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会稍微阻挡一下那股洪流。
——弗吉尼亚·伍尔芙《到灯塔去》
一
很多年后,石清回忆起那天的情景,心中涌起一些异样的情愫。那个黄昏,那种暮色,棉花糖一样橙粉的云,那种气氛浮游在身边,像黄沙一样,迷了她的眼睛。暧昧的空气中有些逝去的东西,比如青春。她清楚地记得那天她穿的衣服,迈的步子,甚至推开家门的感受。时间像跟她开玩笑似的,总用一些细枝末节来惩罚她。她做的决定表面上对她的生活没有影响,实际上正在不停腐蚀她的心。那是个有关生命的决定。
故事的开始,石清是个非常美丽的姑娘。她有着小巧的圆脸和深邃的眉眼。她从山根到鼻尖的弧度很优美,嘴唇像花朵一样饱满。她的脖颈修长,锁骨平坦清晰,腰肢纤细,屁股浑圆。最重要的是,她十分高挑,撑得起各种形状、质料、颜色的连衣裙。那些伞裙、筒裙、鱼尾裙,棉布的、丝质的、艳红的、鹅黄的……所有裙子不厌其烦地在她身上盛开。那是一条条夸张却美丽的廉价连衣裙,是姿色平平的姑娘绝不敢穿的。石清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傲气穿着它们,展示它们。他们总说,没人能把裙子穿成石清那样儿。没人能真正驾驭那些裙子,除了石清。他们谈论她的裙子比谈论她脸蛋的时间还多。
她的出身很普通,父母都是工薪阶层,一家三口蜗居在一座六层塔楼的顶层。这是一个只有五十平米的两居室。一进门是一个小得只能容纳一人的玄关。客厅与厨房打通,除了冰箱、灶台、储物柜、一套样式普通的棕色餐桌椅,还堆了很多平时用不上的杂物。那些东西守在这里几十年了,是从过往生活中沉积下来的泥垢或升华出来的精髓,象征着这个家的生命运程。正对玄关是一个洗手间,洗手间两旁分别是父母和石清的卧室。石清长得高,那张铁架子单人床她总觉得舒展不开。她又爱收集耳环和稀奇古怪的裙子,于是那仅有八平米的小房间总是感觉拥挤。不过,她是个随和的姑娘。人们都愿意接近石清,因为她处处显示出乐观从容的本性,好像没什么事儿能让她烦躁似的。有一段时间,她交了一个美国男朋友,他们整日去酒吧,去吃汉堡,心血来潮在周末去海边,或者在前门街道淘一些便宜却中国味儿十足的小摆件。那时候,她赶时髦一样把皮肤晒得黑黑的,手机里放着欧美流行歌曲。她跟男朋友学了些美国俚语,她说那些话时洋气极了,好像周身都会发光似的。
那年,她二十五岁,生活里到处都是美好的东西:闪亮的夜店和迷人的鸡尾酒,紧身裙和宿醉,精致的蜡烛和西餐厅里的耳语,新式美甲和口碑最好的电影……她简直不能想象离开这些东西她会变成什么样。那是2010年,巨大的商圈中冒出一栋八十层大厦,成了全球最大的贸易中心。无数奢侈品店林立,各色酒吧、酒廊、夜店丛生,城市成了一个艳丽的玻璃球。轴承、马达、齿轮、机械,叫嚣着、呼喊着、启动、奔流。它们随着巨大的生态系统向前奔走。人人都在讨论房子、车、工作、钱、钱、钱……
