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 运
南宋,高宗朝,在两浙东路临安府西南几百里之外,有个怀兴府。
那怀兴府素为鱼米之乡,州府之地富庶无比,风景异常优美。怀兴府下辖六个县,务阳县为其中之一。县城南面是一座绵延不绝的山,叫作启龙山,东西北三面则是一片开阔的平原,平原上河道纵横,稻田密布,每到收割两季,稻花香里丰年郁,又有各种肥鱼、莲藕、菜蔬,物品极丰饶,端的是个人间好去处。
俞家是务阳县的富户,户主叫作俞青之。俞青之的父亲本来在朝中做官,致仕之后,回家乡买下百亩良田,一心办书院开社仓,做了许多好事,乡里之间无不交口称赞。俞青之从小饱读诗书,为人小心谨慎中规中矩,他一直牢记父亲的教导,平安是福,并无求取功名之心。
父亲去世之后,俞青之把田产交给佃户租种,自己则来务阳县倒腾生意经纪之事。他为人厚道,对人总有三分容让,他酒楼、药铺、茶坊都做过,后来偶然间跟朋友一起做煤炭生意发了大财。冬日里,用煤炭烧火取暖是本朝一大发明,用者甚众。这生意原本是官府垄断,但是世事变迁,自从北虏不断骚扰进袭,官府无暇他顾,他就靠着一干江湖中的商家互助,渐渐把生意做起来。
多年后,俞家成为务阳县有名的大户。俞氏一门有两子一女,长子叫作俞长义,他继承了俞青之做生意的特长,常年四方游走去乡下田间收米,然后贩卖给各州府,买卖做得很辛苦,俞长义很少回家。二儿子叫作俞长勇,自小勇武有力,爱使枪弄棒,后来本朝横遭靖康之祸,他旋即北上投了岳飞元帅,去抵抗金人。妹妹俞梅珞则是父亲俞青之的掌上明珠,俞青之对俞梅珞宠爱有加但管束甚严。
俞梅珞并非俞青之亲生,她的身上有着一段沉重的秘密。
俞青之的妹夫叫作张峻,他本是辽国的汉人贵胄,从小生在北国,由于辽人尊崇汉礼,同拜儒家圣人为先哲,张峻因此饱读诗书,诸子百家无所不通,是一个典型的北方才子。自从澶渊之盟之后,宋辽百年和好,交往甚多。某一年,年轻的张峻随辽使南来,他本没有什么特殊使命,只是随着父亲的朋友来南朝游历一番,以广见闻。来到汴京之后,张峻就被深深打动了,汴京是个巨大而繁华的城市,街道纵横交错,高楼广厦鳞次栉比,每日酒楼、茶坊、勾栏瓦舍里人群晃动,逢年过节灯山如海,欢歌笑语盈满市井。张峻本性旷达,原本就不喜世俗之事羁绊,所以迅速喜欢上了这种生活。张峻在汴京逗留下来,广泛结交各路朋友。有一次,一个西夏人在酒后向他描述了江南之盛,按照他讲述,江南之美远非北方可比,春时百花争艳,夏时莲叶接天,秋时草木丰美,冬时湿润清新。张峻闻言动了心,那些他很早就熟读的唐人诗句蓦然在胸中涌动起来,他和那个西夏朋友大醉三天之后,单人独骑直奔江南而去。经过长途跋涉,他终于到达了临安,当他牵着马站在闻名已久的西湖面前时,眼中充满了泪水,这儿不是他的故乡,却像他一直在寻找的故乡,那是一种精神上的故乡,一切妥帖一切舒畅,他被眼前所有的风景与人物折服、感动。
张峻自此在江南闲居下来,他没有住在繁华闹市,而是放浪形骸流连于山水之间,用手中画笔抒写胸臆。在一次游历途中,他与俞青之的妹妹俞先容相遇,俞先容是大家闺秀出身,举止从容有度,容貌艳丽照人,也是饱读诗书通晓天下大事,两人偶遇攀谈,一见钟情,很快私订终身。俞先容毫不犹豫放弃了原来的生活,跟着张峻隐居山林之间,两人每天诗酒相伴,成了一对神仙眷侣。谁想天不遂人愿,大金肇兴,金辽相恨相杀,大金势如猛虎,长驱直入,大辽则溃不成军,毫无还手之力,几年之间国势迅速委顿。消息传来,早已不问世事的张峻开始不安起来,这一回他觉得无法置身事外,毕竟大辽是他生长的地方,所有的亲朋好友都在那里,他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怎能做到完全的太上忘情呢?
最终,张峻决心赴国难,回大辽。
于是,十几年前的某个夜里,俞家的门被敲响了,俞青之在詫异之中打开门时,两个黑影闪了进来,来人正是妹妹俞先容和妹夫张峻。俞青之已经与妹妹、妹夫许久未见,他们深夜来访实在令他意外。在书房之中,俞青之和妹夫张峻长谈一宿,张峻把他的想法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俞青之,俞青之听后苦劝,但是张峻去意已决,俞先容则坐在一旁一言不发。
清晨,当一缕晨曦照进窗子之时,张峻站起身来,他扶了扶黑色幞头,整整青色长袍,之后一揖到底,他说:“大哥,我必须走了。”
俞青之看着他,心中一阵难受,这个妹夫虽为辽人,但是饱读诗书,淡泊名利,其气质高洁很多汉人与之相比都相距甚远,可这一去恐怕前途难测,关键还带着妹妹。
“唉,你回去又能管什么用呢?你只是一个人啊。”俞青之依然不甘心地说。
“可是我怎么能不回去呢,那圣贤之书岂不是白读了?”张峻无奈地说。
俞青之转过头看着俞先容,他又说:“妹妹,要不你留下来吧?”
俞先容一言不发,她只是摇了摇头,然后伸出手紧紧握住了张峻的手,张峻看着她凄然一笑。
“大哥,孩子太小,到了那边肯定凶多吉少,所以就交给你了,拜托。”张峻平静地说,俞青之无奈地点点头,他的眼中泪光一闪。
“我们不是好父母,希望她一生平安。”张峻说到这里,俞先容的眼泪夺眶而出。
就这样,张峻和俞先容在那天清晨走了,他们骑着马并肩奔出了务阳城,他们把孩子留给俞青之,还给他留下了一批珠宝。那是一个悲伤的早晨,张峻这个北方的汉子无法抵挡故乡的召唤,狂奔而去,而俞先容这个文弱的南方女子为了爱情决定盲目牺牲,只留下俞青之一个人站在街头默默叹息。
俞先容留给俞青之的孩子就是俞梅珞,由于妹夫的身份相当特殊,俞青之秘密地把她安排在乡下抚养。张峻离去之后,杳无音讯,几年之后金人迅速灭辽。金人并不满足,他们趁着武力强盛转而攻宋,宋疲软无能疲于应付,终遭靖康之耻,徽钦二帝被掳往五国城。万幸,九皇子赵构逃得一命,他仓皇辗转了一阵,定都临安,局势才渐渐稳定下来。
若干年后俞梅珞稍长,俞青之悄悄把她带回了务阳城。俞梅珞自小恬静,坐卧举止皆进退有度,俞青之看着她每每想起妹妹。一个春天的中午,阳光和煦,俞梅珞躺在一棵梨树下的卧榻上睡着了,微风吹来,梨花漫天飘落,恰好有一朵梨花不偏不倚落在了俞梅珞的额头之上,俞梅珞一直安稳地睡着,直到两个时辰之后,风才吹走了那瓣梨花,俞梅珞的额头留下一个浅浅的印儿。
俞青之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中暗暗纳罕,他看着俞梅珞额头上的那个印记,心想,此女一定非同常人,这个梨花飘落的情形要告诉他什么?几天后,他去城中的丽石街找到了一个相熟的算命先生,他递给算命先生一个八字,算命先生看了八字之后问他:“大官人,这是谁的八字?”
“我女儿。”俞青之说。
算命先生看了一眼俞青之,调整了一下语气说:“小姐的命可是透着奇特啊——”
“什么意思?”俞青之问,说着掏出一块银子递给算命先生,“先生请讲实话。”
算命先生迅速收了银子,他说:“我的意思是,小姐的命运跌宕起伏,很多事情天机难料,我也看不清楚。”
“先生再说明白一点。”俞青之恳求道。
“小姐这命看起来会有两夫两子,宜静,否则骨肉相侵,前途叵测。”算命先生语气有些沉重地说。
“那先生有什么办法吗?”俞青之紧张起来。
算命先生又看看八字,想了一下说:“这样吧,既然大官人下问,我就胡说一句,小姐青春年少之时宜深藏闺中,忌躁动二字,年长之后可嫁于深宅大院,最好足不出户。要是让小姐一生只在青灯古佛之间,修身养性,也无不可,不然一生颠簸折腾,冻苦无依。”
俞青之听了算命先生的话非常震惊,这是他完全没有想到的,他思之良久,不知为什么脑中总是盘旋着一个“散”字。不久,他买下了旁边邻居家的地。很快,一幢宏伟的建筑拔地而起,它有三层之高,整个建筑呈“器”字形,中间有一主楼,四周为配楼,各楼之间有飞桥栏杆相通,远远望去雕梁画栋,美轮美奂。楼成之日,俞梅珞遵父命搬了进去,她住在主楼的最高层,可以远眺务阳城,务阳县的人于是都把俞家新楼叫作“梅楼”,原因很简单,就是用俞梅珞的名字里那个梅字。
俞梅珞就这样被深藏闺阁之中。年龄稍长之际,俞青之延请了老师教她读书,俞梅珞很聪明,读书过目不忘,诸子百家、诗词歌赋读起来似乎举重若轻,才能与同龄学童相比在云泥之间。年纪再长之时,她已经通晓了音律,后来又从名师学画,很快,她的才能又从她的画中充分显露出来,她虽年龄幼小,足不出户,但是绘画的题材却极其广泛,既有高山流水,苍云松柏,又有茶坊酒肆,小桥流水。每当画出,必全城轰动,求画者甚众,有人买去收藏,有人买去装饰商家店铺,更有一干好事之徒,竞相在画上题写诗句,谎称是俞家大小姐所赠,弄得城中大街小巷市井闲人每每相聚吟诵,品头论足。
俞梅珞名声在外其实是俞青之想要的,他已经把女儿深藏闺中,下一步,他就盘算着如何把女儿嫁入深宅大院。俗语有云,没有梧桐树何来金凤凰,这“梅楼”就是一棵招揽乘龙快婿的树,而才学之名又可以顺利抬高俞梅珞的身价,他认为,他的做法已经为女儿留了一条宽广的后路,等待她的必然是豪门大家。
话说务阳县里富庶繁华,城中道路纵横,号称有八街十六道六十四巷。每条街道旁尽是商铺、茶坊、客邸、药铺、澡堂以及住户人家。外来的人对务阳县的形容就是两个字:热闹。每天早上四五点钟就有人提供早点茶汤,日出时,街上所有的铺席都已开门做生意,白日里街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各种小经济买卖呼和于道,到了晚上七八点钟,夜市就开了,各种小吃,菜品果子,脍鲊之鲜都摆在路边摊上,人们蜂拥而至大快朵颐,一直要折腾到凌晨一两点。如果想去消遣娱乐,城中到处都是歌楼燕馆,那里群妓争艳,欢乐笑闹,还有各种勾栏瓦舍,里面说书、卖艺、杂耍、唱曲的应有尽有,花样百出。
务阳县虽然热闹,但是民风淳厚,邻里之间皆和谐友善。如果有外人来办事问路,街上的人会热情指点,有新搬来的人家,邻居们如同遇到节日,皆争相过来帮忙,有端茶献汤的,有指引营生买卖的,更有带着钱物来安排酒食的,大家谓之“暖房”,而如果哪家遇到红白喜事,整条街道的人更是倾巢出动,有钱的出钱,有力的使力,宛如一家人一般。
李家住在八街之一的府前街,离俞家仅一步之遥。俞李两家关系素来密切,主要是源于俞青之与李元甚是相投。那李元是个郎中,在府前街前面的马蹄街开了一家药铺,名字就叫作李郎中家,他在堂前坐堂看病,老婆钱氏在后堂负责抓药。李元老实本分,出了名的怕老婆。他老婆钱氏人长得茁壮,一双吊眉之下有一双铜铃大眼,做事干净利落,精明且强势,全家的事都由她说了算。李元从来唯唯诺诺,对于夫人的种种指示都是及时照办,稍有差错,钱氏不管人前人后,立刻呼喝叱骂。李元有一次悄悄藏了些私房钱,不幸被钱氏发现。钱氏大怒,罚他坐在一张小凳上,头顶一只灯碗,点燃灯火,乖乖地凝神思过。李元藏钱已经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现在被发现更是觉得死到临头,他丝毫不敢执拗,只是一味地屏气定神,如同木偶一般,口中念着:“夫人,我错了,我错了,再也不敢了。”李郎中家这一出喜剧很快被家人传扬出去,不久之后务阳县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大家皆笑称李元为“补阙灯檠”。
李家人丁不旺,李元与钱氏只有一子,叫作李崇。李崇自小有乃父之风,为人敦厚、宽容,做事持久而认真,但凡事亦不敢出头。李崇本醉心于读书,只可惜几次州试不中,最后一次落第之时,他去了一趟城外的山庙,在庙中他摇签,一连三次都是同一支签掉出来,他用细白的手捡起签子,没敢看而是揣入袖中带回了家,回家之后,他坐定,喝了一杯茶之后,方才拿出签子看了,良久,他长叹一声,看来他这一生功名无望了。
于是,李崇子承父业,做了郎中,无论如何,悬壶济世也是好的。自此,他心如止水,日复一日跟着父亲学习医术、坐堂问诊。时光慢慢过去,李崇越来越心平气和,他还常常会想起那支签子上的暗示,他这一生应该有一妇两子,那样的生活似乎也还不错。
俞梅珞与李崇自小相识,李崇觉得俞梅珞高傲而神秘,如同一个高高在上、生活在云端的影子。俞梅珞除了绘画亦颇善音律,她有一支心爱的竹笛,没事儿的时候就会拿出来吹。每当俞梅珞吹起笛子,那清亮婉转的笛声,就会穿过种种杂音飘入他的耳中。某个夏日的晚上,李元刚刚关了药铺,正遥遥地走过马蹄街,此时俞梅珞的笛声再次响了起来,这一回它清幽哀婉,柔弱异常,李元走着走着不禁停下来,侧耳细听,笛声慢慢散扬,那股幽怨的味道颇让人心动,他抬起头望向月亮,月广无边。须臾,笛声停止,他望向梅楼,三楼之上,灯火通明之处,俞梅珞正抬起她姣好的面龐也在望月亮,她穿着一件蓝色对襟褙子,内着白色抹胸,腰系白色长裙,长发及腰,头顶插着一枚大大的翠生生的碧玉簪子,她长久地凝视着月亮,很久之后,李元听到她一声长长的叹息……
随着俞梅珞年纪渐长,她出落得越发漂亮。俞梅珞面容清瘦,身材高挑,有一双让人觉得有点落寞的大眼睛,她酷爱交领白衣,腰间常系着一条红色的带子,人们每当看到她在梅楼晃动的身影,总是感觉到一丝不食人间烟火的气息。俞梅珞聪慧过人,她对各种算经颇为熟稔,父亲一个月的账本,她几乎一时半刻就能看完,然后轻而易举地指出某些错误。父亲平时唠叨一些经纪生意,她一般都是心不在焉,偶尔说些自己的想法,那主意往往让父亲觉得绝妙异常。但是,俞梅珞对生活很不满意,长期寓居在梅楼之上让她觉得太枯燥太乏味了,越是长大,她越是不喜欢这种囚禁一般的日子。
俞梅珞最大的快乐就是跟大哥俞长义聊天。大哥虽然很少回来,但是对这个小妹妹却宠爱有加,每回回来他不仅给她带回很多新奇物件,还跟她谈天说地,告诉她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每每听得俞梅珞手舞足蹈。父亲见此情形,心中也心疼女儿,就不时请城外的僧尼来家中谈论一些佛家真谛,但是这并不合俞梅珞的所思所想,俞梅珞虽看过不少佛家经典,也能硬着头皮和出家人参禅,但是她的内心却是相反的,人们越是谈论四大皆空,她就越想看看那些被贬斥得不值一哂的红尘世界。
自某一天起,苦闷至极的俞梅珞决定想办法出去看看。但是俞家高墙大院,大门紧锁,二门紧闭,她怎么溜得出去呢?俞梅珞为此冥思苦想。
一天傍晚,夕阳西下,这一天铺子关得早,李崇早早拿了银钱回来,走上府前街,来到俞府正门时,又看到俞梅珞落寞地站在梅楼之上,不禁同情地叫了一声:“俞家妹妹,今日可好?”
