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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鸽

时间:2023/11/9 作者: 青年文学 热度: 15848
文/李晁

一起床,山南就觉得今天不同寻常,但具体有什么变化他还揣摩不出。比如此刻,窗外传来麻雀和布谷的声响,细听之下,才能发现其中竟还夹杂着一阵陌生的咕咕声。究竟是什么鸟,山南却不知道。

  这是一个礼拜六的早晨。

  山南照常下到一楼,悄无声息,这几乎是他的一项绝技,像猫。家人对此事常不满,尤其姐姐山北。她常用教训的口吻对弟弟说,你弄出点声音行不行,做贼一样。

  山南总是不理她,对他来说,这不是刻意为之的事情,几乎是本能。山南醒得早,是家里唯一不为睡眠发愁的人,在所有人起床好半天还哈欠连天时,他就已经清醒得仿佛从未入睡。

  他站在大厅,扫了眼母亲的房间,门闭着,红色的油漆看上去还未干,一些颗粒状的珠子仿佛随时会坠下来。整栋房子散发一股崭新的味道,一种木料混合着油漆磁粉的香味。

  这栋房子是父亲外出打工五年后的成果。两层,火红色的砖楼在山腰间极其醒目,远看酷似一个方方正正的鞋盒子,要近瞧才能发现它其实是呈凹形的。这是父亲从外地带来的一种建筑风格,他说这样的房子更美观也更结实。

  山南、山北就分别住在楼上突出的两端,一左一右,像城堡的前沿。山南时常把自己想象成一位守城的士卒。他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站在窗前,远眺山脚下的小镇。那里的民居鳞次栉比,沿河而立,整体呈一道月牙儿形,但没有一所房子像山南家这样。那都是些四四方方的盒子,毫无特色,只不过有钱人家的房子被贴上了一层闪亮的白色瓷砖罢了。即便如此,山南还是看不起,他知道迟早一天,父亲也会将房子贴上一层光洁的瓷砖,等到那时,他就拥有镇上最漂亮的房子了。

  不管什么时候,每当山南在窗前发呆时,母亲便会冲他喊,又发什么呆,下来,我们上街去。

  除了站在窗前神游,山南最喜欢的事情就是上街,这意味着他又可以吃到一张油光闪闪的千层饼了。然而这天,山南却破天荒地没有站在窗前,只往窗外觑了一眼,就知道今天是不宜观赏风景。平时他总是不厌其烦地眺望这个被群山包围的镇子,眺望那些如云般层层叠叠的山峦。有时望着望着会有一阵喘不过气来的感觉,觉得大山的重量都一股脑儿朝他压来,令人窒息。

  

  ■美术作品:夏加尔

  他从未向人透露这秘密,哪怕是亦敌亦友的姐姐。他喜欢看山,但从未问过山的那一边是什么?可以想象,人们的回答总是这样,傻瓜,山的那一边当然还是山。

  他知道父亲就在山的那一边,他无法想象那是一座靠海的城市。海是不是像包围镇子的山那样无边无际呢?山南不知道,他只知道父亲要坐很长时间的火车回家,好不容易回一趟家时,身上总是带着一股怪味。到后来,当山南第一次乘人不备,跳上一列停在小镇的慢车时,才知道,原来父亲身上的就是火车的味道。

  列车巨大的汽笛声时常钻进山南的梦里,怎么也摆脱不掉。他一次次回想起火车从他身旁飞驰而过的情景,那些锋利的线条使人们的脸一晃而逝,红色或草绿色的车厢代表着或快或慢的列车,然而不管哪种列车飞驰过后,当山南把手靠近铁轨时,都会被一种无形的东西电到,手臂一阵酸麻。他晓得那是电,因为早已有触电的经历。如果是梦里,他的手会不自觉地抖动起来,仿佛被蛇咬了一口。

  今天妨碍山南在窗前眺望的是雾,这是个雾霭浓重的地方,如果恰逢大坝开闸放水,那么整整一天,潮湿的雾气就会沿着山腰爬上山南的窗户,像敷一层白纸,什么也看不见。

  下楼时,山南还侧耳倾听了一会儿,确认了这雾是群山本身制造出来的,不是从左侧百米左右的大坝上飘来的人造水汽。通常一放闸,水声总是洪亮的,连绵不绝的声响便会贯穿整个白天,有时还日以继夜。但那要等暴雨时节才会赶上,眼下梅雨季节已过,正是晴好的天气,暂时不用担心那令人烦躁的声响会扰乱山南的一天。

  山南敲了敲母亲的房门,轻轻地,用小鸡啄米的力度,果然,没有任何回应传来。他又推了推,发现房门打里被锁上了,这让山南不满。从前可不是这样,当然从前的房子也不能和如今的相提并论。那是简陋的平房,虽也是砖瓦结构,但狭窄逼仄得多,母亲的房门从来不关,据说是为了防贼。为此母亲还特意在大门口放了一个搪瓷脸盆,里面盛了一些水,开始山南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要把盆放在那里?到后来,山南半夜起床解手,路过时不小心一脚踩进脸盘,盆哗的一声发出警报,一旁洞开的门内立即传来母亲惊醒的声音,谁?山南才知道原来这是一个机关。

  记忆中母亲的门从未关过,除非父亲回来时才会象征性地阖一下。这引发了山南的好奇,他曾偷偷摸摸趴在门口,通过木门的缝隙偷看屋内的父母。那是怎样一幅光景啊,昏黄的白炽灯下,一只澡盆里赤裸地挤着父亲和母亲……

  山南不敢把此事告诉姐姐,在此后的岁月里,山南对这一幕的记忆愈发深刻,一旦母亲的门出于什么原因又关上时,父亲和母亲在澡盆里的形象便清晰地浮现出来。有时山南会觉得好笑,暗自傻笑一阵。

  新房建成后,母亲的门却永远关上了,他再也不能深夜噩梦之后直奔母亲的房间,躺到那温暖含香的床铺上了。而且有了铁门以后,母亲再不用提防贼的轻易闯入,搪瓷脸盆就这样悄然退伍了,结束了长达数年的警戒工作。

  山南在门前摩挲了一阵,证实了这扇门的天衣无缝,它再也不是原来那扇漏洞百出泄露机密的门了,它换了一副面孔,怒火般红,像关公一样威严。

  就在山南准备转身时,又听见屋外传来的一阵咕咕声,像人肚子饿时发出的抱怨。他急忙把大门打开,让晨曦的光和雾流窜进来,又是一个普通冷清的早晨,但山南觉得薄雾中好像隐藏着什么,亟待他去发现。他踏出大门,脚被金属门槛绊了一下,没有摔倒,但这声响足够惊吓雾里发出咕咕声的动物。它扑闪着翅膀准备逃离,可无奈有伤在身,几乎只是原地打了一个滚,便又落定了。

