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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狂的梦想

时间:2023/11/9 作者: 十月 热度: 12347
南鸥

  “中国天眼”这个闪光的词组的诞生只有两年半时间——2016年9月25日FAST(500米口径球面射电望远镜,FAST是其英文简称)的落成典礼上,刘延东在会场上宣读习近平同志发来的贺信时首次提到。

  “中国天眼”有着特定的内涵和外延:它是指世界最大的、灵敏度最高的、拥有自主知识产权的500米单口径球面射电望远镜。

清华学子



  1963年,南仁东以高考平均98.6分的优异成绩勇夺吉林省理科状元称号,考入清华大学无线电电子学系。

  当时辽源市在行政管辖上属于吉林省四平地区,从1958年到1968年,十年间,南仁东是四平地区唯一考入清华大学的高才生。

  收到清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后,南仁东傻眼了,通知书上写的是清华大学无线电电子学系。而南仁东自幼绘画,对建筑美学特别痴迷,他报考的是清华大学建筑系。南仁东非常生气,失望之至,真想不去报到,第二年再考。后来他从辽源五中了解到,他的总分远远超出建筑系50分,而当时国家急于培养无线电方面的人才,对南仁东的成绩非常满意,认为他很适合无线电这个专业,就把他调到无线电专业了,南仁东也慢慢理解和接受了。

  南仁东提着简单的行李提前五天到清华大学报到。他是第一次来北京,下午3点左右,他提着一个军绿色帆布质地的旅行包来到位于清华路上的清华大学二大门。

  他在距离二大门约50米的地方停了下来。他端详着二大门:这是一座青砖白柱、古典优雅的有些西式风格的建筑,中间是一个约10米宽的圆弧形门洞,门洞上沿是镶边的长方形门额,门额上刻有晚清军机大臣那桐题写的“清华园”三个大字。建筑的弧线与直线相互辉映,层次分明,整个造型就像一座牌坊,是清华大学的标志性建筑。

  南仁东站在二大门前,一动不动仰望着清华二大门。他在感受这种深厚而令人着迷的学府气息,他在内心悄悄地对这座中国最著名的学府说:清华园,我南仁东来啦!

  南仁东就读的是清华大学无线电电子学系,该系有天线、雷达、电真空、半导体四个专业,他的专业是电真空,他被分到904班。办好入学手续之后已是下午4点光景,他提著行李来到学生楼10号楼二楼205房间。

  他想自己应该是来得比较早的,当他来到205房间门前时,房间门半开着,他走进房间一看,三张高低床,只有门后的这张床的上铺还空着,其余五个床铺都已经铺好。房间里只有门后下铺的同学在整理衣物,这位同学听到声音之后转身站起来,接过南仁东手上的包,看着南仁东:

  来啦!来啦!我叫刘真,欢迎!欢迎!

  谢谢!谢谢!我自己来!我自己来!我叫南仁东。

  很好!很好!我就是本地人,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只管说。

  好的!谢谢!我来自吉林辽源。

  南仁东把包放到上铺,转过身,看着刘真:晶亮的眼睛,与自己一般的身高,与自己一样消瘦但更加文弱的脸庞。

  仁东,今天家里有些事情,我还得赶回去,明天再见!

  好的,忙自己的去吧!明天见。

  房间里只剩下南仁东,他利索地整理好被褥,将衣物拿出来叠好,放在枕头边上,转身跳下床,带上门出去了。天色渐渐暗下来,他有些饿了,他想到刚才来的时候正好路过一个食堂,便快步向食堂走去。

  南仁东简单应付自己的胃之后走出餐厅,天色完全暗淡下来,他走在校园的小路上,隐约的灯光摇曳着稀疏的人影,校园显得异常安静。

  他不知不觉走出了清华的二大门,又不知不觉沿着清华路来到了圆明园,他停下脚步,隐约望去,月亮的幽辉洒在高低起伏的残砖断垣上,伴着几声鸟鸣,几只黑鸟扇动着翅膀向暗处飞去,黑漆漆的清华路和隐约的圆明园突然变得悲切与凄迷,一种前所未有的悲伤从南仁东的血液涌向胸腔,他感到心尖发痛,他知道那些残砖断垣的伤痕就刻在他的心上。

  他知道圆明园的痛就是国人的痛,是整个中华民族的耻辱,他知道这样的耻辱都是源于落后,落后必然遭到凌辱,而一个国家的强大,根本上应该首先是教育与科技的强大,从这意义上说,圆明园就是我们民族自强的教科书。他突然想到,圆明园1860年被毁,清华大学创建于1911年,而清华大学为什么就建在圆明园的旁边呢?他想这一定是为了供国人世代警醒与反思,让“民族自强”这四个大字,永远镌刻在每一位国人的心上。

  又是一阵鸟鸣,又是一群黑鸟从黑黝黝的树梢上飞走,而此刻,南仁东的内心舒坦起来,他已经知道这个夜晚对他的一生意味着什么,对他作为清华学子又意味着什么,他迈着轻快的脚步向清华园走去。

  开学不久就是中秋,放假回来,刘真想自己是北京人,与南仁东是上下铺,自己又是班长,南仁东年龄又比自己小,就为南仁东带来了一盒北京月饼与一罐咸菜。

  仁东,这是北京本地的月饼,味道不错,你放着慢慢吃,这罐咸菜呢,你在吃饭时搭搭味。

  谢谢了!谢谢了!班长,我不用。

  仁东,你可不要见外啊!我们是同学,又是上下铺,你客气啥呢!

  刘真边说边将月饼和咸菜放到南仁东的床上。

  班长,真的谢谢了!我说不用就不用,我从来不吃月饼的,北京的咸菜我也吃不惯,你自己留着慢慢吃吧!

  南仁东一边说,一边从床上将月饼和咸菜重新放到刘真床边的小桌上。

  刘真有些纳闷,他不知道南仁东为什么会这样拒绝。

  通过这件事情,刘真对南仁东倔强固执的性格有所认识,他看到南仁东的体内生长着一颗骄傲、自强的心灵。

  大一下学期,清华无线电电子学系组织了绘图比赛,全系四个班共有近百名同学参加,南仁东是学习委员,报名参赛。结果南仁东斩获一等奖,奖品是一套精致的红色木盒装着的绘图仪,让很多同学眼馋。这时候,同学们才发现,南仁东的心里,总是不动声色倾听着,准备着什么。

  从清华一年级开始,到1966年5月,近三年时间,南仁东扎实而勤奋地学习了十几门无线电电子学的专业课程。他们是五年制学习,南仁东正思考如何进入最后两年的冲刺,让自己在清华的五年收获更多的知识,各方面得到更大的提升。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世事的变迁真是风云突变。

  “文化大革命”从天而降,红卫兵小将的大串联迅速席卷全国,南仁东与全国所有的大中学生一样,不由分说地被历史的洪流疯狂席卷。

  8月24日,清华大学二大门被清华大学红卫兵当作“四旧”推倒、砸毁,南仁东的内心受到极大的震动。

  面对突如其来的历史变故,南仁东明白,这是历史的力量,是中国的政治,任何人都无法幸免,任何人都难以独善其身。

  南仁东知道,自己要尽可能从这场突如其来的历史变故中,从清华大学这个运动的中心地带抽身出来,借大串联机会,行走千山万水,云游四方,饱览祖国的大好河山,以另外的一种方式,拥抱伟大的祖国。

  1966年11月底,他从北京出发,最先到达上海,然后南下广州。第二年春他又到达四川,夏天经过甘陕进入新疆,再经内蒙古于1968年10月回到北京。无论是在上海、广州、成都、新疆还是内蒙古,每一座城市的车站、大街、学校,到处是疯狂的头戴绿军帽、身着绿军衣、腰扎棕色武装带、佩戴红袖章的红卫兵小将。