俞梅珞闻言把眼光转向他,她看着李崇,点点头说:“我还好,李家哥哥,今日收得早啊。”
“是早了些,今日没人。”李崇憨厚地说。
俞梅珞看着梅楼之下的李崇,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忽然灵机一动,她又端详了一下李崇,忽然向李崇招招手说:“李家哥哥,我有些要紧话说,你且转过来。”
李崇一时不明所以,俞梅珞冲他使了一个眼色,李崇这才会意,从俞府正门转到侧面偏门,果然俞梅珞很快从另一扇窗户露出脸来,她看看四处无人,一下子把一个香囊扔了出来。李崇赶紧拾起,他打开一看,里面有个字条,上面有六个清丽娟秀的小字:三更、梯子、重谢。李崇有些愕然地抬起头,俞梅珞冲他认真地点点头,向他悄悄伸出了三个手指——
这天晚上三更之际,李崇犹豫良久,终于做了这辈子最石破天惊的一件事。他肩负一个木梯,悄悄来到俞府的后墙外,不久,一个黑影出现在墙头,她敏捷地爬下梯子,轻盈地跳落到地上,这就是俞梅珞的终极大招,她家的那棵梨树早已倾斜着长出了墙外,她算好了凭着梨树的枝杈,她完全可以爬上墙头,只要李崇在墙外接应,她一定能逃出这个务阳城中最被人仰慕的地方了。
俞梅珞这轻轻一跳,也许是她命中注定的,她的行动中既有父亲张峻的旷达,也有母亲俞先容的决绝。自此,俞梅珞和李崇约好,每周的某个夜晚,她用竹笛吹奏一曲《晓寒春》,李崇听到后就会在夜深人静之际,悄悄扛着那个木梯在墙外等待,她每回都会给李崇一小块碎银子,自己则女扮男装跑出去逛街。没任何悬念,俞梅珞迅速喜欢上了外面的世界,她爱去夜市,爱看街中各种喧闹的情景,她慢慢熟悉品味着城市中的一切,市井买卖,人言笑语,看着这一切,她觉得这才是她应该过的日子。
光阴荏苒,俞梅珞一晃到了出嫁年纪。本朝逐利之风甚重,俞家之富早就尽人皆知,因此求娶俞梅珞者甚多,这些人家多为城中富户。但是,俞梅珞却看不上那些富家子弟,她对那些富家子弟的事情多有耳闻,他们游手好闲,整天鲜衣怒马在城中驰骋,还常常流连于勾栏瓦舍、燕楼歌馆,做出许多风流勾当。俞青之以为了解女儿的心思,他觉得女儿可能更中意读书人,只可惜莘莘学子大都家境一般,女儿嫁过去难免受苦,这是他不情愿的。但是俞青之想错了,俞梅珞也没看上读书人,她的心中其实有个惊世骇俗的想法,她想:“我要选一个对我好的人,管他是谁!”
这是一个春天的夜晚,俞梅珞又从梅楼之中溜了出来。
春天的到来,让空气中充满缠绵的味道。花已经开放,街上的人比往日更多,俞梅珞的心也更萌动,她认真感受着人们说话、玩笑、饮酒、买卖,相比自己周围那些死气沉沉的东西,她更喜欢面前这种全新的、动态的、充满生命力的市井生活。
俞梅珞向城南走去,在青马街有一家最大的酒楼叫作翠云楼。很快到了青马街,远远望去,翠云楼灯火通明,門首搭着彩楼欢门,缤纷灿烂,刚一入店门,只听一众女子高叫:“客人财运亨通,大吉大利。”俞梅珞抬眼望去,只见大门至酒楼大厅约百步之遥,东西两厢都是干净整洁的阁子间,大厅门口以及东西两廊之下,站着浓妆艳抹的女子,几乎有一两百人,高梳云髻,头戴鲜花珠翠,望之宛若神仙。
“客官,来啦,里面请——”小二殷勤地招呼道。
俞梅珞点点头,她挥挥手,小二马上乖巧地附耳上来。
“二楼,找个济楚的阁子,能看得见楼下。”俞梅珞压低声音说。
“得嘞,楼上请——”小二说。
到得楼上,小二果然挑了一个干净齐整的房间,俞梅珞坐下,小二问:“客官,点些什么?”
俞梅珞想想说:“来一壶蓝桥风月,半只鸡,一碟煎鱼,再来些新鲜菜蔬果子按酒。”
“好嘞,稍等就来。”小二说着就往阁子外走,走到一半又返回来,谄媚地说,“客官,楼下有新来的粉头,不叫上来唱一曲?”
俞梅珞闻言忽然捂嘴笑了,但她瞬间自觉失态,马上正色摆摆手,小二一瞧知趣地走了。
就在两人说话之间,一个身材高挑的男人走进了酒楼。他面白俊美,有一双细长的眼睛,头戴黑色幞头,上面插着一朵大红花,身穿交领淡绿色长袍,手持一柄金粉扇子。他扫视了一下楼下众多花枝招展的妓女,妓女大声问好,他撇嘴一笑,随意抬起头时忽然看到了俞梅珞。俞梅珞也看到了他,两人四目相对,俞梅珞心中一惊,她想:“这个人也太漂亮了一些,齿白唇红,眉目传情,怎的像戏里的人物一般?”那个男人看到俞梅珞也是一惊,他想:“此人面目俊朗,眼中流光溢彩,只是他怎么像个女人呢?”他想着,又仔仔细细看了俞梅珞几眼,俞梅珞一时窘迫,早已掉开眼光望向别处。
菜很快就上齐了,俞梅珞开始自斟自饮起来。酒香之下,俞梅珞不久就有点晕了,她一边喝一边看着楼下的人们嬉笑欢闹,酒至半酣的时候,忽听得脚步声响,须臾,阁子间的布帘一挑,刚才那个男人笑吟吟地走了进来。
“这位官人请了。”男人向俞梅珞大大方方地一拱手。
俞梅珞一愣,她顿了一下,也下意识地拱手说:“官人请了——”
男人聽了俞梅珞的声音有些奇怪地一笑,他的脸上显出匪夷所思的表情。他不客气地走过来,大大咧咧坐到俞梅珞对面说:“官人,好面熟啊,我们在哪里见过?”
俞梅珞看着面前这个俊美的男人,不禁慌乱起来,她的脸上腾起一片红云。
这一回,俞梅珞的运气不好,她遇到了一个采花贼。他对女人太熟悉了,进门后,他在楼下坐了一阵,思前想后怎么也觉得不对,就决定上楼去看个究竟。当他刚一走进房间,再次看到俞梅珞时,就知道自己来对了,他判断自己遇到了一个落单的女孩子,俞梅珞再巧妙的装扮也逃不过他猎艳已久的眼睛,他面对着俞梅珞不自觉地咽了一下口水,这个漂亮的女孩子应该比翠云楼的任何一道菜都要可口。
七天之后,俞梅珞在山道之上悄然醒来,她被一个名叫幻空的僧人搭救了,然后被安排在庙中休养。
俞梅珞终日沉默,实际上她的脑中思绪狂乱,她反复回想着过去的那几天,就如同过了一生一般。那个最关键的晚上,她不知道是怎么度过的,那个神采飞扬的家伙很大胆地进来跟她攀谈,一开始,她很慌乱,但是那个男人很会说话,特别会恭维人,她的心竟然慢慢安静下来,没想到,那个男人喝了两杯之后忽然揭出了她的秘密,他说:“你是一个女人吧?”俞梅珞一下子又慌了,刚要张嘴辩解,那个男人马上竖起一个指头,他夸张地摇着,脸上带着一丝狡黠笑着说:“你不用骗我,天底下没有女人能骗我。”
随后,她应该是喝多了,而且被那个男人带走了,谁想到,他竟然是一个山匪。
当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已经身处深山之中。那个男人告诉她,这是启龙山,离务阳县外不远,俞梅珞知道这座山,她看过不少当地吟咏启龙山的诗文,它是怀兴府唯一的山,山虽然不高却广大,绵延着穿过整个州府。
俞梅珞跟那个男人有着异常难忘的相处,他们一起度过了非常疯狂的七天。他带着她如同带着一件器物一般在山里走着,他跟她兴致勃勃地聊天,仿佛对红尘中的事情充满了兴趣。他让她给他讲务阳城里的故事,她无奈之下断断续续地讲着,他非常认真地听着,而且不允许她停止,只要她一停止,他就惩罚她——那是一种难以启齿的惩罚,起初,她感到疼痛而羞耻,但是逐渐地她体会到某种意想不到的快乐,她本想压抑那种快乐,觉得它肮脏不洁,但是它却不停地冒出来。她的心也在逐渐变化,从一开始的恐惧、害怕到恨他、想杀他,再到渐渐有些麻木,之后竟然慢慢适应,甚至开始有一丝喜欢他。但是,最终恨意还是战胜了一切,那是因为他在某一个傍晚忽然把她抛弃了,他用药酒迷倒她,之后就把她扔到山路上。“土匪永远是土匪,没有人心的土匪。”她恨恨地想,但是她哪里知道,这其实正是山匪的良心发现,他决定放过她,让她回归原来的生活。
僧人幻空一直对俞梅珞细心照顾,他肯定这个女孩子一定受到了致命的打击。她一言不发,眼神中透出绝望,每当幻空端来粥碗的时候,她都转过身面朝床里。幻空每回放下碗都会问她一句话:“姑娘,你的家在哪儿,等你身体好了,我送你回家。”
俞梅珞从不回答,有一天幻空再问时,俞梅珞忽然说了一句:“我想死。”
幻空闻言,想想说:“人生确实苦,姑娘想怎么死?”
“我没想好——”俞梅珞听了幻空的回答哭了出来。
幻空安静地看着俞梅珞,又说:“姑娘,我见过很多心灰意懒的人,但是你还没到那个地步,我且问你一句话,你既然连死都不怕,还怕活着吗?”
俞梅珞听了,放声大哭起来。
俞梅珞第二天开始吃粥,幻空说得对,她还没有勇气去死,那就只能活下去。吃完粥她就不哭了,她知道哭是没有用的,目前最需要的是想出办法,如何面对未来。几天后,她告诉了幻空她的住址,在一个夜晚,幻空拉着一匹青骡把俞梅珞送到了务阳城门外。在城门口,俞梅珞翻身跳下骡子,她跪倒在地,连磕三个头。
“大师,感谢再造之恩。”俞梅珞由衷地说。
幻空淡然一笑,他看着务阳城闪动的灯光,以及隐隐传来的鼎沸人声,认真叮嘱俞梅珞道:“姑娘,要小心些,红尘嘈杂,不可再大意了,你心高气傲,要学会忍啊。”说完,他撩起僧袍,牵着骡子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俞梅珞离开家已经二十多天了,俞青之一直心急如焚,他派出人四处打听,对外却一点也没有声张。他是俞梅珞消失的第二天清晨知道消息的,当时一个丫鬟慌慌张张跑到俞青之的书房中告诉他小姐不见了,俞青之大惊失色,连连问:“小姐怎么会不见了呢?她会去哪儿呢?”家人们互相看了半天,才有一个人支支吾吾地说:“小姐夜里常常自己出去。”
“出去?她怎么可能出去?”俞青之大惊失色。
“是的,她一般从那棵树跳出去——”家人指着梨树唯唯诺诺地说。
俞青之听完头都快炸了,他从来都觉得自己的女儿是从容安静的,虽然时而郁郁寡欢,但想来那是女孩子的特质,绝不至于离经叛道到这种地步。
就在俞青之惶惶不可终日之际,俞梅珞在深夜悄悄潜回俞府。俞家依然没有声张,俞青之立刻找人向外散风,说俞梅珞病了,需要静养一段日子。可是,不久各种风言风语还是多了起来,说俞家大小姐有一次出门赏花,结果遇人不淑……
谣言越来越多,话也越来越难听,俞梅珞当然最清楚自己的处境,她知道自己犯了一个要命的错误,她一直在想该怎么办,某天夜晚,夜深人静之际,俞梅珞又吹起了她的竹笛,此时所有人都已经睡去,只有她的笛声悠悠地穿过黑夜。李崇醒了,他对那种特殊的笛声异常敏感,那种笛声似乎具有强大的魔力,他知道她回来了,在笛声一遍又一遍的催促中,他悄悄爬了起来,扛着梯子打开家门,偷偷溜了出去。
在俞家的后墙外,当李崇刚把梯子竖好,一个黑影就迅速爬了下来,俞梅珞如同以往一样毫不犹豫地跳到街道上。
“俞家妹妹,你还好吧?”李崇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李家哥哥,我还好。”俞梅珞说着,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她再次见到这位青梅竹马的朋友仿佛已经隔了一辈子。
“你这些天到底干什么去了?吓死我了。”李崇说。
俞梅珞什么也沒有回答,她忽然跪下了,对李崇坚定地说:“娶我!”
李崇听了这话,吓得“啊”了一声。
这是俞梅珞想到的唯一一个办法,“娶我!”俞梅珞再次坚定地说。
李崇看着跪在地上的俞梅珞,十分为难地说:“可是,你爹会怎么说?我母亲又会怎么说?”
俞梅珞听了李崇的话,很镇定地回答说:“我爹那里好办,明天晚上这个时候,我去找伯母谈,我跟她说。”
第二天深夜,李家灯火通明。
在约定的时间,李崇打开了门,俞梅珞大大方方地走了进来。李家院子不大,但干净齐整,一边是院墙,另一边是几间厢房,正面则是客厅。俞梅珞进屋之后,只见李元和钱氏端坐堂中,俞梅珞走了过来,低头屈身拱手深深道了一声万福。
“大小姐,听说前一阵身有小恙?”李元温和地笑着问候。
“感谢世伯惦念,最近好些了。”俞梅珞说。
“坐吧,快坐。”李元说。
俞梅珞依言,在李元和钱氏的下首坐了,李崇则肃立在李元身边。
“大小姐,我听我们家崇儿说,你有事找我们商量。”李元问。
“是的,世伯,我想让李崇哥哥娶我。”俞梅珞毫不羞涩,相当坦然地说。
李元闻言没说话,他转头看看钱氏,钱氏吊着一双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俞梅珞,从鼻孔里笑了一声。
“大小姐,这婚姻大事可不是儿戏。”钱氏说。
“所以这才找伯母来商量。”俞梅珞不卑不亢地说。
钱氏听了皮笑肉不笑地扭过头对李元说:“官人,这快入夏了,新鲜果子也要下来了吧?”