  山南来到坝子里,雾气在这里变得稀薄,不足以给那只受伤的鸽子以任何遮挡。谁叫它是一只灰鸽呢,如果它有着白色的羽毛,或许山南会认为那只是一团比较浓郁的雾气罢了,可惜。

  山南从没有如此近距离观察过一只鸽子。这里的人们不大养鸽,天空中飞来飞去的只是一些平凡的鸟,偶尔一只山鹰在山南家的上空盘旋,但碍于人们的防范,鹰始终不敢俯冲下来。

  观察了一会儿,山南发现那是只折翅的鸽子,左翅有明显的伤痕。此刻它正蹲在地上,头耷拉着,细小的眼珠不安地转动,警惕着来自周边的威胁。即便如此,山南还是轻而易举将它捕获了,鸽子还没做出反抗动作就被山南捧在了手心。不过后来,山南手中还是留下了一道利爪划伤后的痕迹,很久才消失。

  山南端详着这只鸽子,它的咕咕声消失了。为了不进一步扩大它的伤口,山南转眼踅进屋里翻出一只纸箱将它放进去,用小碟盛了些水,并顺手在米缸中抓了一把米。

过了几天,姐弟俩才细心发现原来灰鸽脚上还套着一个环,上面标有一串号码,SH1022。

  起初,没人能看懂这串字母加数字的组合。母亲说,这是人家为鸽子做的记号,可能是从养鸽场里跑出来的。

  在此之前,山南从未听说有养鸽场。据他所知,镇上有黄磷厂、铁厂、养猪场、养鸡场,就是没有养鸽场。养鸽子干吗呢?吃吗?山南猜不透。

  山南不管那么多,既然鸽子飞到了他家,那么这东西就像战利品一样归他所有了。他宝贝似的给它准备了一只铁笼子,每日精心饲养,只有姐姐给它包扎伤口并检查伤势时,山南才让她靠近。他甚至小气得只让两三个死党来家里观摩了一番,并让他们死守消息,不得散布。

  即便如此,关于鸽子的来源还是引起了不小的争论,一开始是山南和姐姐争执,后来成了三四个人讨论的热点话题了。山北依仗着成绩不错知识面广,一口断定这鸽子是从上海飞来的。山南那群朋友听了无不惊叹,因为山北雄辩地问,什么是SH?

  山南没给她好脸色,置之不理。山北又问那几个同样显得无知的小孩,不出所料的,他们挠破了脑袋瓜也没能解密这两个字母的意思,对他们来说这无疑是一种高级密码。他们摇头晃脑,扯着嗓子喊,不知道。

  一群笨蛋,SH就是上海的简写,你们拼一拼就知道了,Shang Hai。

  Shang上,Hai海,SH,真的是上海。伙伴们欢呼起来。

  哼,我早就猜到啦。山南这才不满地指出,一副先知的模样。

  上海离这里有多远?一个小孩问。

  山北思考了一会儿得出了一个模糊的概念,好几千里吧,反正隔着好多省呢。

  鸽子能飞那么远吗?不会饿死吗?一个小孩又发问了。

  山北这次轻蔑地说,怎么不能飞,它可能是赛鸽,能从上海飞到乌鲁木齐呢,还能飞回去。

  所有小孩都不知道乌鲁木齐在哪里,听上去这像个外国城市,但他们不让这种衬托自己无知的疑惑困扰自己,不再发问了,只是惊叹,鸽子真是能飞啊。

  后来话题就转了一个风向,孩子们开始猜测起这只鸽子的主人来。如山北指出的那样,这是一只来自上海且是比赛用的鸽子,那么他的主人该多有身份啊。他会不会也是一个小孩呢?孩子们不知道,但他们乐于猜测各种鸽子主人的形象。在众说纷纭中,唯独山南坚信那灰鸽的主人肯定和他们一样念小学三年级,并且还是个女的。具体说来,在山南心里,那一定是个扎着两条马尾辫的女生,穿一条乳白色的健美裤,一双雪白的跑鞋,头上扎有好看的蝴蝶结,一笑有两个酒窝,就像班上的学习委员韵。

  韵是山南暗恋的对象,这是谁也不知道的事情。他暗自发誓此生绝不把这个秘密透露给任何人,就像他严格把守父亲母亲的秘密一样。他觉得有些秘密就应该烂在肚子里,流露出来则是祸害。连他母亲也常说山南是个小老头,看上去令人捉摸不透,脾气古怪。她的证据是,山南这么小就有抬头纹了,一遇到不顺心的事,只要一皱眉,额头上的数根皱纹便顿时现形。这曾让山南苦恼过好一阵,他还对比了其他几位伙伴的额头,可他们玲珑光洁的额头上没有那些令人恐惧的纹路。

  山南的噩梦连绵不绝或许和这些皱纹有关,他看上去总是一脸苦相,阴鸷而又忧伤,但鸽子的到来暂时缓解了他对自身的忧虑。一次喂食之后,他问山北,它是累了飞不动了,才被人打下来的吗?

  山北正卷着书背单词,不想理会山南的问题。但她也知道,不回答山南的后果,于是用道听途说的口吻说,也许是它自己摔下来的,电站周围的磁场很乱,很容易就让鸽子迷失方向,它们找不到路,转来转去没力气就掉下来啦。

  山南破天荒地没有质疑姐姐的释疑,他被这种说法征服了,因为此前他也耳闻过类似的传说。这么一想,一切似乎都通了,只有一点还困扰着山南,如果说这鸽子是从上海飞来的,那么哪里才是它的终点,它究竟要飞往哪里?