  南仁东知道,他们既以学生的名义代替着真理,又以真理的名义伤害着历史和人民。也许可以说,大串联这个历史性动名词,就像一列疯狂的列车碾过南仁东的身体。

十年蛰伏



  通化位于吉林省南部,东面紧邻白山市,北面是辽源市,西接辽宁省的本溪市和抚顺市,是长白山腹地的一座山城,群山环抱,川流不息的浑江沿着城池昼夜流淌。

  1968年11月,南仁东怀揣清华大学毕业证书来到辽源市无线电厂。当时清华是中国工程师的摇篮,毕业生都是国家的宝贝,但由于当时学校局面混乱,气氛很特别,南仁东从新疆回到清华不到一个月,毕业证书和分配通知书就同时发了下来。

  长头发、小胡须、紧身黄裤子、暗纹花衬衣、尖头皮鞋,是南仁东在通化无线电厂最初的亮相,人们不免投以另类的目光。但是青春四射、个性张扬的南仁东似乎不在乎同事的评价,只在乎是否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活着,在他的字典里就没有“另类”这个词,只有“服从心灵”这个词组。作为生命本身,他认为应该与时代彼此共存,才有可能在与世界的共融之中創造出奇迹。

  通化无线电厂在通化市东昌区新安东路保安河畔,这是一个由两座山丘相拥的狭长地带。几栋红砖黑瓦的苏式风格厂房错落有致地陈列,几栋灰砖黑瓦筒子楼式的职工宿舍在其后排开,构成一个半开放式的厂区。无线电厂属于科技型工厂,由于那是一个特殊时期,类似的工厂一般都要求建在一个比较隐蔽的地方。

  通化无线电厂成立于1966年,南仁东分配到这里时,它还是个小厂,只有不到150位工人。

  南仁东被分配到了包装车间,他感到莫名的屈辱,内心受到极大的伤害。被分配到通化,那是当时的形势和政策所致,专业又是对口的,只能接受。但是在清华大学无线电电子学专业学习了五年,这里又是无线电厂,怎么让我去包装车间呢?

  南仁东找到时任厂长据理力争,最后被安排到组装车间。到了组装车间,他才知道他的工序叫“小金工”,也就是为当时工厂生产的台式收音机底座拧螺丝。

  金工的工作是在模具上打孔,其实就是钳工。南仁东接受了这个岗位,他想也成,反正学徒工嘛,样样都可以干。南仁东还同时学习其他工种,车、钳、铆、电、焊样样都学,样样出色,最令人惊叹的是模具设计和制图,他设计的模具样板放到机器上总是丝毫不差,南仁东聪明而做事一丝不苟的名声慢慢传开。

  南仁东1968年年底来到通化无线电厂,正值“文化大革命”高潮阶段。一次南仁东在广场参加庆祝毛主席最新指示的活动,他的目光落在了主席台上悬挂的毛主席巨幅画像上,他仔细端详,总感觉嘴唇画得不理想。

  第二天,南仁东找到厂长辛占元,主动请缨为厂里画毛主席像。尽管南仁东刚刚来到无线电厂,但南仁东的人品与画画的特长厂长早已知道,厂长当即同意,马上安排人去买油画材料、制作巨型画框。

  十天之后,南仁东请厂长过目,厂长看过之后非常满意。他马上向书记和局领导汇报,经过审查之后,由南仁东独自创作的5米高巨幅毛主席画像才正式挂出。大家认为南仁东很了不起,不仅是画得很好,更令人称道的是南仁东如此年轻,就有这样的胆识。

  南仁东到工厂不久就是年关,开年之后,通化无线电厂开始研发便携式小型收音机,作为清华大学刚分来的高才生,想象力如此丰富,又拥有美术功底的南仁东被选入小型收音机外形设计组。

  设计是一个需要丰富想象力和细密心思的活,总体造型、不同线条的应用、不同材质的搭配与工艺的结合,等等,每一个细节南仁东都细细琢磨。经过近一个月的设计和反复修改,由南仁东主导设计的便携式收音机外形模具一次就通过了注塑测试,批量生产比原来设定的时间整整提前了半年,那一年,“向阳牌”便携式收音机很快就走向大江南北,成为家喻户晓的便携式收音机品牌。

  南仁东是一位热爱生命又非常真诚的人,这种热爱与真诚在现实生活与工作中表现为严肃、认真、专注、执着,因而只要是他热爱的事情,都会激发他极大的热情,他都会拥有惊人的毅力与非凡的创造力。

  1970年,通化市无线电厂准备研发10千瓦电视发射机。南仁东得到消息后第一时间找到负责此项目的厂长,再次主动请缨,坚决要求加入其中。

  几天之后,南仁东得到厂里的正式通知:鉴于他在便携式收音机外形设计上的完美亮相,鉴于他进厂一年多来的综合表现,鉴于他主动请缨所表现出来的担当精神,厂部任命他为10千瓦电视发射机研发组组长。

  南仁东整日沉陷在图纸设计中,图纸索绕着他的全部神经。从图纸到模具往往是千里沟壑,似乎看到近在咫尺,却也许还在千里之外徘徊,对人的意志力是一种考量,更是一种不动声色的吞噬。

  那一段时间,南仁东没有白昼与黑夜,只有越垒越高的与他沉默相视的图纸,只有安静的白纸散发出来的纸香弥漫着记忆。

  在研发组的共同努力之下,经过半年多的攻坚苦战,产品顺利通过省级验收,并被吉林省工业厅评为第一名。南仁东惊艳亮相,再次被领导与同事潮水般的赞美所簇拥。

  1973年,吉林大学要开发一款台式计算机,吉大提出了基本想法、原理和图纸,但如何实现理论设想还需要工厂的合作才能完成,吉林大学首先想到了通化无线电厂,而这次南仁东又被厂领导指定为与吉林大学合作的负责人。

  根据一个原理,一堆图纸造出一台计算机,这可不是一个简单的活儿,而是一个研发项目,需要一个团队的智慧与努力,团队里需要有各工种技术员共同参与,自行攻关。

  南仁东审视着图纸:2000多个二极管、300多组三极管、36块线路板全部要装在一个类似抽屉大小的模具里。南仁东带领他的研发团队昼夜奋战,从结构安排,到组件的材料与工艺,再到模具设计绘制与开发制作,都需要南仁东的团队自行完成。两个月之后,第一台样机出来了,完全符合吉林大学的设计要求,马上进行批量生产,进入市场。在以后三年的时间里,无线电厂生产了400多台计算机,被全国不少单位争相使用。那几年,无线电厂成了通化市三大纳税大户之一,工厂也发展成为千人大厂。

  南仁东在通化无线电厂的十年,接连出手,频频亮招,每一次都获得成功,都得到领导和同事如潮的赞美,从一位工人成长为技术科长。在人们的眼里,南仁东并不是看上去有些玩世不恭、身着另类服饰、整天嘚瑟的公子哥,而是一位有品位、有着广泛情趣的名牌大学出来的工程师,更是一位勇于思考、敢于担当、勤奋敬业的科技人才,同时又是一位对工友们有情有义的老大哥。

  在南仁东看来,如果人生是一部大书,那这十年的人生就应该是一个章节;如果人生是一篇美文,那这十年就应该是一个自然段落。

仰望星空



  春雨催醒期待的嫩绿

  夏露折射万物的欢歌

  秋风编制七彩的锦缎

  冬日下生命乐章,延续着

  它的优雅

  ——南仁东

  对南仁东来说,仰望星空是他生命的姿势,是对生命一种至高无上的加冕。

  其实,南仁东从小学就对神秘的星空有着莫名的浓厚兴趣,小学时他经常与同学们到龙首山看星星,读中学时,他经常看一些天体物理学方面的科普读物。也就是说,内心的热爱是南仁东选择天文学的真切原因,进而我们可以说,2016年国之重器“中国天眼”的建成,是对南仁东1978年报考中科院天文专业这份选择的馈赠,更是对他生命意义的一种至高无上的加冕。

