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外祖母弥留之际,气若游丝,久久咽不下最后一口气。我感觉到,她抓住我的手一直不想松開,仿佛我是个救命稻草。母亲逮住我的另一只手,用力摇晃着,焦急地对我说:“春儿,快答应你姥娘!你快答应呀!……”
我鼻子一酸,眼中含泪,伏向外祖母的耳边,大声道:“姥娘!您放心走,我就是豁出去不当这个县长,也要帮您置办好!”
此言一出,就见外祖母嘴角绽放出一个笑纹,一口气呼地扑出来,撒手去了。
她扑出最后一口气的当儿,母亲下意识地拽了我一把——当地风俗,让死者最后一口气扑到脸上,不吉利。但我不怕,在这个世上,姥娘是最疼我的那个人,她不会给我带来霉运。母亲见我愣着不动,伸手往我脸上胡乱抹了两把,然后大声哭起来。哭声瞬间笼罩了整间屋子。
这几年,外祖母没少跟我唠叨,说她只有一个心愿——死了后,不火化。
“你可不能把俺化了。俺化成灰,变成烟,你姥爷他到哪儿寻俺?”她说。
“姥爷不也化成烟了吗?正好你们飞到天上相会嘛。”我逗她。
“那可不行!风一刮不就没影了吗?”她有点急,愁眉苦脸的。
我不吭声。她更急眼:“春儿,姥娘就这点心事,你答不答应?”
一开始我以为她说着玩儿,后来才意识到她是真的那么想。在普遍火葬的今天,由于我是分管民政的副县长,若想办,倒也不是太难。但那样办,显然是不合适的,她可不是许世友。
以前只是说说,现在难题来了,不想解,也得解。我在母亲和姐姐的哭号声中,呆愣了好一阵,然后躲到一边,打了几个电话。半个小时后,火葬场的李厂长亲自带着两个工人,开来一辆殡葬车,把穿戴一新、余温尚存的外祖母的遗体收走。
第三天的上午,在县城东郊的殡仪馆,举行了一个简短的告别仪式。外祖母虽然是个农妇,但在本县颇有名望,虽然没发讣告,这天倒是来了不少人,当然很多人是冲我来的。按照中央八项规定要求,我严令家人,不得收任何一份礼金。仪式结束后,火葬场的李厂长当着众人面向我汇报说,夜里火化,明天早上一上班可来人领取骨灰。还领我去一旁的橱窗挑选了一个中等价格的骨灰盒。
当天深夜,月黑风高,我亲自押着一辆农用车来到殡仪馆,车后斗上,帆布下面盖着一具棺材。两个殡葬工拉开巨大冰柜上的一个大抽屉,把外祖母硬邦邦的遗体挪进棺材。农用车人不知鬼不觉离开殡仪馆,开向六十里外的杨家湾。车子没有进外祖母的家门,而是直接开到坟地,六个精壮的小伙子已经挖好墓穴,车停下,人们默默地把棺材落下,深埋,填实,平整好,尽量不露痕迹,然后悄悄离开现场。
次日早晨,按照预先设计好的剧本,我又坐小车赶回殡仪馆取骨灰,同时带走一张火化证,有了这个东西,便可遮人耳目。
接着便是出殡。外祖母没有儿子,只有我母亲一个闺女,按照杨家湾一带的风俗,捧骨灰盒摔老盆的重任,自然落到我身上。这个时候我不再是副县长,而是逝者李慧芬的外孙,葬礼上唱主角的人。外祖母在杨家湾的威望是历史形成的,无人能出其右,所以全村的男女老少差不多都来了,场面异常的隆重。我捧着骨灰盒——里面当然没有骨灰,装的是外祖母院子里的泥土——在孝幡的引导下,于响亮而混杂的哭声中走向坟地,把骨灰盒放入一个事先用青砖水泥砌好的小墓穴里。主持葬礼的知事人拖着长腔,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丧仪的流程。我看到一块青石板盖上骨灰盒,然后是黄土迅速堆起来,掩盖了一切。
只有少数几人清楚,骨灰盒下面,才是外祖母真正的埋身之地。
下午两点多钟,打发走吃丧饭的父老乡亲,我一个人走出村子,沿着坑坑洼洼的小路,走向外祖母的坟头。此时,阳光晃眼,白云悠悠,青山含黛,峡谷里一片沉寂,远处偶尔响起一串串老牛的叫声,飞向空中,然后在山间回荡。
外祖母的坟茔,紧挨着她公公婆婆的合葬坟。山里土地稀缺,各家的坟地都设在不能耕种的荒坡上,坟头也都起得很小,像一个个没发好面的黄馒头。我在外祖母的坟前立住,双膝一弯,先磕了三个头。这几天像打仗一样紧张,脑子木木的,我竟然没有生发出足够的悲伤,甚至没怎么流泪,深感对不起生前无比疼爱我的外祖母。我在心里默默请求她老人家原谅我。
我外祖母李慧芬生于一九二一年,她活了九十五岁。坐在她的坟前,历历往事在我的眼前开始浮现……
2
她娘家在山那边的李家湾。李家湾和杨家湾一山之隔,分列在牛头山的两侧,都藏在大山深处,两村之间有一条羊肠般的盘山小路相连。她家是李家湾首富,家里开着油坊,雇好几个长工,另有二十多亩良田,八间青石瓦房,三匹大牲口——这份家产在当时当地是很显赫诱人的。而她后来的男人,也就是我的外祖父家,在杨家湾只能勉强算个小富农,或者是中农,三四亩薄田,三间石头房子,也就是温饱而已。
若论相貌,她是很出众的,高挑个头,大脸盘,白净面皮,腰腿都很瓷实,人也落落大方。唯一不太好的,她是个小脚——可在那时,小脚是金贵的,大脚女人还不好嫁呢!人们不喜欢小脚,厌弃它,那是后来的事。
也许还得点明一条,她是家中的独生女。很显然,谁要是娶了她,那便是不折不扣的人财两得!
按现在的说法,她是个白富美。因此从她十四岁起,上门提亲的人,就没断过。但是几年过去,来提亲的人几乎踏平了屋门槛,她还是一个也没瞧上。眼看过十九岁奔二十,快熬成老姑娘了,她爹妈着急起来。
她提了个条件:不图他家富贵,只求他是个读书人,知书达理。她这是跟她爹怄气呢——小时候哭着闹着要读书,她爹李三旺就是不同意,说女孩子读书有啥用?白糟蹋钱嘛!女娃娃抛头露面的,也不好。因此死活不同意她进学堂。后来年龄一大,再想进学堂,自己都不好意思提这事了。
“俺这辈子,最大的遗憾事有三个:一是不识文断字;二是缠脚;三是生了你妈。”她这样对我总结。
前两个可以理解,那么第三个,为什么也成了缺憾?这个我后面再讲。
她那个要求按说不算过分。李三旺四处打听了一下,周围几个村落,真正有文化水儿的适龄男性,很少,顶多是上过一两年私塾。这显然不符合她的要求。
只有杨家湾杨厚良的儿子杨敬堂,比较合适。杨敬堂在县城上中学,年龄比她小三岁。过去都讲,女大三,抱金砖,这个年龄差别,再好不过。不妙的是,杨家家境太一般,无法跟李家比。好在她爹逐渐想开了,只要对方人好,穷就穷点吧,反正李家的财产够他们吃用的,闺女同意就行,赶紧打发她出嫁才是王道。尤其这当口,听说日本人已经占了县城,说不定哪天进山来,见了黄花大闺女,还能有跑?
她爹最担心杨家人品不济,便多了个心眼。某一天他换上一身破旧衣裳,扮成个要饭的,拖一根打狗棍,一瘸一拐来到杨家湾,打探着来到杨厚良家门口,敲着破碗讨吃的。杨家的大门开了一条缝,一个矮小的中年汉子探身丢给他一个玉米面窝头。这人自然是杨厚良了。他还是不放心,干脆一骨碌躺地下,哎哟几声,装作昏过去。那杨厚良反身回屋,取来一瓢热水,喂他喝下。他这才放宽心,坐起说,老杨,俺是李家湾的李三旺。
李三旺的名头,杨厚良当然听说过,可以说如雷贯耳。杨厚良一时搞不准这姓李的财主玩什么把戏,便愣在那里。李三旺直截了当地说:老杨啊,咱两家结亲家,你不会不干吧?
当天,两家就换了帖子。
3
一九四〇年春天,农历三月初五,我外祖母李慧芬与杨敬堂拜堂成亲。杨敬堂遂成了我外祖父。
杨厚良怕儿子拒绝这门亲事,一开始没给他挑明,只是往县城中学捎了一封信,说是他娘病了,让他务必回来一趟。县城离杨家湾六十多里,山路难行,要走整整一天,平时杨敬堂一个学期只回来一两次。
杨敬堂接受过新式教育,都以为他会强烈反抗这门封建婚姻。但是他没有,或者说他并没有明显的抵触情绪。也许一开始,他心里是不乐意的,可是等到揭开李慧芬的盖头,看清她的模样,他就认了。可以肯定,他对她的相貌应该是满意的。他唯一失望的地方,是她的脚。外祖母记得很清楚,他的目光躲躲闪闪扫到她脚上时,明显皱了下眉头。
他的长相很有特点,方脸盘,小眼睛,高鼻梁,尤其是那大嘴巴,快要扯到耳朵根,耳朵是招风耳,薄薄的,似乎是透明的。他的个头约莫比新娘子还要略矮一点。他脸上好像还有几个似明似暗的麻点。说实话,美丽大方的外祖母对新郎官的长相,并不满意。因为她看中的是他的文化,所以也就不计较这些了,而且这时候说啥都晚了。
李三旺在女儿的嫁妆上,给足了男方家面子,他卖掉自家的六亩良田,用这些钱在杨家湾置换下六亩新地,娶亲那天,亲手把新刮刮的地契交给女婿。除外还有一匹健壮的毛驴,更不用说那些新做的日用家具和被褥衣物,整整雇了十八个青壮小伙抬过来,俗称“十八抬”。这规模,在杨家湾,可以说前无古人,杨厚良夫妇的面子大上了天。
后来外祖母常常念叨:“俺可不是白来吃饭的。”那意思是,她的身价可不低哪!
外祖父真的会心甘情愿和她入洞房吗?我一直怀疑这事。
“你们那晚……睡一张床上了吗?”趁她高兴,有一回我问她。
“那时节没床,俺们都睡炕。炕洞跟锅灶连着,冬天可暖和啦。”
“我是说,你们……那个了吗?”我不管不顾,打算一竿子问到底。
“什么那个?”
“就是……嗨,就是一块睡了吗?”