  山南越发觉得鸽子的可爱了,尤其那身光洁的羽毛,虽是只灰鸽,但背上乃至尾部都有白色及彩色的羽毛点缀。在阳光普照的四月,鸽子浑身散发一道奇异的光芒。

  山南舍不得把它放走,虽然谁也没有向他提及此事,就连抱怨鸽子浪费粮食的母亲也没有提,是她们忘了吗?山南不知道。但他宁愿她们什么也别说,这只鸽子是属于他的,他想怎么处置都可以。

  在太阳快要隐没在背后的大山时,山南才依依不舍地把鸽笼从楼顶取回,放进卧室,他不想让它露宿野外。只有下雨时,山南才整天把灰鸽放在房间里,有时托在手上,二者的目光都盯着窗外。在那条距山南家不足十米的盘山公路上,始终有运铁矿石的重型卡车驶过,当它们像马一样嘶鸣着爬上“之”字形山道时,铁厂才会向它们敞开怀抱。山南不明白为何这里的工厂都要建在山巅上,比如对岸的黄磷厂。

  山南很是反感那些大车,上坡时慢吞吞,而空车下山时则变得疯狂,一路狂飙。山南曾多次被这些放空的车辆惊吓过,所以他对灰鸽说,你可不能乱跑,车子会把你碾死的。你也不能飞得太高,比如不能飞到黄磷厂去,它们是会喷火的,一喷火,你就要成烤鸽了。

  说到这里山南痴痴地笑起来,好像自己真的会把它放了一样。山南总是找些话和鸽子说,有时鸽子也咕咕地叫两声,像是回应他的苦口婆心,那时山南就欢呼雀跃了,认为灰鸽是通人性的。既然如此,它应当有自己的名字。

  山南想了一晚上,决定叫它“考哥儿”,取“烤鸽”的意思。这是对它的一种警示,也是山南自己的念想。

  他喋喋不休地对它讲话。别看山南平时话少,出语犀利,但面对考哥儿时,却变得像个少女,深情款款,和风细雨。

  考哥儿总体来说是只安分的鸽子,可能它也知道自己被这位亦男亦女的新主人判了一个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长短的徒刑。

  什么时候才能重回蓝天?

那个老头又来了,那是母亲在电厂做临时工时认识的一个退了休的老家伙。母亲让山南叫他罗叔叔,可山南偏不叫,他私下对山北说,什么叔叔,我看他就是个老头,头发都白了。

  山北轻蔑地说,白头发算什么,我们班有的男生也有白头发。

  山南见找不到知音,只好跟考哥儿说,你瞧,那个老头又来了,他怎么老是来我家,我家很好玩吗?

  山南口中的老头实际只有五十七岁,由于保养得当,单看外表其实难以看出他的准确年龄来。电厂是个肥得流油的单位,所以老人总显得红光满面,神采奕奕,除了那青年时代就开始白的头发外,一切都显示出一种中年的巅峰状态来。

  母亲对他说过,罗叔叔可是个好人,在她接下厂里篮球馆的清洁工作时帮了她大忙,不然肯定拿不到那微薄的几十块钱。

  山南也说不清是什么时候,老头频繁出没他家的,只知道他一来总不会空着手,要么包一块卤牛肉,要么拎一袋炸甜甜圈,或者直接抱一箱饼干过来,有时连成条的卫生纸也往家里送。

  山南弄不懂老头为何总是给他家送这送那,是为了讨好母亲吗?后来他才从山北口中得知,电厂常发东西,老头用不了那么多,就送来,不用自己花钱的。

  即便有如此好的福利,但山南对电厂仍是没有好感,总觉得里面的人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就拿学校来说,电厂的孩子也总受到老师的青睐,老师总夸他们衣着整洁、行为得体,不像当地的孩子那么野。

  山南警告考哥儿说,电厂的人都不是好人,你要记住。但是除了韵,韵你没见过吧,我有她的照片,上次秋游的时候照的……

  山南对考哥儿追忆往事的时候,老头已进入坝子了,母亲也感应似的迎出去,俩人站着说了一会儿话,随后进了门。

  夜幕降临,山南待在昏黄的白炽灯下逗考哥儿,并竖着耳朵听楼下的动静,要知道母亲就住在山南脚下的房间。可这再也不是从前的房子了,水泥预制板阻挡了所有过于微弱的声响,如果细听,才能听到母亲屋内传来的“新闻联播”的声响,那熟悉的旋律响起时,就是山南该做作业的时候了。

  山南极不情愿地掏出皱巴巴的作业本,翻开几页,很快就写不下去了。那老头又来家里做什么,手上又拎着什么好吃的呢?这让山南一阵纠结,他既讨厌老头,却又盼着他手中的物品。有时赶上节日,老头还会塞给他十块钱,让他好一阵欣喜若狂。

  在浮想联翩中,山南知道今天的作业是写不下去了,无法得知老头手中的东西让他感觉痒痒的,生怕母亲会独吞或收藏那些也许是给他带来的礼物,诸如一部四驱车或一套他梦寐以求的儿童百科全书。为了那套书,他曾写纸条给父亲,夹在母亲寄出去的信里,可父亲回来总是忘记。山南不敢多问,但失望溢于言表,他不好意思重复自己的愿望,倒是母亲还记得,一问起,父亲总是拍着脑袋,做出一副忏悔的样子,然后信誓旦旦保证,下次我一定去书店。

  山南想着想着不免悲伤起来,觉得自己的愿望是那么难以实现。电厂的同学都有那套儿童百科全书,可没人愿意借给他,哪怕拥有这些书的人从来不看,因为怕他把书弄脏或弄坏了。他们说,你看看你的课本,都变成什么样了,卷成一个望远镜啦。

  这是事实,山南的书永远皱皱巴巴。其实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是不爱惜书,而是如果他不这么做的话,他就要遭到其他同学的嘲笑了,甚至有失去这个集体的危险,他们会嘲笑他想学电厂同学,成为一个文绉绉受老师宠爱的人。

  山南心里十分矛盾,一方面他看不惯电厂同学的盛气凌人,但在其他方面,则很是吸引他。他也想拥有那些漂亮的书皮,精致的钢笔等。他还想像他们那样加入鼓号队,做一个小号手,在每年运动会或六一儿童节就可以穿上雪白的制服吹奏乐曲了。

  可惜这些他都无法做到,更没有条件让他做到。母亲在花销方面严格控制,她总是抱怨家里没钱,连盖房子也是借的外债,还有两三万没有还清呢。

  两三万对山南来说可是个天文数字,他担心如果家里还不起这笔钱会怎么办,他是不是需要退学来帮家里节省一点开支。不过母亲并没这么说过,可山南却这么想,他认真思索自己能干些什么,可思来想去,一无所获。

  就像此刻,山南脑子里挥之不去的是老头手中的东西。最终,他还是没能抵制诱惑,然后一声不响地来到楼下。

  大门已经关上,只有母亲房里亮着灯,灯光从门和地面的缝隙爬出来,微弱的一线,仿佛更大的身躯被卡在了那里,动弹不得。山南的耳朵贴在木门上,想听听里面的动静,可除了新闻播报声外,没有什么特别的声响传来。听了一会儿,山南就不免狐疑起来,难道他们不说话吗?平时当着姐姐和自己的面,老头的话可是没完没了的。这让山南不解。