  由此我们可以理解南仁东在2006年写下“美丽的宇宙太空,以它的神秘和绚丽,召唤我们踏过平庸,进入到无限的广袤”的全部内涵与意义,这既是对星空神秘绚丽的赞美,又是一位天文科学家科学情怀的彰显,更是对个体生命踏过平庸的期盼。

  1977年10月21日,黄昏时分,南仁东拿着一张头版头条刊登着“高等学校招生进行重大改革”报道的《人民日报》回到家里。无疑,这在南仁东的内心卷起了巨大的波澜,从此开启了他人生的另一片天宇。

  夜已经很深了,南仁东依然拿着当天的报纸,“高等学校招生进行重大改革”这几个黑体汉字在他的眼前变得越来越大,好像与他对视着,正与他对话……南仁东想到了十五年前,自己第一次到北京,提着行李在清华大学二大门前驻足的情景,想到了那个湛蓝的夜空下,那一片洒在圆明园废墟上的幽光。

  他亲身经历了“文化大革命”,他知道自1966年“5·16通知”为标志的“文化大革命”开始,全国的高校一直处于停课、批斗、大串联的动荡之中,正常的招生制度被废止,教学完全停顿长达四年之久。直至1970年8月,清华开始招收第一届工农兵学生,高校的教学工作才慢慢得以恢复。而南仁东知道,“文化大革命”十年之中,教育受到的冲击和伤害最大,而“文化大革命”结束之后,百废待兴,首先要兴的当然是教育。南仁东感慨万千,他敏锐地意识到一个全新的时代已经开启,他似乎听到一个尊重知识、尊重人才、尊重科学的新时代正扑面而来,他感到自己生命的激情好像又被重新点燃,他要重新安排自己的人生。

  已是凌晨,南仁东依然无法入睡,依然拿着当天的报纸发呆。他扭头看着妻子,看着在妻子旁边熟睡的两个女儿,淡黄的光影斜斜地照着妻子刚刚睡去的脸庞,照着依稀被被褥掩盖的两张小脸。

  南仁东毅然决定:考回北京去!

  此刻,妻子郭嘉珍并沒有入睡,大女儿已乖乖睡着,她刚把小女儿哄入睡,静静躺着。

  她知道丈夫南仁东的心思。就在丈夫黄昏时分拿着《人民日报》回到家里那一刻,她就知道丈夫的心思。尽管两个女儿正是需要人照料的时候,但是她已经打定主意,全力支持丈夫报考研究生,考回北京去!

  南仁东依然没有睡意,他轻轻走到厨房,从口袋里掏出烟卷,抽出一支叼在嘴上,又从口袋里掏出火柴。

  仁东,你怎么还不休息呢?

  妻子从卧室出来,披着一件浅红色的毛衣,轻轻走进厨房。

  你怎么又醒来了呢?不是入睡了吗?

  看着你在这里抽闷烟,心里有什么想法就说出来!

  没有什么,你赶快回去休息吧!

  仁东,我知道你在琢磨考研的事情。不用再琢磨了,我替你想好了。除了上班,你尽管备考,考回北京去!两个女儿都很乖,渐渐就不费事了,况且还有我妈我爸呢!

  南仁东扔掉烟头,走近妻子,看着妻子坚定的目光,他们彼此默默对视着,似乎要在对方的脸上看出新大陆一样。

  考回北京去!

  他拉着妻子的双手,笑容慢慢舒开。

  考回北京去!

  是的,整整十年!想忘也忘不了啊!他知道,如果人生是一部长篇小说,那通化十年的人生就应该是一个章节;如果人生是一篇美文,那这十年就应该是一个自然段落。

  1978年9月,南仁东带着中国知识分子重新燃起的生命激情来到中国科学院研究生院天文学专业攻读硕士学位,导师是中国科学院院士王绶琯教授。清华大学毕业十年之后,他再次走进北京,走进中国科学院研究生院,浮想联翩。

  在中国科学院研究生院的生活已近两个月,然而一天黄昏,南仁东突然回到通化,他告诉爱人和朋友,他决定不读研究生了,准备回厂上班。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南仁东夫人郭嘉珍非常震惊,简直无法理解,她立刻找到南仁东好友,请他们劝丈夫回校上课。

  但是没有办法,谁劝南仁东都没有用。

  郭嘉珍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把情况告诉了父亲。

  仁东,你自己到底是如何想的?你说出来吧,我们不强迫你回北京,我们会尊重你的选择。

  爸爸,真的没有什么原因,我实在是离不开与我朝夕相处整整十年的同事与朋友!

  南仁东的语气舒缓、低沉。

  仁东,大家都知道你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但是你到北京读书,并不能说你忘记了这份情义啊!

  爸爸,当然是这个理,但是人的一生,就是由千丝万缕的情感构成的!在情感面前,人是很容易被打败的啊!在北京近两个月的时间,我就像空心人一样,我人在北京,可我的心在通化,在无线电厂的同事与朋友身上啊!我的内心实在承受不住这种被活活撕裂的苦痛!爸爸,我总不能凭着自己多读了几天书,有些能耐,就可以任意割舍人间的情感啊!

  仁东,道理你比谁都懂!离开并不是情感的割舍,这种痛,其实是这份真切情感的另一种存在与升华。

  南仁东在低泣。

  郭嘉珍的父亲终于说服了南仁东。当得知南仁东候车准备回校,他的一位挚友刘绍禹立即赶往车站,两人相见,放声大哭,候车室的人惊诧不已,车站的值班警察也围拢过来……

  南仁东回到研究生院,他知道,恢复高考制度是“文化大革命”结束之后国家颁布的一项重要制度,他应该千百万倍地珍惜这项制度给予自己继续深造的机会,全身心地投入学习,开启自己崭新的人生,才是回报通化的同事与朋友们最有意义的方式。

  其实,南仁东在中科院研究生院仰望星空,我们可以理解为,是南仁东少年时代在龙首山上看星星的那些时光对他的启示,是他在那段时光对命运的期许与约定。

疯狂的梦想



  其实,这是交织着朴素与疯狂的梦想。

  其实这种疯狂源于科学家朴素的追求,而疯狂又彰显了科学家敢为人先、勇于担当的精神品格。

  是的,除了当时的国力,除了当时的科技条件,在编制的科学目标,在现实工程建设所涉及的工程设计、工程材料、工程工艺等诸多方面都面临着全新的挑战,而正是这样的挑战,才还原了南仁东这个交织着疯狂与朴素的梦想。

  当时南仁东非常清楚,尽管由于历史的原因和诸多现实条件,我国天文科学研究一直落后于世界,但是从日本京都国际无线电联盟大会提出建设新一代射电望远镜这个机遇来说,这是一个新的历史起点。因为此刻我们与世界是同步的,如果我们抓住了这个历史契机,我们率先建成,我们一下子就跑到世界的前列,就好像我们索回了过去已经消逝的时间,这同时是我们中国天文科学家对世界天文学的历史性贡献,将极大地推动世界天文科学的发展,并将中国天文科学的研究提升到世界领先水平,也是我们这一代天文人为中国天文学留下的一个重要的天文科学装备,也为培养更多的天文学家,尽到我们应尽的责任。

  这些不是南仁东的手迹,而我们分明从他八千多个日夜的奋斗中,发现了他亲手镌刻的这些文字。

  1993年9月,第24屆国际无线电科学联盟大会年会在日本东京举行,来自中国、美国、英国、法国、德国、澳大利亚、荷兰、墨西哥、南非、日本10个国家的天文科学家们指出:全球电波的环境正在日渐恶化,人类应该赶在电磁波环境没有彻底恶化之前,建造新一代的射电望远镜(英文缩写LT),以便能够接收更多的来自外太空的信息。