“你个小兔崽子!没睡一块,你妈打哪儿来的?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她有点恼,使劲拍了一下我的脑袋。
“我只想知道,结婚那天晚上,你们谁主动的……”我不依不饶。
她愣了好一阵,似乎沉浸到对往事的回忆之中,半天才讷讷道:“你姥爷,他是个洋学生,他可不是粗人,那年他多大?才十六岁,说起来还是个毛孩子。所以哪,俺们说了半晚上话,东一句西一句,有一搭没一搭,谁也没碰谁……天快亮时,熬不住,迷迷糊糊都睡着了。”
很显然,新婚之夜,他们没有做爱。但是一个细节说明,姥爷并不厌烦她,因为他们说了半晚上的话。
在家待了一阵子,外祖父提出回学校看看,毕竟还没毕业。她同意,他爹坚决不干,因为鬼子已经进了县城,开始四处抢掠,他爹怕他回去有危险,每天都暗中盯着他,不许他离开村子半步。他也是想得通事理的人——既然鬼子来了,在他们刺刀下读书,还能有什么出息?因此他也没再坚持要走,而是安心待在家里,一日三餐过日子,翻翻书,写写字,或者跟他爹到田里干点庄稼活。
那当口,城里兵荒马乱,大山里的日子倒很安静,令人羡慕,似乎鬼子都嫌这地方兔子不拉屎,迟迟没来照面。不少城里人进山躲祸,把鬼子在山外的暴行说得更是骇人,山里因此成为风水宝地。
鬼子嫌山里穷,有人不嫌——到了那年春末夏初,麦梢发黄时,一支八路军的小队伍来到杨家湾安营扎寨,他们挨家挨户动员青壮劳力参军入伍。外祖父是个有文化的人,身体健康,队伍上的人对他格外感兴趣,三天两头来人做工作。
外祖母后来不止一次地对我念叨,她的命运,他的命运,一家人的命运,甚至两家人的命运,就是从那一刻开始转变的——如果八路不来,他们也许就这样过一辈子啦!
人们从文艺作品里经常看到踊跃参军的场面,其实大多数时候并不踊跃,甚至不少人想办法逃避,毕竟当兵扛枪要打仗,要死人,脑袋整天別在裤腰带上,有几人能够潇洒?所谓不怕死,都是给逼出来的,不逼到份上,哪有不怕死的?人的觉悟,并不是一开始就有的,也都是给逼出来的,或者说给激发出来的。
八路的人频繁上门,首先杨厚良非常抵触,他只有敬堂一个儿子(上面有两个姐姐,都已出嫁),当然不希望他当兵离家。但人家背着枪上门,杨厚良当面不敢说啥,背地里一遍遍叮嘱儿子,千万不能松口,否则他就不认这个儿子。为此,他甚至装病,八路的人一来,就躺到炕上唉哟哟地叫唤个不停。
问题是,杨敬堂渐渐动了心,他做新媳妇的工作,说自己到县城读书,就是为了走到山外面去,在这大山里生活一辈子,能有什么出息?顶多像你爹一样当个小财主而已,我不稀罕。现在书读不成了,跟上队伍走,是个多么好的机会!当兵就要打仗,打仗就会死人,这是免不了的,但是国难当头,男人不能贪生怕死。
他不但自己动心,还想动员她一块走。悄悄问了问队伍上的人,小脚女子,行军不便,人家不要,可以进识字班,还可以参加妇救会,筹军粮做军服,等等,支援队伍,在当地发挥骨干作用,也挺好啊。
男人要走,她就是想拦,也拦不住。公公仍然是死活不松口,说你个孽子,不要祖宗是不是?你若死在外面,杨家连一个根苗都留不下,咱杨家就成绝户了,俺怎么去给祖宗先人交代?
杨敬堂还算个孝子,他爹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他也就没再坚持。八路军不像国军,不抓壮丁,不硬来,入伍靠自觉。杨敬堂是家中唯一的男丁,这个因素也要考虑,尤其家长极力阻挠,他们对杨敬堂逐渐失去兴趣。杨厚良盼着八路快快走人,他们一走,就平安无事了。
4
这当口,冒出一件事,使那件本来压下去的事端再起波澜。
“俺怀上了。你妈来得真不是时候。”外祖母说,“你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了。”
媳妇有了喜,杨敬堂便又动了离家的心思——即使自己真死到外头,好歹总算给杨家留下一棵根苗,这便等于摘掉了不孝的帽子。端午节那天,他陪媳妇回娘家,李三旺因为女儿有喜,非常高兴,热情有加,劝女婿喝下二两烧酒。半下午往回返,半道上,遇到队伍。队伍这是要转移,因为有传言鬼子要到这一带扫荡。杨敬堂牵着毛驴躲到一边,眼巴巴望着行进的队伍,一个曾经到过他家的干部同他打趣说,小杨啊,你满肚子洋墨水儿,前途大得很,一辈子窝在这大山里,憋屈不?
你们还回来吗?他问。
不一定喽,这里要吃没吃,要喝没喝,巴掌大地方,回来干什么,喝西北风?
他望一眼驴背上的媳妇,望一眼山窝窝里的小村落,再望一眼即将远去的队伍,突然道:“慧芬,对不起,我得走……你好好把孩子生下来,我得空再回来看你们……”
不等外祖母说什么,他抹一把不知何时流下来的泪水,把缰绳一丢,拔腿追队伍去了。
傍晚,毛驴把孤零零的外祖母驮回家。她公公一见,情知不好,大骂儿子不孝。杨厚良之所以痛快地给儿子找这个对象,一方面他是看上李家的家产,另一方面是想找个人拴住他。没想到,漂亮的儿媳妇还是没能拴住他的心。老头居然也抹起眼泪,说这个儿白养活了,怪就怪不该送他上学堂,心变野了,收不回了。
她倒是蛮想得开,劝慰公公,说敬堂聪明机灵,不会有事的;又说来过咱家的那个王指导员,答应过让敬堂当通信员,干这个差事离枪子儿远,不危险;还说敬堂真有了出息,將来这孩子也跟着沾他爹的光,对不对?
她笃信肚里的孩子是个男娃。
为这事,我问过外祖母:“姥爷走的时候,你心里难受吗?”
“谈不上有多难受。”
“你们有感情吗?毕竟不是自由恋爱。”
“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况俺们是百日夫妻。小兔崽子,你说有没有感情?”
“你硬拖住他就好了。如果你死活不同意他走,他也许会留下来。”
想了想,她说:“一个人想走,一定有东西蒙住了他的心,在前面拽他。你留住人留不住心,有啥用?还不如痛痛快快放他走。”
这说明,外祖母的觉悟不低,虽说她没有文化,但她知道顺应潮流。
那年年底,我妈妈出生了。因为是个女孩,两家人都有些失落。尤其李三旺,似乎比杨厚良还要失望。他只有一个女儿,用常人的话说,就是个老绝户。就因为这个,虽然身为李家湾首富,但他还是总感觉头抬不起来,脊梁骨发凉,腰杆不硬。这是他最大的心病和软肋,他当然不希望自己的女儿也是个老绝户。他天天盼,夜夜盼,盼着女婿早点回来,好为他添个外孙,让他扬眉吐气一把。
但是一年过去了,杨敬堂没有回来。
两年过去了,三年过去了……五年过去了,日本人都走了,杨敬堂还是没有回来。
一点消息没有,都说他八成死外头了。算上他,那年杨家湾有八个男丁参加八路,中间开小差跑回来两个,牺牲了三个,还有两个残废了给送回来,就他没音信,死活不知。
我母亲一直没有名字,外祖母坚持等爹爹回来给她取名,直到五岁前,家人都叫她“小妮”或者“妮”。五岁生日时,外祖母叹口气,请公公给孙女起名儿。杨厚良捻着八字胡沉吟道,她是继字辈的,就叫继香吧。
杨继香是我母亲的大名。
全中国都解放了,他还是杳无音信。
李三旺盘算着让闺女改嫁。女人什么最苦?守寡!总不能苦等他一辈子吧?杨厚良也算开明,给亲家回话说,慧芬若想改嫁,他不会阻拦。
但是我外祖母死活不同意。她说——
“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一天没音信,俺一天不嫁人!”
两家这几年出了不少事情,大的主要有三件。头一件是鬼子走那年,李三旺遭了一次打劫,给人绑了,绑匪索要六百大洋。这可是个大数目,族人帮忙紧急卖出十几亩地,盘掉了油坊,又卖出一大半的房屋,才凑够数。祖宗留下的基业,自己大半辈子的积蓄,就这么打了水漂。他差点垮掉。谁也没想到,他却因祸得福,不久搞土改,他家因为只剩下四亩田,划为中农,而如果不遭这一劫,他很可能划成地主,搞不好小命都保不住。杨家家境殷实一些,划定为富农。就这么着,李家比杨家的运气还是要好。第二件是李三旺的老婆、外祖母的娘李赵氏,解放那样得了急病,很快死去了。第三件是杨敬堂的娘,也就是我祖母的婆婆杨王氏,本来就患有肺痨病,长年卧床,因为思儿心切,久久不见儿子归来,年底被一场感冒夺去了性命。
这样一来,婆家、娘家两个家庭,外祖母都要操心费力,村里人经常见她颠着小脚,很困难地在山路上走动,顾了这头顾那头。两边的两个老汉日渐衰老,身体也不好,地里的活,快干不动了,越来越依靠她。而她又是个小脚,得付出比别人更多的辛劳。
她眼见着苍老下去。
村里有几个光棍,老想打她的主意,有托人上门提亲的,也有夜里来敲窗扒门缝的。对于前者,她好言拒绝;对于后者,每到夜晚,她就在门上和窗子上挂一把菜刀,以表明她决绝的态度。
由此,外祖母落下一个绰号:李菜刀。
5
一九五三年底,快过年的时候,镇上的邮递员来到杨家湾,打听到杨厚良家,丢给老头一封信,便骑车走了。他不识字,撕开信皮,捏出信纸,递给我外祖母。她也不识字,手捏信纸,怕烫手似的,老是捏不住。周边的几家邻居,也没有人识字,两人只好坐等我母亲放学回来读信。母亲那年十三岁,在乡里小学校读三年级。
很多年之后,外祖母仍然忘不掉等我妈回来念信的那个把钟头,那个时间太漫长了,仿佛一辈子那么长。她的心扑通扑通乱跳,提到嗓子眼,眼面前金星直冒。她甚至听到了公公的心跳,也是那么响。他们想到了好多,最坏的结局便是敬堂死了,这封信是死亡通知书。此前也有一点传言,说是他可能上朝鲜打仗去了,那地方死人可是海了去啦!
黄昏时分,终于等到母亲回来,外祖母扑上去把信纸递给她。她展开,看了一会,突然放声大哭。她的哭声把外祖母和杨厚良吓坏了,二人不知所措,像傻了一样。
“娘!爷爷!俺爹他、他没死……你们看,他在龙城呢!”母亲破涕为笑。刚才她哭,纯粹是因为喜从天降,突然的激动让她难以控制。
外祖母接过信。尽管她不识字,她还是对着信纸扫了几眼:“你爹他真活着?你没看错吧?”
“错不了!”