  就在他松开耳朵准备离开时,忽然听到东西被撞倒的声响。接着传来母亲的声音,我不会,真的不会。

  不会我可以教你嘛,对了,应该有音乐的,放首歌吧。

  不能放歌,他们还在学习呢。

  那算了,就这样,慢慢地找感觉吧。

  声音又没了,山南变得警惕,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山南决定要亲眼见到他们在干什么才能罢休。

  他又缩了回去,来到楼梯间,那里有一扇通往屋背的门,他打算从这里出去,然后偷偷摸到前门从窗外看。沿着侧墙及排水沟,山南悄悄摸到了那扇窗下,缩头缩脑地蹲伏着,好在夜色已经降临,给了他天然的保护。他稍稍稳定一下情绪,不让心跳过快,接着缓缓升起了脑袋,目光与窗台平行且略高了,可惜窗内一道帘子将山南的目光遮了个严严实实,除了窗帘难看的图案外,一无所获。

  山南不甘心地左右逡巡,身子紧贴着墙,想找到窗帘的一丝缝隙,还真被他找到了,在窗户右侧靠近大门的地方,窗帘与窗框竟还有一指宽的隙缝。山南轻盈地闪身过去,后脑勺贴在砖墙上的感觉暖融融的,晒了一天日光浴的墙体此刻正徐徐散发热气,山南感觉一股热量传遍全身,他开始侧身,与窗户呈L形的扫描屋内活动了。

  缝隙把屋内的一切都暴露无遗,山南不敢置信地看着整个过程,一种莫名其妙地屈辱捏紧了他的心,那老头怎么敢……

  山南的眼泪流了下来,他无可遏止地想起了远在他乡的父亲。山南又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他了,他的相貌又一次在脑海里飘摇起来。他伤心沉默地往回走,如果父亲再不回来看他,自己就要把他忘记了。

  这一夜极不平静,许多往事纷纷涌现,一些细节开始贯穿山南的记忆。难道一切都悄然发生了改变?那些夜晚的所见所闻竟都不是梦?

  那曾是多么激动人心的夜晚啊,山南睡眼微饧,下楼解手,靠近母亲房门时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好像在和母亲说话。他听不清谈话内容,但这足以使他心潮澎湃了,他欣喜地认为是爸爸回来了,不然这么晚了谁还能待在母亲的房里呢?他不敢贸然去敲门,生怕打扰了父亲母亲的相聚。他捂着怦怦直跳的心上楼,想敲开姐姐的房门告诉她这个重大消息,可一来到那扇紧闭的门前时,他就犹豫了,最终默默回到房间,独自怀着一个愿望即将实现的美梦悄然入睡。可第二天一早,当他急冲冲下楼敲开母亲的房门时,一个多余的身影也见不到。山南的脸立即像被谁掴了一巴掌似的,完全不知所措。母亲盯着他,不满地问,大清早的,又发什么呆。

  山南摇摇头走了,嘴里不自觉地念道,我以为爸爸回来了。

  不知母亲是否多次听见山南口中的念念之词,但她从未问过他为什么会以为爸爸回来了。这对山南来说成了一个谜。

  然而今晚,当他亲眼目睹母亲和老头扭在一起时,一些情节便自动串联起来。

  山南感觉惴惴不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连考哥儿在桌上呼唤他的声音也没听见。

虽然莫名其妙的忧伤攫住了山南,但他没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任何人,他觉得随着长大,自己的秘密也一天天多起来,竟也成了一种无法言说的苦恼。

  从那天起,老头竟一连多日没有出现,倒是母亲外出更加频繁了。有时天一擦黑就出门,她对山北交代说,我去你姨家给你爸打电话,你们守屋,别乱跑。说着摸了摸蹲在坝子里的山南的大脑袋,转身走了。

  山南望着她的背影发起了愣,一股说不出的香味还残留在空气中,山南像狗一样嗅了嗅。印象中,母亲从来不用香水的,出门办事顶多打点花露水,但这次竟连姐姐也觉出了异常,你闻到没有,香水味,妈有香水了?

  山南摇摇头,表示不知情。山北说,你闻到没有啊!

  好像有一点,山南说。很快他就不理睬姐姐了,独自站到坝子边,望着那条白带子般往山脚旖旎而去的公路,母亲的身影消失其中。山南暗自神伤,每次去小姨家给爸打电话,妈都会带上他的,偶尔也带姐姐。妈最怕走夜路了,去哪儿都要叫上山南给她做伴,怎么这段时间突然就不需要他了?山南有种被母亲抛弃的感觉,一种小男人的低落像夜色迅速吞没了他,直到山北打屋内爆发出一阵叫喊。

  快来看,香水,是妈的香水,肯定是爸寄回来的。山北手中捏着一只粉色的造型独特的小玻璃瓶,对着灯光。

  你怎么知道是爸寄回来的?也许是那个老头送给她的。山南嘀咕了这么一句。

  胡说,罗叔叔怎么会——这种事你不要乱说,香水肯定是爸送的,不信等爸回来你问他。山北小心翼翼地闻了闻瓶口的香味,并往脖子上喷了一下,随即笑着对弟弟说,你要不要来一点,蛮好闻的。

  我才不要呢,我又不是女的。

  山南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在母亲的床上睡过去的,电视还开着,一看钟,十二点半了。他关掉电视便上了楼,刚回到房间,察看一番考哥儿后,就听见屋外的动静。妈回来了,好像不是一个人,因为她在对谁说,你回去吧,不早了。

  门打开又被关上,声音消失了,可山南的目光一直盯着屋外,直到楼下亮起了灯,借着房间泻出去的光,山南才看清正在远去的老头的身影。

  又是他。山南在心里抱怨。

  山南心事重重地回到床上,为了不去想那老头,他强迫自己去想韵。明天是他和韵共同值日的日子,一个千载难逢俩人独处的机会,他决定告诉韵考哥儿的事。他该怎么对她开口呢,我有一只上海来的鸽子,是赛鸽,名叫考哥儿,你要不要去我家看看……

  一切就像昨夜排练的那样,第二天,山南在值日快结束时,对女孩韵说出了那番话。果然,韵问他,你怎么知道它是上海来的,也许它就是镇上的呢。

  山南收敛了原本打算亮相的笑容,阴沉地说,它肯定是从上海来的,它的脚上有编号呢,S和H,我姐姐说,这是上海的缩写,你不信去我家看看。

  说完这话山南心都快炸了,结果换来一个轻描淡写地回答,好吧。

  一路上,韵都跟着山南,甚至在路过电厂大门时,头也没有回一下。山南曾想,她肯定没耐心,如果她说她要回家,自己是不可能拦的。然而山南想错了,韵一直跟着他,他一回头,她就冲他微笑,并善解人意地说,我知道你家在哪里,你不用每次都回头的,我晓得路。