“是的,夫人。”李元毕恭毕敬地说。
“吃果子都讲究尝鲜儿,过了时令的烂果子可就没人要了。”钱氏阴阳怪气地说。
俞梅珞闻言,面孔一时紫涨,但她压住心头那口气,脸上浮起一丝笑容回答道:“伯母所言极是,不过话分两头,有些果子更讲究稀有珍贵,比如那番邦进贡来的,时令上虽然差一些,但是小门小户的可吃不起,它贵啊!”
钱氏没想到俞梅珞会这么狠狠地回噎她一句,她刚要着恼,又生生忍住,两人之间一时僵住了,李元见状马上出来打圆场,他对李崇说:“崇儿,快去把新做的乌梅汤端上来,给大小姐尝尝。”
李崇去了,一会儿拿着茶盘端过几碗乌梅汤,俞梅珞接过来,几个人默默地喝着,俞梅珞喝了两口,率先把碗一放说:“伯母,咱们明说吧,我要是嫁过来,那陪嫁的奁产必不会少,按照本朝法度,那份奁产怎么处分都要依我,如果我过了门,愿意写份文书,把财产全部交予夫家,伯母看怎么样?”
钱氏一听,着实心动了一下,她慢慢放了碗,并不作声。
“伯母,要不是我生了病,你李家可没有这个机会吧?”俞梅珞耐心地劝道。
钱氏听到这儿,终于点点头说:“大小姐果然是个厉害角色,我问你一句话,这事儿你能做得了你爹的主吗?”
“能,他要是不同意,我就把梅楼烧了。”俞梅珞很淡定地说。
李崇和俞梅珞就这样成了婚,不到一年俞梅珞诞下一子,孩子出生之后,日子过得烦琐而充实,家庭生活也貌似平顺。
谁想天有不测风云,绍兴十一年高宗冤杀岳飞,随即俞家被抄家,原因是俞长勇多年追随岳飞,被诬为岳飞余党连坐抓捕,并判抄没家产。
消息传来,俞青之急火攻心,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他精打细算小心谨慎了一辈子,却还是没有躲过那无缘无故的一刀,原因还来自于报国。当县衙的兵丁带着州府的人如狼似虎地站在俞家大门前时,俞青之迅速手书一封信,让一个家人从后门溜出去,赶紧去找长子俞长义,让他亡命江湖,别再回来。
俞青之照例让管家使了钱,请求门前的兵丁多给一点时间,县衙中人本有很多与俞府相熟,乐得卖个人情。俞青之拖着残躯,独自上了梅楼,他在屋子中间坐下,缓缓四望,务阳城尽收眼底,它繁华依旧。他没想到他俞家竟然是这样的结局,厚道谨慎精明都抵不过天意。
“唉,这辈子怎么躲都躲不过去,他们就是不放过你。”俞青之长叹一声,他这一生经历的折腾太多了,先是辽人折腾宋人,宋人折腾辽人,接着金人折腾辽人,宋人折腾辽人,再后来是金人折腾宋人,宋人折腾金人,他在各种折腾中辗转腾挪,最后还是在宋人折腾宋人的时候被干掉了。
“老天,你什么时候能良心发现,让我们黎民百姓好好过日子呢?”俞青之发自内心地祈问。
俞青之呆坐了一阵,之后起身,毅然做了一件这辈子最勇敢的事情,他把梅楼点燃了,火苗瞬间就蹿上了屋顶,很快,梅楼就如同一枚巨大的火炬一般燃烧起来,它充满不解和怨气,好像在质问上苍,到底谁能给老百姓一条活路?
俞梅珞并没有看到那股冲天的火焰,她在睡梦之中被一股烟味呛醒。她睁眼看看孩子睡在她的身边,一切安好,正讶异间李崇冲了进来,他满脸慌张地大喊一声:“梅楼着了!”
俞家就这样败落了,俞长勇被抓,俞长义不知所踪,俞青之自焚而死,每个时代的荣华富贵都是过眼云烟般的事情,连感叹的时间都不够。
俞梅珞忽然变得一无所有了,而她自己眼下的日子也过得并不舒服。她本是大小姐出身,家里原来丫鬟仆妇甚多,家务事当然是不会做的,所以嫁到李家之后,遇到一点事情肯定手忙脚乱,钱氏既挑剔又厉害,她早就看不惯俞梅珞笨拙的样子,动辄发脾气骂人,俞梅珞为了孩子只好忍气吞声,直到这时她才发现,原来那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吟诗作画吹笛弄月的日子绝对值得怀念,她也才明白了父亲把她装在金丝鸟笼中的苦心,眼前这种琐碎、畏缩的日子真是太令她心烦了。
日子一长,钱氏与俞梅珞的矛盾日渐明显,两人原本谁都不是省油的灯,那钱氏嫌贫爱富,俞梅珞家道中落后,她不断聒噪,话里话外都是俞梅珞骗了他们李家,俞梅珞强忍了些时日,终于压不住小姐脾气与钱氏大吵,而李元李崇父子均懦弱无比,两个妇人大闹之际,两人面面相觑诺诺不敢言,女人们吵的次数多了,两人竟能视而不见地在一旁下起棋来。
一个雨天,俞梅珞在和钱氏又一次冲突后,夺门而出。可她实在没有任何地方可去,只能神情沮丧地在街上闲走。务阳城里依然人来人往,即使雨天也没扰了人们悠游闲逛的雅兴,茶楼酒肆都开了门,商旅往来,人头攒动。俞梅珞信步走入一家茶坊,茶坊的名字叫作“朱四郎”。这是一间高档茶坊,环境清雅,茶坊的墙壁上挂着名人字画,四周摆放着鲜花、奇松、异石。茶坊内,有几个人正闹闹嚷嚷聚在一起“分茶”,看看谁能在茶碗中冲出最优美的图案,另一群富家子弟则会聚在一起,习学乐器,不时嬉笑。
俞梅珞挑了一个临街的位子坐了,务阳县中的茶坊,每个季节售卖的饮品也不同。冬天卖擂茶,茶里拌有姜末,喝后可以驱寒;暑天除了茶,也卖梅花酒,坊中还不时吹曲,以招揽客人。俞梅珞点了一盏梅花酒闲坐,众声喧哗之中,她郁郁寡欢,她忍不住又想起了过去,没想到当年无比厌烦的日子现在看起来如同在天堂一般。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一个人戴着斗笠来到她面前坐下,她抬起头看那个人,他摘下斗笠,居然是那个山匪。
俞梅珞大惊失色,她看看左右,周围的人并无异样。
“没错,是我——”山匪满不在乎地对她说。
俞梅珞惊恐地盯着他,一时无语,慢慢地,她的眼中涌起泪水。
“哎哟哟,这是怎么了?我的小娘子——”山匪调笑地看着她,拉长声调说。
“你找死吗?城门上长年有你的画影图形,一直在抓你。”俞梅珞过了半天才咬牙切齿地说。
山匪无所谓地一笑,说:“这事儿太稀松平常了,我告诉你,这一州六县都有,我、不、怕。”
俞梅珞起身想走,山匪一把飞快地摁住了她的手。
“我想你了,所以才来找你。”山匪此时非常恬不知耻地说。
俞梅珞听了这话脸上一红,她迅速把手收了回来,这么直接的话从未有人对她说过,但是她马上又想起正是山匪把她扔到山道上,心中恨意顿生。
“你是我第一个放走的女人,但是我后悔了,我去找了幻空大师,他告诉我你回到了务阳城,所以我就来城里找你。”山匪笑嘻嘻地说。
“幻空大师是不会告诉你的。”俞梅珞低声说。
“是的,那秃驴一开始确实不说,但他不说,我就砍他的指头,他又没几根指头。”山匪耐心地解释道。
俞梅珞被山匪的恶毒吓住了。
“心肝儿,我想你了,我特别想念你身上的味儿——”山匪笑嘻嘻地又说,在那一瞬间,他脸上扬起孩子一般灿烂的笑容。
“滚——”俞梅珞听到这儿,再也忍不住,她低低怒吼了一声。
按理,这场谈话怎么看都要闹翻,一个大小姐必然和一个山匪势不两立。谈话期间,俞梅珞几次恨不得想把酒泼在对面那个无耻之徒的脸上,但是她不敢也有点下不去手。俞梅珞很愤怒地告诉山匪:“你毁了我一辈子。”可山匪则淡定地回答她说:“你这一辈子我不毁,早晚有人毁。”
出人意料,谈话结束时两人竟然说好要再次见面。这是山匪放走俞梅珞的条件,他说如果她不来,他就会在城市中一直找她,直至再次找到她,俞梅珞听了显然是被吓住了,她知道他什么都干得出来。
分手之后,山匪在城南一个偏僻的客邸中潜伏下来,但俞梅珞一直没有去那个约定的地方。她知道去找山匪会是什么结果,可她同样看得明白,如果她在李家,她的一生会是什么样子。俞梅珞心神不定浑浑噩噩地过着,某天傍晚吃饭时,她把一只碗打碎了,钱氏什么也没说,只是无奈而恶狠狠地看着她,她也已经被这个无能且脾气怪异的儿媳妇折腾疲了,俞梅珞看着钱氏想要她马上去死一般的眼神,默默地把碎碗收拾了。
一周后的深夜,俞梅珞女扮男装悄悄摸到了山匪居住的那个客邸。她按照约定的暗号,在门上连敲五下,门打开了,俞梅珞闪了进去。屋中相当幽暗,一柄刀瘆人地立在床前,俞梅珞进门的瞬间,山匪从门后蹿出来,把门关上,然后一把把她抱了起来,他紧走几步,把俞梅珞扔到了床上,正欲行好事,他忽然笑嘻嘻地停住,问她:“你没有报官吧?”
“放屁,我要是报官,你早死几回了。”俞梅珞咬着牙说。
“那就好。”山匪满意地笑了,他说着伸手去解俞梅珞的衣服,俞梅珞拿手挡住他,山匪有点焦躁,说,“这小娘儿们,又怎么了?”
“你有一个儿子。”俞梅珞冷不丁地说。
山匪瞬间愣住,这事儿让他意想不到,他怀疑地看着俞梅珞,俞梅珞肯定地点点头。
“那又怎样?”山匪说。
“不怎么样,我就是跟你说一声,你完事儿后带我走吧——”俞梅珞说着把手放了下来。
山匪哧地一笑,他说:“走不走的你可想好了,我本以为你就是来跟我睡觉的。”
“想好了,我跟你走。”俞梅珞很坚定地说。
“那你的孩子呢?”山匪又问。
“我不能带他,跟着我他会受苦的。”俞梅珞说着,眼睛里涌起一股泪水。
“小娘儿们,真他妈的够狠。”山匪说着不禁竖起了大拇指,他接着又去扯俞梅珞的衣服,俞梅珞放任他乱动,中途当山匪压在她身上时,她死死盯着山匪那张英俊的脸说:“记住,你得對得住我,不然,我杀了你。”
山匪闻言哈哈大笑起来,他一边用大手揉捏着俞梅珞那平平坦坦的乳房,一边说:“放心吧,老子一定让你快活,让你一辈子自由自在——”
大约二十年后,俞梅珞回到了务阳县城。
没有人能认出她,她早已从一个心高气傲的俞家大小姐,变为一个饱经沧桑的中年妇人。她清秀美丽的面容不见了,脸上遍布皱纹,还有一道深深的伤疤从额头一直延伸到脸的右侧,那是另一个女人在和她争风吃醋时的杰作,她最终捅死了她。
俞梅珞在一家客邸悄悄住了下来,她的东西很少,只有一个小小的包袱,里面有一点碎银子,她的枕头下面枕着两柄锋利的长刀。在屋子里蛰伏了几天,她决定上街去看看。这天上午,她出了门,闲逛之中,不自觉地走到马蹄街,遥遥望去,她一眼看到“李郎中家”居然还在。她犹豫了一下,慢慢走过去,“李郎中家”依旧顾客盈门,一个大夫端坐堂中,他正是李崇。李崇也已经是个中年人,但是他的模样变化不算太大,面白而瘦小,颌下蓄须,头戴东坡巾,身上穿一件褐色对襟长衫。他正给人看病号脉,一个小伙计在后堂忙着给人抓药。俞梅珞远远地凝视着他,这是她熟悉的面容,二十年没有见到了,时间如白驹过隙,俞梅珞的内心感慨异常。李崇在忙碌之中,抬头瞥了她一眼,但完全没有认出她,只是看到街对面站了一个丑女人,他也不以为意,务阳县没钱看病的人是很多的。
夜深了,街上马静人稀。
俞梅珞又一次来到马蹄街李家的门口。她掏出一根竹笛,幽幽地吹起来。笛子的声音摇摇摆摆,似有哀伤,似有迷茫,饱含无限深意。很快,正在灯下读书的李崇就注意到了,他觉得那笛声有点耳熟。李崇放下书,披上衣服走到屋外,他提着一盏灯笼,走到大门口,打开门,门外一片漆黑,他提起灯照向远处,只见一个女子正站在十步之外的地方吹笛。
“谁,谁在吹笛?”李崇问。
“是我——”俞梅珞声音有些嘶哑地说。
李崇的心莫名地一阵狂跳,他走过去高高举起灯,显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张苍老而有些恐怖的脸,李崇倒吸一口凉气,他忍住心中的悸动,仔仔细细看了半天,才找到那个女人额头上浅浅的印记。
“是你,你回来了?”李崇颤声问,他认出了她。
“回来了——”俞梅珞含着泪水说。
李崇慢慢伸出一只手,俞梅珞也伸出了一只手,他抓到她的手,感到她的手粗糙而有力,能摸索到厚厚的茧子。
“走,跟我进屋。”李崇说。
俞梅珞收了笛跟着李崇穿过庭院,走进堂屋,一切都没变,家中还是那样整洁、干净,屋子正中挂了一幅古人山水,旁边是一副对联。李崇放下灯,转过身时,俞梅珞忽然跪了下去,向着李崇深深磕头。
“起来,你起来——”李崇走过来搀她。
“哥哥,对不起,我错了。”俞梅珞跪在地上仰起头说,“这么多年,我一直想说这句话,我后悔至极。”
此时,李崇的眼中泛起泪水,他把俞梅珞扶起来,两个人面对面坐了,李崇给俞梅珞沏上茶,他忍不住又看了俞梅珞几眼,心中暗暗感叹,如果两人在街上相遇,他肯定不会认出她。俞梅珞问起李崇的近况,他告诉她,父母已经谢世,现在只有他独自经营药铺。
“那嫂嫂怎么样?”俞梅珞问。
“没什么嫂嫂,我一直孤身一人。”李崇说。
“为什么?”俞梅珞问。
“很简单,我一直在等妹妹回来。”李崇说。
俞梅珞闻言再也忍不住,她痛哭流涕起来,这是她完全没有想到的答案,心中百感交集。
“我们的儿子已经长大了,他在县衙当差,干得不错。”李崇眼圈红红地说。
俞梅珞心中剧痛,这么多年她良心中的那种自我谴责与日俱增,她无法原谅自己年轻时的鲁莽、轻率与绝情,这一次,她就是想回来向李崇认个错。
相聚之后,俞梅珞独自回了客邸。她没有奢望回到李崇身边,能说出隐藏在心中二十年的歉意就足够了。其实她现在已是山穷水尽、走投无路。就在几个月前,与她厮守了二十年的山匪忽然不见了踪影,他就如同人间蒸发一样,抛下所有的妻妾儿女,逃之夭夭。
两周过去,山匪的妻妾们慌了,她们拥到她的房间来找她,女人们看着她一起问:“三姐,怎么办?”