一旁的老汉,早已是泪雨滂沱,哭中带笑,笑中带哭。一家三口人,最后又拥到一块,哭了好久。
杨敬堂的确好好活着。那年他离家之后,随部队到胶东抗日战场,鬼子投降后又坐船到东北打了三年仗,然后进关,打天津,南下,一直打到广西。刚歇口气,立马又率部到朝鲜打了两年多。如今他是某团的政委,不久前从朝鲜回国,驻扎在龙城南郊的军营。
龙城离杨家湾并不太远,满打满算六百多里地。哭够了,笑够了,两个大人一商量,吩咐孩子赶紧给爹爹写封回信,就说太想念,一家三口打算去龙城见他。
那一个夜晚,是十三年来最幸福的。外祖母整整一夜没瞌眼,兴奋得睡不着,她想呀,想呀,怎么也想不起男人啥模样了,怪他为啥不随信邮张相片来呢?真是太粗心了……
她说通公公,卖掉了一些粮食,给每人置办一身新衣裳再去龙城。她打听过了,团政委相当于县长,也算个大官啦,咱不能给他丢脸呀。
然而没等新衣服置办好,他又来了信,说是刚回国,新驻地,事情多,眼下忙得很,暂时不要来。还随信寄来三十块钱,够一家人半年的花销了。
她突然就觉得有点不对劲儿。为啥,又说不准。
不久后的某一天,一辆吉普车费了好大的劲才开到杨家湾,在杨厚良家门口停下。全村都炸了锅,以为杨敬堂回来了,村里外出闹革命的人,数他混得最好。
然而来的人不是杨敬堂,而是县上的一位领导。又都以为领导上门慰问杨家老少来了。那领导先是把老汉叫到一旁,悄悄说了点啥。杨厚良的脑袋耷拉下来,长吁短叹抹起了眼泪。领导接着又单独和我外祖母谈。
“俺脑袋嗡嗡响,半晌才搞清咋回事。”她后来对我说。
领导是受杨敬堂同志的委托和组织派遣,来找李慧芬同志谈话的。说是他离家十三年,天各一方,和她感情疏远了——也许本就谈不上什么感情,当年结婚完全是父母之命,他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给拖入洞房,命运对他是不公平的。他现在是县团一级的领导,经常出头露面,她是小脚,与他一起出面不太合适,最好他们分开。考虑到她十多年来照顾二老,劳苦功高,他愿意在经济上尽可能多地补偿她,想请她拿个意见。
这个结果,她似乎已经预料到了。他出去那么多年,为啥一封信都不给家里写?不就是嫌弃她嘛!现在露实底了,她还能说什么?
领导讲完情况,以为她会大哭大闹。但是她没有,她愣了半天,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转,硬是没掉下来。领导这才放心走。她又喊住人家,转身进到里屋,拿出一个小包袱,里面有三双她早些年做好的千层底布鞋,递给那位领导,说,你来转给他吧,这鞋是给他做的,他穿最合适。领导接过包袱,颇有些感动,说李慧芬同志,以后你有什么困难,尽管找我来说。
慢慢就把情况摸清楚了,外公从朝鲜战场下来,认识了一个女人,是个女大学生,他爱上了她,必须要和她结婚,因此只能选择和外祖母离婚。他的态度是坚决的。
这一年外祖母三十二岁,外公二十九岁。
好消息不出门,坏消息满天飞,很快全杨家湾都知道了。李三旺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他喝下半瓶烧酒,气汹汹醉醺醺杀上门来,找亲家杨厚良算账。李三旺是中农,杨家是富农,他不怕姓杨的。他指着亲家的脑门,恶狠狠地说:“你们杨家,白眼狼啊!那年要了俺那么重的嫁妆,还悔婚,不怕天打五雷轰吗?”
杨厚良一个劲地拱手作揖:“亲家对不起,俺养了个王八蛋儿子,俺对不住你,对不住慧芬……早知道這样,还不如让他挨枪子儿死战场上好呢!”
“别光说好听的,你管不管?你不管,俺到龙城找他算账去!”
“亲家公,你放心,俺这就去龙城找他。”
杨厚良当真摆出要走的样子。外祖母拦住他,说:“爹你不能去!强扭的瓜不甜,你去找他,他就能回心转意吗?俺看不会!既然不会,那你去干啥?只能影响他前程。你说咱图个啥?”
她又冲李三旺说:“爹,俺的事不用你管,你快回家吧,别在这给俺添堵。”
李三旺骂骂咧咧离开了杨家。回李家湾的路上,他一口气没上来,倒毙在路边。自打被绑架之后,他的身体就每况愈下,后又染上酒瘾,每天都要喝一斤多烧酒,生生把自己害死。
6
解放初期,确实有个别干部进城后换了老婆,这毋庸讳言。但是很长一段时间,我们的文艺作品见不到相关描写。我参加工作之后,很注意收集这方面的材料。在一家干休所,我曾遇到一位老同志,同他聊起这个话题,他说当年他的师长就那样做了,上级要处理他们师长,师里不少干部替师长说话:打下天下,换个老婆怎么了?老子辛苦打天下,难道娶个漂亮老婆不应该吗?你看他老家那个老婆,比他大六岁,是个童养媳,都老成那样了,当他娘都行了,你让他跟她过一辈子,你们忍心吗?他是功臣,负过七次伤,娶个漂亮学生,不是应该的吗?……结果上级睁只眼闭只眼,这事也就过去了。
我还从网上看到过一篇文章:在12军召开的党委扩大会上,批斗一位想换老婆的高级干部,有人哼起刚在部队传唱的一首歌:“什么最可怕?享乐又腐化;什么最可怕?骄傲又自大;什么最可怕?功臣自居,自私自利,到处抓一把……”这首歌是柯岗写的词,时乐濛谱的曲。批判者哼罢,指着那位干部问:“歌词是不是在批判你?”干部辩解说:“我不是腐化,我只是改变了自己的爱情观念。”
时代不同了,现在的人思想开放,人们都能理解,他们那样做,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如今离婚率居高不下,也没人认为不正常。舍弃不爱,追求所爱,又有什么不对呢?
但在那时却不是小事,据我收集到的资料,解放初期处理过不少干部,降级是免不了的,还有一撸到底的呢。“陈世美”是那些人的代称,彼时留下过历史的痕迹。
外祖父与外祖母离婚,虽然在故乡传得沸沸扬扬,但在他的部队,并没有产生什么不好的影响,因为外祖母很痛快地同意离婚,没有扯他的后腿。
自始至终,他没有露面。那位来过杨家湾的县委张副书记是他的老战友,一切都是张副书记出面协商,离婚手续也是他代办的。外公希望老父亲杨厚良到龙城跟他一起生活,我母亲杨继香作为他的亲生女儿,如果愿意也可以进城生活。杨家的祖宅、田地等一切财产都归我外祖母所有。
很多好心人劝她趁年轻赶紧改嫁,她要想嫁个好人家似乎也并不难。但是她坚决拒绝了,她明确表示,哪儿也不去,谁也不嫁,她生是杨家的人,死是杨家的鬼,她至死都不会离开杨家老宅。
“为啥不改嫁呢?他已经变了心,娶别人了,你对他还有啥好留恋的?”我问她。
“说不清楚……就是不想再嫁了。”她说。
“够封建嘛,从一而终的思想在作怪。”
“是有点,但也不全是……还有你妈呢,再给她找个后爹?俺从没想过。”
开始都以为我母亲愿意进城,进城和不进城,命运差大了,进了城就是城里人,有个当大官的亲爹,一辈子吃穿不用愁。可是,母亲却不愿意去,她从没见过她亲爹,尤其进城要跟年轻的后妈一起过生活,她对未来感到迷茫,甚至恐惧。
母亲不走,老汉子犹豫一阵,也不想走了。他对张副书记说,在乡下住惯了,俺去城里,分不清东南西北,犯晕,还是别去了。再说了,俺一走,慧芬咋办?继香咋办?
公公的表现,令外祖母很受感动。说实在的,儿子一走十多年,老汉子跟儿媳妇生活得蛮愉快,彼此也分不开了,跟儿子的感情反倒疏远了,仿佛儿子成了人家的,儿媳妇过成了亲闺女。
最后协商的结果,她“离婚不离家”。
她对人们说:“俺要给俺公公爹养老送终。”
她有了在杨家湾住下去的最好理由。这个理由任何人都能接受,都认为再好不过。
她在离婚协议书上用力按下手印,对张副书记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闹革命,闹革命,把俺男人闹跑了!”
话里带点抱怨,透着无奈。回到家,她二话没说,就把那张离婚证书塞进灶底,点火烧成了灰。她对她的公公道:“爹,以后咱该咋过咋过,权当没这档子事。”
母亲对我说,自始至终,你姥娘没掉一滴眼泪。
在后来漫长的岁月里,外祖母经常反刍她被男人“蹬掉”的原因,主要有四个:一、她比他大。二、她没文化,不识字。三、她是小脚,上不得台面——这使她一辈子都不能原谅她的父亲李三旺,是他非要女儿缠脚。她恨自己的脚,多少次,恨不得拿刀剁了它。四、她怪自己生下的,是个女孩。
“要是个男孩,人家八成不会离。”她说。
她念叨了好多年。
“你要是个大脚板,而且有文化,家里那么有钱,没准当初还不嫁他呢!”我说。
“这倒也是。除了有文化,他哪点都配不上俺。”
她固执地认为,一个没文化的小脚女人,又没能为他生个儿子,是他在外面“找人”的重要原因。她老是怪自己肚子不争气:怎么不怀个男娃呢?他有了儿子,会惦记这个家的。
一次,我忍不住恼了,说:“你不想想,你要是生下个男孩,哪里还有我?”
愣了好一阵,她才搞明白,她生下的如果不是我妈,肯定就不会有后来的我了。她不好意思地笑笑,一拍大腿说:“嗨!宁可跟他散伙,俺也不能没有你。你是姥姥的宝贝,姥姥最疼你,对吧?”
从那以后,她不再念叨这个话题。
7
在我的记忆中,外祖母特别爱美,每次出门,她都认真打扮,没有新衣裳不打紧,她把旧衣裳收拾得干干净净,连个皱褶都见不到,头发梳理得一絲不乱,鞋面上、裤脚上,也绝不像村里的妇女那样,经常沾满黄泥巴,她不会的。用她的话说:“衣是人的脸,钱是人的胆。俺不能给老杨家丢人。”潜台词是,不能给“人家”丢人,“人家”在城里做大官,带兵呢!
起初,她张口就是“俺男人”。后来意识到男人不是她男人了,便改口成了“人家”,或者“那个人”。
说来也怪,离婚之后,到她彻底变老之前,村里再也没有男人骚扰过她。是他们敬着她,还是敬着在外面做大官的杨敬堂?也许两者兼而有之吧。她的日子是清静的,安稳的,干净的。她没有留下哪怕一丁点的绯闻逸事,舌头没有骨头,使人粉身碎骨,她最怕别人背后说三道四。
外公与她离婚后,旋即再婚,女方叫舒群,是个学音乐的大学生,会弹琴,据说嗓子也不差,能歌善舞。美女配英雄,再好不过。
大概是她离婚之后的第二年秋末,收罢地里的庄稼,播种上小麦,就到了农闲季节,这时候村里人外出的比较多,串亲戚的,赶集的,溜达闲逛的,到处都是。一天晚上,她对公公说:“爹,俺想出去散散心。”
这一年多,除了地里就是家里,她没有出过远门,连乡里都没去过。公公以为她要去赶个集,顶多到县城逛逛,买身新衣,就说你去吧,早点回来。第二天天刚放亮,她换上一身新衣裳,挎上个小包袱,颠到村口,搭上一辆过路的马车,消失了。
头一晚她没回,公公以为她住县城了,没当回事。第二晚还是没回,公公有点着急。到了第三天太阳落山,还是没回,公公待不住了,喊上我母亲,到村头等她。等到天黑尽,不见影子。这一夜,爷俩都没睡好,担心她出事。
第四天的傍晚,她风尘仆仆回到了杨家湾。公公的心总算踏实下来,又想知道这四天里她干啥去了。问她,她淡淡地说:“俺去了一趟龙城。”
“……见到敬堂了?”公公诧异,担心她跑去找他儿子“算账”。
“没见。”
“……那你干啥去了?”