  山南心里淌过一阵暖意,多么体贴的女孩儿啊,怪不得这么多人喜欢她。在沾沾自喜一番后一丝疑虑却泛上心头,她知道我家?怎么会知道呢,她从没去过啊。山南有点想不明白。

  直到那栋堡垒似的屋子出现在眼前,山南还在琢磨韵的那番话。他邀她上楼,可韵却打量了一下房子,然后表示,真的不一样,镇上还没有这样的。

  韵的表扬让山南心里一阵自豪,这时母亲从门口走了出来,她发现了屋外的女生,并热切地说,是韵啊,来,屋里坐。

  阿姨好。韵有礼貌地打着招呼,但随即就被山南拉上了楼。

  你怎么知道我家的?

  你妈妈告诉我的。

  我妈和你说过话吗?什么时候?开家长会?

  不是,是在厂里,你妈妈去过我家隔壁。

  你家隔壁?山南听不明白了。

  就是罗爷爷家。

  罗爷爷?山南在心里打起了鼓,又是那个老头。

  这最终影响了山南在介绍考哥儿时的状态,他兴奋不起来。好在韵并没有察觉山南的心不在焉,她立即被考哥儿所吸引,在仔细察看了考哥儿脚上的编号后,说,也许真是从上海飞来的,来了有多久了?

  山南无精打采地回答,一个月了。

  真漂亮,我还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鸽子呢。

  赛鸽都这么大吧,不然也不能飞这么远来我们这里了。

  

  ■美术作品:加山又造

  你打算什么时候放它呢,这么久了,它的主人会多着急呀。韵是第一个问这个问题的人,他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不知道,等它的伤好了吧。山南撒谎道。

  它有伤吗?我怎么看不出来。

  它来的时候翅膀断了,现在才刚刚好,还不能飞很远,等它完全好了,我就放它。山南胡诌道。

  真的吗?你放它的时候叫上我吧,我也想参加。韵兴奋地说。

  好吧。

  我真的会放了它吗?山南在心里自问。他和韵走在回电厂的大路上,是母亲让他送韵回家的。原本山南打算一到厂区门口就与韵告别,可真到了有保安守卫的大门口,山南就舍不得走了,一是他很珍惜和韵独处的机会,二是他小小的阴暗心理起了作用。既然韵和那老头是邻居,那么找到韵家就自然找到他家了。于是几乎出于恳求的,山南求韵让他把她送到她家楼下。

  韵答应了,还说,下次请你来家里玩吧。

  他们踏过一个荷花池,走水中间隔均匀的石墩,然后穿过一个有着黄色琉璃瓦的长廊,再踏上一条复古的上坡石阶,在一间高处的凉亭后,一栋七层的公寓楼就矗立在眼前。韵遥指着五楼的位置说,我家就在那里。

  山南点点头,透过高大的梧桐枝叶,那个窗口暴露无遗,百叶窗被拉阖着,没有光透出来。当韵和他挥手告别时,山南的目光却对准了她家一旁,那里的窗口没装百叶窗,普通的窗帘一动不动,缕缕灯光却被源源不断滤出来。

  直到韵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楼道中,山南才往回走。望着眼前树荫密布的道路,山南想,这也是母亲走过的路吧。

一个月的时间过得飞快,山南和韵的关系随考哥儿的出现而出现了令人欣喜的局面。有事没事韵总是问他,考哥儿怎么样了,伤恢复了吗?你什么时候放它呢?

  面对韵的询问,山南尽可能出于诚恳地撒谎,他说得那么自然,以至于韵对他深信不疑。这让山南也觉得不可思议,他情不自禁佩服了自己,隐隐约约觉得自己是有某种天赋的,说起谎来,面不改色心不跳。

  韵在一个礼拜五的黄昏兑现了自己的承诺,她邀请山南去她家玩,就像一个月前山南突然向她提到考哥儿时那样,山南一点准备也没有,他还没去过哪个女同学家呢。他开始懊恼自己今天穿得如此潦草了,这让他很不好意思,担心韵的父母会用怎样的眼光看待自己。山南为自己的着装感到羞愧。

  然而,他还是硬着头皮去了。一路上山南都在祈祷,祈祷着哪个伙伴或者山北会出现,从而拯救他。可今天,这条路上一个熟悉的人影也见不到,太阳嘲笑般打在山南忧郁的脸上,一股灰尘被他踢踢踏踏。韵察觉到了什么,忧虑地问,怎么了,你有事吗?

  没什么。他总能在关键时刻营造一种假象,让别人看不出此刻他内心的真实感受。可进入厂区,离韵家越近,山南的思想包袱反而越轻,有些豁出去了。

  来到韵家门前时,山南的注意力已经完全不在自己身上了,他无可遏止地想起了罗老头,还朝对面望了一眼,可立即缩回了目光。在上楼时山南曾问韵,你家对面的爷爷是一个人住,没有亲人吗?

  有啊,不过这段时间他都是一个人,他老婆回老家去了。

  他有老婆?山南心里咯噔一下,不敢再把话题往老头身上扯了,怕韵察觉出什么。直到来到五楼,当韵慢吞吞地掏出挂在胸前的钥匙时,山南才祈祷开来,快点,快点,别让那老头发现。

  韵很快打开了门。换拖鞋吧,我给你拿,我爸妈不在家。

  听了这话,山南心中的一块石头算是落了地,虚惊一场。没有大人,山南就自在多了。

  随后的时光,山南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韵对他的殷勤招待。那些五花八门的零食,还有那套崭新的《少年儿童大百科全书》,韵见山南喜欢,居然答应都借给他,可他只挑选了一本有关军事的。

  山南在韵家足足待了一个半小时,当他提出该回家了时,韵显得意犹未尽的样子。山南有些奇怪,她一个人在家,怎么不叫些班上的同学来陪她呢。当他这么表示时,韵却说,她们都不和我玩。

  这让山南十分惊讶,他琢磨不透。原来孤独竟是公平的,连韵这样的人也没有朋友。想到这里,山南竟有些不愿离去了。可他还是走了,抱着那本书,脚步迟疑不决,好半天才下到楼下,然后沿着那条风光带似的道路出厂。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在他还没有踏出厂区大门时,竟会迎面撞上那老头,老头身旁还跟着一个丑八怪似的老太婆。

  山南不想理他,埋头往路边缩。老头见到他,愣了愣,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他,想喊又喊不出口,只是怪怪地盯着他。直到一旁的老太婆有所察觉,看什么,你认识那娃娃?