  消息传到北京,南仁东异常兴奋。他当时是中国科学院北京天文台副台长、研究员、博士生导师。南仁东无法按捺自己的激动,当晚就陷入了深思。

  他知道,哪个国家拥有最先进的天文学设备,哪个国家就拥有绝对的话语权。当时美国、德国、英国、澳大利亚、南非等许多国家都有射电望远镜,美国的阿雷西博望远镜和德国的波恩望远镜最负盛名。阿雷西博1963年建造,305米口径,后来口径扩建为350米,固定在山谷中,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单面口径射电望远镜,被称为20世纪我们人类最伟大的工程。德国波恩望远镜于1971年建造,100米口径。但是随着电磁波环境日益恶化,这些望远镜已经远远不能满足人类对天体文明的探索与研究,面对来自外太空的信息,更是茫然无措。

  第二天上午,国际无线电科学联盟大会做出了成立大射电望远镜工作组(LTWG)的决议,以推动和促进跨世纪的新一代射电望远镜(NGRT)工程的研究。各国的天文科学家都知道,这是一项需要广泛国际合作的巨大科学计划。

  早在1984年,南仁东就使用国际甚长基线网对活动星系核进行系统观测研究。当时他是中国科学院北京天文台的助理研究员,正在攻读中科院天体物理学家王绶琯教授的博士研究生。随后又独立主持完成欧洲及全球的天体物理学观测研究,又被聘请到荷兰和日本做访问学者和客座教授,开始驰骋于国际天文学界,已经具有一定的知名度和影响力。

  从此,南仁东的生命就被交织着疯狂与朴素的大射电的梦想所燃烧。他跟不少同事和朋友谈到新一代射电望远镜,但根本没有几个人看好这个设想,有同事说你的理论很有建树,快五十的人啦,好好搞理论研究吧,完全没有必要再折腾,更何况你这完全是瞎折腾!

  是的,是折腾。但南仁东比谁都清楚,折腾就是他生命的最基本的姿势,自从清华大学毕业,自己就是这样,一路折腾。

  南仁东想到,1933年美国贝尔实验室的卡尔·央斯基意外发现并确认了来自银河中心的稳定的电磁辐射,从此,天文观测揭开了新的一页——射电天文学诞生了。此后的六十多年中,射电天文学方面所取得的科学成果令世人瞩目。

  在获诺贝尔物理学奖的项目中,有7项涉及天文学,其中有5项与观测有关,且都是通过射电天文手段取得的。射电天文学从它诞生之日起就成为新思想、新发现的发祥地,成为诺贝尔奖的摇篮。

  南仁东想到这里,内心越来越激动,建造全球最先进射电望远镜的执念就像一粒执着的种子,已经植入他的生命,在他的内心倔强地生长,已经成为他坚定的信念,每天都燃烧着他。

  南仁东很明白,每个人都有自己生命的奥义,都有自己的生命形式,就像大千世界的植物一样,有的植物只开花,不结果;有的植物既开花,又结果;而有的植物既不开花,也不结果……

  南仁东知道:如果建成了,这个望远镜的灵敏度要比口径为100米的德国波恩望远镜高10倍,综合性能要比口径350米的美国阿雷西博望远镜提高10倍,只要一开机,就能收到137亿光年外的电磁波信号,我们人类完全可以用它来捕捉外星生命的信号。

  台址!台址的选择是最首要的问题,而选址问题应该向遥感所的专家咨询,他们对地质水文以及遥感监测的手段等相关学科更具发言权。

  1994年4月初,南仁东亲自到遥感所咨询射电望远镜的选址问题。田国良当时在中科院遥感所主管科研和教育工作,田国良接待了南仁东。

  南仁东提出射电望远镜这个项目对台址的要求非常高:洼地的形状要圆,交通要便利,地质还要稳定,没有无线电干扰等要求和条件。田国良非常重视,就选派了聂跃平——一位来自贵州的博士后协助南仁东。

  聂跃平是中国科学院遥感技术研究所的研究员,他的祖籍是贵州黔南独山县——贵州南部喀斯特地貌发育成熟而美丽的一座小城。聂跃平本科是水文工程地质专业,早年在贵州省地质局从事黔南喀斯特地貌研究,在南京大学攻读硕士、博士之后,正在中科院遥感所博士后工作站,是一位有着很深的地质学背景和遥感地理系统背景的专家。

  南仁东与聂跃平交流之后,对聂跃平在贵州地质局工作的经历与学术背景很满意,聂跃平也知道了南仁东所渴望的射电望远镜所要求的近乎苛刻的选址要求。聂跃平向南仁东介绍了贵州喀斯特地貌及其地质特征,当谈到贵州有数百个这样的窝凼可以作为射电望远镜的候选地址时,南仁东眼睛发亮,喜出望外,连声说好。

  南仁东决定由聂跃平到贵州做一次有针对性的野外调查。几天之后,聂跃平孤身飞到贵州贵阳,又马不停蹄辗转到贵州黔南州的平塘县。

  平塘县与聂跃平的家乡独山县相邻,对这里的地质地貌特征他烂熟于心,了如指掌。他在平塘转悠了三天,与县水利局的同志了解了一些情况,第四天就辗转到安顺市普定县,对普定县龙场乡鹰子岩、磨雄村、猫洞乡、坪上乡等各个洼地进行了初步的考察。

  回到北京后,他给南仁东写了一个“大型射电望远镜中国贵州选址研究报告”的调查报告,当时南仁东正在国外开会,就向国外的专家介绍了聂跃平写的调查报告,国外专家听说中国贵州还有这样的地形高兴得不得了,聂跃平的调查报告得到国际同行的肯定,贵州喀斯特地质地貌特征首次被国际天文界认知。

访山归来



  1994年秋,南仁东与吴盛殷、彭勃、聂跃平乘着叮叮哐哐的绿皮火车,经过50多个小时的劳累终于晃到了贵阳火车站。平塘县政府的王佐培副县长已经恭候多时,接着一辆吉普车一路向南,4个小时的颠簸之后他们终于来到了平塘县城。

  这是一座群山环抱的小城,离开贵阳不久,吉普车似乎就在山腰间穿行,放眼望去,远方层峦叠嶂,满山葱绿。尽管已近秋天,山腰下的田间地头依然绿意盎然,南仁东一行似乎忘記了一路的奔波,他们被奇特的喀斯特地貌深深吸引,一路惊叹不已。

  对于南仁东一行的到来县委县政府非常重视,副县长王佐培负责接待的具体工作,并全程陪同考察。第二天早餐之后,在王佐培的陪同下,两辆老式吉普车就带着他们在大山里转悠。

  射电望远镜对电磁波的环境要求非常严格,首先是距离县城必须25千米以外;另外,5千米之内没有乡镇,要在这两个基本条件满足之后再来考察山峰之间的距离。他们拿着391幅遥感照片开进了大山。

  这是南仁东第一次来贵州,他们此次的主要任务是考察根据遥感图选定的卡罗乡苦竹冲的51号凹地和朱家冲的53号凹地。而他自己万万没有想到,从此之后,他的余生就交给了这片从陌生到热爱的土地。为了寻找新一代最大射电望远镜最为满意的台址,他的背影从此在贵州的崇山峻岭中穿梭,足迹踏遍了贵州几百个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窝凼。

  吉普车在弯弯拐拐的山路上缓慢前行,大约一个小时之后他们来到卡罗乡苦竹冲,他们一路比照遥感图片,确认这是聂跃平8月份来时标注的51号凹地的山背。从车上下来,他们简直惊呆了,一面是直耸耸的大山,一面是万丈沟壑,刚刚吉普车开过的路,就像一条蜿蜒细长的腰带,他们抬头看不到山巅,感觉自己就像挂在大山一条细细的腰带上。

  中秋的贵州,尽管太阳已经失去了盛夏的威风,但是中午时分的日头还是有些余威,加上他们都穿着厚厚的外套,又带着需要小心呵护的仪器,此刻他们已经大汗淋漓,喘着大口的粗气。

  南仁东眯着眼抬头一看,哎呀,我的妈呀,距离山脊还老远呢!