她在山匪所有的女人中从来都是一言九鼎,但是此刻也是束手无策:“能怎么办?等吧——”她咬着牙说,眼中要冒出火来。
她很奇怪,这个王八蛋在搞什么鬼?他做过各种丧尽天良的事儿,可是从没玩过失踪,她决不相信他就这么无缘无故地不见了。但是这一回,她确实失算了,他没再回来,他就是毫无理由地一去不复返。几个月之后,山寨中所有人都等不了了,她只好平均分配了寨子中的金银珠宝,把喽啰和女人们都打发走,让他们自谋出路。喽啰们散得很快,既然大当家的没了,他们赶紧得投靠别的山头,混口饭吃;女人们倒是哭了几声,但既然分得的珠宝够过下半辈子,说不定出去糊弄一下还能再嫁人,这时不跑更待何时?
树倒猢狲散,人们离去的速度简直惊人,她深切地感受到了世态炎凉,而她内心最恨的还是山匪,他居然就那么无情无义地跑了,他这么一跑,把她之前的二十年都跑没了。
张青是和俞梅珞一起下山的,他正值二十啷当岁血气方刚的年龄,个子不高,为人机警,他自小练得一身好武艺,平素好读书、爱琢磨事情。张青和俞梅珞同时进了务阳城,为了避免风险,进城之后他和俞梅珞就分开了。
对张青来说,务阳城的名头太大了,母亲俞梅珞很小就跟他不断提起,按照母亲的描述,那是一个富贵繁华之地,气象万千,人物风流。这回进城之后一看,务阳城果然名不虚传,街上人来人往,热闹异常,张青先在客邸住下,稍稍将息了一个时辰,就在心痒难耐之中出了门。
他头戴巾帕,穿着一件棕色小袖缺胯衫,下着小口裤,脚蹬一双黑靴,他先寻了一家酒楼,独自吃了几杯水酒,半酣之后忍不住去街上的勾栏瓦舍兜转流连一番,诸多把戏看过一遍直到午夜时分方回。接下來的几天,他又去燕楼歌馆里闲逛,但他只是浅尝辄止,面带一丝冷笑地看着游手好闲的富家子弟们与女人们嬉闹,自己并不当真。可半个月之后的某一天,当他又一次又站在街头时却不知道应该去哪儿了,他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心想:“这个花花世界好是好,但是这么下去也不是回事儿,总得干点什么吧?”
于是,他悄悄去找了俞梅珞,见到她之后,他开门见山地说:“妈,你说,我开个酒楼怎么样?”
“开个酒楼,那不显得很扎眼吗?”俞梅珞问。
“我们总不能坐吃山空吧?好歹得弄点营生。”张青说,他这个做生意的习惯是跟着俞梅珞养成的。
“有事做当然是好的,况且务阳城人口众多,开个酒楼倒是能赚钱——”俞梅珞琢磨着说,“只是人多眼杂,我们又不比常人,所以我还是觉得有些危险。”
“妈,放心,儿子做事自有分寸,不会惹麻烦。”张青淡定地说。
俞梅珞听了点点头,张青自小老成,做事谨慎,而且一直跟着她历练,应该不会出大错。
不久,张青的酒楼开业了。他从另一个外乡人手里盘下店面,对方因经营不善,急于脱手,他慢慢谈了一阵价钱,得到很好的折扣才接了酒楼。酒楼重张之后,张青下了相当大的功夫,他重新请了厨子、小二,还多找了几个新鲜粉头,生意果然有了起色。俞梅珞去了几次,看看一切正常也就不再担心。
有一天,俞梅珞来到酒楼时,对张青说:“儿子,你去马蹄街的李郎中家,送一碗笋泼肉面。”
“为什么?”张青诧异地问。
“李郎中家当年帮过咱家,江湖义气,我们得谢谢人家不是?”俞梅珞轻描淡写地说。
张青遵嘱去了,他拎着食盒,很快找到马蹄街的李郎中家,走进店面时,李崇正坐在堂前给人看病,他抬起头看到一个年轻后生走了进来。
“请问官人,这里是李郎中家吧?”张青拱手施礼,客气地问。
李崇看着来人一愣,他觉得这年轻人有点眼熟,但是又想不起是谁,他点点头问道:“是的,小哥有事儿吗?”
“没什么事儿,有人送李大夫一碗面。”张青说着笑了笑,把食盒放了下來。
就在张青微笑的那一刻,李崇忽然明白了,这个年轻人像他自己。
李崇和张青说话之际,俞梅珞却闷闷不乐地闭门闲坐。这些天,她是在无聊中度过的,除了偶尔去看看儿子的店面,她既无事可做也无处可去。
山匪没有任何消息,俞梅珞每天都待在房间里,无所事事之中她忍不住回想过去,她不断地自问,要是当初没有选择逃离,生活会怎样?她自小就心高气傲,拒绝逆来顺受,但是看来命运跟她开了一个玩笑,就在当年,当她跟随山匪狂奔出务阳城之时,命运就已经开始设伏了。
她跟山匪的生活当然不是一无是处,一开始他们也像每对年轻夫妇一般浓情蜜意,但是时间久了,她才发现一个诗歌中常常感叹的问题,相爱易相守难。山匪虽然滑稽风趣,乐观开朗,却风流成性,酷爱拈花惹草,他总是不断地把各种女人弄上山,结果山寨之中吵成了蛤蟆坑。她没有办法,只好跟各种竞争对手不断斗争。在常年的战斗中,俞梅珞凭借着她的聪慧和果决逐渐占了上风,她甚至别出心裁,让山寨开始跟府中各县的商人们做生意,这不仅使山寨里生活物品富足,也使山寨头一次凭另一种方式赚了钱,这比刀头舔血地出去抢强太多了。有了银子之后,俞梅珞非常肯花,她尽量笼络山匪的心腹们,因此山寨中的喽啰们都站在了她这一头,围着山匪对她歌功颂德;最关键的一次,她为了捍卫家中老大的地位,和山匪最宠爱的四姨太来了一场巅峰对决,她奋不顾身在付出了一张脸的代价之后,干掉了四姨太,这使得所有女人都胆寒,都服软了。
但是她依然没有取得最终的胜利,随着儿子一天天长大,就连山匪这么个大大咧咧的人都看出来了,他一点也不像他,这让山匪产生了深深的怀疑。再有,她与山匪的想法大为不同,俞梅珞原本是想过一种不同的生活,可山匪远非她想象的那样潇洒倜傥、勇于任事。到了山上不久,她就发现了山匪的本来面目,他毫无进取心,每天除了喝酒吃肉就是和女人厮混,更让她惊讶的是,他最大的愿望居然是回到城市里——他渴望那种小时候的市井生活,这太滑稽了,这不正是她努力逃离的、半死不活的生活吗?
胡思乱想之中,门被轻轻叩响了,四轻一重,俞梅珞听到声音之后起身去开门,果然是张青,平时为了避人耳目,他很少来。
张青进门之后,俞梅珞看了他一眼,问他:“有事儿吧?”
“妈,有他的消息了。”张青犹豫了一下才对俞梅珞说。
俞梅珞心里一震,她知道儿子嘴里的他是谁。
“是吗?”俞梅珞装作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他在遂义县,据说在街上被人认了出来,现已下在大牢里。”张青说。
俞梅珞听了,托腮沉思一会儿,她问:“我们现在人还能召集多少?”
“干吗?”张青问。
“去救他。”俞梅珞说。
“为什么要救他,你忘了他怎么抛下我们母子的?”张青不理解地说。
“我就是想问问,他凭什么抛弃我们?”俞梅珞说着,眼中涌起泪花。
“问这些有什么用呢,妈,这笔买卖可不值得做。”张青冷静地劝说道。
俞梅珞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下定决心说:“儿子,你说的没错,可无论如何,他毕竟是你爹,我们去救他不算一档子生意。”
李进长得高大魁梧,整个人看起来英俊潇洒、玉树临风一般,从年少时起,他就受到左邻右舍的喜欢。
与父亲李崇完全不同,他自小喜欢拳棒,习得一副好身手,但对读书不感兴趣,也没有跟着父亲学医悬壶济世,治病救人,不过他胆大心细,头脑清晰。
成年之后,李进在县衙谋了份公差,在县尉司当了个都头。
这事儿说来凑巧。有一年,务阳县城闹贼,贼是独行客,一个人偷遍东西南北,就是抓不到他。李进有个朋友在县令身边做个虞侯,知道县令天天骂县里的捕快没用,捕快们也伤脑筋,可就是想不出办法。李进知道此事之后,叫了他的朋友带着他在贼出现过的地方走了一遍,看完之后他告诉朋友说:“他留下了痕迹,你们怎么看不到?”
“什么痕迹?”他的朋友疑惑地问。
“这个人应该和我们年龄相仿,他是本地人,他去过的每一个地方都是我们年少时最向往的地方,那里有我们小时候最喜欢的把戏、玩具和小吃。”李进说。
他的朋友听了李进的判断觉得颇为有理,回去报告了县令,县令让捕快们按照李进的建议,在城中最热闹的一个勾栏瓦舍设伏,终于将贼人一举拿获。
县令对李进大为赞赏,于是,在他的举荐之下李进在县衙里当了一名都头。事实证明,县令的眼光不错,李进上任之后,城中的治安好了很多,案子破得又快又好。他不仅有做事之能,也爱交朋友,他天天住在县衙,每每跟手下喝酒厮混,还不时给手下散一些碎银子。众人如果有了实惠,也会拿出一份孝敬他,多数时候他分文不取,偶尔也拿些边边角角的小东西以慰他人之心,手下们因此都很服他,他们觉得哪儿都找不到这样的好头领。
前一阵儿李进一直带着人在外公干,很长时间没有回家。事情办完,他才回家歇了两天。家中一切如旧,这一天,父亲还是几十年如一日坐堂给人看病,他自己则坐在院子的阴凉处看着小伙计给病人们抓药。
接近中午时分,有人来送面,他偶然间抬起头看了那个送面的年轻后生一眼,心中暗暗吃了一惊,那一眼的感觉并不好,此人身上似乎带有一股凶狠之气。年轻人走了之后,他下意识地问自己的父亲:“爹,他是谁?”
“不大清楚,你不是也听到了,他说他是来送面的。”李崇说。
“谁平白无故地给咱家送面?”李进问。
“不知道啊,可能是哪个病人吧,咱家这营生就这点好处,总是有人惦记。”李崇看似随便地说。
过了几日,一群捕快又在县衙的院中闲坐,天气晴好之际,众人在一棵大树下闲聊,说些城中最近的奇闻逸事,又添了哪些好吃的好玩的,一个公人快人快语道:“列位,最近城中有一件奇事,大家知晓不?”
“什么事儿?”大家问。
那个公人说:“在县东走马街那里,新开了一家酒楼,叫作白蒲樓,异常火爆,我去了几次,却觉得菜品特别一般。”
“哦,那为什么火爆呢?”大家问。
那个公人一笑,神秘地说:“我起初也不明白,后来听人家说,那酒楼悄悄在卖金器,每一件均精美无比,所以城中人趋之若鹜。”
“一家酒楼有些金银器,倒也不奇怪,自上皇绍兴和议以来,这些年风调雨顺,也没见什么刀兵,富足人家不算少。”大家不以为意。
“我也是这么想,可是奇怪的是,这家酒楼的金银珠宝天天卖却天天不见少,好像有个宝藏一般。”公人继续说。
众人听了点头,忽然,一个老成持重的捕快似乎想起了什么,他说:“这事儿确实透着蹊跷,前一阵儿我去邻县公干,听朋友说启龙山的贼人散了,寨中的头目和喽啰全都不知所踪,这批金银器不会和那群贼人有关吧?”
众人闻言都将信将疑,这种消息半真半假,启龙山的贼人好多年音信皆无,人们都以为他们早就自生自灭了。李进也没说话,但是他的心一跳,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想起那个年轻男子,尤其是他眼中那种锐利的光总让人觉得有什么不对。
白蒲楼的生意越来越不错,俞梅珞已经悄悄搬到了酒楼的后身,找到了一个僻静地方赁屋居住。她想清楚了,等着金银珠宝再卖一些,攒足银子,她会集中一下过去的人手,去遂义县冒一次险,这是她最后一次为他冒险,作为对过去生活的彻底了结。这之后如果她能活着回来,她就打算开始新的生活。
她已经开始与李崇悄悄重聚,这二十年来,她对李崇的内疚从未停止过。两人偶尔约着喝三杯两盏淡酒,说一些家常话。她还重新拿起了画笔,寄情于山水之间,只是这画笔拿起来似乎有千钧之重。有一天,当她画到一半时,抬起头忽然看到镜子中的自己,那是一个身材粗壮的中年妇女,满脸皱纹,饱经沧桑的面容上有一道深深的、从上至下的刀疤,她被自己真实的样子吓住了,不禁暗暗自问:“这是我吗?我真的还能重新开始吗?”
公人们在县衙的闲聊让李进上了心,但他并没有造次,而是悄悄派了一个心腹去酒楼一探究竟。那个心腹办事得力,假装客人偶然几次搭讪之后,酒楼老板果然中计,他把客人让到一个僻静的阁子间,拿出许多金银宝器……
心腹回来之后把这件事告诉了李进,两人商量对策,李进略一沉思,吩咐手下:“事不宜迟,这样,你马上去告诉白蒲楼,让他们做几道拿手菜,备些时鲜果子菜蔬,再把他们最好的酒拿几瓶来,就说县衙里县尉老爷立时要请客。”
一个时辰之后,菜和酒都到了,菜精美,酒是好酒,最难得的是酒器,务阳城的习惯是每个酒家送餐时必用酒楼中最好的酒器,这样既能承客人之欢又能彰显酒楼的豪阔。众人围着细看,几乎人人都看呆了。那白蒲楼的酒器果然十分珍贵,有金的、银的,特别是一个翠生生的玉碗,那碗碧绿碧绿的,晶莹剔透不说,碗壁上还雕着几只活灵活现的秋蝉。
“这种碗,整个务阳县之中谁家会有?”李进指着碗问。
众人想了半天皆摇头。
李进小心地举着碗,在阳光下认真照了照,他笑笑说:“兄弟们,就凭这只碗,白蒲楼的老板非奸即盗。”
“李头儿,真的吗?”众人不信。
“我要是猜错了,把脑袋给你们,列位,跟我去拿人!”李进说。
“但凭李头儿吩咐!”众人闻言插手高叫。
于是,李进迅速点齐兵丁,自己骑了一匹白马提一柄长枪,众人绰了刀枪随后紧跟,浩浩荡荡出发了。众人齐刷刷来到走马街,到得白蒲楼门前,一字排开站定,店内的客人觉得奇怪往外直瞅,一个伙计看出情形不对赶紧出来,小跑着过来抱拳说:“李都头,有何指教啊?”