  谁说我认识,没见过。老头矢口否认。

  那你看什么看?

  随便看一看嘛,这小孩哪里来的,不像我们厂里的孩子。

  你瞧他那样儿,怎么可能是我们厂里的。

  老头老太婆离山南近在咫尺,他们的对话山南一字不漏地听了进去,尤其是老头装傻充愣的样子更是记在了心里。此刻,山南反而无所畏惧了,在与他们擦肩而过的瞬间,偏着脑袋狠狠地回敬了老头一眼,蔑视的神情溢于言表。那老头越发慌乱了,假装没瞧见,倒是一旁的老太婆觉出异常,不对,他怎么瞪你一眼?

  老头急忙将她拉走,嘴里说,现在的娃娃都这样,一个个都是小皇帝,惹不起的。

  山南在回家的路上无比忧伤,甚至在离开电厂大门时,还冲着门内呸了几声,他没想到大人居然睁眼说瞎话。他开始为母亲感到不值,回想起老头对他的神态不难得知,他老婆回来了,那么在他眼里母亲和自己一样一钱不值了。

  山南一度觉得他们全家都被人耍了,但碍于路上的行人,他一直压制着眼泪,直到路过镇上最大的废品回收站为止。在那条人迹稀少的道路上,各色垃圾堆积在道路两旁,分别由两座破院子围着,里面的垃圾千奇百怪,报废的轿车,摩托车的残骸,冰箱洗衣机之类,它们在两盏白炽灯下显得无比落魄,像极了此刻的山南。而当他的目光与它们残破陈旧的身躯相逢时,眼泪再也抑制不住了,山南知道这眼泪不是替自己流的,因而流得愈加凶猛了。

回到家,山南一语不发,面色阴沉,母亲的唠叨也装作没听见,眼泪早在进门前就收了起来,只有潮湿的眼睛和泛红的眼眶显得可疑,但由于屋内光线昏暗,一时也无人察觉。饭菜都是剩下来的,母亲舀来半碗饭,山南才发现自己没有胃口,韵的零食和自己的哭泣早已联合起来把他填饱了。

  你死哪儿去了,也不打声招呼。母亲质问。

  我去韵家了。

  韵家?你去她家做什么?母亲注意到了他的脸,像是哭过。

  说,到底去哪里了,和人打架了?你看看你,眼睛都哭肿了,还想骗我,谁又欺负你了?母亲喝道。

  到此,山南就再也忍不住了,委屈和冲动像潮水般涌来,瞬间吞没了他。不过他总算顶住了第一轮攻势,极力解释,我是去了韵家,这本书就是她借给我的。山南指着那本放在板凳上的书说。

  母亲的目光转向了书,这就更加让她疑惑了,那你为什么哭,谁给你委屈了?

  山南不准备回答这个问题,他已经被自己的思绪搅乱了,他觉得是自己在承受本该由母亲承受的悲伤。他什么也说不出口,抓过书包便往楼上去,走到一半,却被情感的第二轮攻势所击溃。他奋力冲楼下吼道,那老头的老婆回来啦,他还说不认识我,他也会不认识你的!

  山南永远也不知道楼下的母亲听了这话会做何感想,不过她仿佛明白了山南哭泣的原因。她默默收拾着碗筷,直到眼下没什么活可干,才又想起山南口中的话,这么说,他老婆回来啦,怪不得……

  过了几天,山南也不知道事情是怎样爆发,那老太婆又是如何找上门来的。

  他是下午放学后知道一切的,那时母亲待在屋内哭泣,亲戚邻人围着她,一截麻绳被扔在了客厅中央,谁也没有去碰一下。见山南回来,人们自然噤了口,并由一个邻居领着去吃饭。饭间,邻居一五一十把事情透露了出来,当时山北也在。姐弟俩听着邻居几乎是幸灾乐祸的叙述,埋头吃饭却味同嚼蜡。

  邻居说,你妈妈和电厂那老头是什么关系?人家老婆都吵上门来了,你妈妈急得都要自杀。

  山北没有理睬邻居的探寻,倒是山南首先忍不住了,他不是好人。

  谁不是好人?邻居有所警觉地问。

  那老头。山南斩钉截铁地回答。

  邻居的想法落了空,还想问什么时,山北却发话了,警告山南,吃你的饭,不知道的事不要乱说。说完,还没等他扒完那碗饭,山北就拉过他的手,打算回去,可山南死活赖在那里,非要再吃半碗。山北气不过,丢下他独自走了,走时还说,有本事你在这里待一辈子,别回来。

  山南不服气地往嘴里扒着饭,邻居却笑了,还是山南最耿直,比你姐姐强多了。我听说那老头常来你家,还是晚上,是不是这样?

  是。山南说。

  邻居越发得意了,仿佛一切真相的突破口就在接下来的对话中,她急不可耐地追问道,那他来你家做什么?

  给我妈介绍工作,妈不愿意去,他就走了。山南快速回答,不给人怀疑的机会。

  介绍工作?没有其他事情?女邻居不敢置信。

  没有,每次他来,我们都在看电视。山南一脸诚恳的样子,看上去还有些傻,这就更让人捉摸不透了。山南走时,女邻居还在独自嘀咕。

  回到家,母亲的房间依然亮着灯,看热闹的人已经陆续走了,只有三两个亲戚还在那里。小姨和婶婶陪着母亲,还在劝她,你这是何苦呢,娃娃还这么小,你就想不开,你让国杰怎么想,他一个人在外面辛辛苦苦不容易。

  那我也不能让人这么白白糟蹋,让人家说闲话,我成什么人了?见我孤儿寡母,好欺负?那姓罗的老婆凭什么诬陷我,我做人清清白白,由她来嚼舌头。我虽然没什么条件,但也看不上他家男人……

  母亲的声音义正词严,这激起了山南对那老头及老太婆的憎恶,虽然他知道母亲说的并非事实,但眼下他却顾不了那么多,他的心本就是和母亲连在一起的,此刻也不能容忍任何人对她的侵犯。

  见山南待在门口,母亲噤了声,也不理他,只有婶婶出来,一把拉过他,领到楼上。

  在山南屋里,婶婶莫名其妙把门带上,还神秘兮兮地问,你也看见了,你妈被别人欺负。我们住得远,也帮不上忙,那老头真的晚上来过?待多久?你妈有没有和他出去?