如果你在那几年频繁出入最热闹的酒吧街,就一定会看见这么一个女孩儿。如果你用心看一看街景(而不是只为了喝酒),瞧一瞧那些高大的杨树,还有隐藏在角落里的小店铺,如果你愿意花心思去注意这些细节,就一定也会注意到这个女孩儿。她有着高挑的身段,长至腰部的卷发,化着时下最流行的欧美妆,脚步略显笨拙、茫然,却不妨碍她有一股清新脱俗的妩媚劲儿。她有时一个人在街上走来走去,有时跟着两三个同样年轻时尚的女孩儿在街角闲谈。她每天都穿不同的裙子,那些裙子全都怪里怪气,有的像一只青绿色的苹果,有的则挂满银色的流苏。如果你在刹那间被她吸引,渴望用你诚挚的目光追逐她的话,那你是绝对不会得逞的。因为她就像花蝴蝶那样轻盈,那样瞬息万变。上一秒,她还坐在露天酒吧藤制的椅子上,晃着手里的红酒杯。下一秒,她就挤进了最新开的酒廊,跟那些黑发的、黄发的、蓝眼睛的、棕眼睛的人们热舞。
不过,她是有一套流程的。不得不说,她身上有种一成不变的东西。比如说,她虽然每晚参加聚会,却在十点准时回家。她在一个中等规模的出境旅行社工作,从不迟到、早退,那种因为放纵过度耽误第二天工作的事她想都不敢想。她对朋友的邀约来者不拒,俨然一个老练的交际花,却尽量不在周六晚上出去——那天她要陪父母。如果跟她接触久了,会发现她虽外表光鲜靓丽,说话也很有意思,但其实,她挺无趣的。她的发型总是长发大波浪,尽管头缝被她分了又分,但总体形状没变过;她每天化着同一颜色的眼影,粘着同一形状的假睫毛;她的笑容也都挺一样的……如果你有幸跟她成为经常见面的朋友,会发现,她说的那些俏皮话其实也都差不多,她那些千奇百怪的裙子本质上也是一种风格……
這不稀奇,石清这种姑娘在城市里到处都是。她们熟知最新的时尚资讯,向往西方生活方式。她们是一朵朵散发着异香的花儿,你在大街上随便走走就能看见一朵。然后,她们的一片花瓣开始枯萎,让你嗅到一丝不祥的气息。你恍然大悟,原来在她们千姿百态的柔美外表下,隐藏的是惊人相同的内心。
于是,石清这姑娘,在二十七岁的艳华之年,开始向大多数姑娘那样渴望婚姻了。
应该是那么一个男人,有着干净的面容,壮硕的身材,一份体面的工作,还有一颗年轻的、热烈的、热衷于玩乐的心。她要与这么一个男人厮守,让这男人教她怎么玩,怎么品酒,怎么健身。这样她就永远不会老了。她一定要这么一个男人,因为她无法想象离开夜生活她会变成什么样。她不想承认从她柔软的心脏下面,正隐隐犯出一股腐烂的气息。于是她需要一个男人。她没想过有没有钱,只想过有不有趣、好不好看。有时她站在自己房间的窗边,望着夜晚的街道,远眺目所能及处那一片乌黑的轮廓,那是城市的轮廓。有时候,她觉得有些着急,好像被人落下了。于是她不停地想:要立刻结婚,并且生一个孩子。
她的父母大学毕业就到了街道办事处工作。这一辈子,他们相恋,吵架,柴米油盐,一切按部就班。有时,她悄悄在心里帮他们回顾一生:上学、毕业、工作、相遇、结婚、生子、变老……她想着想着,突然觉得脑袋很空,仿佛站到了一片大海前。那广袤的天际,层层的海浪,像在诉说什么。她觉得海里有种力量,吸引着她,劝她踏进海水,浸入漫无目的生命潮流中。然后,她开始害怕了。怕什么呢?她不停地想,有时那股劲儿上来了,她就整夜失眠。二十七岁的整个春天,她都有些多愁善感。她会在晚上突然惊醒,白天突然恍惚愣神。她终于想明白了,她怕的是死亡。她看着父母逐渐老去,死亡的阴影爬上他们的脊背,也爬上了她的心。她发现了一个事实:有一天,当死神把父母从她身边带走的时候,那道屏障就消失了。没有人再为她抵御死亡。每想到此,她就害怕地打起颤来。于是,她更加渴望一个丈夫了。
二
二十八岁那年,李燃与石清相遇了。