“去逛逛……龙城可真大啊,大楼比山都高。”
说罢,她就进屋上炕睡了。
过了好久好久,家人才搞清她去龙城到底干啥去了。离家那天,她先到乡里,然后搭一辆拉货的大卡车,一路颠簸到县城,再从县城坐长途客车,天黑时赶到龙城,找了家小旅馆住下。次日一大早,她收拾利索来到大街上,见到当兵的,就拿出他写给家里那封唯一的信的信皮,上前打听某某某部队的杨敬堂。人家警惕地问她,你是他什么人?她谎说是街坊老邻居。人家见她吞吞吐吐的,即使知道,也不告诉她地方。后来再遇到当兵的,她多了个心眼,硬着头皮说:“俺是他媳妇,从老家跑来找他。”
终于碰到一个好心人,告诉她怎么走。她摸索着来到龙城南郊的一座兵营。兵营门口有站岗的,她上前打听,杨敬堂家住这里吗?士兵态度很好,叫她大嫂,问她,你是杨政委什么人?
她张了张嘴,心想万万不能再说自己是人家媳妇,便改口道:“俺是他表姐。”
士兵更客气了,要给里面打电话。她赶紧制止,说不要打搅他,俺只是路过,知道“表弟”在这里头就好。她跟那士兵攀谈了一会,“套”出了有用的情况——“表弟”两口子都住里面,“表弟媳妇”以前骑自行车上下班,现在快生了,不大上班了,但每天下午都要出门散步,有时晚饭后,“表弟”陪她散步。
搞清楚之后,她说声谢谢,扭头走了。
那天她说了不少假话。她一辈子都没说这么多假话。她脸红,好在没人留意。
过了一会,她远远地瞅见大门口换了岗,便又慢慢折回来。她不敢靠近门岗,停在稍远处一棵大柳树下,不走了。
说来好笑,她大老远跑来,只有一个目的——亲眼看看他新找的媳妇,是不是比自己漂亮。
“俺就是想看她一眼,长啥模样,是不是比俺俊。”这话她给我说过好多遍。
她自认为自己是漂亮的,从小别人就夸她漂亮,虽然这时候三十多了,与村里的同龄人相比,她仍然是最俊俏的女人。她早就想跟“她”比比,看谁漂亮。不比一比,她一辈子都不得安心!
那两天里,她蹲在大柳树下面,一步也不敢挪窝,饿了就啃几口干粮,死死盯着进出大门的所有女人,天很晚了才回到附近的小旅馆。其实出来进去的年轻女人并不多,寥寥几个,那女人快生了,挺着大肚子,应该很容易认出来。
但是两天过去,并没见到大肚子的年轻女人经过,也没有见到他的影子——难道他们都躲起来了?
到这时候,她似乎才发现,她来城里,其实更想看他一眼。他离家十四年了,模样大变了吧?不知还能不能认出他来?
她觉得能。不论他怎么变,她想她一眼就能认出他来。别说十四年没见,就是四十年不见,八十年不见,她也能认出他来。在一个炕上滚了三个月,孩子都有了,他的影子像刀子一样,深深刻在她心上了。
但是——如果他过来,她敢上前和他打招呼吗?
她没有信心了。
第四天早上,她坐上长途客车,回杨家湾。一路上都在睡觉,她很乏,很倦,睁不开眼。
她一辈子只去过一趟龍城。就是这一次。
8
一九五八年春天,她公公杨厚良患了重感冒,高烧不退,转成肺炎,眼看不治。弥留之际,老汉捉住她一只手,无力地说:“慧芬,俺老杨家对不住你,不该把你娶进门。”
她强颜欢笑:“爹,可别这么说,俺觉得很好了,俺不后悔。”
老汉宽慰地笑笑,咽了气。公公的死,令她无比的悲伤,她真的很难过,感觉塌了半边天。公公本可以进城享福,但为了她们娘儿俩,执意不去。说明在公公眼里,她和女儿比他儿子都要紧啊!说实话,她对公公的感情,比跟亲爹还好还深。她对亲爹,更多的是抱怨,对公公,却是满心的感激。
她安排我母亲到镇上邮电所,给外公拍了电报。外公很快回电:“任务在身,难以回家。汇去五十元。请代为尽孝,不胜感激。”
族里的人不干了,说他“不要老婆就算了,竟然亲爹死了都不管”。还有人猜测,是不是不敢露面,害怕见老家人?
她心里虽然不高兴,嘴上还是要替他说话:“人家肯定走不开,不然哪有亲爹死了不回来奔丧的?”
他越是不回,公公的葬礼越是要办得隆重、体面些。“不能让人家怪俺。办好了,是给他脸面。他有脸面,咱娘俩才有脸面。”她对女儿说。因此,她把积蓄都拿出来,买了上等木料的棺材,扎了纸人纸马,还请来响器班子吹奏助哀,丧饭也做得够排场,鸡鸭鱼肉都上了,小山村像过年一样热闹。
我母亲扮作孝子,替她父亲披麻戴孝摔老盆。外祖母哭成泪人,几度哭昏过去,人们又是掐人中,又是扯头发,生怕她有个意外。
这个葬礼,给她挣足了脸面。她的“威信”就是从这当口开始立起的。
不久,过“五七”时,他出人意料地回来了!这时候他已经是师一级领导,前些日子确实率部队到东海参加登岛演习,实在难以脱身。自古忠孝难两全,族人们知道真实情况后,立刻都原谅了他。
他是坐军用吉普车来的,车子停在村口,他下了车,带着个警卫员,直奔自己的家。那天他没有穿军装,他穿的中山装。警卫员提着一个大旅行包,里面装着糠果、点心、香烟等乡下稀罕的物品。
在院子里,众人簇拥着她迎接他。他走到离她三步远的地方,突然一个立正,然后出人意料地、深深地冲她鞠了一躬。这一躬含义多多,有感激,有歉疚,也有苦衷和无奈,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不言中了。
然后,他深沉地说:“慧芬,辛苦了,谢谢你!”
她摇摇头,不知说啥好,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眼里全是泪。有个长辈招呼我母亲过来,说快认认你爹爹。母亲那年十七岁多,个头已经快赶上她母亲了,身材敦实健壮,面孔黝黑。母亲很忸怩地上前,轻轻叫了一声爹,然后扭头钻到了人堆里。
外公叹了口气,仿佛自言自语:“唉,继香都这么大了……”
母亲和外公外表很像,都是小眼睛、高鼻梁、大嘴巴、厚嘴唇、招风耳,活脱脱一对父女。母亲一直对自己的长相不满,认为自己“难看”,怀疑不是娘亲生的,娘那么漂亮,怎么能生出这么“丑”的闺女呢?不会是抱来的吧?见到亲生父亲,她找到了答案。
时间到了,开始做仪式。人死之后,头七、三七、五七,属于重大祭奠日,过完五七,便告一段落,再往后就是“周年”,因此五七更不可马虎。由于当大官的儿子归来,杨厚良的五七,规模堪比出殡,杨家湾的人,几乎全到了,黑压压到坟前上供、磕头、烧纸,纸钱燃烧的灰烬腾空而起,像一片片黑色的蝴蝶,在山谷里飘飞。外祖母哭得很厉害,上气不接下气的,人们都被她感染,一片哀哀的哭声。她对公公的感情他一定看在了眼里。
乱糟糟吃罢午饭,已是半下午,外公要回县城住宿,打算次日返回龙城,毕竟以他和外祖母这个身份,住家里不太方便。临行之前,他拿出给她和女儿的礼物。给她的礼物是当时城里最流行的蓝色背带工装裤,年轻女人穿上,要多洋气有多洋气;给女儿的礼物是淡绿色的布拉吉连衣裙,那更是令人眼馋了。只是他想不到,这种时髦的服装乡下人是穿不出门的。后来娘儿俩只在家里悄悄试穿过几回,就压箱底了。
外公离开之后,人群也都散了,外祖母才发现,这大半天,她居然没正眼瞧一下人家。她似乎光顾着哭了,一整天泪眼蒙眬,看什么都是虚的,眼睛肿得厉害,基本就没和他说上话。
“你爹他咋样了?”她急问。
“什么咋样?”
“他胖了还是瘦了?黑了还是白了?”
“俺又没见过他以前啥样儿,哪知道啊!”
“听说他腿受过伤,走路碍事吗?”
“俺没看出来。”
她一遍遍地问这问那,我母亲都烦了。
她突然又想起,忙乱中还误了一件大事——给他做好的两双布鞋,忘了让他捎上。她唠唠叨叨没个完,怪自己太粗心,怪闺女都那么大了,也不知道给娘提个醒儿。
9
杨厚良在世的时候,外公每月都按时寄来十元钱。平心而论,这笔钱对一个山里的农户来说,很要紧,很体面,杨家湾二百多口子人,也只有外祖母家有这笔固定收入。我母亲穿的用的,比一般同龄的孩子都要好些,也正因为如此,没人敢瞧不起她们“孤儿寡母”,母亲甚至还感到很骄傲。
公爹一走,外祖母觉得这钱不能要了,便吩咐母亲给城里写信,叫人家不要再寄钱。
“咱自己能养活自己,不能让他后老婆笑话咱。”她说。以前提到他的新女人,一般称呼她“那女的”或“那女人”,不知何时,就改成了“后老婆”或者“小老婆”,有意无意的,显示她是“大”的,得排前面。
“人家愿寄就寄呗。”母亲说,“她把俺爹给抢走,还有脸笑话咱?是她先不要脸的!”
“你这孩子,说话够难听的。”尽管她认为女儿说得有理,但嘴上还是要有个把门的,“一个巴掌拍不响,也不能全怪她。再说了,人家添了两个男丁,开销能小了?咱不能再伸手了。”
他后老婆的肚子很争气,头一胎是个男孩,第二胎还是个男孩,原本她有等着看“笑话”的心理,这下彻底服气,先前的怨气不觉减弱了许多。
母亲这个年龄正处于青春叛逆期,说了好几遍,才给城里写信,就一句话:“俺娘说了,以后不要你们的钱了。”
钱还是照常寄,每月十块。到了年底,在外祖母的劝说下,母亲又好好地写了一封长一点的信,说自己已经年满十八周岁,在生产队挣工分,娘俩生活一点问题没有,真的不需要再寄钱了。
从这时起,城里果然没再寄钱来。
正值青春叛逆期的母亲,不安心种田,老想着走出大山。这使外祖母心情格外复杂,留女儿不走吧,耽误她前程;让她走吧,剩下自己一个人,日子会很孤苦。她想来想去,决定让当爹的来决定女儿的命运。随后,母亲给城里写了一封信,提出当兵。
久久没有回音。娘俩猜测,一定是“后老婆”从中作梗。母亲甚至打算,自己到龙城去,狠狠心住他家里,不给办就不回来。
盼啊盼啊,终于有一天,县里那位张副书记坐车来了,问了问情况,最后摇摇头,说办不了,因为母亲文化程度差太多。他说,按照部队的规定,当女兵,起码得初中文化程度,母亲小学都没毕业。
外祖母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她希望女儿一直读下去,最好能考个大学,砸锅卖铁也要供她。可是,母亲因为学习跟不上趟,考试经常不及格,还要每天跑七八里山路到乡里上学,加之杨家湾上学的女孩本来很少,连个伴都没有,读完四年级便退学了,她宁愿下地挣工分。一开始她每天挣四个工分,这时候已经能挣八个工分,成了个不折不扣的女劳力。
“看看,看看,让你读书你不读,后悔了吧?”外祖母叹口气。
“俺就想当兵。俺爹他当大官,他就一个亲闺女,他能没办法?”母亲嘴硬。她扬言这就去龙城,非逼着亲爹让她穿上军装不可。
“让你爹犯错误才好?你忍心逼他?”