  南仁东、彭勃、吴盛殷他们都是第一次入眼看到凹地,而窝凼这个词在他们心里好像已经进驻很久很久了。他们喘着粗气,真切地看着眼底下的洼地,确实如遥感图片所示,直径约有500米,只是底部不规则,与他们正对那个方位的山峰较矮,窝凼大大敞开,无法挡住电磁波的干扰,但是南仁东非常兴奋。

  第二天他们在王佐培的带领下来到卡罗乡的朱家冲,这里是聂跃平8月份标注的53号凹地。这个凹地与县城的距离、乡镇的距离、峰距、深度、屏蔽性都与苦竹冲的51号凹地差不多。接下来的几天,南仁东继续带着他的团队在贵州黔南最典型的喀斯特区域寻找凹地,情况与第一天大致相同。

  一周之后,南仁东带着他的团队到了安顺市普定县。遥感图片显示,这里也是喀斯特地貌发育很成熟的地区,他想这里也是他们不能放过的区域,临近黄昏,他们抵达普定县城。

  在县委县镇政府的帮助下,他们用了一周的时间,走访了普定县龙场乡鹰子岩、磨雄村、猫洞乡、坪上乡的十几个洼地进行实地考察。总的情况与平塘那边大致相同。根据各种数据的测试,普定县尚家冲洼地只能建造口径大约为378.6米的射电望远镜。

  回到北京,他们综合分析了在贵州考察的总体情况,得出了基本的结论:贵州平塘、普定两个地方的喀斯特地貌发育都很成熟,自然条件基本上都能够满足新一代射电望远镜的基本要求,可以将黔南的平塘县和安顺的普定县纳入最初选址名单。

  南仁东心里盘算着,可以邀请国际天文界的朋友来贵州考察电磁波干扰的相关情况,于是就向荷兰天文学家Richard G. Strong(理查德)博士发出邀请。

  1994年11月,理查德博士应邀来到中国,在彭勃、聂跃平和贵州省科委副主任巫怒安的陪同下对位于卡罗乡和牙舟镇的40号、51号、53号、54号四个凹地的电磁波干扰情况进行测量。

  通过对每个凹地将近4个小时的测量,理查德博士很惊喜,他认为这四个凹地远离城镇,加上地形本身对外界的屏蔽,电磁波的干扰几乎为零。

  1994年,LT国际联盟开了两次例会达成了共识,并且明确提出工程必须以大片喀斯特地区发育完整的峰丛凹地作为孔径。从这个共识来看,具有这一地质地貌特征优势的国家有中国、南非、澳大利亚和阿根廷,因而这4个国家就同时登上了新一代射电望远镜国际竞争的舞台。

  鉴于LT选址出现四国竞争的最新情况,结合理查德博士在中国考察之后的综合评价,南仁东知道,尽管在地形地貌及无线电干扰上我们有得天独厚的优势,但是夜长梦多,必须加快LT落户中国的步伐,尽快让LT总部的科学家知道中国在地域地貌上不可替代的优势,最大限度地赢得LT国际联盟的鼎力支持。

  正好,LT第三次国际会议即将召开,南仁东突然想到应该把会议放在贵州举行,这样各国的专家正好对LT的预选地址进行实地考察。南仁东立即把这个想法与LT(SKA)选址委员会成员及世界各国的专家进行交流,同时向北京天文台汇报,各国专家欣然接受南仁东的建议,北京天文台很赞同南仁东的意见。

  1995年6月,南仁东接到LT(SKA)选址委员会成员罗伯特·米勒纳从阿姆斯特丹飞抵上海的通知,他们一行将从上海乘火车到贵阳,再辗转到平塘。为了让SKA选址委员会专家的考察具有针对性,南仁东安排聂跃平迅速赶到贵州平塘县,再次对卡罗乡朱家冲的51号凹地和者密镇熊桥的66号凹地进行考察。

  罗伯特·米勒纳等人此行的主要任务,是对这里的无线电环境进行考察,一轮观测需要连续四个星期,每天24小时不间断地进行。罗伯特·米勒纳等人离开后,中国工作组在这里继续进行至少一年的无线电环境观测。

  随行的SKA国际项目工程师彼得·海尔8月14日说:“从技术角度讲贵州台址测试出了较低的无线电干扰。”其实,各位专家都知道,4个国家中,中国的电波环境不是第一就是并列第一,贵州喀斯特凹地作为国际性项目大射电望远镜的候选地址之一已经具备相当的国际竞争力。

  10月的贵州真可谓秋高气爽,阳光明媚、气候宜人。1995年10月2日至6日,在南仁东精心组织和安排之下,LT第三次国际会议在贵州国宾馆会议中心举行,参加此会并前往平塘县考察的中外专家共41人。

  10月3日至4日,中外10多个国家的与会代表来到平塘,刚到克度镇,令人异常感动的一幕发生了:当地群众老老少少拿起家中的民族盛装,穿戴一新,自发前来夹道欢迎。原来他们听说中外专家要来考察,群众自发投工投劳,从莽莽大青山的群峰峻岭中劈开一条通往大窝凼的简易石头路,供专家们前往考察;群众还赶制了几乘滑竿供腿脚不方便的专家们走崎岖山路时使用。当地群众这种纯朴的品格与热情令前来考察的国际天文专家们异常感动,南仁东赶忙向热情的群众弯腰九十度,连鞠三个躬,当场流下了令人感动的热泪。

  中外专家对卡罗乡和牙舟镇的40号、51号、53号、54号四个凹地进行了实地考察,平塘县四大班子的领导看到这么多国内国际一流专家前来指导平塘的工作而备受鼓舞,表示尽全县之力做好接待工作,努力争取大射电望远镜花落平塘。

  经过三天的实地考察,10多个国家的与会专家学者对平塘的峰丛凹地评价很高,认为中国利用喀斯地貌的洼地作为新一代射电望远镜选址的设想完全可行,给予高度肯定。

  根据三位在国际天文学界享有盛誉的专家的由衷评价,位于贵州黔南州平塘县的喀斯特地貌极大地引起了国际天文学界的兴趣,对LT中国推进委员会的成立,为LT最终落户贵州平塘奠定了权威的学术基础,对LT国际联盟大射电工程在中国的推进有着重要而直接的推动作用。

  由于选址工作取得突破性进展,其成果受到国内外专家和有关部门广泛关注,1995年11月,北京天文台在北京成立了LT(SKA)“大射电望远镜”中国推进委员会,南仁东任主任,聂跃平担任选址组组长,中国大射电望远镜的构想才有了正式的组织机构,选址工作随之进入正式阶段。

  南仁东累得几乎崩溃,但他对推进委员会明确提出首先独立研制一台新型的单口径巨型射电望远镜的建议,这是在中国独立建造FAST这个伟大构想的最初萌动。他知道这是向推进委员会敞开自己真实想法的绝好时机。

  其实,这一切,都因为南仁东知道:科学没有国界,而科学家是有祖国的,在国家重大科学机遇面前,作为一位科学工作者,除了担当,还是担当。

师出无名



  南仁东知道,立项工作纷繁复杂,漫长而艰难,包括台址勘察报告、预研究报告、编制科学目标、工程设计报告、工程施工报告、预算報告这几个基本方面。这么多年,他一直准备着,完善着。

  可是到了2006年,FAST还没能立项!

  初春的一天,晚饭之后,南仁东独自坐在书房发呆,整个房间烟雾缭绕,书桌上蓝色的烟灰缸又是一座小山。

  一个月前,中科院通知南仁东到京参加院里的会议。第二天就是开会的时间,南仁东内心很纠结,第二天是否当面向路甬祥院长提出FAST立项的事情。

  爱人走进南仁东书房,帮他将窗户打开,风从窗外涌进来,他的思绪好像一下被吹开。

  从通化无线电厂到中科院研究生院,南仁东开启了他人生一个全新的篇章。在硕士阶段,南仁东独立主持国际无线电甚长基线干涉测量,在国际天文学界崭露头角,随后在荷兰做访问学者期间,在与国际天文界广泛交流之中又赢得了学界的高度关注,特别是在日本做客座教授时期,为日本解决了当时学界的一个世界性难题,奠定了他在学界的学术地位。

  第24届国际无线电科学联盟大会年会之后,南仁东提出我国独自建造新一代射电望远镜的近似疯狂的构想,从那时起,他的整个生命就完全与这个大射电望远镜血肉相连,荣辱与共。

  從选址、寻找合作科研院所、综合学科攻关、编制科学目标以及各种数据的反复测试至今已经整整十二年了。这十二年来中科院、国家天文台、贵州省各级政府及相关工作人员、LT国际联盟的科学家都付出了巨大的努力,为什么整整十二年还不能立项呢?