那时,他行动如风,步履矫健,有种看淡一切的轻狂气质。对任何事情,他都习惯性地表现出“很好解决”的态度,这样的心态使他的语调总是清澈上扬着,使他的每个动作都充满力量。人们觉得他傲气、清高,雖然他还有着另一股风趣明朗的劲儿,但是总的来说不太让人信任。这个健壮阳光的大男孩,虽然有种乍一看是那么回事、仔细琢磨却有点自以为是的原则,但如果你往深探究,会发现其实他的头脑很简单,只是稍微有些条理罢了。六年前,他从东南亚留学回来,练了一口流利的英语,却实在没有其他本事。他去了一家贸易公司就职,主要工作是维护英国客户。再说具体点,他只需穿上笔挺的西装,在客户来中国访察时陪一陪,平常回一回客户的邮件就可以了。这是一份体面的工作,月薪到手一万。他和母亲住在西五环一套跟石清家差不多大的两居室里。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便抛弃了他们母子——这没给他留下太多心理阴影。母亲离婚后开始做生意,可风光了一阵。可是再好的时光,再多的金钱也败给了悄无声息的命运和大手大脚的奢侈生活上。她现在拮据、难熬。看她那伛偻的身形,糟乱的头发,干瘪的身体,真让人难以想象她年轻时的风流。
幸好她有个儿子。这位个子高高的大男孩儿,有茂盛乌黑的头发、锐利的目光、高挺的鼻子和厚实的嘴唇。他喜欢在下巴上留一点胡子,那胡子硬扎扎的,很整洁、很干净地顺着他下颌的轮廓密实地盘上一圈。他有着古铜色的皮肤,壮硕而紧实的肌肉,让人一看见他就想到海滩。他与石清相遇的那天,刚做完公司的一个项目,同事约他去餐吧小酌。这位同事是石清的闺蜜小舒和小雨(这两个姑娘是石清的初中同学)的朋友,于是,在那个闪着橙色光芒的美丽夜晚,他认识了小舒、小雨,还有石清。他和同事到达餐吧时,小舒和小雨已经在那等候了。问好——自我介绍——客气地寒暄——开一点无伤大雅的玩笑以便拉近距离,他做完这套流程后,漫不经心地观察了一下面前两个女孩儿:一个瘦高个,话有些多,不停抽烟;一个圆脸,表情羞涩,爱捂着嘴笑。他觉得两个姑娘都挺可爱,却也很普通。这间餐吧灯光黯淡,空中飘着忧伤的爵士乐,人们的谈笑声和酒保晃悠调酒器发出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他觉得索然无味,却凭着惯性滔滔不绝地谈论着关于汽车的话题(他的同事新买了辆车,他有些羡慕),引得两个姑娘时而深思,时而发笑。在他“演讲”到高潮的时候,服务员托了一瓶红酒过来,后面还跟着一个姑娘,这姑娘让他眼前一亮。
要怎么形容石清给他的第一感受呢?这么说吧,他在昏暗的光线下,在石清明亮双眼的注视中,品尝到了心碎的味道,仿佛这片醉人的夜正在慢慢聚拢,幻化成一把匕首,直指他的心。这混合着春日温柔和夏日灿烂的仲夏之夜,终究成为他生活的临界点。奇怪的是,他没有热烈的坠入爱河之感,这让他有些失望。关于他们初遇的回忆,好几段时间都是模糊的。时间并没成为他们相遇的要素,或者说他们的相遇没有时间感,有的只是断断续续的定格瞬间:那姑娘晃着柔美的长发,穿一件能显示出美好腰身的黑色连衣裙,戴一副硕大的金圈耳环;那姑娘喜欢仰着身子,羞怯而随和地笑,什么样的笑话都能让她笑上一会儿;那姑娘喝酒时很享受,她总在恰当的时机拿起酒杯,缓缓往空中一送,示意大家共同举杯;然后,那姑娘把自己的手机压在了他的手机上……
