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年龄相近的写作者里,梁豪是我较早读到的几位之一。当时不少期刊杂志纷纷以“90后”为闸口,要为文坛开阀引入新鲜血液,一时间大量陌生名字涌出,很快制造出热闹现场。相比于最常被提及的几个同辈,梁豪一开始写得不多,推出新作的速度也不快,一篇一篇的,都不大一样。我之所以存下特别的印象,说起来,是因为对他字里行间的地域痕迹感到亲近。梁豪的家在广西梧州,属粤方言区。他写两广的物候、口语、饮食声色,文字也像是经过岭南和百越文化蒸洗出来的。
认识梁豪时,他刚刚毕业工作不久。春运时,记得他因为买不到返乡的票,只能先从北京飞到广州,再等家人从广西开车来接回。父母盼他回家团聚心切,我们也就没能在广州见上一面。这样一个小插曲,倒是让这个素未谋面的写作者形象,愈发与他笔下的故事重叠在一起。于是在我这里,梁豪一开始就是个归乡人,雨里雪里都要回到南方的万水千山里去的。在短篇小说《广州老铁》的结尾处,梁豪写回南天受潮的被褥、似有若无的瘴气、如同散开又聚拢回来的成长心事,很是动人。又写广府的雨,啪嗒啪嗒,打在烧腊店的铺头和李氏姐妹的心头,真的就有了与江南、巴蜀,与任何其他以雨水著称的地方不一样的滋味。一来二去,我就留了一点私心的盼望,相信假以时日,梁豪会在粤桂地域写作上有自己的经营。
想不到一年多以后,再集中读梁豪的近作,发现最初的期待失之简单了。他显然有更大的抱负。十来个中短篇小说放在一起,也能一点点看出这个年轻的写作者的关怀与落力所在。广西梧州的故乡风土,梁豪当然继续在写,而且写得愈发放松,可以视作他的第一个创作序列。在《桑林之舞》《人间》里,除了难以割断的骨血温情之外,也出现了对于城乡、中西交融乃至历史赓续的反思。直言自己“不喜欢抒情”的梁豪,在写到南方的生机与荒蛮时,从父老乡亲晒腰的壮观场面,到刷了蜂蜜的烧烤,总不免对“我们那里的穷山恶水”有敝帚自珍式的动情。我至今仍对这个序列有偏爱,但这是今天的题外话。相比之下,在他的创作中占据篇幅更多的,其实是以北京为主要背景,写都市生活的另一个序列。两年多的时间里,梁豪借了不少他人的眼睛,写过胡同四合院、三里屯、农展馆的人工湖、首钢的废弃工厂、北海公园,还有各种各样的单位宿舍与出租屋,逐渐有了由点连缀成线,线要铺开成面的意思。这一次的两篇新作,《鸭子飞了》和《囚鸟》,也可以归属其中。
《鸭子飞了》写的是职场成功人士徐臻与前空姐杨琦之间一场落空的情事,空姐连环盗窃事发,最终锒铛入狱。但杨琦病态的不安全感与偷窃成癖,又根植于一桩三十年前难以翻案的骗局和一大团误了两辈人的伤心往事。《囚鸟》则话分两路,分别讲述了异父异母的姐弟齐思与齐名对于“非要折腾,非要拧巴,高兴了”的人生选择。弟弟齐名是一个带队出国拍摄珍奇鸟类的专业鸟导,如同他率领众人苦苦寻觅的凤尾绿咬鹃一样,一心只想挣脱北京按部就班的生活囚牢。和流连在野生世界里的弟弟不同,姐姐齐思是逐梦娱乐圈的昙花一现的小艺人,经历了意外的爆红后,也尝到了更猝不及防被资本游戏所抛弃的滋味。小说收束于的弟弟意外身亡,做回素人的齐思远走他乡,代替弟弟驱车踏上拍摄鸟类的苍茫旅途。在两篇现实主义的小说结尾,作者都任性地动用了一点超现实的特权:杨琦养的宠物鸭子不知所踪,齐思腿上的极乐鸟文身却忽然振翅腾空。眼花缭乱的虚实与隐现交割之间,究竟消失了或成全了什么,梁豪选择让读者自行回答。
