟,林间小溪水潺潺,坡上青青草……”
我高声唱着桃花,唱着故乡,而故乡就在脚下。我口中抒情着《牧羊曲》,手中牵着牧牛,心灵却早已置之于妙曼的故事中。其实,嗓音很好的我并非展示自己的歌喉给谁听,而是唱的一种遐思,一种向往,一种或深或浅的孤独。
“草铺横野六七里,笛弄晚风三四声。归来饱饭黄昏后,不脱蓑衣卧月明。”同为牧童,我却少有唐朝诗人吕岩的诗歌里所描写的那般牧童的无心和稚趣。
更多时候,我是揣着一腔少年心事,出神地看山腰公路上掀起滚滚红土的汽车,在红尘中穿越的行者,抑或高天上身着霓裳飘忽的流云,抑或唱着民谣如少女娉婷袅娜的轻风……
目光所及,林林总总,不刻意关注,也不刻意睥睨,但联翩的思绪却随之放逐,惆怅更是莫名顿生:那田畴间乘着唢呐的声音,幸福如欢快的小鸟一般花枝招展走过的新娘,她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那在红尘中始终忙忙碌碌的汽车,它们会在哪里停靠?又将在停靠后重新去向何方?美丽的云儿那么高远,它们停泊的港湾又将选择在哪里?而那可人的轻风呢?袅袅婷婷之后,是将变成怒吼如巫婆的狂风?还是婉约如宋词的微风,清丽地消失在大地的史册之中?这一切的一切,是不是也像平凡的人生那样,不知不觉地来,又不知不觉地去?又或者一切早有冥冥中的安排?
莫名的惆怅也许源于少年的多愁善感和不甘囿于一畴乡野的向往。原以为长大了,这种惆怅便会烟消云散,又谁知,年龄长,惆怅也在长,这种惆怅还渐生灵魂的漂泊感。
其实漂泊未尝不好,漂泊者内心多孤寂,孤寂的人不是智者,便是疯子。“落叶萧萧江水长,故园归路更茫茫。一声新雁三更雨,何处行人不断肠。”其实,就算不是智者,但痴迷缱绻感情者,总念故园风物者,又有几人不是疯子呢?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如果身心俱静,天山共色,我是以一种水的状态存在好,还是以一种山的姿势存在好呢?
我当然愿意是一座巍峨的大山,顶天立地,伟岸却坚实地守候着弱水,为水之巧笑凝珠时波光潋滟、轻起涟漪而欢愉,为水之发?威时咆哮怒吼、冰冻决绝而蹙额包容……情致浓烈如虚空无隙,心之至专犹鸳鸯相随,情之至纯若碧水之蓝。
你说你的祝福将伴随我一生,我对你的爱也将陪伴你一生。你的祝福让我上了天堂,我的爱呢,能不能走进你的心中?
如果做不了大山,就做一朵云吧!做云也很好啊,“东西那有碍,出处岂虚心。晓入洞庭阔,暮归巫峡深。渡江随鸟影,拥树隔猿吟。莫隐高唐去,枯苗待作霖。”而且,我还可以与灵犀相通的水对望、相拥,既能相濡以沫,又能相依相伴。云也跟水一样,至柔的外表里有着至刚的骨。
正所谓“舒卷意何穷,萦流复带空。有形不累物,无迹去随风。”水需要我时,我就变成水,变成波,滋润水的生命,给水带来欢乐;水不需要我时,我就还原成云,围绕着水,守候着水,保护着水,幸福着水的幸福。
这样的“相濡以沫”好不好呢?又或者,我以这样的方式“相忘于江湖”好不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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