他甚至不记得那晚只有他们五人,还是中途又叫来一个朋友。他们在那里待了三个小时,天南海北地聊:球赛、画展、房价、国际形势、衣服品牌……他记着一些美好又抽象的东西:高脚红酒杯相撞时迸射出的晶莹碎屑;夜风中令人感动的喃喃细语;姑娘们交错的影子;铜质烟灰缸里升起的白烟;还有那个手机……他记得聚会到高潮时,他与石清竟有了些默契。酒过三巡,因为一个被小雨不小心碰倒的红酒杯,因为一些蔓延开来的红色液体,石清悄悄把手机拿起来,放在李燃的手机上。这个小动作使他平静的内心起了巨大的海浪。刹那间,爱情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有如奇迹地出现了。
夏天是滋生爱情的好时节。那时还没有太严重的雾霾,天空总是蓝湛湛、清清亮的,白云懒洋洋地趴伏在亮得耀眼的天幕上,高楼大厦生机勃勃,地铁气宇轩昂地进站、离站,一班又一班,不厌其烦地运送着上班、约会、回家的人。在街道上,人群的流动是快速而有节奏的,这一派如溪水般向前奔涌的情景让人萌生希望,因为那些人的步调、速度、方向都是顺着时间的,是一种把时间作为助力的生命运动。而这热闹生活的两位参与者,石清与李燃,那时也没有太多烦恼。一切都被有条不紊地安排好了。傍晚,李燃会去接石清下班。他们有时参加朋友聚会,有时过二人世界,有时石清去看李燃打篮球,有时李燃陪石清做美甲……他们的周末也不得闲,逛街、爬山、逛公园、去外地短途旅行——所有小情侣做的事,他们都会变着花样做一遍。他们似乎永远不会腻,不会累似的。似乎在他们甜蜜的世界里,时间不会在任何事物上留下痕迹。
对于石清来说,这是一份难得令她满意的恋爱。李燃出人意料的满足石清的一切要求。首先,李燃有干净的面容、壮硕的肌肉、体面的工作——这是毋庸置疑的。其次,李燃还有一颗年轻的、热烈的、热衷于玩乐的心——这简直是一种天赐的东西。最重要的是,李燃不仅热衷于玩乐,还深谙此道,这令石清大吃一惊。他似乎对什么都了然于心,什么都能说得头头是道。他知道每款鸡尾酒的酸度、甜度、辣度,并且对其历史来源和调配方式也十分熟悉(他还知道酒吧街的一栋二层洋房里有一间只卖鸡尾酒的酒吧,里面的酒多达三百种!)。他知道酒吧街中段那个白房子是个西班牙餐厅,里面卖著名且昂贵的伊比利亚火腿,这种火腿是自然风干的,必须被切成薄薄一片来食用。每当他们手挽手逛街时,他便会如数家珍地背诵路边品牌店的历史、风格、经营状况,他甚至还会对疾驰而过的跑车发表一番有关性能的议论……石清简直没见过这样的男人。他端端正正坐在面前,含着礼貌且宠溺的微笑,滔滔不绝讲着任何地点、任何时间发生的任何事。石清挑起的任何话题——哪怕是十分女性的话题——他都能接过来,并且以此为头发表高谈阔论……天啊,她简直没见过这样的男人。
这是姑娘们二十七岁的冬天,柏油马路上时常披着白花花的霜露,高大的杨树、槐树掉尽了叶子,显示出一副诡谲威严的衰老姿态。天空发灰,像拉了一层严酷的幕帘,像是要把人们和真正的冬日隔开似的。大厦还是那样生机勃勃地耸立,却多了一份坚定。到处是灰蒙蒙的,让人很难想象,在这样庄严的季节,竟然有奇迹般的爱情出现。不仅石清,小舒和小雨也交到了男朋友。
小舒爱上一位拥有一间小公司的生意人,比她大五岁,离过一次婚,这位商人经常被公司业务搞得焦头烂额,有时候一个月不见人影。小雨正与一位澳大利亚工程师交往,他们是在一次大使馆活动上认识的。工程师比小雨大十五岁,有一头稀疏的金发,一副发红的面孔,还有两只湛蓝得像玻璃球一样的眼睛。从外形来讲,工程师和小雨不太相配。小雨虽然二十七岁了,却怎么看都像个二十出头的姑娘。可是那位工程师,虽然为人和善,举止绅士,但却是个十足的老头儿!小雨第一次把工程师带到朋友们面前时,小舒激动地直在桌布下面捏石清的手。那时,石清的感觉很复杂,她觉得闺蜜的爱情都不如她的。她的爱情多么好啊,情投意合,郎才女貌。她不明白命运为什么要给她这样的礼物,这里似乎有一种警示。