“你还护着他!”
“啥叫护着?是你不够格,怪不得别人!你得认命,娘不就认命了吗?”
娘俩斗了三天气,谁也不理谁。外祖母时刻防着母亲,生怕她真跑到龙城“闹事”。
张副书记作为外公的老战友,很想帮家里做点事。不久,他派了县委一个干部过来,说当不上兵也没关系,转过年,就安排我母亲进肉联厂当工人。
这个结果也很不错,母亲接受了。外祖母心里也踏實多了,既解决了孩子的出路问题,又不至于让她跑远——自己男人像个断了线的风筝,再也收不回,闺女虽说不至于不要她这个母亲,但离她太远,却是她难以接受的。
她最怕孤单。
转过年来,一直等不到去肉联厂上班的消息。那时节“大跃进”搞得乌烟瘴气,全村人聚一块吃大食堂,天天像过节,后来食堂办不下去,又都回家做饭,发现做饭的锅都炼成了铁水,大炼钢铁把人们做饭的家伙什都糟蹋光了,外祖母找到一个陶罐做稀饭,仿佛一下子回到远古时代。
母亲说:“我得走。”
外祖母害怕她去龙城,寸步不离跟着她。娘俩到了县城,摸到县委大院找张副书记。看大门的人说,张副书记出事了。她们不相信,赖着不走。后来那个到过杨家湾的干部出面接待她们,灰头土脸地说,张副书记确实出事了,贪污公款。他一出事,好些事情都耽误了。
这件事对外祖母刺激很大。她连连叹气,说:“钱是害人的,都当书记了,还要什么钱?做官跟走路一样,一不留神就会摔跟头,所以得时时当心。”
后来她常跟我说这几句话。
就这样,母亲去肉联厂上班的事,泡汤了。
母亲想立刻搭车去龙城,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外祖母死死拽住她,坚决不放她走,说你敢去,俺就一头撞墙上,撞死算啦,你爱去哪去哪!
母亲哭了。
外祖母也哭了。
母亲一辈子没走出杨家湾,她怪外祖母拖了她后腿。她认为,只要她去龙城找外公,外公一定会想办法让她当兵,只要她穿上军装,提干那是手拿把攥的事,自然她会嫁一个军官,那么,一家人的命运,就是另外的样子了。
外祖母也承认,是她耽误了女儿的前程。但到最后她又爱拿我说事,说你妈若是嫁个军官,生出来的孩子,还会是你吗?肯定不是呀!这世上,也就没有你啦!没有你,姥姥多难过呀……
没有我,还会有其他孩子,这事真是说不清。
接着说她们。从县城回到家,娘儿俩互相怄气,一个多月谁也不搭理谁。如果不是来了大饥荒,娘俩的气不知要怄到何时。大饥荒一来,啥都顾不上了,还怄什么气?活命要紧。
杨家湾地少,本来粮食产量就低,“大跃进”时闹腾得比山外还厉害,多糟蹋了不少粮食,结果很快就有人家揭不开锅。
就在这当口,外公寄来了三十块钱,还有五十斤全国粮票。正是靠外公的这份救济,外祖母和母亲幸运地活了下来,而村里却有四十多人饿死。
“千万别忘了,咱娘俩的命是你爹给的。”她对女儿说。
也就是从那时起,不论遇到何事,只要谈起他,她都是替他说好话,很少说他一句不是。不论怎么样,他都是对的;如果有问题,也是后老婆的问题。
10
大饥荒一过,外祖母首先面临着女儿嫁人的问题。她早就发现,女儿的心有点“野”,像她爹,所以得想法子拴住她。女儿肯定不想一辈子老死在巴掌大的杨家湾,去不了龙城,去不了县城,能够到公社——也就是过去的乡——或者到山外大一点的村庄也好。她有这个想法当然很正常。
外祖母为此在心里面制定了几条原则:不能找太远的,因为她越来越老,树老怕枯,人老怕孤,女儿嫁太远,见面难,她孤单;不能找太有本事的,否则像她爹那样跑了,不见人影,那可把女儿害了!决不能让女儿再走自己的老路,一定找个老实巴交的、文化不高的、赶都赶不跑的。
外祖母请媒人前后给介绍了几个,女儿相中了家在公社的青年杨在银。杨在银高中毕业,白净帅气,在公社中学当民办教师。可他没看上她,嫌她文化程度低。公社还有个姓黄的青年,相貌也不赖,在县化肥厂干临时工,她也相中了他,他却嫌她脸黑。接连失败,女儿为此躲被窝里哭了一场。外祖母反倒挺高兴,说俺看那两个小白脸,都不像正经人,你拴不住他心,到头来还不是你吃亏!不成,是好事!又说,过日子就像合伙下地种庄稼,得找个能干的把式,中看不中用的,咱不找。
“俺以后不找了,一辈子在家陪你,给你养老送终,行不行?”女儿赌气说。
“哪能不找?你不找,你爹在外头能放心?”
其实外祖母心里早有了目标——李家湾的崔得平。崔家解放前曾经是她家的佃户,祖孙三代都是出了名的老实人,就知道下地干活,任劳任怨,跟老黄牛差不多,人前连个响屁都不敢放。按照她的标准,崔得平再合适不过。
他排行老三,他上面两个哥哥,都已成婚,崔家正为他的婚事发愁,因为没有多余的房子。这便更合她意——做杨家的上门女婿,不就两全其美吗?杨家老宅宽敞着呢!
趁女儿情绪低落,她与崔家迅速谈妥。女儿虽心有不甘,但拗不过她,婚事就这么定了。一九六三年秋末冬初,杨继香嫁给了李家湾的老实小伙崔得平——说是嫁,不如说娶,新娘子把新郎给“娶”上了门——他便是我们的父亲。我们这里管这种情况叫入赘。
龙城寄来了一床洋布被面、一张细布床单、一对绣花枕巾作为贺礼,外祖母托着这些东西来到胡同里给众人看,恨不得让全村人都知道,人们感到稀罕,围上来这个摸摸那个捻捻,不一会就搞脏了,弄得母亲很不高兴。外祖母情绪仍旧很高:“好东西不能藏着掖着,俺这么做,还不是给咱娘俩长脸?”
脸面似乎比啥都重要。离婚之后,她越来越注重脸面。
一年后,母亲生下头胎,是个女娃。她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不高兴,一个明显的表现是,母亲请她给孩子起名,她淡淡地说,一个女娃娃,叫啥不行?用不着劳心费神地起名。
母亲给孩子起名为崔娟,这便是我的姐姐。
三年后,母亲生下一个男孩。这下子不得了啦,她煮了一篮子鸡蛋,染上红,挎上它,脚下像生了风一样,满街转,笑得合不拢嘴,见人就嚷:“俺有外孙子啦!小家伙七斤三两……都来吃喜蛋呀……”
这个男孩就是我。
她当仁不让给我起名儿,说:“春天生的,就叫杨春吧。杨春,杨春,听着喜庆,叫着上口。”
母亲生下男孩姓杨不姓崔,这是她和老崔家早就内定好的,她觉得自己有责任延续杨家的血脉。所以即使父亲那边心里不痛快,也不敢声张。
我出生第二天,她就让母亲给外公写信报喜。她亲自跑到公社郵局,把信投进邮筒里,然后就掐着指头等外公回信,更盼着他寄来一点礼物给我——炫耀倒在其次,主要的是,她认为,外公是大领导,他的礼物能给小外孙带来好前程、好运气。
但是一个月过去,两个月过去,既没有等到回信,更没有收到礼物,她很失望,认为是他后老婆从中作梗。他后老婆给他生了两个儿子,老杨家真正的后继有人,这一点她很服气。闺女为他生下一个健健康康的外孙,而且还姓杨,让他一家也跟着高兴一下,不也是挺好吗?可人家不领情!
过了很久我们才知道,那段时间正是“文革”最火爆的时候,担任军政治委员的外公进了学习班接受改造,没有收到母亲写的信。外祖母错怪人家了。
姐姐和我渐渐长大,姐姐长得很像母亲,谈不上漂亮,甚至是有点丑。我的相貌既不大像父亲,也不大像母亲,而是像外祖母。众所周知,外祖母年轻时是个漂亮人儿,因此看上去我很俊秀,五官很精致,皮肤白亮。这使外祖母更加疼爱我。
由于家人的娇惯,小时候我很调皮。她说,娇儿不孝,娇狗上灶,吊大的倭瓜,打大的娃。嘴上虽然这么说,但是她不许任何人打我,哪怕是一指头,只有她有这个权力,每当我淘气得不成体统时,她才挥手打我几下子——当然是形式大于内容,落掌并不重,挠痒痒似的。
她后半生最大的愿望,甚至是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我长大有出息。因为我母亲父亲肯定是没出息的了,她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到我身上,时不时拿我跟龙城的“那家人”比。外公的两个儿子杨继军、杨继民,论辈分我得叫舅舅,他们年龄也比我大十岁以上,可是她硬拿我跟他们比较,满心希望我长大后超过他们,压后老婆一头,替她争口气。她常常抚摸着我的脑门说:“人争气,火争焰。赶路的怕脚懒,学习的怕自满。春儿,你得上进啊,你可不能让姥姥寒心!”
11
在我的记忆中,虽然家里人常常把龙城挂在嘴边,但与外公一家的联系却是少而又少,藕断丝连一般,每年顶多由母亲给外公写一封两封的信,说几句不疼不痒的问候话,报个平安。外公回信更少,也许他太忙,顾不上,经常是信寄走了,石沉大海,好几年接不到他一封信。渐渐地,母亲懒得写了,每逢外祖母催她寫,她就说:俺爹收不到信,估计都让他后老婆扣下了,写也没用。
我会识字写字之后,外祖母转而让我给龙城写信。我寄出第一封信,没多久竟然收到了外公回信,她高兴坏了,说:“春儿,你姥爷一准喜欢你,他给你回信,你的面子比你妈大。”
一两个月后,她又让我给外公写信。我写了。没多久,又收到回信,她更是欢喜得不得了。拆开信,有好多字我不认得,姐姐帮着读完,才搞清楚信是外公秘书写的,大意是首长很忙,如果家里没什么大事,请尽量不要打扰首长,如果有困难,可直接写信给他,由他负责协调解决,云云。
她很懊悔的样子,猛拍一下自己额头,叹口气,说:“俺真是老糊涂了,你姥爷他那么忙,咱真不应该打搅人家。”
自那以后,起码有两三年,她没再提写信的事。
大约一九七五年前后,公社电影队来杨家湾放映彩色故事片《渡江侦察记》,我特别喜欢看打仗的片子,兴奋得不得了。那一年她五十四周岁,在农村算是不折不扣的老人了,晚上一般不出门,我费了好大劲,连拉带拽把她拖到了打麦场上,一块凑热闹看电影。
那时候放电影,放正片之前,往往先放一段纪录片,人称“加片”,加片的内容,大多是毛主席、周总理等国家领导人会见外宾的场面,也有涉及工农兵的内容,比如大庆、大寨、军事演习比武,等等。那晚上的加片,演的是解放军在渤海湾登岛演习的场景。
我们一帮小屁孩,更喜欢看后面的正片,对加片不感兴趣,嚷嚷着赶紧放正片。吵闹声中,她坐在小马扎上,无精打采地看,某一个瞬间,她像是被雷击中,猛地一振,身子前倾,紧盯着银幕。但是几秒钟之后,那个画面闪过去了。一直到加片结束,正片演完,乃至回到家中,她都没回过神来,呆愣半天,突然问我:“那片子,还演吗?”