  听到这里,山南就知道婶婶和邻居是一路货色了,她们都想从他嘴里套出对母亲的不利之词。可山南怎么可能让别人得逞呢。

  那老头来过,但妈没和他出去,晚上我们都在看电视,他来说两句工作的事就走啦。

  真的,你没骗婶婶?

  见山南露出愤怒的目光,婶婶不再多问了,只说,难怪老实人都遭人欺负,那老太婆一看就知道是个厉害角色,陷害你妈呢。

  小姨和婶婶很晚才离去,山南在窗口见她们结伴而行的身影消失在公路上。俩人一路走一路交谈着,是对母亲的怀疑还是对外人的痛恨呢?山南不知道,反正他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接下来事情会如何发展他也无从把握了。他只知道要不顾一切地维护母亲。

  这么一想,山南顿时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很重。当晚,在他翻看那本百科全书时,突如其来地对一无所知的考哥儿说,这是一场战争呢。

  山南也知道战争总会持续那么一段时间,不会轻易结束。所以第二天,当那老太婆又上门挑衅时,母亲也忍不住了和她对骂起来。山南极其反感这些没羞没臊的言辞。母亲站在自家坝子里,而那干瘦如柴的老太婆就站在公路上,双手叉腰,一副当仁不让的样子。难听的语言很快散播开来,邻居们又围拢过来,一些劝住母亲,把她往家里拉,一些围住了老太婆,乘机向她打听内幕。可由于这段时间老太婆并不在镇上,所以她对山南母亲的控诉也只是道听途说,没什么确凿证据,再加上自家男人死活不承认,说来说去就那么几句捕风捉影的话。邻居们听了也觉得说不过去了,纷纷离开老太婆往山南家来。

  这次,舆论的导向纷纷朝山南的母亲倾斜,她的委屈和凛然之气让大伙感受到这是一件无中生有的冤案。电厂的人太不是东西了。有人说。就是,狗眼看人低,去告他们诽谤,如今乱嚼舌头也是要吃官司的。

  母亲一面应承着邻居,一面开始了对丈夫的埋怨。男人一不在家,什么污水都往身上泼,我怎么跟他解释,离婚算了,他也得要个好名声。

  听母亲这么一说,邻人们又七嘴八舌劝开来。

  人们纷纷附和,清者自清,难道还怕了那些造谣的小人?

  快把山南爸叫回来吧。邻居走时仍这么说。

第三天,老太婆没有上门,那条公路被太阳晒得委靡不堪,像条瘫软的蛇。母亲强打起精神,她有两天没好好吃过饭了,又赶上礼拜天,便打算去小姨家给父亲打电话,她问山南山北,谁跟我去。

  山南跃跃欲试,首先站了出来。山北仍一言不发地盯着他们,一脸冷漠,好像他们给她丢了脸。母亲交代道,把门关好,别乱跑,要是那杀千刀的又来,你别理她。

  母亲和山南出了门,山北转身把大门锁了,上楼去看书。期间只有路过的三两个邻居朝这里张望,口中念念有词。看着他们指指戳戳的样子,山北心情很低落,仿佛她成了事件的主人公,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弥漫全身。母亲是有罪的吗?她不敢确定,但从她和山南的表现来看,她是清白无辜的,可为什么对方说起来却振振有词,那些肮脏的话语真的是栽赃陷害吗?如果这不是事实,那么母亲承受着多大的不白之冤啊,而如果一切是真的呢?

  山北矛盾极了,一方面她相信事情并非空穴来风,那老头出入这所房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如果不是邻居们隔得远,肯定会发现事情没这么简单。另一方面山北不相信母亲会委身于那老头,老头怎么能和父亲相提并论呢,母亲难道不喜欢父亲吗?

  山北想不下去了。

  另外几个人沿着盘山公路进入了电厂的地盘,招摇的厂门很快出现。山南和母亲走在公路右侧,远离厂门的一边,行走速度明显加快,母亲在前,山南跟在身后,不时拿目光瞟着厂区门口,生怕那老太婆会钻出来给他们难堪。山南望着母亲的背影,不知道她的表情,反正自己已经心虚起来。就在他提心吊胆经过厂门时,一个坐在保安遮阳伞下的身影箭一般冲了出来,显示她已经恭候多时了。

  于是又一场把山南拖入痛苦之境的对骂开始了。老太婆显得不依不饶,仗着单位地盘,什么难听的词都冒了出来。有些山南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有些却朦朦胧胧懂得。老太婆没有罢休,母亲也没有退缩,看着两个年纪不小的女人没羞没臊、张牙舞爪的样子,山南恨不得钻到地下去,等她们骂完再出来。

  好半天,跋扈的老太婆才被围观的人群拖进了厂区,但零星的咒骂仍从那里冒出来。山南看见几张熟悉的面孔,那都是一些同学的家长,他十分不好意思。

  山南有些后悔跟母亲出来了,不过看到她憔悴的样子,山南也为自己不能帮忙而自惭。哪怕自己再大六七岁,是可以挺身而出保护母亲的。自己会揍那个老太婆吗?山南拿不准。

  后来,他们是怎样走到小姨家,又怎样拨通了父亲单位的电话,母亲又是如何对父亲哭诉的,山南都显得迷迷糊糊,大脑仿佛在那一刻停止了工作,任何信息都被阻隔在外。他能想起来的只有刚刚老太婆一句句恶意的言辞,像粒粒子弹射进了山南幼小的心灵。山南不知道老太婆是否发现了他,就是几天前那个朝她丈夫瞪了一眼的小男孩。山南清楚地记得,事情的爆发好像就在那一眼之后,来得那么迅速,像报复一般。他永远也无法得知秘密是被谁揭开的,就像人们永远也无法追寻到流言蜚语的罪魁祸首一样。

  在电话中痛哭一场之后,母亲和小姨又倾诉了一番。好心的小姨替母亲买了菜,并提出送他们回去,可母亲拒绝了,她挎过篮子,示意山南走。她前脚刚出门,山南后脚就跟了上来,连小姨特意嘱咐他的话也没听见。

  由于上学,之后几天发生的事,山南并不知情,只隐约晓得那老太婆又找母亲吵了两次,好像同样是在母亲路过电厂时发生的。现在那老太婆学聪明了,不再来山南家吵闹,因为没有一个邻居站在她这边。由于她像保安一样时不时守在厂区门口,母亲一路过,必会招致一番纠缠,于是就有邻居提出,如果母亲需要,他可以骑车带母亲上街。母亲谢绝了这样的好意,坦然道,这不是长久之计,还是等山南他爸回来商量吧,我不想再在这个家待了。

父亲是两天之后到家的,赶上礼拜五的下午,在山南、山北放学之前,他就风尘仆仆回到了家里。这次他没有带任何多余的东西,只有一套书静静地躺在山南的桌子上,与考哥儿做伴。

  等山南回到家时,家里再次围了一圈圈的人。山南不禁心一沉,以为又发生了什么重大冲突,可一见到父亲的身影,才顿悟过来。

  在此之前,亲友们已经义愤填膺七嘴八舌地向父亲倾述了母亲所受的不白之冤及遭遇的凌辱,听得父亲脸色泛白。一些好事者提议让父亲上门好好教训那老头老太婆,可父亲没有表态。母亲哭泣着提出了两个要求,要么离婚,要么离开这里,她让父亲选。父亲一直没有吭声,仿佛还沉浸在对事件的思索中,可当时那种场面如何能让他冷静思考呢?