三
在相恋一周年的时候,美丽的姑娘石清做出了决定:她要跟李燃结婚。
一个周五的晚上,石清想要跟父母好好谈谈这件事。可不知道怎么的,话几次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口,仿佛这是一个极其令她惭愧和惊恐的决定。她陪母亲坐在床上看电视,心思却不在电视上(她们正看一档寻亲类真人秀节目)。她羞愧又紧张,紧盯着母亲的一举一动,捕捉着母亲微小的表情变化,挑选适当的时机说出那个振奋人心的决定。
母亲是个善良的中年女人。她有跟石清一样的圆脸儿,只是脸上布满了苍黄的细纹,让人很难想象她在年轻时拥有跟石清不相上下的美貌。她年轻时不如石清长得高,现在更是萎缩了,圆圆的臂膀和腰腹使她看起来像一个没有弹性的皮球,毫无女性特征。石清看着母亲一高一低的肩膀,想起母亲时常因为抬不起胳膊而疼得龇牙咧嘴,一股毫无预兆的悲伤河流冲洗着她的心,使她差点落下泪来。
“清儿啊,你跟李燃谈了有半年了吧,也不知道你们相处得怎么样。妈也不好意思问你。李燃是个好小伙儿,你得好好对待。”母亲突然说。
石清想起第一次跟父母说李燃时,母亲那种抑制不住的欣喜,还有父亲得意的样子,这些都令她温暖,只是……那一个小小的疙瘩……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错了。在父母短暂的兴奋之后,她分明看到了担忧和不知所措,那是种几乎可以称之为痛苦的表情。
“对!李燃是个好小伙儿,你别老跟人发脾气!”在客厅抽烟的父亲冒出这么一句,让石清迅速从温暖的回憶中剥离。
“抽!抽!一天到晚就知道抽!得了肺癌你就不抽了!”母亲拧紧了五官,咬牙切齿地骂着,脸却依旧朝着电视,丝毫没有下床真去阻止父亲抽烟的意思。
“爸,您别抽了!干吗非得让妈生气啊!”石清埋怨道。
现在的问题是,要与李燃成为家人吗?她有些奇怪,都到这个时候了,居然还在思考这个问题。
“嘿嘿,我听我闺女的,不抽了。”一个雄浑沙哑的声音从卧室门口飘来,紧接着,父亲挺着浑圆的肚子慢悠悠进来了,伴着一股浓烈的烟味儿。父亲个子不高,与母亲和石清一样有着圆圆的脸儿。
“不抽,不抽……”父亲仍然念叨着,仿佛在进行着十分艰难的自我说服。
一片寂静。母亲和父亲都不再说话了。他们一个在床上,伸直了腿儿,弓着身子,用拳头敲打着大腿;一个坐在沙发上,粗重地喘气,间或猛咳一下。与此同时,电视里传来主持人激动的说话声,伴着不知是当事人还是寻人小组或是观众发出的淅淅沥沥的哭声……石清没心思看电视,她满脑子都是那一件事。与李燃结婚似乎是一件必然的事,婚姻将引领石清走向更有价值的生活。她是一定要结婚的,她甚至不敢想象失去李燃会怎么样,而婚姻是他们恋爱关系的必然走向……她还在犹豫什么呢?
那是一片海,灰绿色的泡沫,磷光一样闪闪发亮的太阳倒影,金子一般的沙粒中裹着白色、紫色、蓝色的颗粒。大海激昂的形貌让石清亢奋,让她忘乎所以。她非常害怕爱情消逝,害怕激情磨损。当深情离去之后,她会退化成一个疲倦的、悲恸的灵魂。而婚姻到底能否拯救她呢?