乡下放电影,都是搞巡回,今天在杨家湾,明天肯定到李家湾。第二天,她突然提出,让我陪她到李家湾看电影。我当然很乐意,自己喜欢的片子,看多少遍都不厌,比如《地道战》,那几年我看了十五六遍。
我们早早吃罢晚饭,提上小马扎往外走,四里多路,比先前好走多了。我们来到李家湾村后的打麦场上,她怕给人认出来,特意坐到角落里。加片开始,自然还是那个军事演习,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看,连大气都不敢出。看到某处地方,她掐我一把,说:“你快看!”
我看到画面上,有两个穿军装的老头子,站在海边的掩体里,双双举起望远镜。我不解其意,问她:“看啥?”
说话的工夫,镜头换成了登岛冲锋的部队。她不再说话,久久回味着什么。回家路上,她终于忍不住,揽住我的肩膀说:“春儿,俺瞅着电影上有个人,真像你姥爷……”
我吓了一跳,以为她说胡话。她顾自往下说:“真像。俺越看越像是他。”
我感觉她看花了眼,或者是想人家想出毛病来了,哪能那么巧?
她嘱咐我保密,对爹妈都不要说。那时我还小,跟她睡一条大炕上,当夜,她兴奋得整宿都没睡着。第二天早上,我刚一睁开眼,她就问我:“今儿个,电影到哪儿演?”
我告诉她,应该是小周庄。她犹豫一阵,仿佛害羞似的,扭过脸说:“俺还想看。春儿,你愿陪姥姥吗?”
我立刻道:“那还用说。看一百遍,俺都愿意!”
她突然迷上看电影,这让我母亲很是纳闷,以为是我想看,拉她做掩护。母亲责怪我道:“你姥娘腿脚不利索,晚上黑灯瞎火的,摔着她咋办?你不能拽她去。”她接过话说:“继香,是俺想看。人老了,觉少了,出去走走,走累了,好睡觉。”
小周庄离杨家湾五里多地,路不好走,天黑之前,我们就赶了过去。那个镜头出现过后,我看到她抬手抹眼睛。她流泪了,哗哗地,赶紧用手绢捂住脸。
加片结束,她肯定地对我说:“没错,右手边那个人,就是你姥爷。”我也觉得我妈的脸盘儿跟他很像,尤其是那大嘴巴厚嘴唇,一看就是一家人。
停了停,她又说:“他也见老啦……”
她掐指算了算,从上回见面,到这回“见面”,一眨眼间,过去十七年了。
仿佛就在这个晚上,我突然长大了——想到她年纪大,走路慢,我不再坚持看完正片,而只是看了个开头,就提出回家睡觉。
接下来两个晚上,我又陪她到周边的孙家堡、牛店,就为了让她多看他一眼。一共只有三秒钟的时间。那三秒,成为她生命中重要的时间。
这个秘密我一直没告诉别人,包括我的父母。
12
初中毕业后,我没有考上高中,又不愿意下地干活,足有两年多时间,只能在家里混吃混喝,或者纠集一帮子狐朋狗友四处乱逛,偷瓜摸枣,捞鱼捉虾,越来越不像话。父母管不了我,直怪她把我给惯坏了。这时候听说大舅杨继军在部队都当上了营长,她坐不住了,忧心忡忡,生怕我没治没救。
那年月,农村孩子,当兵似乎是唯一的出路。但是名额太少,杨家湾两三年都分不到一个名额,即使来了名额,也是“戴帽”下来的,让谁走,早内定好了。我从小爱看战争片,对当兵还是蛮喜欢的,但我很难有机会。
一九八三年冬天,大喇叭里播出了征兵通知,我的心痒痒开了,一下子变老实了,哪儿也不去,躲在家里睡大觉。她为此几天几夜睡不着觉,吃不下饭,终于拿定主意,督促母亲给龙城写封信。她说:“丝瓜要长还得搭个架呢,春儿是他亲外孙,他不能不管。”
母亲说:“让春儿写,他又不是不会写字。”
她说:“你是他亲闺女,当年他没给你办,亏欠你的,你张嘴,他不好再推。”
母亲说:“写了信,人家再不给办,咋整?得防着他后老婆使反劲。”
她沉默了。
母亲出主意说:“娘,俺有个法子。”
“你快说。”
“在信上写清楚,要是不给办,俺就把你老人家搬到龙城去,住他家里,看他办不办!”
这是当年母亲想当兵时使出的绝招儿,只不过被她给否了。
她沉默许久,悠悠叹口气说:“这个法子是灵,但是娘不想那樣做。人得要脸面,娘丢不起这个脸面。再说了,也不能太给人家难堪,他毕竟是你亲爹呀。”
母亲急了:“这不行那不行,把春儿耽误了,看你咋办!”
杨家湾已经有人接到通知到公社体检,十万火急,火烧眉毛,我索性连饭都不吃,躺炕头上蒙头睡大觉,谁喊也不起来。她拖起我来,让我洗脸洗头,又让母亲帮我找一身干净衣服换上,她也打扮一新,由我骑自行车驮她到公社,临走时对我父母亲甩下一句狠话:“俺就不信,活人让尿憋死!”
那时节,已有前来征兵的部队干部到公社巡视,在武装部门口,看门的不让我们进去,我们就在那儿干等。等到天快黑时,有几个干部出来,她上前拦下一个领头的干部,指着我说:“同志,你给看看,这孩子咋样?”
人家猜出她的用意,打量着她,不说话,只是微笑。她又道:“你看这孩子,要个头有个头,要长相有长相,要文化有文化,让他当兵去,行不行?”
对方干咳两声,不知道说啥好。我站在那里,像个木偶一样,天气很冷,我的后背上全是汗。她不亢不卑,继续道:“俺是杨家湾的李慧芬。这孩子,他亲姥爷名叫杨敬堂,在龙城的军区大院上班,他都当了四十三年兵啦!”
公社干部上前化解,说:“大娘,孩子当兵得按程序来,不能为难部队上的领导。”
僵持不下时,还是那位部队干部脑子灵敏,他让身边一个年轻干部记下我的姓名、年龄、住址,让我们回家等消息,最后他亲热地拍一下我的肩膀说:“就应该选拔优秀青年到部队来。”
回到家,我把情况一说,父母亲认为不靠谱,就那么说几句话,人家能要我?她重重地叹口气:“人憨天照顾。春儿会有一个好前程的。”
没几天,真来了通知,让我到县城体检。她不放心,亲自陪我去。我们坐三轮车,天冷,她吩咐带上两床被子,那床厚被子专门属于我,把我严严实实围住,防止我感冒。
一切都很顺利。办入伍手续的时候,县武装部的部长特意叮嘱我两件事:一是填表时外祖父一栏必须空着,什么也不要填;二是到了部队,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是谁谁的外孙。
这时我们才知道,外公已是军区副政委。
年底,我穿上了军装。她一遍遍摩挲我的新军装,贴上来闻新布料的气味,悠悠地说:“你妈想穿它,没穿上,你比她有福。可别忘了你姥爷啊,要不是人家,你还不得一辈子土里刨食吃?你姥爷,他才是你的大恩人!”
说着说着,她已是老泪纵横。
13
当兵,谁不想到大城市?军区所在地就在龙城,我原以为有外祖父这个大后台,留在龙城没问题,以后我就有机会到军区大院看望他,说不定他会把我调到军区大院的警卫连站岗放哨,那样我就可以天天见到他老人家。
可是火车在龙城停了半个多小时,不少新兵下了车,却没有我的份。火车一直朝东开,最后开到了海边一座小城。下了火车,又换轮船,平生头一回坐船,我晕得厉害,把胆汁都吐出来了,恨不得跳海淹死算了。就这么着,我来到黄海深处的一个小岛上。同我一起来的,算上我,总共五个人。这里驻扎着守备三师二团的一个连。
我写信给家里,不免流露出对外公的抱怨。两个老女人分析半天,一致认为不能怪老头,一定又是后老婆从中作怪,有意把我发配得远远的。
外祖母怕我不好好干,过不多久就逼迫母亲给我写一封信,千叮咛万嘱咐,翻来覆去一句话:不能给你姥爷丢脸。在岛上的头三年,没人知道我是军区副政委的外孙,没人对我有过哪怕一丝一毫的照顾。我在岛上摸爬滚打,养猪种菜,受老兵期负,吃过太多的苦,又不敢跟家里说,有委屈只能咽到肚子里。长年风吹日晒,水土不服,我又黑又瘦,比入伍前小了一圈。入伍两年后,我争取到一个探亲的机会,千里迢迢赶回杨家湾,人们见了我,都有点认不出来了。
见我那个样子,她抱住我哭起来没个完,扬言扣下我,不让我回部队了,宁肯在家种田,也不受那个洋罪。这时我反倒不觉得有啥,安慰她和母亲,战友们在部队都一样吃苦,吃苦锻炼人,我能经受得住。
我给她带回一件特殊的“礼物”——一张军区机关办的报纸,头版右上角,有一幅不大的照片,军区杨副政委视察某部队时的留影。我把报纸递给她,并没说姥爷就在上面,我想看看她是否还能认出他来,毕竟离上回在电影上看到他,又过去了十年。她接过报纸,猜到有情况,不然我不会把报纸交给一个不识字的人。果然,她仅仅扫了一眼头版,眼睛立刻一亮,久久地端详着右上角那幅其实比较模糊的照片,喃喃道:“你姥爷……他还好吗?”