李进骑在马上,把长枪一横,微微一笑说:“小二不必惊慌,叫你家东主出来说话。”
小二闻言,飞也似的报了进去。张青正坐在柜内,听闻禀报,抬眼瞟了一眼酒楼外,果然看到有十几个公人严阵以待。他不慌不忙站起来,整整袍衫从从容容地走了出来,门外李进端坐马上,张青看到李进一愣,他觉得这个人怎么有点眼熟,那李进看了张青也是一阵纳闷,心想:“这人似乎哪里见过一般。”
“都头,唤小的有何吩咐?”张青拱拱手,脸上皮笑肉不笑地说。
李进咧咧嘴,单刀直入地问道:“这些年,山上的营生还好吧?”
张青看看李进,不卑不亢地说:“都头的话小的听不懂,要是不嫌弃,就请兄弟们进来一起喝杯水酒如何?”
“我想请你跟我回县衙喝杯酒,要是有好的酒器可以带上。”李进微笑着说。
“好说,好说,待我拿了酒器,去去就来——”张青说完利索地转身进了酒楼。
张青走到柜台,向后一转,忽然掣出一把朴刀来,当他再次返身走出酒楼时,已经脱了外面的袍衫,里面只剩一件背心,他下着窄腿裤,脚蹬一双麻鞋,两臂肌肉暴起,把朴刀往地上狠狠一戳,高叫了一声:“都头,我启龙山的买卖确实不错,千八百的人头也都经纪过,今儿来的都是足料的好货,来来来,谁过来让爷爷我先开个张——”
李进闻言仰天大笑起来:“我把你个不知死的贼人,死到臨头了,还在夸口——”
此时,俞梅珞正和李崇坐在一起说话,他们今日约了在酒楼见面,两人找了一个僻静的阁子间相对饮酒,一开始听到外面有些声音,俞梅珞也没当一回事儿。一会儿一个伙计挑帘进来,伏在她耳边说了两句,俞梅珞心里一惊,脸上也变了颜色。
“官人,我去去就来。”俞梅珞说。
俞梅珞走了出来,她走到前堂,一眼就看到门前兵丁齐集,张青一个人拄着刀背对着店门。
“儿子,怎么了?”俞梅珞从堂中向外叫道。
“母亲少坐,儿子把这几个不知死的打发了就来。”张青头也不回地说。
俞梅珞明白了,看样子他们母子两人已经被人识破,这一回凶多吉少。俞梅珞并不着急,她伸出手把头上的玉簪摘了下来,那支玉簪从小就陪着她,几次失而复得,她把玉簪放在柜台上。外面聒噪的声音越来越大,几个小二都扭过头看着她,俞梅珞冷静地又看了一眼门外,她毫不犹豫地走向柜内,瞬间掣出早已藏好的两把明晃晃的尖刀,很淡定地对小二们说:“是时候了,小的们,一个人去给城中咱们的人报信儿,其他的跟我走。”
她手持双刀大踏步向外走着,虽然这只是短短的一段距离,但是她觉得非常漫长,好像把过去的岁月又重新走了一遍,她看着自己拿着刀的手,想起自己曾经画画的手、曾经吹笛的手,她知道一切都晚了,再也无法回到过去。
俞梅珞走到屋外,阳光下,她一眼就看到那个骑在白马上的人,他头戴黑色幞头,上插一朵大红花,身着一件红袍,脚蹬一双黑靴,手中拎着一把亮闪闪的银枪。她没有丝毫的犹疑,立刻就认出这个人就是年轻时的山匪,他英俊潇洒,风流倜傥。豁然之间,她的内心一阵地动山摇,她想这也许就是无法阻挡的命运,她断定这一定是她多年未见的儿子,一时间,种种爱恨情仇涌上心头,眼泪不禁夺眶而出。
此时,李崇听得外面的喧闹,也从酒楼的房间中走了出来,外面的阳光有点刺眼,他刚从房间出来,一时之间眼前只是白花花的一片。
李进忽然看到李崇走出来,赶紧滚鞍下马,诧异地问:“父亲大人,你怎么在这儿?”
“进儿,是你啊,你来干什么?”李崇看到李进也有点莫名其妙。
“孩儿在公干,父亲大人稍等片刻。”李进说。
李崇揉揉眼睛,他回过头看看站在身后的俞梅珞,她的那张脸饱经风霜,早已不再是青春年少时闭月羞花般的容貌了。
“她,就是你的母亲——”李崇指着俞梅珞很平静地对李进说,他决定不再隐瞒。
几个人正说话间,一阵喧天锣鼓传来,众人转过头,只见一个八人抬的大花轿缓缓而来,花轿前一大群燕楼的歌姬花枝招展地走着。看热闹的众人忽然炸开了锅,纷纷说:“忘了,忘了,今日是知县家的公子娶亲,这可是一个大日子。”
花轿到得众人面前时,帘角微起,一个面容姣好的妙龄女子,听到外面的声音,情不自禁挑起轿帘偷偷向外观看,她一眼就看到了手握双刀、满脸戚容的俞梅珞,心下不禁吃了一惊,俞梅珞也恰好看到了她,两个女人四目相对,俞梅珞心想:“怪了,今天是怎么了?天底下怎么有那么多人看着面熟呢?”
选 择
遂义县庙前街,有个新开的茶坊。茶坊临街的门口站着两个年轻的女孩子,一个叫作梅远,一个叫作知静。
梅远热情而妩媚,她穿着一袭紫衣,内着抹胸,露出一段白白的脖颈,头上戴着一朵绢质白色茉莉花,她不断招呼着来往行人;知静苗条清秀,她一袭鹅黄交领袍衫,头戴一只紫丁香,她睁着一双不大的眼睛,心不在焉地敷衍着,只顾贪看着热闹的街市。
两人是表姐妹,也是知县夫人的远亲,她们自作主张从偏远的山中小镇来到县城闯天下。她们有个远房姑姑是遂义县县太爷的夫人,家乡的人都说姑姑十分好客,对家乡的亲戚十分照顾,她们来之前,心里都盼着姑姑能多加援手。到了县城,她们千辛万苦找到知县府上,好不容易跟门口的家人说明白亲戚关系,知县夫人听了通报,倒是请进去见了,她和两姐妹说了些客气话,问了问家乡的情况,姐妹俩一一回答了。可没想到,知县夫人借口有事,饭也没留,直接让家人给了一笔银子,就把她们打发走了。知县夫人自此闭门不见,这跟姐妹俩的想象大相径庭,她们都觉得家乡的传言不准,城里人也太冷淡了些。姐妹俩在城中盘桓多日,一直无所事事,姐姐梅远不甘心,她出来的时候早就想好了,不到万不得已决不回去。于是,她大着胆子带着妹妹在城中到处闲逛,妹妹知静懵懵懂懂地跟着,她早已被城市的繁华迷住了双眼,梅远边逛边看,这遂义县人口稠密,商业发达,小经济买卖人非常多,来往的客商也络绎不绝,梅远晃了一阵,有一天忽然对知静说:“妹,不如咱们开一个茶楼,在这儿做生意吧?”
“钱够吗?”知静问。
“就用姑姑给的钱,省着点花,开个茶楼是够了,做不好了,再回家也不迟。”梅远说。
“开个茶楼能挣钱吗?”知静问。
“应该行,你看这城里这么多人呢。”梅远很有信心。
知静点点头,她看着街上如过江之鲫的人群说:“姐,我听你的,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姐妹俩于是开始操持起来,赁屋、买家具、买茶具、买茶叶,遂义县里应有尽有,梅远之前又做过类似的事情,所以做起来也算轻车熟路。两人每天都忙到很晚,夜深了,就睡在店里。开业前几天的一个晚上,两个女孩子正在梦乡之中,忽然听到“哐当”一声,院子中传来一声巨响。姐妹俩吓醒了,连忙披衣起来,打开门,走到院子中,拿火烛一照,发现院子正中,一块黑乎乎的石头从天而降,那石头还似乎冒着热气呢。两个女孩子上前端详,半天知静才惊讶地转头对梅远说:“姐,这应该是我妈给我的那块石头。”
梅远打了一个哈欠,有些诧异地说:“啊?是吗,我不是把它扔了吗?它怎么会在这里?”
“不知道啊,它也许是追着我来的?”知静猜测着说。
“它真像条狗,好累赘,干吗老追着咱们。”梅远埋怨道。
“姐,它从天而降,必是一个吉兆,要不我们的茶楼就叫黑石轩吧?”知静请求道。
“这倒可以。”梅远又打了个哈欠说,她一直没想好给茶楼起什么名字,“好吧,咱就叫黑石轩了,赶紧回吧,我困着呢。”
知静闻言,一把把黑石抱了起来,如同抱一个宠物一般一溜烟回了屋。
茶楼开了起来,一开始人当然不多,但是梅远和知静勤奋肯干,开门时间超长,服务热情周到,一有空,她们就站在门口卖力地招呼客人,渐渐地,她们的生意有了起色。有一天,知县夫人出来逛街,偶然听婢女提起,那两个远亲并未离开遂义县,而是开了个茶楼,就兴之所至,顺路过来看看。没想到,进来一看,这茶楼竟然相当清雅,四壁挂着四时山水,室内摆着各种鲜花,还熏着一股浓香。
知县夫人看了不禁叫了一声:“好啊!这茶楼做得有见识!”
此时,知静正在记账,而梅远正陪客人斗茶取乐,姐妹俩闻声抬头,非常意外地看到不请自来的知县夫人,梅远立马高叫起来:“姑姑,可把您老人家盼来了——”
众茶客循声抬头,迅速认出那个满身绫罗绸缎的女人就是知县夫人。梅远和知静旋风般冲过去,扶了知县太太在楼面正中间一个位子坐下,梅远又沏了一杯茶笑靥如花地递过来,知县夫人端起茶杯一尝,果然清香无比,于是忍不住赞了一声:“好茶——”
“姑姑,这是咱们家乡的茶呢。”梅远说。
知县夫人没想到,她一时有点感慨,又品了一会儿茶,她环顾一下四周,再次感叹说:“这茶室确实好,你们的想法?”
梅远马上赔笑说:“我们俩现学的,在县城里学的。”
知县夫人点点头说:“不错,这么快就学到精髓了。”
须臾,茶毕,知县夫人站起身,一抖宽袖,整整鬓发,在婢女的搀扶下悠悠地往外走,到得屋外,扭过头看到黑石轩三个字,她冲着紧跟其后的姐妹俩说:“这么着吧,这家乡的茶楼我认下了。”
“谢谢姑姑——”姐妹俩感激地大叫起来。
“过一阵,把门面再扩大些,我给银子——”知县夫人豪迈地说,说完带着婢女扬长而去。
知县夫人造访黑石轩的消息迅速不胫而走,到了下午整个县城就都知道了,各色人等马上就奔向了黑石轩,茶楼迅疾满座。晚上,茶楼打烊,知静在柜台内算账,梅远则坐在门口的长凳上想事儿,凳子上还放了一把小酒壶,她不时望望窗外的明月,不时拿起酒壶来喝上一口。
“姐,我们今天赚了不少哎——”知静噼噼啪啪打着算盘说。
梅远“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她忽然问知静,“妹,你注意咱姑姑的打扮了吗?”
“咱姑的打扮?”知静想想说,“我倒是注意了,咱姑姑打扮得那叫一个富贵雅致,高髻,长裙,头上满插簪钗,有玉石的,有象牙的,还有珠宝的,至少有十多种吧?”