“爸,妈,我想跟你们商量件事……”石清慢吞吞地说。
父母纷纷把头转向石清,那两张饱经风霜的暗黄面孔上没多少好奇。
“爸,妈,我想跟李燃结婚。”
她突然想到,这城市里有那么多美丽的单身姑娘,她们或许都是带着这样犹豫恐惧的心情、凭借一种不管不顾的勇气说出这句话的。想到有那些花儿一样的美丽姑娘陪伴着她,与她一同经历类似的人生,她心里好受多了。
已是年尾了,街上到处是新年的欢愉气氛,而对石清来说,这个冬天奇冷无比。刺骨的寒风是不留情面的刀子,疯狂地扎在她身上、脸上。上一个冬天,石清没怎么觉得冷。火热的爱情种子烧得挺旺,以至于她完全不必理会那些存在于身体之外的寒冷。她是非常注重自身感受的,于是,这个冬天——仿佛她的保温层被破坏掉了——她觉得寒入骨髓。此刻,她坐在装满他们初遇回忆的餐吧里,晃动着手中的杯子,看着黑红色的液体左右翻滚,尽力不去听李燃说的话,不去思考那些她必须要思考的事。
“我的朋友——那个广告公司的艺术总监,我们一起吃过几次饭——他跟他老婆结婚时也没买房,现在都还租房住着,孩子都5岁了,不也活得挺好?”李燃用一种试探的语气轻声说道。
旁桌坐着四个年轻姑娘,都穿着肥大的毛衣,烫着时髦的卷发,喝着充满果香的外国啤酒。她们爆发出一阵阵尖利的笑声,搅得石清心里痒痒的。然后,她们安静了一阵子——不知谁讲了笑话——疯狂的笑声再一次向周围铺开。石清想让自己融化进她们的笑声里,她看着李燃那两片厚实的上下翻飞的嘴唇,觉得快要溺死在这个魔咒里了。
“其实我们有很多选择,我们是本地人,没必要像外地人那样租房子。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住在我妈家。我妈身体还算硬朗,不需要你照顾。以后有了孩子,我妈还可以搭把手……”
李燃十分明白,自己在孤注一掷。这是一个他根本无法解决的问题,房子的问题。他不可能在短时间筹集房子的首付,他没有存款,据他所知,他的母亲也完全没有存款。可是他不知道,如果他们的婚事因为房子的问题无限期拖延下去,等待他的会不会是一个坏结果呢?石清是一个懂事的姑娘,她憧憬虚幻的梦想,对现实置若罔闻——哪儿去找这么纯粹简单的姑娘呢?
“清儿,我们真的没必要非买房子,那是身外之物。”李燃伸出一只手,盖在石清的手上。他觉得她的手有一秒钟的退缩,可是马上,那手就变得软绵绵的了。“清儿,你要记住,我比任何人都爱你,不愿让你受委屈。可是你要考虑实际情况,房价多贵啊。没有房子,难道生活就不过了吗?当然,我只是说现在不买……只是缓兵之计……”
石清觉得晕眩、恶心,她不知道是被李燃那苍蝇叫一样密密麻麻的语句弄晕了,还是被旁桌那生命力极强的笑声给笑毛了,或者是这酒、灯光、音乐的缘故。她居然也成为发愁房子的一员了。她明明是被排除在外的。她本应该是骄傲地开在本地的花儿。她曾经如此自信,对于心中那个关于安稳生活的预期,她有几乎十成的把握。工作、相爱、结婚、生子、老去……她把这些环节都想得顺顺当当的,觉得自己可以轻轻松松跨过生活的分水岭……
“别说了!”石清突然恶狠狠地打断了李燃。她那严厉的语气使自己都感到惊讶,可她决意不管不顾,把真实想法说出来:“要想结婚,前提是有房子,不然就别结了。李燃,你想清楚,我为什么要放弃我自己的家,跟你住在你家,或者住在一个租来的房子里?”
这时候,忧伤的爵士乐变成欢快的小步舞曲,服务员迈着急促的步子在桌椅间飞来飞去,烛光映得人们脸儿红红的。石清望着这个身形如鼠的男人,突然觉得难过。或许是内心的善良和软弱在作祟,她开始谴责自己:“为什么要说那么绝情的话呢,他可是你的未婚夫啊!”“不管怎么样,后半辈子你们要一起度过,而父母又能陪你多少年呢?”
