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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念·旁骛者说②

时间:2023/11/9 作者: 青年文学 热度: 14319
蓝 角

  山东日照圣谷山茶场 绿茶/红茶 特约刊登

气 质

从A地出发,结果到达的是B地,他为自己的旅程开始反悔。他不应该去B地,最后到达的却是B地。反悔是他的,B地就是B地。

  都在认真开会,都在等待着发言——他也和他们一样。他的眼睛盯着正在发言的人,他希望主持会议的人接下来能把话筒递给他。这样想的时候,他的大腿不自觉地抖了起来。他知道这时他不应该抖,可他还是抖了起来。先是慢慢的,继而越来越快,再下来,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抖动,后面的椅子、前面的桌子也跟着他兴高采烈地抖了起来。大家奇怪地看着他,可他毫不知情,纳闷大家为什么拿那种目光看自己。他的愿望最终没能实现,警惕的主持人注意到了场面的糟糕局势,毫不犹豫地把话筒递给了其他与事无关的人。

  两件不相关联的现象,里面隐藏着相同的玄机。就像他在考虑气质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时,却想到与它们背离着的事物。

  但他没有停住自己的臆想。他突然觉得,这个世界有那么多现成的东西,为什么我们说到“气质”的时候,就立即规矩了起来,为什么不能就有另外的想法呢?

  他还是到达了B地,并且,他的大腿一直在不自觉地抖动——他在表述所谓的“气质”时,东奔西逃的气息已将他紧紧包裹。

癖 好

她爱干净,很爱。她每天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清查一下昨天晚上留在床上的痕迹。比如一根头发,床单上的一两处皱纹。她不能容忍一点儿杂质,不论是谁留下的。她习惯了这样,她和自己的癖好和平共处,相安无事。

  她于是很忙,并且快乐:比如今天,她的工作可能就是,必须检查好昨天晚上晾干的衣服——有没有肥皂味儿,衣领的边角有无遗留的不干净,还有,好像昨天洗衣服时,听到洗衣机里面突然发出一下奇怪的声音,会不会是哪个纽扣被什么绊住了。这个是万万不能忽视的,就一个一个纽扣查吧。她接下来会自言自语:一个纽扣,两个纽扣,三个纽扣,四个纽扣。怎么没有问题呢?反过来再查一遍,第四个纽扣,第三个纽扣,第二个纽扣,第一个纽扣。还是没有问题。是不是洗衣机有了问题?她来到了洗衣机跟前,它昨天晚上响了一下,今天早晚肯定还会响的。她弯下身子,她不容许洗衣机今天再发出她不喜欢的声音。

  她有点累了,她擦了下已经擦了一遍的凳子,坐下来。

  她看着眼前这台和她朝夕相处的洗衣机,脑子变得异常清晰:它每天洗我的衣服,实际上也是在每天洗着我,而总有一天,它会洗不动我的。我慢慢老了,那最后谁会为我洗干净下一件衣服?

  这真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她甚至想她已经老了,总有一天,她会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她会把小便尿在床上,把屎拉在床上。她一定不会再洗衣服了,也就是说,她必须接受穿昨天已经穿过的衣服——那件淡蓝色印有碎花的衣服,还有,她必须接受别人把他们洗过的衣服穿在自己的身上,天啊,是别人,这怎么办?

  她不愿再往下想了,还有什么可想的,除非死。

  她爱干净,很爱。她不想死,真的,那个声音没有找到,她现在一点也不想。

王佳芝们的后事和诗的凶悍

张爱玲最后还是实现了易先生的企图:在电影《色戒》里,易先生雷厉风行地安排好王佳芝们后事之后,一个人来到自己的记忆小屋,他在惦记着那一刻的枪声。而枪声响了,一场情爱戛然而止。

  鲁迅的母亲肯定不喜欢这样的结局。这个生下伟大儿子的女人,和绝大多数的中国母亲一样,热爱着张恨水许多小说里那一条条明媚的尾巴。鲁迅母亲曾经直言不讳:她喜欢张恨水,她甚至希望她儿子的小说能像张恨水一样,可以让她看到她所需要的大团圆——而鲁迅总是时不时忘记母亲的教诲,比如说,他让阿Q上了断头台,他让祥林嫂之子被狼咬死后,又把这个可怜的女人放倒在风雪交加的除夕夜晚。

  文学大抵上有让人获得最基本安慰的功能,否则,老百姓读小说看电视剧干什么呀。我们的日常生活总是被虚假的温情所包裹,即便是刀光剑影,也要想出个法子为刀剑蒙上一层粉色的纱布。一些小说电视家们,恰恰利用了这一点,唤醒了书本电视机前无数老少的同情泪水。和一般人的区别是,他们又是极端残酷的,就是时不时地把自己的主人翁推入深渊,又用一根细细的绳子把他们从深渊里慢慢捞起。这就是文学的胜利吗?我想恐怕不是那回事。

  真正的文学总要露出它凶悍的本质。拯救必须终极——说到诗歌,我宁愿相信那些隶属于命运又不被命运左右的真实的情感元素。望似不可救药、哪怕很是糟糕、不怎么光明的诗歌线索,往往击中人类的情感根本。歌舞升平的景象,歌功颂德的伎俩,对大千世界的刻意描摹,以及不及痛痒、假模假式的纵情讴歌,只能让诗歌步入腐烂。