在《鸭子飞了》和《囚鸟》里,都能看到梁豪对于新闻热点、对这个时代的新兴事物畅顺的消化能力。爆料新闻,土味情话,网红整容,热搜与流量,这些媒体平台上争抢着夺人眼球的碎片信息,看起来与浮躁、庸常又无意义的生活太贴太近,进入文学并非易事。梁豪却不嫌恶、不回避,也不露怯,偏偏要从损害思考力的八卦与被快感绑架的流言的皮相底下,搭一副骨架,讲出更严整的、有肌肉纹理的故事来。对于发掘像鸟导这样偏门的职业生活背后的故事性,梁豪更是有异乎寻常的嗅觉和热情,已近成某种个人特色。《囚鸟》可以看作此前发表的《麋鹿》的姐妹篇,延续了梁豪打量拍鸟人的兴致。除此以外,此前被梁豪写过的新奇的职业群体,还包括直播间网红、整容鉴别师、外语考试枪手、外卖送餐员、黑车司机、拳击俱乐部的陪练员等等。这些被他寻得的别样的众生里,有“京漂”,也有土著。需要特别强调的是,梁豪所写的,其实并不是传统意义的底层或所谓的边缘小人物。我更愿意将这些夹杂着冷门知识、专业术语、内行门道的种种别样的人们的描画,看作是我们这个时代的都市里,芸芸众生各显神通的“活法”的描画,在对于活法的勃勃兴致里面,有梁豪初入小说之门健旺的好奇、胆识与企图心。这些五花八门的新鲜尝试,也一次次被平稳地驾驭住了。被考验的,是年轻写作者的功课储备与技艺。
在现实主义的传统里,切入社会脉搏,与正在发生的现场短兵相接,讲述他人的故事,本身或许也不足为奇。但在梁豪这里,仍有值得多说两句的地方。是这样一个年轻的写作者,几乎从一开始就在有意识地与自我经验拉开距离。和许多青年写作者的开端不同,梁豪属于很早就懂得要把“自我”隐藏起来、把目光向外投射的人。个人的成长或青春经验少之又少,以自我为内核的精神与情感世界更是难觅踪迹。正如前面所说的,如果梁豪在写故乡人情时,还有难得流露的真情,那么刻写北京,写都市生活和他人的这支笔头,明显要克制得多,保持着严肃观察的距离和写作的零度。两套笔墨之间可感的温差,提示我们,在他的梧州小县城与北京大都会之间,不只是隔着万水千山,也不只是隔着高铁和换乘的汽运这么简单。当然,自我经验绝不是青年写作者的必经之路,更不是原罪。但在梁豪一篇篇写出来的姿态里,分明能很清晰地看到,他想要走出一条不一样的路的自觉。
梁豪是现当代文学专业科班出身,毕业后直接做了文学杂志编辑。和不少中途转行,从跨界的生活经验中汲取第一笔养分的写作者相比,这样笔直的成长道路上,除了依靠想象力、有心人的洞察,还有扎实的叙述练习,的确很难一眼看出他人的生命杂色从何而来。我没有和梁豪交流过他写作的动念,也没有问过那些五花八门的养料,是如何渗入他的小说世界的。但我总疑心,梁豪和《跟踪》里那个学新闻传播出身的老郑大概有不少相似之处:有着嗅到了什么后绝不放过,一跟到底,让故事或事故无中生有的执着。“但我不以为意,我打算冒犯一回这个时代,用人类亘古的好奇心向天眼致敬,也是对抗。”有意思的是,在新兴的职业群像之外,传统的新闻记者,的确曾多次出现在他的小说里,比如《月亮伴侣》中的陈星,《让我们荡起双桨》中的黄迪。客观,冷静,敏锐,骄矜,对深度的追求高于温度,由好奇心驱策着东奔西跑,却把“自我”隐藏得很好。他们其实更接近于梁豪现在给自己预留的写作位置。在《月亮伴侣》里,陈星把这种作家的自持与抱负说得露骨,我是当作梁豪的自白在读的:“我不是跑新闻的记者,我坐在咖啡馆里,坐在家里的沙发上,坐在地坛公园的座椅上,坐在你的大腿上,只要有个地方给我坐下,我就能开始干活。我是一名写深度文章的記者。而且,这只是为了混口饭,我本质上是一名作家。”
这个东奔西跑、不断去碰撞别样的人们的过程,也像《鸭子飞了》里那个看不见庐山真面目的开锁的人,那个一夜一夜地出没在徐臻的窗外,明明没有手握密码,却要不断尝试给共享单车开锁的人。这是我在小说中最喜欢的一个细节。从“嘀、嘀、嘀、嘀,嗒——滴、滴、滴、滴,嗒”到一连串的“嘀哩哩的连音”,屡试屡败,屡败屡试。开锁的人不现身,却很有耐心,在排列组合的无限可能性中,终于擦出一朵花火,一道正确的密码。在新的故事不断诞生以前,梁豪或许就是那个开锁的人,会持之以恒地制造声响,让人不得安睡。但也正是这个不断尝试的执拗的动作,让这一处的夜晚,变得和别处的夜晚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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