那一刻,我真想给外公写封信,替她讨要一张他的彩色近照,拿给她做纪念。
没想到这张报纸她藏了三十年,她去世后,我们在遗物里发现了它,边角都磨毛了。谁也不知道这些年里,她看了多少遍?我们决定,把这张报纸放进她的棺材里。
外公离休那年,我已经是第四年兵。离休之前,他最后一次下部队,是到我所在的守备三师二团。团部在另一个较大的岛上,离我连驻扎的小岛,只有半小时船程,传说他要到我连视察。他是知道我在这个地方的,我暗自激动,无比的激动,盘算着他一定会接见我,我在心里把想说的话,修改预演了好多遍。连队也是无比地重视,我们提前三天打扫卫生,我带人把猪圈里十八头猪的猪毛都修剪得整整齐齐,连猪的脚指甲也剪短了。
但是到最后,他没有来。我很失望,甚至有一点点的怨恨。有一天,团政委陈树茂来到我们连,悄悄找我谈话,说是军区一位首长让他转告我,一定好好干,争取提干的机会。
年底,我由战士直接提干,当了排长。到这时候我才隐隐悟到,外公不让我留大城市,而是把我发配到这个遥远的海岛上来,是大有深意的,因为从一九八〇年之后,军队干部制度改革,战士提干,必须考军校,而在艰苦地区,可以有少量的转干名额。
我成了极少数的幸运者,对老人家的感激之情,油然而生。
那年春节,我回杨家湾探亲,高兴之余,告诉家人一件不好的消息——大舅杨继军出事了。杨继军先是在部队干,在副团长位置上转业回龙城,当一个什么公司的董事长,贪污公款,数额不小,判了无期徒刑。
外祖母愣了半晌,才道:“俺总说,钱是害人的,做官跟走路一样,一不小心就会摔跟头。继军都当团长了,他缺钱吗?不缺,可他还是管不住手。你姥爷一大把年纪,儿子这样,他得多难过呀!”
母亲怪外公只知道自己当官,不会教育儿子。外祖母不同意,坚持说,不怪他,他家的事,俺觉得他说了不算,一准是小老婆说了算。又说,现如今娶小老婆的,都是小老婆说了算,因此他家老大坐牢,不怪他,要怪只能怪他后老婆教养不得法。
14
我提干不久,外祖母就张罗着给我介绍对象,说是没有老婆安不了心。我成了大军官,当然不会从村里找,也不会从乡里找——当年的公社,现在又改叫乡了;荒凉的海岛上,只有为数不多的居民,我也不打算就地取材娶一个渔家女。我很想把家安在龙城,毕竟是大城市,部队不养老不养小,将来我转业,老婆在龙城,我自然符合进龙城安置的条件。
她却不同意,说是离杨家湾太远,一旦结婚了,想回杨家湾看她,就难了,她会想我的。她托人从县城帮我介绍了一个,女方叫徐桂萍,在邮局工作,虽然不是干部身份,但是个正式工,铁饭碗;她父亲是县一中的高级教师,母亲在工厂干财务,下面有一个弟弟,高中在读。综合来看,家庭条件蛮不错。
为稳妥起见,我和女方见面之前,她先替我“相”了一回。女方性格温和,低眉顺眼,说话细声细气,长相也不错,挺耐看的。她一下子就喜欢上了人家,立刻催母亲给我写信,把女方夸成一朵花,恨不能拉我和人家立马入洞房。
利用那年探亲的机会,我和小徐见过两次面,感觉她真挺不错的。她也比较中意我。那个年月,军官社会地位比现在高,女方也不怎么介意两地分居之类的困苦。我们的婚事很快就确定下来了。
婚后,母亲和我聊天,告诉我,姥姥不让我在龙城找对象,就是怕我跑远,风筝飞远了会断线,她可不想让一个远方的女人把我拽走。她怕了,怕极了,不想让任何一个亲人离开她的视野,她得把风筝线稳稳地攥在手里。
结婚之后,我和小徐商量,先不急着要孩子,玩几年再说。她同意。但是外祖母又不干,说是没有孩子扎不了根,她喜欢小徐,怕她将来吃亏,于是经常做她的工作,甚至吓唬她说,没有孩子,你拿什么拴男人的心?春儿在外头走南闯北,什么样的人都能遇见,要是遇见一个他后老婆那样的妖女人,春儿跟人家跑了,你哭都来不及!
她这是用现身说法来教导小徐。小徐竟然给说通了,来海岛探亲时,坚持不避孕,结果很快就怀上了,却又不告诉我,一家人都替她瞒着我。年末我回家,发现她肚皮上像是扣了口大锅,吓我一跳。我还能说什么?我们的女儿晓蕾就是这么着来到人间的。
因为是个女孩,她照例高兴不起来,虽然嘴上说,时代不同了,生男生女都一样,但是背后又撺掇小徐再生一个。她做梦都想要一个男孩。计划生育抓那么严,怎么生?在杨家湾可以“偷”生,大不了交点罚款。她的方案是,生下来偷偷送到杨家湾,由她和母亲来抚养,对外就说是“捡”的。杨家湾离海岛那么远,部队是不会知道的。村里这种情况有不少,没见哪个出纰漏。
这简直是小孩子游戲,我坚决不干,给她讲政策,她不听。末了,我吓唬她说,杨继军不是坐牢了吗?我要是违犯计划生育政策,即使不坐牢,我这个连长最起码得撸掉,您这是想让人家后老婆笑话咱?
这才把她给吓住了,以后没再提偷生的事。
三十五岁那年,我从营长的岗位上提出转业。之所以离开部队,主要是因为两地分居困难多。我曾动过心思,想让母亲给外公写封信,请他老人家出面帮我调离海岛,最好调到龙城去,小徐和晓蕾就可以随军过来,一家人团聚。母亲答应写信,说:“这辈子最后求老人家一次,以后坚决不再张嘴。”
都没想到,又是她横插一杠子,偏偏不同意,说:“人家不当官了,说话不管用了,你们忍心让人家为难?你们不想想,人家就是想办,还有他后老婆呢!他夹中间,多难受!人要活个志气,咱不能老麻烦人家。”
她这么一说,这事就没法往下进行了。我只好提出转业。按照政策,像我这种情况,只能回原籍安置。但是政策也不是没有空子,我是有机会混进龙城的,外公的一个老部下、曾经担任我团政委的陈树茂如今是龙城副市长,分管军转安置,我给他打过一个电话,他答应替我想办法,嘱我先不要给任何人说。
我沾沾自喜,回家待分配时,忍不住把消息透露给家人。我的如意算盘是,只要我进龙城,有陈副市长托底,把小徐调过来,不是什么大问题,晓蕾就可以到龙城上学,父母亲和外祖母自然也可以进城跟我住。杨家湾太远了,就不回了,那二亩薄地,扔给别人种算了,一年挣不了几个钱,不如让父母亲来龙城摆个摊卖水果冷饮实惠。
全家都很高兴,就等我进龙城工作,把他们捎带过去。
但是,除了她。
她是最后一个知道的。我刚把想法和盘托出来,她当下就急了:“你把俺弄去龙城干啥?俺才不稀罕呢……都走了,谁来给俺公公婆婆上坟……你们都走吧,俺哪儿也不去,俺活在杨家湾,死在杨家湾,埋在杨家湾!”
她赌气,竟然一天没吃饭。我们从没见过她生那么大的气,感到不可理喻。她为啥不愿去龙城?她怕什么?她有啥忌讳的呢?我们都猜不透。
母亲一个劲地摇头,说:“这老太太,疯了!糊涂了!越老越糊涂!”
沒人拧得过她,弄得我没脾气。年底,我转业回到县城。按她的要求,每周回杨家湾一次,看望她和父母亲。
15
说起来,我转业安置得蛮不错,到县发改委当了副主任,正儿八经的副科级岗位。一个小营长,能够给个职务,而且是个实权部门、要害部门,没有一个硬后台,是办不到的。
后来我才知道,陈树茂暗中帮了我,他给我们地级市的主要领导打过招呼。至于外公是否对他有过交代,我不便问,也不想知道。不管怎么说,没有外公,就不会有陈树茂对我的关照,所以从根子上说,从没见过面的外公才是我的恩公,才是我的硬后台。
我在发改委副主任的位置上干得风生水起,交了不少朋友,活得比在部队滋润多了。有个做房地产的,我帮他拿了一块地,他派人送到我办公室一个帆布包,人走后我打开看,里面有二十万块钱。这笔钱在当时算是巨款,我没敢动,也没敢往家拿,一直放在办公室里。
除了钱,我还有桃花运。办公室的小于,是个刚分来不久的女大学生,长相丰满靓丽。她有事没事爱往我办公室跑,今天送一包咖啡,明天送一盒茶,身上喷了香水,她一靠近我,我就感到浑身痒痒的,十分受用。我觉得若想和她上床,那是分分钟的事,一点不难。
一个周末,我开车回到杨家湾。近来应酬多,饭局一个接一个,我都有三周没回来了。来的路上,老是打哈欠,无精打采的,隔夜的酒味自己都能闻到。外祖母盯着我,盯了好半天,搞得我发毛。她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把母亲支开,单独和我聊天。
那天,她说了好多话,有些话令我眼界大开,到后头搞得我后背上直冒虚汗。比如她说,一个人,不该有的,不能有;不该要的,不能要。比如她说,有吃有喝,有铺有盖,就行了。是八尺别求一丈,长的短的都一样。比如她说,莫贪意外之财,莫喝过量之酒。绳子总在细处断,冰凌总在薄处裂,为官多从贪上倒。比如她说,人不能把钱带进坟墓,可钱能把人带进坟墓。比如她说,为官不贪,头顶蓝天。一世为官九世为奴,如果做官不清廉,要用九辈子来还的。还比如,人死的时候,不要让人家拍手,而要让人家跺脚……
她这一套套的理论,估计是看电视剧学来的。有时好话不中听,她的话,我觉得既是好话又中听。有她在,等于家里有个编外纪委书记。
回到单位,头一件事就是把那二十万悄悄汇到县纪委公布的廉政账户上。以后,谁送钱我也不收,渐渐地,都知道我不收钱,也就没人送了;第二件事,我找个理由狠狠训斥了小于一顿,把她给训哭。自此,她基本不再来我办公室瞎晃悠。
没几年,我当上发改委主任。又过了没几年,我当上副县长。有人猜测是龙城的外公暗中助我,实则我清楚,外祖母对我的帮助最大。没当官时想当官,当了官怕坐牢,早年犯事的张副书记和杨继军是她嘴里的活教材,时不时拎出来敲打我一番。
母亲琢磨着给外公写封信,把我当副县长的喜讯报给他——尽管这些年电话越来越普及,很少有人写信,但是我家与龙城的联系,还是依赖母亲写信,一次电话都没打过,彼此也不知道号码。关于外公那边的消息,主要是我通过其他渠道获悉。这时节,大舅杨继军还在牢里,二舅杨继民是个什么研究所的工程师,也没见他搞出大名堂。母亲的用意无非是借机显摆一下,儿子有出息了,不比他后老婆的孩子差,这边明显把那边给压下去了,她感到扬眉吐气。
外祖母不让写信,说:“你这不是给人家难堪吗?没有他姥爷拉扯他,别说县长,他能当上村长就不赖了。”
母亲撇嘴:“当初这可是你的想法呀!你不就是盼着咱这边把那边给比下去吗?”
她说:“你不写信,春儿当县长人家也会打听到,你干吗满世界嚷嚷?”
她活成精了。
16
跟外公离婚之后,她仍然坚持每年为他做一双布鞋,做得无比仔细,一般赶在他生日前,由母亲邮寄到龙城去。
若干年后,母亲劝她说:“俺爹当大官,坐小轿车,不走路了,你别做了好不好?”