  夜已经很深了,南仁东在想是不是自己提出的中国独自建造新一代射电望远镜的野心太大?是不是中国不需要这个重大的科学装置?

  但是这个想法瞬间就烟消云散,作为一位天文科学家,南仁东坚信对神秘太空的探索具有重要的意义;作为正在崛起的中国来说,建造这样一个重要的科学装置,对于我们大国地位的提升与科技大国的确立更加具有现实意义;作为一位中国科学家,无论对于科学本身而言,还是对于中国来说,都应该具有一种科学情怀与科学态度,都应该具有敢于创新与勇敢担当的精神。

  想到这里,南仁东心里彻底踏实了,无所顾忌了。他决定在第二天中国科学院的大会上现场向路甬祥院长呼吁,给大射电望远镜项目一个名分,尽快在国家层面立项,即使豁出去也无所顾忌,也在所不惜!

  第二天南仁东早早就来到会场,他像往常开会一样,在国家天文台的座席区域找了一个角落坐下。

  会议是科学院院长会议,大会的各项议程是一天,听取各个“十一五”大科学工程的立项申请汇报。从上午8点半到中午12点,各位领导的讲话按照顺序进行,整整一个上午,南仁东认真听着。

  下午2:30开始,各单位负责人的发言交替展开,南仁东耐着性子,继续听着。下午5点,路甬祥院长开始总结发言,眼看时间一分一秒地溜走,而昨晚就决定豁出去,当面向路甬祥院长提出FAST立项申请的绝佳机会难道就要错过?

  南仁东寻思着,今天无论如何也要直接向院长提出FAST的立项申请!路甬祥院长点评的话音刚落,南仁东立即站起身来。

  尊敬的路院长,您说完了,我能不能说几句?关于FAST项目的立项事宜我想在这里当面向您汇报!

  他声音有些激动,整个会场一下安静下来,而他前排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向他扫来。

  好啊!你们FAST我知道,你们有什么要求,就说吧!

  院长,我们FAST项目搞了整整十二年,有没有可能立项?国家天文台、遥感所、全国的二十几所院校及相关的科研院所共同参与,我们FAST项目是否可以有个名分,否则,我们干什么都好像师出无名,干什么都好像名不正,言不顺,没有名分!

  秘书长,给个小名分。但启动立项进程之前,必须有国际评审会。

  路院长的语气严肃、果断而坚定。

  非常感谢路院长!南仁东没有想到路院长会如此的果敢而坚定。

  第二呢,我们身无分文,别人搞大科学预研究,上千万,上亿元,而我们FAST呢,囊空如洗。

  计划局,那就给他们点钱!

  路院长的笑容一下子舒开,而南仁东同样没有想到路院长又是如此果断!南仁东还没有从突如其来的激动之中回过神来,似乎还在想着下一个问题,会议就在突然泛起的人声中结束了。

  果然没有多久,中科院通知南仁东尽快提交FAST项目立项报告书,院里很快就要组织国内外专家评审。

  2006年3月29日至4月1日,中科院基础科学局举行“FAST项目国际评估与咨询会”,来自荷兰、美国、德国及中国的专家二十余人参加了评审会。

  南仁东的项目汇报足足花了一个半小时,他汇报完之后与会专家纷纷发表评述意见,最后各位国内外专家以投票的方式,全票通过了南仁东的FAST项目的立项报告书,建议尽快立项和建设。

  2007年7月10日,国家发改委批复了FAST项目建议书,FAST工程正式立项。南仁东担任首席科学家和总工程师,他的生命与FAST互为一体。

天赐大窝凼



  贵州这片神奇的土地万万没有想到,由于大自然的厚爱,由于造物主的恩赐,自己朴素的坑坑洼洼的容颜,被世人命名为喀斯特地貌。

  平塘县克度镇绿水村有一个四面环山葱郁怀抱的大窝凼,这个大窝凼同样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引起世界瞩目的射电望远镜的浓厚兴趣,从此这个大窝凼又成为射电望远镜的神秘家园,而在这个大窝凼世居的克度小镇,从此被命名为天文小镇。

  不是传说,这个承受了千年孤独与落寞的大窝凼从此被世界熟知,与世界有了一种神秘的情缘,与浩渺的太空有了令天文学家惊喜的秘语,这既是这片神秘喀斯特地貌的福分,也是大窝凼的福分。

  不是传说,它承载着天文科学家与神秘星空亲切沟通的梦想,承载着射电望远镜又一次自我超越与创新的梦想,这既是大窝凼的品格,又是这片神秘喀斯特地貌的情怀。

  这就是上苍对大窝凼双重意义的恩赐和爱。

  射电天文学诞生于20世纪30年代。1931年,在美国新泽西州的贝尔实验室里,负责专门搜索和鉴别电话干扰信号的美国人KG.杨斯基发现一种每隔23小时56分04秒便出现最大值的无线电干扰。经过仔细分析,他在1932年发表的文章中断言这是来自银河的射电辐射。由此杨斯基开创了用射电波研究天体的新纪元,此后射电望远镜的历史便是不断提高分辨率和灵敏度的历史。

  杨斯基宣布接收到银河的射电信号后,美国人G.雷伯潜心试制射电望远镜,终于在1937年成功制造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前全世界独一无二的抛物面形射电望远镜,雷伯被称为是抛物面形射电望远镜的首创者。

  其实1993年在日本京都召开的国际无线电科学联合会年会上发起的倡议,计划由17个国家联合投资10亿美元,建造接收面积为1平方千米的新一代大射电望远镜时,LT(SKA)在当时仅仅是一个国际科研计划,却令各国天文学家昼夜惊喜。

  新一代射电望远镜台址的选择近于苛刻,而这个位于贵州黔南州平塘县克度镇绿水村的窝凼距离县城25千米,距离乡镇5千米,这已经令电磁波的辐射微弱之至,再加上天然的深坑,四周高耸的峰丛,可将微弱的电磁波几乎完全屏蔽。而正是这个先决的条件与优势,使得大窝凼从峰距200米以上的170個凹地中脱颖而出,又从峰距500米以上的15个凹地中脱颖而出,再从5个反复勘测的预选窝凼中脱颖而出。

  经过南仁东长达十二年的艰苦努力,中国天文学家梦寐以求的大射电望远镜就要从一个不着边际的设想,在贵州这个大窝凼中安家落户了。

  此刻,我们睁大眼睛,竖起耳朵,共同来回忆大窝凼被世界昼夜宠爱的日日夜夜:

  时针指到1996年,聂跃平第一次走进大窝凼;

  时针指到1998年,南仁东第一次来到大窝凼,他环视着围成圆坑的葱郁的山峰惊叹:这里好圆啊;

  时针指到2006年7月14日,国家发改委宣布FAST项目落户贵州平塘大窝凼;

  时针指到2008年10月31日,北京传来令人振奋的消息,国家发改委批复了FAST工程可行性研究报告,FAST工程正式立项;

  时针指到2008年12月12日,中国科学院和贵州省发改委在北京召开“500米口径球面射电望远镜”国家重大科技基础设施建设项目的初步设计及概算专家评审会,专家评审组一致通过该项目的初步设计及概算,概算总投资73263万元;