“而且咱姑眼角还点了粉,我听人说过那叫泪妆,现今临安城里最流行的。”梅远说。
“没错,姑姑脸上还贴着一枚鱼媚子,听说那也是临安最时兴的款式呢。”知静附和道。
“所以,咱别光卖茶啊,能不能给茶楼增加一项买卖经纪呢?”梅远说。
“什么?”知静问。
“化妆,我们给来喝茶的女人们化妆,就按照姑姑的样貌画。”梅远说。
“要是画不好怎么办?”知静问。
“怕什么,先拿咱们自己练不就行了?!”梅远说。
张翠峰原本是延西府清远县人士,家中是县城中的富户,他从小读过书,也酷爱使枪弄棒。后来父亲得罪了当地一个泼皮暴发户,那泼皮使了银钱勾结做公的,几次三番构陷,父亲不慎吃了官司,出来之后一病不起,不久撒手人寰。泼皮得寸进尺,还要来侵夺张家资财,张翠峰年轻气盛,情急之下一刀劈了那泼皮,并杀了带头的公人,仓皇之下,带着家丁上山做了山匪。
山上的日子不好过,张翠峰颠沛流离,兜兜转转来到怀庆府南边的启龙山想寻一清净安稳之地。启龙山半山腰有个寺庙唤作广觉寺,里面有几个僧人,带头的住持叫作幻空。除了这座庙,整座大山空空如也,这正合张翠峰的心意,于是,他在大山深处结了营寨,安顿下来。启龙山的地理位置甚好,向下俯瞰着怀庆府最富裕的两个县城,一个是务阳县,一个是遂义县,两个县城的人如果要往来,就必然经过启龙山。这便使张翠峰有了生财之道,他专以剪径为生,所有人不管是富户、平民;做官的、经商的,只要从他的地盘过,都得留下买路钱。但是张翠峰并不过分,他每遇路人,从不凶神恶煞一味吓唬,而是客气地与人盘道,开口只管人借钱,一般十取二三,收了钱还会派喽啰护送一段。这一招颇为管用,那启龙山本来就绵延广远,路上颇不太平,盗匪甚多,如果交钱之后能获得保护,路人倒也能接受。不过,张翠峰有个特殊的爱好,那就是色胆包天,他非常喜欢女人,为了女人什么都敢干,而且这贼人天生一张玉面,加上自小又读过书,巧舌如簧,所以特别吸引女人,一般女人到了他手里绝跑不了。
官府有一段时间十分痛恨张翠峰的行径,几次派了公人围剿,无奈启龙山太大,大山中找人如同大海捞针,公人又惜命,几次下来都不了了之,张翠峰终得逍遥自在。
但也不知为什么,山匪张翠峰后来沉寂了,江湖上多年听不到他的消息,这原因说来滑稽,他是被自己的爱好拿下了。由于他弄到山上的女人太多,女人们各种明争暗斗,他日日沉湎于各种琐事之中,不胜其烦,渐渐地把自己的锐气也折了,根本无心他顾。后来,女人们不打了,她们别出心裁缠在一起开始做生意,实际上就是把张翠峰手里的各种金银珠宝、珍奇山货、绫罗绸缎拿到各个县城去卖,然后换回各种生活用品、新式家具。在囤积居奇低买高卖中,女人们竟然懂得了赚錢的道理,随着白花花的银子一天比一天增多,所有的人包括张翠峰都明白了,做生意才是最好的,不用刀头舔血也能大把赚钱,于是他干脆不闻不问,乐得和喽啰们天天喝酒耍钱,而很少出去搏命了。
梅远很快在茶楼辟出一个空间,专为来喝茶的女客们化妆。那个角落的桌子上摆满了各种女子闺房中的用品,粉底、胭脂、眉墨、香水。为了招揽客人,她率先垂范,她给自己化了浓妆,脸似桃花,眉若远山,满头插着借来的各种珠宝。果然,她的个性化装束引起了客人们的注意。很快,就有喝茶的女客凑过来问她这种妆是怎么画的,用什么画。这正中梅远下怀,她耐心地告诉女人们如何把凤仙花捣碎染红指甲,如何用黛螺画眉,如何把蔷薇水喷在衣服上,这些秘密心法都是她特意去请教知县夫人,夫人倾囊相授的。
梅远的努力得到了回报,黑石轩的生意开始好起来,男人们因为知县太太的缘故来喝茶,而女人们则由于新颖的化妆服务,把茶楼的美名传扬四方。
这一天,一个虬髯大汉悄然来到遂义县。他头戴一顶范阳笠,面色黝黑,穿着一件褐色缺胯衫。他每日不声不响,只是来黑石轩中闲坐,喝茶、听曲儿。此人正是山匪张翠峰,这是他多年后头一回下山,目的却相当可笑,近期遂义县女人们的化妆术名声大噪,远近闻名,连山上的女人们都知道了,于是,她们立逼着他下山来学习怎么化妆,并且要买最新的化妆品回山。
如果是二十年前,张翠峰决不可能做出这种丢人的事儿,但是现如今,他早已判若两人。
女人们让他来他就来,他算看明白了,这个世界不是他的,是别人的。
张翠峰每天无所事事地坐着,到底怎么化妆他哪里弄得明白,不过是下山来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能躲开山上女人们的聒噪就算造化了。有一天,女人们手忙脚乱化妆之际,一瓶装着蔷薇水的琉璃瓶子不知道怎么掉在了地上,它“砰”的一声摔碎了,女人们“嗷”的一声尖叫起来,张翠峰正在打盹,他被女人们的叫声惊醒,紧接着一股极香的香气扑鼻而来。张翠峰抽抽鼻子,嗅嗅那种浓郁的香气,抬眼看到面前花枝招展的年轻女人们正手忙脚乱地收拾地上的碎片,此时,他麻木许久的神经被触动了,忽然回想起过去。很久以前,他是很爱这种市井生活的,他直勾勾打量着女孩子,她们新鲜、美丽、时髦,女人终归是年轻的好,他咽了一下口水想,她们可比山上的那些黄脸婆强太多了,于是,一种压抑很久的欲望被深深勾起,它不仅是对于女人的,也是对于城市的。
就在纷乱的场面之外,看女人的张翠峰也被别人关注到了,此人不是别人,正是知静。知静每天除了忙着招呼客人就是一丝不苟地记账,偶有闲暇,她会拿出书来读一读,离开家时她带了十本书,这些书她虽都读过,但是她还是决定带着它们一起走遍天涯海角。这一天读书之际,她忽然抬起头看到远处的角落里坐了一个中年人,他的脸棱角分明,目光沉稳,整个人显出一种成熟的味道,知静觉得他太帅了。知静心中一时涌起一丝妄想,脑海中闪出书中描写的那些令人羞涩又令人向往的画面。
“看什么呢?”这时,忙碌中的梅远问愣神的知静,没等知静回答,梅远就顺着她的眼光看到了远处角落里的张翠峰,她一下子会意,不禁哧地笑了出来。
“妹,又犯花痴啊?”她捅了知静一下很直接地说。
“姐,瞧你说的。”知静的脸瞬间红了起来。
“你用不用我替你去问问他,他到底是干什么的,姓字名谁,来自何方?是否婚配?”梅远笑着说。
“姐,瞧你说的,这话怎么好问?人家不过是个茶客。”知静羞得别过脸去。
“傻不傻啊你,我真的会去问吗?妹,记住,我们是做买卖,不是在找如意郎君。”梅远说着,把水壶递给知静,“去,给客人续一点水,少看点书,多干点活儿,至少你也能找机会跟人家多说两句话啊。”
陈玉贞是这个城市中最大的明星,原因很简单,她爹是陈知县。
陈玉贞个子不高,长相甜美,是一个典型的江南女子。她从小受的教育很好,熟读四书五经,琴棋书画皆能,但是她最突出的优点是心灵手巧,她个人的兴趣在于解决生活中的种种小问题。
她是遂义县中第一个发明了牙刷的人,她还喜欢把不同的木头雕刻出各种可以想象的图形,送给街坊四邻。年纪稍长,她喜欢起制作家具,甚至在家中开了一个家具作坊,每天率领丫鬟、家人进行劳作与创新。她做出来的琴桌、玫瑰椅、茶案都会让家人拿到街上去卖,每一回,她的作品都是瞬间被一抢而空。虽说被人欣赏总是令人高兴的,可后来她发现,这些买家大多是冲着她父亲来的,他们在毫不犹豫地买下东西的同时,总是特别谄媚地说:“请大小姐转告陈知县,城南某某某买了——”每每听到这些话,她就有些郁闷地想:“难道,我就不能靠自己的才华立足于世吗?”
一天傍晚,夕阳西下,张翠峰从樊楼出来,那是县城中最大的酒楼,他从上午开始喝,一直喝到下午,一个人干了三瓶玉壶春。路上,人流熙熙攘攘,路边的各种铺席都开门营业,卖力地吆喝揽客。张翠峰晃晃悠悠走着,他两眼迷离,脚步凌乱。偶然间,他在一个清雅的小摊前停了下来,他看到摊子上摆着一只胖胖的木制的鸡。
“卖吗?”他问那个矮小的摊主,摊主青衣小帽,唇上一撇小黑胡子,看起来有点严肃。
“这位官人,说话说全了好吗?你应该问,东西卖吗?”摊主白了他一眼抢白说。
“對对对,东西卖吗?”张翠峰笑笑说。
“不卖摆着晒太阳吗?”摊主很有个性地反问他。
张翠峰闻言,兀自把那只鸡拿过来,它雕得憨态可掬,似乎要张开嘴笑起来一般。“这只鸡真美啊——”张翠峰发自内心地赞叹一声。
摊主上上下下打量一下这个中年男人,只见他身材高大,一脸虬髯。“官人,你看准了再说好吗,这是一只鸳鸯啊!”摊主很不高兴地反驳说。
“对对对。”张翠峰在醉意之中连连点头,他拿着那只鸳鸯凝视半天,又说,“我看出来了,它不是一只鸳鸯,它是一只凤凰,等着浴火重生呢。”
“哦,这倒是一个出奇的解释,不过,我刻的确实是一只鸳鸯。”摊主坚持说,但是他的脸色好了很多。
第二天张翠峰酒醒之后,他看着床脚的那只笨鸡发呆,他心想:“这是他妈的什么破玩意儿?我怎么会买了它呢?”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后来他又跟卖家重逢了。那是另一天上午,张翠峰刚溜达着走上街头,就看到一个女孩子站在街边卖一些奇奇怪怪的木雕,她一袭红衣,头上明晃晃地插着一个金钗,看起来是那么的明媚。张翠峰好奇地走过去,他扫了一眼摊铺上的木雕,然后一抬头,有些惊讶地叫了起来:“原来是你啊,你是女的?”
陈玉贞此时也认出了面前的这个大叔,他很帅,打扮得清清爽爽的,身上有一种成熟男人的味道。
“那你以为呢?”陈玉贞笑嘻嘻地说,和那天不苟言笑的样子完全不一样。
张翠峰目不转睛地盯着陈玉贞,陈玉贞的心有些莫名其妙地跳。
“你那天为什么打扮成男子的样子?”张翠峰问。
“我就想看看,如果别人认不出我来,是否还会买我的东西。”陈玉贞依然笑嘻嘻地说。
“你是谁啊?”张翠峰奇怪地问。
“你不知道我是谁吗?”陈玉贞惊讶地反问。
张翠峰那天买下了所有木雕,他这么做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觉得这个女孩子很美,她年轻、率真,看着她如花的笑靥,他瞬间决定得把这个女孩子拿下。他后来去茶坊闲坐时,从众茶客的口中打听到一个意外的事实,那个卖木雕的女孩子是这个城市最大的明星,她是知县老爷家的千金大小姐,最大的爱好就是制造各种花样翻新的小玩意儿,然后拿出来售卖。
张翠峰于是心下明白,此事须得慢慢来,玫瑰虽香,还是扎手。他还打听清楚,大小姐隔三岔五要去县城外不远处的一座庙中烧香。听闻此事,他很用心地在烧香的必经之路上等了几次,其中有两次果然看到了陈玉贞本人。陈玉贞不明所以,认为是偶遇,意外中带了一点羞涩,但旁边跟着丫鬟和家人也不便多说什么,两人就那么互相张望了几眼,张翠峰暗暗琢磨接下来该怎么办,陈玉贞大小姐的身份不仅没让他止步,反而让他有种莫名的兴奋。
这一日,又到了上香的时候,陈玉贞带着丫鬟依然去城外进香。进了庙,住持接了,陈玉贞走进大殿,在佛祖像前上完香,规规矩矩地跪下,她低下头,嘴中念念有词。
就在这时,大殿之中忽然响起一声怪叫:“打劫——”,话音一落,只见几个汉子跳了出来,他们黑衣黑裤,每个人蒙住半张脸,手持一把腰刀。
陈玉贞睁开眼,并不慌张,她环顾了一下,问几个贼人说:“打劫?你们知道我爹是谁吗?”
几个贼人互相看了一眼,从黑布里笑出声来说:“知道啊,不就是陈知县吗?”
“知道你们还敢打劫?”陈玉贞义正词严地问。
几个贼人一听,笑嘻嘻地说:“哎,大小姐,正是因为你是陈知县的千金,所以我们才来打劫你,这样半辈子就不愁吃喝了。”
陈玉贞一下子愣了,她没想到对方说得这么有道理。
旁边的丫鬟一看连忙说:“各位好汉,行个方便吧,我们这里有点碎银子,你们要不先拿去,买点点心吃?”
“我呸,县城里的点心我们吃遍了,我们不要碎银子,我们打算发大财呢。”贼人们大大咧咧地说,一边说一边相互挤眉弄眼。
陈玉贞闻言扭过头对丫鬟说:“别给他们钱,回去咱还要买绢呢,钱不够了。”
丫鬟一听,拉着陈玉贞的衣袖低声说:“小姐,咱们先脱身再说吧,买绢下回也行。”
“不给,我爹可是知县,咱还怕坏人?”陈玉贞一身正气地说。
几个贼人一听,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就在众人纠缠之际,忽听背后又有人大喊一声:“大胆贼人,胆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做这等为非作歹之事,还反了你们了?”
几个贼人闻声扭过头观瞧,只见一个大汉从门外走了进来,他一袭白衣,身材魁梧,手持两根铁棒。几个贼人看到大汉,轰然叫道:“把你个不怕死的,还敢来管爷爷的闲事。”
那大汉冷冷一笑说:“这闲事爷爷今天管定了。”
几个贼人互看一眼,瞬间一拥而上,没想到那个大汉端的好身手,他左冲右挡,一会儿伸脚踢倒一个,一会儿一棒打倒一个,最后一个向他扑来时,他先假意向前跑了几步,堪堪到了天王像之前,只见他一脚踩住塑像的底座,忽地腾空而起,追击的贼人扑了空,说时迟那时快,大汉已经翻到贼人的身后,他在空中大喊一声:“着——”,一棍打在贼人后心,那个家伙随即颓然倒地。
也就是一盏茶的工夫,贼人全都被大汉打倒了,他们站起身来撒腿就跑,陈玉贞站在当地看得呆了。她早就认出来了,这个舍命相救的汉子就是那个看起来帅帅的、买了她所有木雕的大叔。
“这位官人,你真是武功了得啊——”陈玉贞由衷地感叹道,这样惊险刺激的场景她只在传奇故事之中读过。
“小姐,雕虫小技,何足挂齿。”张翠峰整整衣衫,向陈玉贞一拱手,富有魅力地一笑。
陈玉贞看着他那张英俊而成熟的脸,还有那迷人的微笑,简直快要晕过去了。
“官人,大恩不言谢,我也没什么好送的,这样吧,这个给你——”陈玉贞说着,毫不犹豫地从腰间解下一个香囊递给张翠峰,她接着很仗义地说,“我叫陈玉贞,是遂义县陈知县的女儿,在遂义县如果有事儿,你可以来找我。”
张翠峰接过香囊,咧嘴一笑,他没想到这个小女子真是纯洁无瑕,这么轻易就上当了,那几个咋咋呼呼的家伙不过是他花了点银子雇来的本地泼皮而已。
张翠峰回到山中,他对陈玉贞念念不忘,尤其是分手前的最后一幕。
他没想到的陈玉贞会那么天真,可就是陳玉贞的不谙世事,反而一下子把他迷住了。这些年他经历的艰难简直太多了,刀头舔血不说,即使跟女人们在一起时,她们无穷无尽的唠叨、哭闹、争斗都让他苦不堪言,在日复一日千篇一律的生活中,他慢慢变得颓丧而寡言,觉得一点意思也没有,可是陈玉贞如同白莲花般的笑容,却让他有一种重获新生的感觉。
张翠峰后来做了一个梦,在睡梦中他看到一只面目模糊的鸟,它好像就是从陈玉贞手里买过来的那只,那个特别似是而非的家伙先是在原地打转,之后振翅飞了起来,它越飞越高,最后变为一只金灿灿的凤凰冲天而去。
张翠峰醒来后怅然若失。他一生中仅仅在梦中见过两次凤凰,一次是母亲离开他,撒手人寰,另一次就是这一回。他把这个梦认为是天意,但是天意究竟在说什么呢?
张翠峰独自走进深山之中,面对着一条溪流长久地沉思。此时,过往生活中种种的不如意浮现在他眼前,他最喜欢的儿子并不像他,他拥有众多的女人,但是女人们却带给他无穷无尽的麻烦,让他觉得完全无处躲藏。尤其让他最头疼的是三夫人,那个女人原本也是个大小姐,性格果决坚韧,并且颇富谋略,敢作敢当。多少年下来,三夫人淘汰了死敌,笼络了所有对手,并且为山寨开辟了一条新的生财之路,她因此成为山寨中真正的老大。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和三夫人的分歧越来越大,想法越来越不同,她总是不满足,总想向外去寻找一些新的东西,可是他却一直幻想能回到过去那种逝去的好时光里,他常常情不自禁地回忆起小时候城市中的繁华热闹,甚至相当后悔当初为何一时冲动,挥刀杀人。三夫人不断催逼着他一次次走出去,或者扩大地盘,或者拓展生意,反正就是不让他待着。
张翠峰在深山之中独处三天,这么多年他从未如此认真地思考过。最终,他下决心抛弃山上所有的女人,抛弃他现有的生活逃之夭夭。他知道这很绝情,但是如果想重新开始,他别无选择。在一个深夜,张翠峰悄悄摸了回来,他草草地背着一点金银,趁着夜色下了山,直奔遂义城而去。
到达遂义县后,张翠峰非常急切地想见陈玉贞。但他并不知道如何才能找到陈玉贞,只是在街上乱窜了好些天,虽说望眼欲穿,就是看不到陈玉贞的人影。有一句话叫作色胆包天,此言果然不差,张翠峰情急之下,想出一个馊主意。他打聽了一下,就直奔陈知县的府邸,县太爷的府邸当然守卫森严,生人又怎能进得去?张翠峰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天,机会突然来了,知县府里一个家人出门办事,门前徘徊的张翠峰忽然灵机一动尾随而上。家人办完事在一个街角处停下来,走入了一个小酒铺,张翠峰也跟着走了进去,家人坐下来小酌,张翠峰就斜对着坐了,也要了半壶酒。喝着喝着,张翠峰借机跟家人聊起来,两人慢慢攀起交情,南来北往地说着,张翠峰此人爽朗敞亮,又能说会道,因此两人相谈甚欢。
一来二去,张翠峰和家人交上了朋友,两人不时酒铺相聚。张翠峰耐着性子慢慢打听知县府内的情况,那家人是个大嘴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说起大小姐陈玉贞也是极尽夸张之能事,他说我家大小姐诗书乐画无所不精,并且十分擅长机巧之事。张翠峰目眩神迷地听着,有一天,他忽然掏出一大块银子摆在家人面前,说:“既然小姐的手艺如此巧夺天工,不如就请赏赐小人几件木雕。”家人明白了张翠峰的意思,他毫不客气地收了银子,满嘴应承下来。
张翠峰于是日日去茶坊等待家人的消息,但是久久的没有音信。意外的是,在茶坊待得久了,他慢慢与梅远和知静两姐妹混熟了,那张翠峰本就英俊潇洒,为人又风趣,知静很愿意和他多说几句。
一日,茶坊里的女人们又在吵吵闹闹地化妆,知静过来添水,张翠峰随口说:“店家妹妹,你们这蔷薇水卖得还真不错啊。”
“是啊,客官,就是僧多粥少,新的货又进不来。”知静有点发愁地说。
“是吗?”张翠峰看了看各种大大小小的琉璃瓶,他想了想对知静说,“我倒是听说,前一阵汴梁有一批从大食国进来的蔷薇水,本想卖到南方,但一直放在淮水附近的易安城,不知道为什么耽搁了。”
知静听了眼睛一亮,忙问:“客官,此话当真?”