她愣了愣,道:“在家里、办公室里,人家总得穿鞋吧?这事你别操心,俺有数。”
有一年龙城来信,说布鞋很结实,根本穿不坏,不要每年都做了。母亲把外公的意思转告她,她摇摇头说:“宁可让鞋等脚,不能让脚等鞋,多存几双慢慢穿呗。”
她不听劝,继续做下去。我甚至认为,她是想用这种独特方式提醒人家她的存在,鞋穿在他脚上,暖在她心里呢。
阻止不成,母亲想了一个办法,隔个两三年邮寄一双,多出来的鞋存放在县城我家里,而且一直瞒着她。
年老以后,眼力不济,但她仍坚持自己亲手做,决不让母亲插手。有大太阳的时候,她挪到院子里纳鞋底,迎着阳光,把鞋底举到鼻子跟前,穿针引线,稍不留意,就把手指扎破。
有时母亲坐在一旁陪她说话,不期然就听到她悠悠叹口气,说:“兔子满山跑,总得回老窝,他咋就不回来看一看呢?”
她这是自言自语,母亲懒得搭理她。
她又道:“龙城离杨家湾,满打满算六百里地,他就不能回来一趟吗?”
母亲不语。她繼续:“不来看咱娘俩,也就算了,总得给亲爹亲娘上上坟吧?”
母亲给她唠叨烦了,便续上一句:“他没脸回呀!见了咱们他能说啥?”
“哪有这么说亲爹的?”她不高兴了。
母亲撇撇嘴:“不怪他,行不?是后老婆拦着不让回——这下你满意了吧?”
她张开缺牙的嘴,像小姑娘那样,咯咯笑一阵。
二〇〇八年,是她公公杨厚良逝世五十周年,她打算搞个排场一些的祭奠仪式,盘算着请龙城来人参加一下。她内心里肯定希望老头能来。我想办法拨通了二舅杨继民的电话,把老太太的想法透露过去。二舅当场回绝,说老爷子都八十四了,腿脚不好,平时基本不出门,搬他回老家很不现实。我很赞同他的意见,别说身体不允许,就是允许,半个世纪都未谋面的两位老人,还有必要见吗?
对于外公来说,这个家,这个生他养他的地方,他早已经回不来了!
杨厚良五十周年忌日那天,二舅专程赶来,代表全家祭奠他的亲爷爷。这对我们是一个不小的安慰。二舅虽年过半百,依然帅气俊朗,相貌一点不像外公,看来遗传了他母亲的基因。他称呼外祖母“大妈”,叫我母亲“大姐”,还给她们带来了价值不菲的礼物。
外祖母拉着他的手不放,一个劲地端详他,问这问那,说的话又前言不搭后语,难以回答,搞得人家很不好意思。我赶紧上前把她的手拉开。
二舅这次回故乡,拉近了杨家湾和龙城的距离,以后我和他的联系虽然不多,但一直未断。六年之后的二〇一四年,阴历九月初三,外公九十寿辰,这是个重要的时间节点,年初,外祖母和母亲就合计,既然人家老二回过一趟老家,礼尚往来,老头过九十大寿,老家也应该去人祝贺一下。我把想法给二舅说了,他本人支持这个想法,答应找合适的机会给老爷子、老太太打声招呼吹个风,应该问题不大。我们电话里勾兑过几次,初步商定由我和母亲代表老家人前往祝寿。
带什么样的贺寿礼物让人大费脑筋,母亲和外祖母商量了好几天,拿不准,最后还是小徐出主意说,眼下时兴十字绣,给外公绣一幅《松鹤图》咋样?她的意见得到大家的一致认可,都以为再好不过。于是从春天开始,母亲和外祖母主要的工作就是绣《松鹤图》,可以说废寝忘食,有时小徐也赶来帮忙,终于赶在八月下旬完工。我把这幅大大方方、漂漂亮亮、富含寓意的十字绣拍下来,用手机彩信发给二舅,他回信说,很好,谢谢。我嘱咐他先别透露,生日那天拿出来,给老寿星一个大大的惊喜。
我和母亲正准备动身时,突然接到二舅的电话,他十分抱歉地说,老头年纪大了,心脏前段时间又查出问题,保健医生认为,见面会激动,影响老头身体,所以老家最好不要来人……
我愣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杨县长……真对不起,请转告大妈、大姐,理解吧,理解万岁……你们的心意都领了,我代表老头,代表全家,谢谢你们……”
我知道,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见外公了。我本打算当面向他老人家说声谢谢的——没有他,哪有我今天?
我立即开车赶到杨家湾,很困难地把二舅的意思传达给她们。母亲情绪激动,一跺脚说:“什么医生说的,还不都是后老婆使的心眼?就怕老头子和老家人接触。”
外祖母久久沉默着,一声不吭。
“姥姥,您没事吧?”我上前替她轻轻按几下肩膀。
又过了许久,她才叹口气,平静地说:“不去就不去吧,只要人家好好的,就行。”
17
一天夜里,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外公走了。第二天一大早,母亲给我打电话,说是她情绪不大好,喊我抽空回来一趟。上午,我在一个会议上接到二舅电话,告知外公凌晨五点多在军区总医院去世。
我的头皮一阵阵发麻。难道冥冥之中,她真的有心灵感应吗?
父母亲、我,还有县上和市里的主要领导,算作家乡的代表,赶到龙城给外公告别。出发前,我们没给外祖母说实话,只说老头生病住院,想老家人了,喊我们去见个面。她呵呵一笑,很满足的样子,说:“人家终究没忘了咱。”
我把母亲偷放我家里的二十三双千层底布鞋全带上,见到二舅后,交给了他,请他找个合适的机会、合适的地方烧掉。这些鞋是外祖母一针一线做出来的,结实得很,外公到那个世界穿上它,好走路。母亲预留了一双,天真地打算送别时给外公换上。到了告别厅,看到仰卧在鲜花翠柏丛中、身上覆盖着党旗的外公,脚上穿着一双崭新的军用皮鞋,母亲压根没敢提这事。我伏在她耳边说:“算啦,外公是军人,应该穿军鞋上路。”这双鞋,后来放进了外祖母的棺材。
站在外公灵前,我们都谈不上有多么的悲痛。以前我曾经无数次设想过拜见外公的情景,没想到平生第一次见他老人家,是在他的葬礼上。母亲只在五十六年前见过她父亲一面,那时她还是个青春少女,如今已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亲生父亲离她所在的地方不过区区六百里,可是平生只见过一次面,真是令人无语。按照老家的风俗,她应该跪地号哭一场,以示悲痛,但是治丧委员会的工作人员提前有过交代,殡仪馆里不能大声喧哗哭叫,因此她只是跪地磕了三个不响的头,默默流了一会儿泪,就算尽到了礼数。我和父亲则朝着外公的遗体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告别仪式开始之前,二舅引领我和父母亲来到一个休息厅,把我们介绍给他母亲舒群。我们第一次见到这个异常神秘的人物——外祖母和母亲议论了半个多世纪的女人。她与我们想象中的她不大一样。母亲比她年少七八岁,但看上去倒像是比她大十几岁。她彬彬有礼地一一与我们握手、问候,哑声说:“你们不容易。谢谢你们。”
回杨家湾的路上,我问母亲,对舒群老人的印象如何?母亲想了想,说:“握手的时候,感觉她手真凉,像冰块。其他的说不上。”
外公的死讯,我们对外祖母隐瞒了两个多月,本来打算一直瞒下去,但是有一天母亲说漏了嘴。那天中午,外祖母又拄着拐棍到太阳底下纳鞋底,母亲说:“娘,不用了,俺爹没了。”
她似乎早有心理准备,并沒有表露出多么吃惊的样子,愣了愣,摸索着拿过剪刀,把坠着鞋底子的那根粗麻线剪断,鞋底子掉到地上,那枚粗大的针也从她指间滑落——这是我老家的陈年风俗,人死了,没有给他纳好的鞋,没做好的衣服,要把针线扯断。
末了,她微闭上眼睛,只说了一句话:“唉,官再大,钱再多,阎王照往土里拖。”
外公一死,我们一家和龙城的杨家人,关系就像飘飞太久的风筝一样,线该断了。外婆的心气,似乎也一下子塌下来。这许多年里,她像一棵濒死的枯树一样顽强地活着,努力地发芽,仿佛就是想和他熬,赌气一样,看谁熬过谁;又仿佛是想和他一起活,在不可相交的两条道上平行地走下去,虽然遥不可及,可她并不感到有多么孤单。
周末,我回来陪她说话,她唠叨说:从电视上看到,有的大官死了,骨灰分两份,八宝山一份,老家或者工作的地方一份。你姥爷,会不会分一份出来,埋到俺公公婆婆坟头前?
我告诉她,不可能,姥爷的骨灰已经安放在龙城的七宝山革命公墓。
“那俺就不等了。”她说。
“啥?”我诧异地问。
“他后老婆,身体好吧?”她换个话题。
“好。”我说,“但也难说,毕竟她也有八十了吧?这个年纪,说不准的。”
“那俺就快点去。”
“您说啥?”我有点害怕。
她张开无牙的嘴,神秘地笑笑,伸手招呼我靠近她,仿佛向我透露一个大秘密:“春儿,告诉你,俺不想熬了,想早点去见你姥爷,得抢她前头。”
我一时没听明白:“抢谁前头?”
“你傻嘛,他后老婆呀。”
我顿时无语。
“下辈子,俺想和他再做一回夫妻……俺寻思,俺能夺过他来。”
18
外祖母是在外公去世的第二年春上走的,她活了九十五岁。外公享年九十一岁,两人都属于高寿。
她临走之前的那段时间,一有空我就回去陪她。有一回我问她:“这么多年,对姥爷,你就没有怨气吗?你恨他吗?”
她想了想,说:“梳头不好一天过,嫁人不好一世错。你说的,有,也没有;恨,也不恨。”
“怎么说呢?”
“早前有,后来就都没了。”
“为啥?”
“你说,俺是杨家湾活得最久的老人吧?”
“是。”
“从杨家湾出去的人,除了你姥爷,数你有出息,对吧?”
“就算是吧。”
“你爸妈半辈子没惹俺生气,咱这个家庭,最和睦是吧?”
“这倒是。”
“那还有啥不满足的呢?所以呀,怨也没了,恨也跑了。”
我郑重地点点头,眼泪差点落下来:“您不委屈就好……”
“树长在自己根上,人活在自己心上。这么些年,咱们不都是这样过来了么?”
她在摇椅上合上眼睛。她睡着了。
偷偷埋葬她的那个夜晚,我们把她稀罕的几样东西统统放进了棺材里,除了那张上面有外公相片的军区报纸,还有外公写来的二十几封信、当年他们两家订婚时交换的帖子、外公上学时的几册课本和作业本、一个圆规,以及她亲手做的一双原本送给他的千层底布鞋。就这些。
没有火化她的尸身,算是我做官二十多年犯的最大一个错误。如果事情败露,我就辞职,愿用副县长一职换取她遗愿的实现。
这时候,太阳落到山的那一面,霞光满天,祥云朵朵,低飞的燕子呢喃着归家。时候不早了,我从外祖母的坟前站立起来,鞠了三个躬,然后转过身子,缓缓朝家的方向走去。暮云四合,冷风扑面,路上,我暗自决定抽空去趟龙城,看一看外公的坟,给他老人家磕个头——毕竟我们是一家人啊,血脉连着,打不散拆不散的。
责任编辑 季亚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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