  这一切都是事后婶婶透露给山南、山北的,她神秘地说,你们要做好准备,你妈妈要走啦。

  这话说得不明不白,让山南好一阵提心吊胆,母亲是要抛弃他们离家出走吗?还是……山南不敢想象那两个严重的字了。

  当所有人离去,只剩下一家人时,天已经暗得不见一丝光亮了。山南没有上楼,他在厨房做姐姐的下手。当一顿简单的饭菜上桌时,父亲才有空摸了摸山南的大脑袋,又望了望忙碌的姐姐,才喊他们坐下来,一家人开始吃饭。

  期间只有父亲的话语响起,母亲始终一声不吭,仿佛委屈还没有得到尽情的舒展。父亲询问了姐弟俩的成绩,在家表现如何等等。山南好像还记得父亲说了这么一句,家里可就靠你们了。但当时他没有好好琢磨这话,他被父亲的另一句话给打动了。父亲说,你想要的书给你买了,在楼上。

  山南兴奋地上楼,震天动地,一改从前的悄无声息。等山南上去之后,父亲才语重心长地对山北说,我要带你妈走,不走不行了,家里就交给你了,你行不行?

  山北默默地盯着母亲,母亲一言不发。她又看看父亲,见到委以重任的信任目光。凝视这目光,山北纵有再多的话也说不出口了,眼里早有了泪水。这是整个事件爆发以来,山北第一次眼含热泪,这是复杂的泪水,为了父亲也为了整个家,或许,还为了母亲。

  她知道自己将担负起什么。

  父亲将一张存折交给了她,让她好好保管,他会定期汇生活费过来。山北想使劲又怕把存折捏坏了,只是轻轻地放在手里,反复摩挲。

  父亲没有急于带母亲走,还在家里多住了两天,帮母亲收拾东西。第二天,他光明正大地带着妻子上街,在路过电厂门口时,一个身影停住了脚步,没像往常那般飞速运转起来,而是走两步就定在了那里。视野中的男子让她踟蹰了,而当她鼓足勇气站出去时,男子一道犀利的目光随之射来。老太婆无法形容那是怎样的目光,险些让她摔倒。

  当所有东西都收拾停当之后,临行前的晚上,母亲的交代让姐弟俩无不伤感,这是第一次,母亲将离开他们,也离开这片她从未走出去过的土地。

  母亲说,地已经交给你婶婶种了,要吃什么自己去摘,剩下的就是你婶婶的。平时家里没人,切记关好门窗,大意不得。生活上,姐姐要照顾弟弟,弟弟要心疼姐姐,有什么事要互相帮助,不能吵架。钱归姐姐管,弟弟需要的时候找姐姐要,不能不给,也不能多给,像妈以前在家一样。还有,每个月底我和爸爸会打电话来,你们去你小姨家接,一般是礼拜五晚上,别忘了。最重要的是抓紧学习,别我不在家,你们就疯玩,千万不能松懈,你们要互相监督。姐姐管生活会辛苦一点,弟弟要帮姐姐做家务,早餐一定要吃,我买了几斤肉,放在了你林叔叔家里,需要时你们就去取,一次取一次的量,剩下的还放他家冰箱……

  姐弟俩记住了一大堆交代后才回到楼上,那时考哥儿已经睡去,但山南却毫无睡意。他趴在桌上翻阅那套父亲不远千里带回来的他梦寐以求的百科全书时,才发现,自己已没有了兴趣。

  在精力不支、迷迷糊糊睡去前,山南对考哥儿说了最后一句,他们就要走了,你也想走吗?

父亲带走母亲的这天清晨,天降大雾,群山及小镇隐没在雾霭中。父亲母亲拎着大包小包在门前向山南山北告别,母亲依依不舍的样子,像要流下泪来,两个睡眼微饧的孩子早哭成了泪人。山南一手拎着考哥儿,一边茫然地望着等候在公路上姨父的三轮车。

  父亲坚毅的目光给予了他们安慰,父亲说,以后,就靠你们自己了,要坚强,要有骨气,要像爸爸妈妈在家一样。

  山南不知道父亲这话是对谁说的,他看着父亲把行李装上车,一些邻居在公路上和父亲话别,手中的烟递来递去。一副暖融融的画面就这样被定格在山南的记忆中,不知什么时候,山南低声对考哥儿说,你看见没有,看见没有……

  考哥儿咕咕叫了两声,听不出是悲鸣还是欣喜,总之它回应了山南,那声音竟像几个月前,它受伤落到这院子里时的低语。山南恍然想到,难道这一切都与考哥儿有关,它的出现就像某种预言,导致了后来一系列事件的爆发及母亲的离去。想到这里,山南前所未有地憎恶地看了考哥儿一眼,并将它随手弃在地上,任那灰色的身影在鸽笼中惊慌失措地扑腾。山北不解地看了山南一眼,而母亲完全没有在意这一幕。

  当父亲在公路上呼唤母亲时,她才想起什么似的对山南说,山南,你晚上下来睡,睡妈的房间,你机灵一些,有小偷来,你就上楼喊人,门要锁好,谁叫也别开,最好放盆水在门口……

  山南永远也不会忘记母亲最后的嘱咐。这是一个多么忧心忡忡的家庭妇女啊,临走了还惦记着房子。

  没有更多的话语,没有肢体的拥抱,母亲就这样拎着行李匆匆离去,一切只化作了数只彼此挥着的手。顷刻,连那挥动的手也一并消失了。

  雾霭里,一辆突突而响的三轮车正在远去。

尾声

韵问道,山南,你什么时候放考哥儿呢?

  不知道,最近它好像病了,瘦了好多,也许它再也飞不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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