  时针指到2008年12月26日,500米口径球面射电望远镜工程在大窝凼举行了奠基典礼。

  中国大西南腹地这片奇特的喀斯特地貌,这些峰丛窝凼,将大自然对自己的厚爱,将造物主对自己的恩赐,毫无保留地献给了人类的天文科学,而这种朴素的感恩品格,这种无私的精神境界,无疑是贵州这片喀斯特地貌的内心所蕴藏的一种至上的情怀。

  是的,把FAST做成世界的,而把SKA做成中国的,这就是以南仁东为代表的中国天文学家的梦想,而这个梦想无疑彰显着中国天文科学家的情怀与胆识。

来自哈工大的深渊



  2010年8月,在FAST工程开工前夕,姜鹏接到哈尔滨工业大学(以下简称“哈工大”)传来的消息:他们在国内精挑细选买来的国内顶级的应用于斜拉桥上的十几根钢索,用在FAST试验上全部失败。

  当时台址开挖工程已经开始了,设备基础工程也是迫在眉睫。无疑,这个失败意味着FAST工程反射面的结构形式无法决定下来,意味着整个FAST的进度都将推迟,而更加可怕的是也许还将给FAST项目带来毁灭性的灾难。

  当姜鹏跑来向南仁东汇报时,南仁东的脸一下子就变成青色,他的头发瞬间就直立起来,他的目光,射向姜鹏,半天没有说出话来,直到姜鹏悄悄退出他的办公室,直到天色慢慢吞噬了他的背影,他也没有回过神来。

  哈尔滨工业大学是南仁东最早的合作单位,是研发团队中非常重要的合作伙伴之一。哈工大的沈世钊院士是空间结构研究中心创始人,土木工程学院院长范峰是空间结构研究中心主任。南仁东非常清楚,哈工大试验的失败,对整个FAST的命运无疑构成巨大的伤害,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无助与困惑。

  其实南仁东很清楚,由于FAST制订的科学目标与设计方案不仅没有先例,而且与已有的国际顶级设备相比又遥遥领先,甚至有天壤之别,这样超前的设计其实是一种科学的冒险,因而技术难题每时每刻都会降临,只是南仁东万万没有想到这个难题首先在哈工大出现。

  三天之后,他想到姜鹏,这个项目是由这小子负责的,先把这小子叫来再说……他想了一下,吩咐办公室把会议室打开,并通知副总及各系统负责人在会议室开会。

  10分钟之后,项目部会议室已经聚集了十几个人:南仁东、吴盛殷、李菂、彭勃、王启明、聂跃平、朱博勤、姜鹏、潘高峰等人。大家早已经知道哈工大传来的消息,都坐在椅子上一声不吭。

  南仁东背靠窗户而坐,脸色沉郁,镜片后面藏着严峻的目光,短短的板寸头发直立着,嘴上的八字胡似乎也直立着,指尖上的烟头已经燃成长长的烟灰,烟雾缭绕着他的身体,又慢慢地飘散。

  南仁东突然掐灭指尖的烟头,将椅子向桌前微微移动,身体微向前倾,双肘支在桌面,十指相扣,严峻的脸微微抬起,然后环视着每一张面孔,他习惯性地清了一下嗓子:

  我想在座的各位已经听到哈工大传来的消息,消息刚刚传来的那一瞬间,我有一种天空坍塌的感觉,甚至感到是一场FAST的灾难,因为来得太突然了,因为消息来自我们所倚重的一个重要的合作伙伴,来自我们的哈尔滨工业大学。现在我们只能置之死地而后生,努力寻找解决的路径,然后联合所有相关单位,合作攻关。

  会议室里的空气似乎已经凝固,只有彼此的呼吸和弥漫的烟雾提醒着人们时间还活着,世界还在。大家彼此用眼睛交流着,但一言不发,他们在等南仁东充分地发表自己的观点。

  其实这三天我有些释然了,哈工大传来这个消息是符合逻辑的,我想也许以后这种试验的失败随时都有可能降临。你们想想,我们要造的FAST是世界上面积最大的,而不仅最大,反射面还可主动变位,还要形成一个直径300米的抛物面,而这种前所未有的设计要求,对索网抗疲劳强度的要求可是太大了。我们设定的抗疲劳强度是500兆帕,抗击200万次弯曲,试验不失败,反而不符合逻辑。

  但是必须强调的是:我此刻这样说,并不是给我们留后路,更不是找借口,而是面对事实,然后放下包袱,努力协调设计院、材料生产单位与索网安装公司,共同联合攻关,才有可能解决问题。

  南仁东与大家简短的交流,既分析了问题的症结,又提出了解决问题的路径,同时还提振了大家的信心。大家严峻的表情慢慢舒朗起来,纷纷表明自己的看法,会议室顿时活跃起来。

  南仁东的目光环视着会议室的每一张脸,他的目光与姜鹏的目光相遇了,姜鹏欠了一下身体,重新坐定之后发表了自己的意见:

  我一直在想,我们制定的设计要求是抗疲劳强度500兆帕,抗弯曲200万次,但是我们是否知道这个索网到底需要什么样的抗疲劳强度和抗弯曲能力,所以我们现在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评估钢索需要的抗疲劳强度和抗弯曲能力,我们完全可以通过力学仿真来获得这样的数据。然后在此基础上,努力协调设计院、材料生产单位与索网安装公司,共同联合攻关,才有可能解决问题。我还是这句话:索网是我负责,哈工大试验的失败我承担责任,现在我可以立下军令状,两年之内保证解决这个索网疲劳问题。

  最后,指挥部找到柳州欧维姆机械股份有限公司联合攻关,终于生产出符合设计要求的钢索。

生命的加冕



  2016年9月25日,“中国天眼”在大窝凼举行了隆重的落成启用典礼。

  前一天下午,南仁东从北京飞到贵阳,辗转到天眼基地,同事与学生早早就在基地综合楼前静候了。所有人都担心他的身体,请他先休息一会儿。但是南仁东离开基地已经一段时间,他还没有看到已经落成的望远镜的模样,他难以掩住自己的激动,一定要在第一时间看看望远镜壮丽的身姿。

  他的脚步迟疑了一下,环视着大家,嘴唇微微翕动,好像在说我的安全帽呢?我的工装呢?

  学生们明白了他的眼神,似乎听到他从喉管挤出的微弱的声音,飞快地拿来了安全帽。他戴上之后,整个身体一下子精神了很多,安全帽硬朗的线条下面,南仁东的眼神瞬间明亮起来,好像回到了从前的坚韧与刚毅。

  一辆小车将南仁东送到FAST的面前,他弓身下车,然后双腿直立,本能地整理了一下衣着,仰望近在咫尺的望远镜,严肃的表情让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人们知道,泪水,已经在他的眼眶里打转。

  南仁东迈开脚步向前走去,同事们围拢上前似乎要陪他上去。只见他停下脚步,转头环视着大家。

  同事和学生明白,他要独自前行。他重新迈开脚步,向面前的FAST独自走去。

  沿着高高的阶梯,南仁东移步而上。落成之后的望远镜在群山的环抱中变得异常地安静,而此刻,南仁东的脚步发出沉重而有力的声响。

  站在圈梁的最高处,整个望远镜尽收眼底,就像一个银色的巨大的碗,躺在群山葱郁的怀抱中。一道阳光正好穿过云团射在银色的“巨碗”上,整个银色的望远镜在阳光的照耀之下显得更加壮丽。

  南仁东双手扶在银色的栏杆上,他低着头,4450块反射面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闪着耀眼的光芒。而此刻,人们再次看到南仁东的泪水从胸腔涌到眼眶,又从眼眶滴到银色的反射面,人们分明听到清脆的声音……

  9月25日,太陽早早地就醒来了,它好像知道人们的心情,更知道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

  如潮的人群簇拥着会场,“500米口径球面射电望远镜落成启用”的白色黑体字在巨幅的蓝底背景上显得格外醒目,红色的地毯为简朴的落成典礼增添了喜庆与热烈。

  刘延东在讲台上宣读了习近平同志发来的贺信,她热情洋溢的声音传递着习近平同志的问候与祝福:

  “浩瀚星空,广袤苍穹,自古以来寄托着人类的科学憧憬。天文学是孕育重大原创发现的前沿科学,也是推动科技进步和创新的战略制高点。500米口径球面射电望远镜被誉为‘中国天眼,是具有我国自主知识产权、世界最大单口径、最灵敏的射电望远镜。它的落成启用,对我国在科学前沿实现重大原创突破、加快创新驱动发展具有重要意义。”

  习近平同志的问候与祝福在落成典礼的上空久久回荡……

  而“中国天眼”这个词,正是在习近平同志的这封贺信中首次提出。

魂归天际



  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美国诗人艾略特写到,四月是残忍的季节,当然他的这个残忍有着丰富的隐喻和象征,但是这里我依然要用这句话来指认,四月对南仁东的残忍,对“中国天眼”的残忍。

  2015年开春,南仁东就感到身体极度不适,面色憔悴,身体日渐消瘦,在FAST现场跑上跑下时,体力远不如从前。他心里知道,身体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但是他一切都显得若无其事,他不能让同事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出了状况,他必须保守这个秘密。

  2015年的4月的一天,南仁东悄悄走进了北京的一家医院,几天之后,他又悄悄地做了肺癌的切除手术。直到现在,除了中科院领导,除了他的家人,没有谁知道,他在哪家医院切除了癌变的组织。

  几乎令所有人没有想到,经过反复检查最后确诊,南仁东已患肺癌,且已经是晚期。这无疑对南仁东自己,对他的家人,对FAST,对同事与学生,对国家天文台与中科院来说,都是一个非常令人震惊的消息。

  同样令所有人震惊的是南仁东却显得非常平静,他说他并不害怕得病,他害怕的是FAST工程无法按时完成,他担心愧对国家,愧对信任他支持他的国内外几十家科研院所,愧对150多家与“中国天眼”合作的企业,愧对1000位这些年为“中国天眼”昼夜付出的工人,愧对大窝凼那十几户世居的村民,愧对自提出这个疯狂构想就一直跟着他的同事,愧对这么多年一直支持他的中科院领导……

  欧美医学工作者经过长期研究发现,肺癌的病因之一就是精神压力太大,患者长期处于焦虑的状态,导致人体的免疫系统惨遭破坏。

  FAST现场的同事说:就在2015年2月4日上午,南仁东还在FAST现场亲自指挥安装索网的最后一根钢索,这就是说支撑整个反射面的超大型索网的安装工程已经顺利完成。南仁东在心里暗想,这个2015年的彩头开得很好,接下来反射面的安装也一定会顺利而圆满。

  与南仁东朝夕相处的同事后来回忆,自从2014年以来,南仁东的饭量明显减小,说话也没有原来的中气了。但大家都非常忙,再加上南仁东这么多年一直都像打仗一样玩着命,人们都认为他是太累了,身体长时间被掠夺的缘故,因而大家都没往深处去想,更没有想到他是被癌症所摧残。

  是的,我们可以诅咒病魔对南仁东身体的伤害与吞噬,我们甚至可以指责上帝的不公,指责命运的使坏。但是我们必须承认,南仁东自提出建造新一代射电望远镜的伟大构想到2007年国家正式立项,每一天都在承受,每一天都在挣扎……他为“中国天眼”呕心沥血,忘我工作,极大透支了他的身体与心力,他孤注一掷,他不计后果,是对人生极大的挥霍,又令生命辉煌地燃烧。

  是的,正是这样的挥霍,正是这样的燃烧,让最初的一个构想,正在一天天变成一个世界上最先进的超级科学装置,正在改变我们国家在世界天文领域的格局与地位。但是作为南仁东的家人,作为南仁东的同事,作为南仁东的学生,作为中国科学院的领导,他们都有一万个不答应,都有一万个不舍,都有一万个不忍无常的病魔就这样把南仁东带走……

  此刻,南仁东正躺在北京的医院,他知道,他的余生就要在各种诊断与化疗中度过,那些身着白大褂的大夫,那些刺鼻的药味就要伴随在他的身边了……

  此刻,世界最大的500米口径球面射电望远镜正在紧张地施工,正在日新月异地改变着自己骄傲的容颜……

  南仁东知道老天爷留给自己的时间不会很多。尽管FAST还有太多太多的事情等着自己去做,但是除了坦然面对突如其来的病魔的吞噬,除了充分利用好上帝留给自己的宝贵时间,他确实没有更多的话语权。他只能容忍每一秒钟从他指缝中残酷溜走,无助得就像一位被命运抛弃的乖孩子,任凭命运牵着自己的双手和双脚,任意逗留或发落。

  是的,南仁东从儿时,到小学再到中学,再到清华,他从来没有如此无助过,从来没有对自己的命运束手就擒过。而现在他真的只有束手就擒了,只有静静地等待着突然降临的死神对自己最后的宣判。

  手术三天之后,南仁东的精神状况稍稍好了一点点。在家人的帮助下,他仰躺在雪白的病床上,他面容憔悴,嘴唇微微地张开,从前闪动的眼睛现在只是间或地眨动。他就这样无助地躺在床上,他很想说话,却非常吃力,总是被从口腔挤出的嘶哑的声音和粗粗的气息所代替。

  他看着雪白的墙,承受着酒精和各种药物混杂气息的侵袭,他更加想念FAST的施工现场,他想着正在紧张地安装的4550块反射面板,他知道这4550块反射面板有几百种不同的型号,而每一种型号凭眼睛根本看不出来,稍不留意,就会出错,他知道,要保证毫米级的安装精度非常地困难。

  还有反射面的主动变位,这可是“中国天眼”第二个具有知识产权的自主创新,丝毫不能有一丁点差错。

  还有很快就要安装的馈源舱,他担心馈源舱里面的光电并联机器人的二次成像定位是否获得成功,这个光电并联的机器人,可又是“中国天眼”的第三个具有自主知识产权的创新啊。

  而现在,自己就这样躺在雪白的病床上,就好像有眼睛,而没有远方;有双腿,而没有道路一样,就像是坐牢一样,令人备受煎熬,令人窒息。

  他不能就这样无助地躺在这里,他要与病魔抗争,要尽快地走出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要回到他与他的团队奋战了近二十二年的“中國天眼”的建设现场,还要亲自指挥设备的安装和调试,还要聆听“中国天眼”收到的来自天外的蝉翼般灵动美妙的声音……

  南仁东终于扛住病魔的摧残,手术之后不久就回到了心心念念的FAST工地。同事和学生来看他,他有意无意地说道:

  如果有一天我真的不行了,我就躲得远远的,不让你们看见我。

  尽管南仁东说这句话是源自内心的,是非常平静的,但是平静的话语背后所深藏的命运的悲怆,昼夜撕扯,人们只能让泪水的咸味和重量在眼眶里滚涌,而南仁东的表情越是平静,人们眼眶里的泪水越是汪洋。

  在南仁东看来,老天爷对他已经非常开恩了,尽管自己手术之后嗓音变得沙哑,说话非常吃力,但是南仁东的身体还是熬到了2016年的9月25日这个上苍恩赐的日子,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灵敏度最高的500米口径球面射电望远镜正式落成的日子,他已经非常感谢上苍的眷顾了。

  他经常说:其实我并不害怕得病,但是我非常害怕看不到“中国天眼”顺利完工落成,其实这是绝望与无奈之后,把生命躲到一千座坟墓背后,不动声色的令人悲怆的奢望与哀求。

  于是他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中国天眼”的安装中去了,经过一年多的玩命,“中国天眼”终于顺利安装完毕。但在调试过程中,死神出尔反尔,南仁东不得不离开FAST现场。

  他真的残忍地兑现了自己的话,远远地离开大家,不让大家看见自己的样子。就这样,南仁东离开了中国,到了美国。而在到达美国100天之后,南仁东最终还是被死神吞噬,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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