  而另一种诗歌,一直站立在我们身边,悲哀且无奈地守望着我们,它的凶悍,在平静的岁月仿佛闪电和惊雷,让我们躲闪不开,也回避不掉。

  凶悍总不受欢迎。真正的诗人在面对凶悍时,大多也会变得小心翼翼,诚惶诚恐。一个诗人的凶悍,必须拿出他作为一个人的基本良心和道德品质,并且把它们作为自己写作的全部赌注。不是所有的诗人都有良心(绝对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所谓真善美),良心已经是我们当代生活的全部悲剧。诗人在写作时只能一个人独自承担狰狞的诗歌命运,面对广袤的土地和芸芸众生,小心地构建属于“一个人”血淋淋的舞台。

  所以,必须选择。凶悍——可能和肥皂剧一样在你旁边嘻哈吵闹,却有着绵里藏针或大刀阔斧的无穷力量。

完整的盒子

他不停地推,刨,不停地瞄准,取直,不停地让它发出他需要的声音,甚至期待它渐渐露出难得的表情。他在和它的搏斗里获得了今天晚上的短暂欢娱——他需要的是一个完整的盒子,而那只盒子正如他的期待一样,慢慢呈现。

  对这只盒子而言,他是一个可怕的刽子手。它是一块木头,而它现在变成了一只盒子。在没有变成盒子之前,它只是一块木头。这样的盘问在某一个瞬间意义重大:所谓的变化,出现于他的偶然,只是他的偶然改变了现实。

  然而它现在只能是一只盒子。

  有这样一个疑问,作为盒子,它能不能再回到木头?同样的问题是,作为盒子,它有没有能力篡改他的意识和强权?比如,这只盒子正在发生自己的变化——磨损,消耗,变色,开裂,或者在某个时间露出一两个窟窿?这,当然和旁观者无关,更与他无关。我们更笃信这样的对局,一场静悄悄的革命,它在既定的盒子里完成对自己苦难的叛乱和政变,它肯定会得到更加自由和开阔的世界。

  所以,他只能是一只盒子可怜的受虐者。一只盒子是惶恐的,但它不见得比一块木头承受更多的命运。

明天,我是哪一只狗

我在相同的时间里和三只狗相遇。三只狗迅速改变了我的生活。我突然汪汪地叫了起来。我注意到别人看我时莫名其妙的神情。

  我管不了那些。我怎么知道还能找出什么理由,不接受这样的安排。

  回到家里,我突然想说话了。我厌恶自己又发出了人声。

无技可炫

伐木工把雪亮的斧头对准树干,他深深地憋了一口气,接下来的动作驾轻就熟,整个树林传来充满节奏的砍伐声。

  没有人注意到这个沉默的伐木工,包括他自己。伐木工当前的任务是,把树干砍断——他的前面还有一棵必须砍断的树,在这棵树的正前方,还有一棵必须砍断的树。伐木工不可能有丝毫的懈怠,昨天他这样做了,今天他只得这样做下去。

  他知道那把斧头永远忠实于自己粗壮的手臂。斧头的眼睛越睁越大,目光执着而坚定,笔直的光芒沿着树根和四溅开来的细碎木屑变得弯曲、肆意和疯狂。当斧头把锐利的锋芒插进干涩的树木时,它已经走在了伐木工的前面。作为引领者,它只有忠诚于主人的那股气力,并且把它们发扬光大,而不考虑何处才是目的地,何处才是锋芒的终场。

  终于,树干断了。轰的一声,和别人预料得一模一样。

  伐木工收起斧头,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同时用身上的粗布衣重新把斧头擦亮。

  没有人注意到树林里的这个细节。一大片树林。轰然倒下的树木。沉默的伐木工蹲了下来,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有难度的写作和我们的家常话

老想起在上班路上听到的一句话:吃什么药都不管。

  这句话太有意思了,我想,有几个问题值得追究。说这句话的人是不是生病了?究竟生的什么病?吃的什么药?中药还是西药?吃了多长时间了?为什么不换一种药?是不是换了药但现在根本无法左右自己的病情?是不是他对这样的那样的药已经无能为力,甚至恨之入骨了?

  在考虑这个问题的同时,我又在想,“吃什么药都不管”这句实在平常的话,怎么会让我这样去惦记?我是不是在想这个问题时,自己出了什么问题?

  我十分健康,这肯定没有疑问。我的惦记可能与最近的一些杂念有关。在我看来,任何有价值的东西都不是轻易的。生活教育我们,要学会尽量用最小的力气去获得最需要、最有意义的东西——所谓的最大化。但情况可能发生着改变。比如写作。大家都想写出与众不同的东西来,好像大家也都能够写出与众不同的东西来,写作没有任何的变化,但针对不同的写作者,许多人在一个晚上突然有如神助,一切变得容易起来。这当然是一个问题。我们习惯了懒惰,我们在大部分时候喜欢绕开矛盾,寻找捷径。简单为大,大得很多人在故意回避着困难,写作中的痛苦变得和方便面一样,想吃就吃,想不吃就不吃。大家很快会获得惊人的一致性。放大了去看,我们同时也在放弃着智慧、技术和宏大的生存背景。在这个前提下,我们正在走向平庸,而平庸的东西我们早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

  最朴素的辩证法同时也告诉我,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又是极其简单的。我推崇的这句家常话可以说是非常轻易的,但可以肯定,它的出现决不是那么轻而易举。针对自己的病情,他已经不能进行更多的描述,甚至他也可能再不愿意进行更多的描述。一句话就够了,一句话就足已推翻一个世界。

  这就是我们的苦境。我们需要的是自己的尺度,而不是随便说“是”或者“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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