“当真。”张翠峰说,这话是他在山上时听女人们说的。
知静旋即告诉了梅远,梅远听了之后,马上过来问张翠峰:“大官人,这是什么时候的消息?”
“几个月前了。”张翠峰说。
梅远点点头,这蔷薇水流行于本朝,因其香液是从蔷薇花中提炼出来的,故而得名,品质最优的蔷薇水一般均来自于大食国,其香气透彻,数十步外可闻,洒人衣袂,十数日不歇,要是能弄到上好的大食国蔷薇水必然能大赚一笔,只是那易安城处于大宋与金交界的地方,那里还是相当危险的。
“大官人,你有办法弄到那批货吗?”梅远问。
张翠峰一愣,蔷薇水之事对他来说刚才不过是闲聊,他没想到梅远会有此一问,但他转念又一想,如果将来要在遂义城安顿下来,怎么也得有个营生,不然坐吃山空总不是个长远之计。“这个嘛,倒是可以想想办法。”张翠峰说,心里盘算易安城离本地倒是不远。
“这样吧大官人,咱们商量一下,我们出钱,大官人去运货如何?回来给大官人一成利。”梅远建议道。
“好说,好说。”张翠峰闻言笑了,“店家妹妹倒是爽快。”
夜晚,才是遂义县最活跃的时候。掌灯后,吃罢晚饭,夜市开始了。
这时候,城中的居民几乎都出来了,他们涌向城中的几条主要大街。街上人来人往,灯光照天,声音鼎沸。各种买卖关扑,酒楼歌馆,茶坊卦摊纵横铺陈,夜市大都会持续通宵,到了凌晨时分,人群方才稍息,但是不一会儿,早市又开。
张翠峰非常喜欢这种生活,这就是他童年时的日子,只是因为偶然的原因,后来中断了。但是还好,他现在又回来了。这种沸腾的生活确实有着巨大的魔力,他每天除了喝茶、吃酒,就是去宜春楼找姑娘们开心,然后来夜市寻找一些新鲜乐子。
遂义县中有一样玩意儿张翠峰最为钟爱,那就是关扑。这关扑就是赌博,本朝人都特别热衷。一般最常见的玩法就是掷铜钱:将几枚铜钱扔进瓦盆之中,全是背面者为胜。各种小商小贩都以此来招揽客人,如果客人看中某种东西,可以花钱买,也可以掏几个铜钱参与关扑,赢了把东西拿走,输了钱就归卖家。
御史桥附近全是各种小摊,夜市中灯火通明之下,摊子上面铺设着各种珍宝奇玩、日用百货、茶具酒器,等着客人过来或买或赌。人们络绎不绝而来,大部分人小赌怡情,也有人舍本豪赌,据说甚至有拿出车马、土地、宅院、歌姬的,这种大手笔往往会引起众人围观,叫好之声连天不绝。
这个夜晚,张翠峰又来闲逛,逛到一处铺席,见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就钻了进去。铺席的主人是卖糖的,为了招揽客人,他做了一个大圆盘,上面画有各种各样的禽鱼器物,都不大,围观者如果想玩,可以掏一文钱,之后便可往转动的圆盘上射上一箭,若能射中,则可以得到一碗糖水,若射不中,则只好再掏钱再射。很多人上去尝试,均屡射不中,张翠峰看得有趣,也给了主人家一文钱,但见他拿起弓,张弓搭箭,一箭射了出去,那箭“啪”的一声正好射中了盘上最大的一条鱼,围观众人不禁哄然叫好。主人笑嘻嘻地端着一碗糖水过来,张翠峰也不喝,他又给了主人家十文钱,然后一箭一箭射了出去,在众人欢声雷动之中,张翠峰箭箭中靶,那主人只好苦着脸端了十碗糖水过来,张翠峰大笑,把水散给大家,自己从人群中挤了出来。
他刚走了两步,只听后面有人叫道:“官人,且请留步——”
张翠峰一回头,只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在后面叫他,老者赶过来,向他深深一揖。
“老人家,有何指教?”张翠峰拱拱手问。
“官人,你不是本地人吧?”老者问道。
张翠峰摇摇头。
“我看官人膂力甚强,箭法精准,敢是从过军?”老者问。
张翠峰闻言笑道:“老人家,小人只是做一点小经济买卖,年轻时好舞枪弄棒,故能博得一点彩头而已。”
老者听了呵呵一笑,凑过来说:“既如此,我送官人一个彩头如何?”
张翠峰一听来了兴趣,马上问:“哦?老人家但说无妨。”
老者一笑说:“那城东秦大官人三日之后要嫁女,为了讨个喜兴,设十天关扑之局,百步之外设靶,凡有射中者金玉珍玩任其挑选,不知官人意下如何?”
张翠峰听了一笑,眼睛转转说:“好倒是好,可老人家为何单单送这个彩头给我?”
老者回答说:“官人问得好,其实我也是刚刚看到官人箭法精湛才临时起意的,据我所知,这遂义县里要论射箭无人能超过官人,如果官人得了好处,应该不会少了我的吧?”
张翠峰闻言,哈哈大笑起来,他一拱手说:“好说,老人家说得实在,这人生在世,图的不过是个乐字,那我们三日之后城东见,我若得手必不会少了老人家的好处。”
三日后的上午,张翠峰果然兴冲冲地去了城东。城东是各种勾栏瓦舍齐聚的笑闹之处,特别是变戏法的、打把式卖艺的、玩傀儡戏的,每天从早到晚不做少停。单说张翠峰到得城东,远远望见一大群人围在那里,更远处立着十块箭靶,正有人射箭取乐。张翠峰心内欢喜,紧走两步,将将走过一片青石砖空地,忽然抬头看见城门的瓮城箭楼上写了几个大字:献峰楼。他看到这几个字,心中暗暗说了一声:“古怪。”
就在此时,张翠峰身边围过来十多个人,他们离他几丈处站定,每个人都带着曲翅幞头,身着皂衫,手中持着单刀,张翠峰一看就明白了,他们都是街上巡铺的铺兵,专事擒奸捕盗、防御火患之事。
张翠峰微微一笑说:“各位公爷有何指教?”
说话间,只见一个捕头斜刺里骑着马过来,他手提一柄长刀,指着张翠峰叫了一声:“呔!大胆贼人,还不束手就擒?”
张翠峰不慌不忙地说:“这位公爷,小人自北而来,只是到宝地做点小经纪买卖,公爷怕是误会了。”
马上的捕头闻言一阵冷笑,他说:“你张翠峰可是大名鼎鼎,知县相公吩咐了,只要把你拿了,这可是一份大大的功名。”
张翠峰闻言,脸上还是笑着,心里却不禁叫道:“苦也,这回怕是着了道了。”他暗暗扫视了一下四周,忽然头向外一偏高叫一声:“老人家你可来了,定要救我。”
众人呆得一呆,待要回头看时,张翠峰忽地移形换位,猛蹿到一个铺兵面前,一拳直奔他的面门而去,那人刚要伸手格挡,张翠峰另一只手却抓住他持刀的手,紧接着一脚踹到他的小腹上。铺兵哎哟一声摔倒在地,张翠峰顺手缴过他的单刀,斜斜地削向他旁边的铺兵,那个铺兵挥刀抵挡,张翠峰一沾即走,他后背耸起,突然向反方向撞去,對面的铺兵正在发愣,连刀都没挥起,就被张翠峰大力撞倒。
“好身手——”马上的捕头大叫一声,挥起长刀从头向下力劈下来。
张翠峰挥刀一挡,纵身直上,那捕头也甚是勇猛,不改招数依然泰山压顶般砍下来,张翠峰只好再次拿刀硬接,两刀相交,“哐”的一声巨响,张翠峰单臂一阵酸麻,他暗叫一声不好,心想这厮端的有力气,硬拼的话单刀并不占便宜。正思忖间,众铺兵已经围了过来,张翠峰侧身一滑,用左肘打到一个铺兵的下巴之上,铺兵应声倒地,张翠峰随即撒腿向包围圈外跑去,那捕头大喊一声:“追,不要跑了贼人——”
张翠峰只跑得几十步,忽然面前又一大堆公人涌出来,张翠峰腹背受敌,心中焦躁,暗喊一声:“我命休矣——”此时,一张大网已经铺天盖地射了过来,张翠峰待要躲避已然来不及,他整个人被生生拖倒在地,旁边众铺兵一起喊道:“捉了,捉了。”
张翠峰被捕了,他输在毫无准备。
那个老人家不是别人,正是知县府中的一个老都管,那个与张翠峰交往的家人并不傻,他与张翠峰萍水相逢,对方竟然掏出那么一大块银子让他买小姐的东西,这事儿怎么都透着蹊跷。他不敢造次,悄悄与府中老都管商量,老都管虽然知道小姐仗着父亲溺爱,行事飘逸,在城中与各色人等交往,但是像这么胆大包天找上门的还是第一次。他留了个心,按照家人所告,悄悄去茶坊看了两次,发现那个求买之人器宇轩昂,虽出手豪阔,也看不出什么,直到发现他夜市射箭,箭无虚发,才最终起了疑心。他不得已,把此事告知知县,陈知县听了也觉得不对。于是,命县尉司一个有经验的捕头再去茶坊暗暗探查,捕头看了张翠峰的面相觉得有些眼熟,可又想不起是谁,当即悄悄把人画了下来,回来一查,一个手下马上认出此人是多年来一直通缉的大名鼎鼎的山匪。
陈玉贞一直在等待,自从那次庙中惊魂之后,她那颗单纯的少女之心早就飘荡在半空中。
父母从小就对她很娇惯,陈知县对待女儿,从未说过一个“不”字,无论女儿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他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想办法办到。知县夫人向来养尊处优,为人乐善好施,她人生最重要的三件事儿是:第一照顾女儿,第二打扮、逛街、花钱,第三谨防陈知县再娶一房。夫妇两人的联手溺爱,让陈玉贞生活在一个几乎从未遭遇困境的世界里,她如同一朵盛开在乱世的白莲花,出淤泥而不染,完全不知道江湖险恶,以至于连张翠峰那么拙劣的戏码她都看不出来。
张翠峰的出现让她春心萌动,她觉得他成熟、洒脱、勇敢。他们之间发生的一切非常符合那些书本和戏曲的描述,她貌美如花,他英武潇洒,她痴痴地等待着这个美好的故事发展下去。
很不幸,令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父亲戳破了她的白日梦。张翠峰托人转达消息而被父亲扣押的事儿,很快让她知道了。陈玉贞知道后气坏了,她肯定这是父亲在干涉她自己的事情。她气冲冲地去找父亲,推开书房的门时,父亲正在看书,她恨恨地走到书桌前,大叫一声:“陈知县,你做的好事!”
“怎么了,贞儿?”陈知县看了一眼女儿,放下书问。
“你为什么把找我买东西的人给抓了?”陈玉贞质问。
“那个人来路不明,有人说他是过去的一个山匪。”陈知县解释说。
“他怎么可能是山匪呢?”陈玉贞说,“我上回去城外庙里烧香遇到一伙儿贼人,就是他救了我。”
“贞儿,江湖险恶,很多事儿的真相你并不清楚。”陈知县好言相劝。
“我不管,反正你把人给我放了,我告诉你,这是我的事儿,你管不着。”陈玉贞说。
“放肆——怎么跟你爹说话呢?”陈知县闻言不悦道,“你们现在这般少年人好不晓事,父母岂能害你?”
“我不管,你必须把他放了,不然我不吃饭!”陈玉贞蛮不讲理地叫道。
陈知县一时无语,他盯着自己女儿那张如花似玉却充满愤怒的脸,只是犹豫了片刻,就叹了一口气说:“好吧,贞儿,你别吵了,爹爹去问问。”
此时,牢房之中,张翠峰正颓然而坐,他被单独关押在一个牢房里。
他相当沮丧,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上了这样一个简单的当,真应了那句老话,打了一辈子雁,这回却让雁啄了眼。也许就是前一段灯红酒绿的生活,让他太舒服,因此放松了警惕。他低头看看手上的铁链,心中也明白,这一回是完了,回归过去根本是无法实现的愿望,他被自己一个多年的梦骗了。
几天之后,大牢的门打开了,一个身材不高的人走了进来。来人白净面皮,相貌端庄,头戴黑色幞头,身穿一身绿色官服,腰系革带,脚蹬一双黑靴,看样子是个当官的。
来人正是陈知县,他挥手屏退左右,在牢门外的一条长凳上坐了下来。
张翠峰坦然坐着,也不看他,陈知县看着张翠峰沉默半晌方才说:“据说,你死活不承认是那个被通缉多年的山匪?”
“你们冤枉好人,我干吗要承认?”张翠峰斜睨了一眼陈知县说。
“呵呵,果然有些胆色。”陈知县说。
张翠峰哧地一笑,嘴里嚼着一个草根,也不说话。
陈知县又说:“确实,如果没人做证,你又没有口供,旁人凭什么说你是山匪?”
张翠峰听了,心想这厮什么意思?想着,他的腿动了一下,脚上的脚镣“哗啦”一响。
“壮士,你是不是曾经在一个庙中搭救过一位女子?”陈知县问。
张翠峰闻言一愣,说:“是的,前一阵儿在一个庙中有位小姐烧香,不想遇到一伙儿贼人,恰好在下在场,于是出手相救,大人怎么知道?”
“我是本县知县,姓陈,那个女子是我的女儿,还要感谢壮士冒死搭救。”陈知县说着拱拱手。
“好说,好说,路遇不平拔刀相助而已。”张翠峰也敷衍地拱拱手,但是心中却比原来认真了。
陈知县站了起来,他背着手踱了两步,忽然扭过头对张翠峰说:“壮士,我给你指一条路如何?”