“先不聊这件事了,我们慢慢想办法,好吗?”她无奈地说,希望这场绝望的对话尽早结束。
李燃听石清的语气缓和下来,心里好受多了。他的坐姿不再僵硬,眉头也舒展了一些。他不知道这些事到底能不能解决,性格中的单纯与幼稚告诫他不要多想,要听从命运的安排。况且从今往后,他不会再是一个人了。他透过浑浊的黄色灯光望着石清,才发现,他能看清石清的脸部轮廓,却看不清石清脸上有什么表情。这些该死的光,好像成心不让人们看清彼此似的。他胆怯地捏着石清的手,觉得被宽恕、被拯救了。一种毫无理由的情绪萦绕着他,让他觉得充满力量,未来可期。
“事情总会解决的。”李燃说。
“我毫不怀疑。”石清有些没底气。
“我們会把这些麻烦事全部解决的。”李燃不停重复着。
“我相信你。”石清点了点头。
可笑的是,这些麻烦事儿似乎都是他们自找的。
四
她站在一片沙滩上,杳无人烟,眼前是广袤无边的灰白海水,以及暗惨惨的天空和肮脏棉絮一样的云朵。她光着脚,踩在冰冷的沙子上,如同踩在冰上。在钻心的冰冷与疼痛中,她无力地思考:这是哪?我为什么要站在这里?这片雾气腾腾的海,仿佛是她可悲的最终归宿。某一件即将发生的事情正在逼近,使她如同暴露在神的窥视之中。
她凝视这片海,仿佛凝视一面巨大的镜子。
她想要离开,转过身来,看见了那个怪物。它在她身后趴伏很久了,那双黄色的眼睛像是闪烁的灯火,传递着悲伤的情绪。它通体灰色,粗大的脚掌有棱有角,像坚实的建筑地基。她惊愕,无法想象世界上还有这么忧伤的庞然大物。怪物忽然一抖身子,无数条裂缝在它身上绽开。仔细看,那是无数只眼睛。奇怪的是,那些眼睛也都像它脸上那双眼睛似的,温暖,忧郁……也许再多一秒,她就要沉浸在那柔和的黄色眼光中了……她慢慢阖上眼睛……突然,她发现了!那无数个黑色的瞳孔——她一直以为那是瞳孔——其实是一个个小小的人!那是无数个人住在怪物的眼睛里!他们喊叫,挣扎,却逃不出去。怪物一改刚才温顺忧伤的模样,开始吼叫,向她冲过来。无数个小人儿也疯狂地手舞足蹈起来……
眼看它就要追上来了。最后一秒,她在想:我还是没能逃脱这命运。
然后,她醒了,躺在床上,大睁着眼睛,又哀伤又温顺,就像那怪物一样。
这段时间,石清总做这个梦——可怕的栖息之所。她不敢细想怪物代表什么,那个无法解决的难题只要稍稍浮上她的心,就能让她浑身打颤。她尽量不去想它,妄图让时间去解决一切。她相信,时间,这个伟大的抽象概念,一定不会坐视不管的。“事情总会解决的。”她爱的男人这样跟她说。可是已经过了一个月了,她的生活还是处于一片混沌中。她照常上班、下班、约会、回家。她的生活完全没有变,甚至连改变的可能性都看不到。
二十九岁的春节是她过的最忧心忡忡的一个年。如果说以前,生活对她不算眷顾,但起码说得上友好,那么从现在起,生活开始与她为敌了。她明确地意识到,如果不做出一些努力,现状是不会改变的。最让她无奈的是,自从那晚和李燃就房子问题谈完,周围的人似乎都开始小心翼翼地站在了她的对立面。一说起房子的事,母亲就唉声叹气,父亲便躲到厕所里抽烟,他们是一对脆弱的中年夫妻,根本没有强悍到为女儿挡风遮雨的地步。母亲甚至几次三番劝说她接受李燃的提议,去租个房子,或者考虑和父母一起住,她的朋友们也都在替她斟酌,希望她能务实一些。每遇到这种情况,她的心里便隐隐泛起恨意,却不知恨谁。
石清没去过李燃家,也没见过李燃的母亲——这是她最后的防线。她是个骄傲的城里姑娘,无法忍受四环外的生活,可是三环的房子,别说公寓了,就是普通的塔楼,也得五万一平米。有时她坐在工位上,一遍遍刷卖房网站,心里乱哄哄的。她计算着,比较着,列出几个性价比高的小区,总结它们的优缺点(她不想离父母太远,所以看的都是自己家这边的房子)。然后,她上网查询房贷政策,发现如果想要一个四十平的一居室就起码要首付八十万!对于工薪阶层,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她反复计算,耐心寻找,希望自己的勘察有一些纰漏。可是事实并不如她所愿,这个事实冰冷得要命,八十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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