“大人请讲——”张翠峰不卑不亢地说。
“你知道,新皇刚刚登基,陛下雄才大略,似有北伐之意,壮士一身武艺,如果可以北上从军,夺得個功名,岂不是光宗耀祖?即使你寸功未立,但只要报效国家,别人也会对你另眼相看,其他陈年往事说不定可网开一面,壮士以为如何?”陈知县说。
张翠峰闻言,终于明白了陈知县的意思,他心中一喜,连忙问:“大人当真?”
“当真!”陈知县点点头。
可张翠峰转念一想,又笑嘻嘻地问:“大人,杀了我岂不是最简单?”
陈知县闻言,想想说:“如果二十年前遇到你,我必杀你,只是现在时势异也。”陈知县说到这儿,不由得暗暗叹了一口气,现如今他岁数已经大了,越来越过不了女儿这一关,他后悔对她太过溺爱了。
陈知县最终说服了张翠峰,报国是一条完美的脱身之路,这不仅可以让张翠峰洗白自己的出身,而且还有可能博取功名,以后说不定还有机会堂堂正正地回来找陈玉贞。即使陈玉贞知道也无法拒绝,她素喜读书,深明大义,明白报国是这个时代所有人心心念念的大事。
陈知县给他在临安的朋友写了信,大力推荐张翠峰,请朋友帮忙在李显忠太尉帐下谋个差事。朋友很快回了信,他告诉陈知县,朝廷正在用人之际,有这等豪杰来阵前杀敌是天大的好事。陈知县大喜,悄悄把张翠峰从狱中放出来,他给张翠峰备足银钱,带上一副崭新的盔甲,还有一柄亮银长枪,再次给朋友写了一封信,让张翠峰贴身揣了。张翠峰千恩万谢一一接了,临走前,他向陈知县深深一揖,之后他跳上马,手提长枪,纵马北上。
这两天茶楼里客人不多,闲暇之中,知静开始写信。她很能写信,先是给父亲和母亲写,然后给自己写信,她早想好了,给父母的信会找乡人带回乡,写给自己的就留在手边,有空的时候拿出来偷偷看看。
梅远一直在等着那个虬髯汉子,那个出手豪阔的客人还是比较讲信用的,可惜,自从与她们商量贩卖蔷薇水的事情之后,他就没再出现过,这真是怪了。
梅远一直在盘算,她想:“要是能拿到大食国的那批蔷薇水一定可以赚一大笔钱,这应该是目前最好的买卖。”又过了一段时日,一天上午,天气晴好,茶楼之中依然冷冷清清的,梅远坐在茶楼门口的一张桌子旁,呆呆地望了半晌蓝蓝的天空,端起碗来喝了一口酒,然后说:“妹,咱们不等了,要换个人去易安城试试运气。”
“换谁呢?”知静问。
“这城中江南江北倒腾木炭和稻米的商家有的是,我们转托他们去一趟易安城如何?”梅远说。
“姐,一定要让人去易安城吗?会不会很冒险呢?”知静又问。
梅远听了拧着眉琢磨了一会儿,说:“可是,妹,那万千金银不都存于一个险字当中吗?你不是给我讲过书中的那些故事吗?”
隆兴元年,宋孝宗不顾朝议反对,毅然北伐。
战争初期,宋军还比较顺利,五月李显忠克灵璧,其后独攻宿州,须臾城破。孝宗颇为感奋,信心大增,可惜他不清楚此时阵前李显忠、邵宏渊两将已陷入不和。
金人不甘心失败,派兵反攻,结果被李显忠击败。金军再战,十万主力蜂拥而至,李显忠奋力苦战,而邵宏渊按兵不动,导致军心涣散,无复斗志。是夜,宋军因为谣言自乱阵脚,不战而溃。金军乘虚进攻,李显忠虽然英勇杀敌,却难阻宋军溃败之势,悲愤之下只好率部撤退。
张翠峰虽从军之日不长,但神勇无敌,屡立战功,因此擢升很快。宋军大败之夜,他率几百人断后。天明时分,宋军大部已经脱逃,张翠峰带着残兵败将苦战突围,向着淮河方向狂奔而去。
这也许是张翠峰人生中最漫长的一次奔跑,他穿着重甲,骑着马夺路而逃。他穿过平原、台地、丘陵,看到远方的晨曦,后面追兵无数,喊杀震天,张翠峰似乎从来没有这么绝望过,他好像是一条拼命挣扎的鱼,四周的水正逐渐干涸。他的人越来越少,追随者纷纷倒下,在人仰马翻中被剁成肉酱。雨点般的箭是从背后射过来的,他一次次奋力闪躲,但还是被扎成了刺猬,箭头穿过铁甲深入骨肉,他血流如注。
清晨,旭日东升。
张翠峰终于孤身一人了,他勒住马缰,胯下的马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的面前是一条宽阔的溪流,他转过身,金军从四面八方滚滚而来,他们身披铠甲,手持弯刀,张弓搭箭。张翠峰暗暗吸了一口气,他握紧手中的长枪,打算发起最后一次冲锋。
就在此时,有人在人群中高喊一声:“箭下留人——”,随即一个人骑着一匹白马缓缓而出。他的头盔上有一绺红缨,手提一把大刀。他提马走到张翠峰面前,挂了刀,微微一拱手,笑笑说,“这位将军请了——”
“你是谁?”张翠峰从嘴里吐出一口血水问道。
“宋贼还不下马答话,这是我们韩元帅。”金军一起鼓噪。
张翠峰傲然一笑,说:“我跟你们金贼从来都是用刀枪说话。”
那人也不着恼,他摘下头盔,风吹过来,他的头顶在阳光下冒着热气,他面容沧桑,两鬓皆白,冲着张翠峰说:“我姓韩,叫韩峻,将军怎么称呼?”
“在下张翠峰——”张翠峰说。
“张将军真是一身好功夫,万军丛中如入无人之境,我好生敬仰。”韓峻非常真诚地说。
张翠峰听了这话,一时愣了,他没想到这人会跟他说这些。
“实话说,我本是辽国人,年轻时不问俗事,一直在南方隐居,直到有一天大辽面临灭顶之灾。”韩峻说。
张翠峰皱着眉听着。
“后来,我为了报国回了大辽,可惜天祚帝昏聩无用,只是一味逃跑,把我等弃之如敝屣。”韩峻说着不禁长叹一声,“所以,我后来投了大金。”韩峻继续说。
“原来你不过是一个叛贼——”张翠峰轻蔑地说。
韩峻闻言也不生气,他笑笑又说:“我那时跟你现在一样,抱必死之心,每临大敌均一马当先冒险苦战,你让我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
“精忠报国,谁都死而无憾。”张翠峰说。
韩峻听了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说:“年轻人,你勇气可嘉,却未免糊涂。你看这轮朝阳,就像我大金,蒸蒸日上,而大宋却是江河日下,一日不如一日。俗语说,良禽择木而栖,在大宋你能做的就是送死,在我大金却能开天辟地成就一番事业,比如你现在对于别人来说已经是死了,人生难道真如草木,一辈子只能落到这么一个下场吗?”
张翠峰终于被说愣了,他不禁回想起自己不靠谱的一生,从富家子弟到山匪,从山匪到一个碌碌无为的中年人,而他最近的一个小愿望,仅仅是回到一个繁华的小城过几天游手好闲的日子,能见见自己喜欢的女孩子,他却为此被人送到了战场,很多人并不希望他活着。
“大金前途无量,跟着太阳走,永远会有光亮,你会成为天上的雄鹰和地上的骏马,这是我们草原上的话。”韩峻的声音刀子一般传来,张翠峰哑口无言。
梅远和知静决定去冒险,她们雇了一个长期做木炭生意的商家去易安城,答应货运回之后给他一成五的利。商家去了,梅远和知静为此苦等,不久,商家托人捎回了一封信,信中说那批大食国的蔷薇水买到了,现在只等个时机运出来。姐妹俩大喜,一直盼着,但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却等来一个坏消息,据说,宋金又要开战,易安城在金治下,金缺钱,遂巧立名目到处搜刮,地方官竟然规定,每批货物出城要交一大笔出城税,买货的商家写信回来告急,盼梅远她们再送来一笔钱来,好让货物出城。
姐妹俩手中的现银并没有多少,两人焦躁不已,梅远苦思两天,想出了一个取巧的办法,她跟茶楼的女客们说,已经买到了一批上好的大食国蔷薇水,但数量很少,只有先付订金才可买得到。由于梅远为人爽快,做生意又讲信誉,女客们很信任她,于是,她们毫不犹豫地掏了钱。
姐妹俩收了订金,又派人送了过去,又等。很不幸,姐妹俩这回运气着实不好,商家自此音信全无,很快,宋金交战的消息传来,据说双方杀得惨烈,到处都是城破人亡的景象,姐妹俩听闻此事,知道一切都完了,她们瞬间陷入绝境。
那天晚上,她们早早关了茶楼,两人面面相觑地坐着。
“姐,怎么办?”知静红着眼睛问。
梅远咬着嘴唇沉思。
“要不,我们跑吧,跑到一个没人能找到我们的地方。”知静说。
“那怎么行?大丈夫在世,敢作敢当!我们拿了茶客们的银钱呢,怎能对人没有交代?”梅远说。
“可我们不是大丈夫,我们是弱女子啊,而且也是被金人坑了不是?”知静说。
“遇事可不能只想跑,那是最差的一种办法。”梅远摇摇头说。
两人正说着,黑暗中,一束微光闪现出来,两人抬起头一看,角落中的那块黑石竟然闪烁起来,她俩瞪大眼睛,惊奇地看着,只见黑石的光慢慢向外晕染,像一团团的雾,那团雾逐渐扩大,最终,一束强光跳出雾的包围,直直地射向了窗外,梅远惊讶地向那束光照射的方向望去。
半天,梅远才转过头看着那块黑石说:“这东西怪异得紧啊。”
“是啊,它好像在告诉我们什么?”知静猜测着说。
“我倒是觉得它要是值钱就好了,可以拿它来卖银子。”梅远说。
知静不语,她走过去抱起那块石头,石头依然从她的怀抱里散发出光来。
“对了,姐,我想起来了,听说,咱们宋人自己也能做蔷薇水呢。”知静忽然说。
“哦,是吗?”梅远连忙问。
“据说,有人用一种叫作‘朱栾的花,再加上其他香料,高温蒸馏,然后把蒸馏液拿出来,放在瓷器中密封,其香气也不输大食国的蔷薇水,这是我在书上看到的。”知静说。
梅远闻言眼睛一亮,说:“真的吗?如此,那咱们就去找大宋的蔷薇水,可是去哪里找呢?”梅远想到这儿又犯了难。
知静一时语塞,她摇摇头,这个书上确实没写,只是说早些年就有人开始尝试着做了。
此时,梅远低头看到知静怀里的黑石,灵机一动说:“对了,这黑石的光刚才照的是临安方向,我们不如去临安找找吧?”
“对啊,”知静一下子也明白过来,“那临安乃是我大宋朝第一繁华富贵之地,应有尽有,我们为什么不去找找看呢?”
陈玉贞一直在思念张翠峰,她愁肠百结,那颗少女的心为了爱情感到深深的痛苦。
她被父亲牢牢控制在家中长达一个月之久,当她刚被允许出门时,就知道张翠峰已然北上。她听到这个消息后伤心欲绝,忍不住哭泣起来,这是她在人生中遇到的最美好最纯洁的情感,她和他不管对方是什么样的人,他们只是简单地喜欢着对方,惦记着对方。
陈玉贞痛苦、难受,她很难恢复平静,她忍不住地想:“金匪肆虐,刀剑无情,万一他有个闪失可怎么办?”为了让自己好受一些,她决定做点什么。她找来《武经总要》,开始研究如何制造各种刀、枪、铠甲、兵幕、甲袋。研究很快有了心得,陳玉贞打算付诸行动,她试图改进一种杀伤力很大的武器——床弩,于是,她带领家人在庭院中开始进行小型的改良实验,想在成功之后把改良方案贡献给朝廷。
陈知县看着女儿傻傻的举动,暗中摇头不止。知县夫人也是颇为忧虑,透过窗子看着女儿在大热天里忙碌,她忍不住催促说:“老爷,你就不能想想办法吗?”
“我能做的都做了,还能干什么呢?”陈知县非常无奈地说。
不久前线的消息传来,宋军在宿州大败,军资器械丧失殆尽,所幸金军追得不紧,宋军才在淮河一线得以喘息稳定下来。
陈知县大惊,马上写了一封信去探问张翠峰的消息。很快,他得到回复,有人告诉他张翠峰在宿州之战中殿后,力战失踪。陈知县闻信扼腕叹息,他的眼前不禁又浮现出张翠峰那副桀骜不驯、玩世不恭的样子,不禁深感人生命运叵测。
知县夫人也没闲着,她开始给陈玉贞寻找门当户对的人家。她把各种青年才俊推荐给她,谁想,陈玉贞一个也不搭理,就是苦苦等着前方的消息。知县夫人无奈之下,只好去和陈知县商议。陈知县思来想去,实在不敢把张翠峰失踪的消息告诉宝贝女儿。不久,陈知县又收到一封信,信中讲了几个相互矛盾的消息,有人说张翠峰殉国了,有人说他被金人掳走了,还有人说他是自己投了金人。陈知县终于觉得长痛不如短痛,要向女儿实话实说,让她再这么苦守下去绝非好事。
于是,陈知县向女儿和盘托出。当夜,陈玉贞上吊自杀,还好知县夫人警觉,她早知道自己的女儿任性而倔强,她在关键时刻及时赶到,把陈玉贞从鬼门关救了回来。
陈玉贞被救下来之后,母女俩抱头痛哭,哭到伤心处,知县夫人撕心裂肺地说:“女儿,其实人一辈子的路很长,你只要过了这个关口,前面就是姹紫嫣红了。”
陈知县随后仓皇赶来,他推门进来看到这一情形,也不禁心如刀绞,涕泗横流。
一个月后,陈玉贞很顺从地同意嫁给务阳县知县的公子,两家门当户对。
陈玉贞大婚之日,场面很是浩大,男方与女方的父亲在当地都是一县的父母官,自然不会把事情办得不好看。
陈玉贞很平静地坐进了花轿,她想,一切都已经过去了。花轿行进起来,在她的花轿之前是庞大的马队,有乐官着彩衣漫天鼓吹,歌楼的姑娘们花枝招展地紧跟着,花轿之后则是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花团锦簇,绵延数里。
陈玉贞头戴盖头坐在花轿之中,心如止水。
花轿走了很长时间,她隐隐约约能知道应该是进了务阳县城。此时,外面一阵震天价喊杀声传来,陈玉贞闻声撩开轿帘,悄悄向外张望,只见十字街头,一帮黑压压的兵丁捕快围住了一个广大华美的酒楼,有人骑着马拿着枪,也有人拿着刀,对峙双方正在相互叫骂。陈玉贞眼尖,她一眼就看到一个满脸疤痕、手持双刀的粗壮妇女,正气势汹汹地站在兵丁们面前,那个女人也正好抬眼看到了她,两人四目相对,久久相望。陈玉贞觉得这个女人似曾相识,她并不知道的是,二十年前,这个女人也和她一样都是万千富贵之中的掌上明珠,正是她们在某个相似的人生关口非常偶然地选择了不同的路,才有了今日来自天意的对望……
责任编辑 赵文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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