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们的车几乎是同时到达的。只不过我的出租车停在西塔冷面店的高楼门前,他们的两辆私家车一前一后停在街对面。天嘎巴嘎巴的冷。我下意识地裹紧羊绒大衣,双手揉搓耳朵,站在冷面店的台阶上抽烟,等他们。他们横穿马路跑过来,围着我拍拍打打。韩羽一只手搂住我的肩膀,头后仰,看我有没有变化,用一只眼,嘴撇着:“老了老了,我们都老了。”我们相互发烟、点火。嘘寒问暖。
“我就纳闷,破‘大冷有什么吃头?要不是你,我一年到头都不来一次。吃海鲜喝现酿扎啤多好。你该不会是为我省钱吧。”我们习惯于称西塔冷面店为“大冷”。
“美得你,大鼻涕泡都出来了。”一个人甭管喜不喜欢自己的家乡,但他一定喜欢家乡的食物。我喜欢吃冷面,但必须得是西塔冷面店的冷面,咸口的,吃不惯名气更大的延吉冷面。韩羽他们早就不吃“大冷”了,说是胀胃、拉肚子,也没啥营养。
透过一楼大厅明亮的灯光,我看见里面就餐的人不算少,但还没有多到排长队的程度,大多是些上了年岁的人。早些年“大冷”是平房,也在这个位置。破旧、残败、拥挤,摇摇欲坠,感觉哪个壮汉稍一使勁跺跺脚,都可能房倒屋塌。每天没开门呢,排队的人老早就候在那里了。端锅的抱盆的,骑自行车的开奔驰的。吃一碗冷面得排半个小时的队。屋子里热闹的像一锅沸腾的粥。划拳的、吵架的、加塞的,朋友相遇夸张的喊叫声。偶尔有人为了争抢一把椅子,大打出手。但这种地方一般不会打大仗,好心人拉拉劝劝,相互给个台阶,也就算了。食客们习以为常,继续谈论着被打断的话题,继续该吃吃该喝喝。座位就甭想了。只能端碗到外面人行道上去吃,有人站着有人蹲着,个个吃得提哩吐噜,稀里哗啦的。“大冷”的地面永远湿漉漉的,到处撒得汤汤水水,踩一脚,要么黏黏糊糊,要么打滑,一哧溜。最逗的是一些酒腻子,兜里揣着自带的小瓶老龙口,风雨无阻。他们分工明确,有的负责占座,有的四处转悠,专门等谁吃剩下的菜,然后大大方方地划拉到一块儿堆,拼成一盘,我们管这叫“捡折摞”。老哥几个围坐在一起,撸胳膊挽袖子,还客客气气地谦让一番,筷子一点,开喝。个别穷讲究的人,非要坐着吃,他们就卖座儿,一次一块钱。吃完你走人,座位再归他。那时候一块钱能买一个拼盘,或三两散白。有时候“生意”不好,他们就站在椅子上把双手围成喇叭状,扯脖子吆喝。一天算下来,他们喝酒不但不花钱,还略有盈余。这种场面,想想就过瘾。那可真是一段令人怀念的时光啊。尤其对于我,这个现在应该算来该是半个外地的人。
别人往里走。韩羽拉我,努努下巴,“看看谁来了?”我看见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站在台阶下的阴影里。天有些黑了,但还没有黑透。大致能看清人的脸的轮廓。我往前跨了一步,那人叼着烟,抖着腿,头故意侧扬着,望向斜上方的天边。烟头的火光在他的脸前一明一暗,感觉他抽得很卖力,像是很希望我认出他。他穿着警察的棉制服,稀疏的几根长发在寒风中飘摇起来,他不得不慌乱地用手抿一抿。但我还是没认出他是谁。我唯一能断定的是熟人。韩羽假装吐痰,在我耳边轻声道:“李响”。
“李响!响哥!”
“哈哈,我就说嘛,刚子怎么可能认不出我呢。”李响扑上来,抱着我使劲晃,两只毛茸茸的大手在我的脸上又擦又抹,一通胡噜。
“韩羽,你输了。”
“行,你赢了还不行吗?”韩羽冲我挤挤眼睛。
先进去的人已经着急了,等在二楼的楼梯口喊我们快点上去。
“刚子,我来之前跟韩羽打赌,说要是你认不出我,我扭头就走,这顿饭我不吃了。兄弟,这么多年不见,你在北京混得咋样啊?”
“凑合。瞎混呗。”
“说话都一口北京味了。”
“时间久了。入乡随俗。”其实,我还是一口东北话,只不过有点杂。别的地方的人一听就知道我是东北人,甚至能听出我的丰城口音。只有丰城的朋友觉得我这是北京话。
“兄弟,你还是那么精神,有派。”李响掸了掸我的驼色羊绒大衣。
“你怎么穿警察的衣服?”他的警察制服没有警号。我当然知道他不是真警察,他甚至是警察的反面。
“警察多威风啊。我这辈子最想当的就是警察,管人打人,合理合法。咱们从小在社会上混的人,哪个没被警察收拾过呀。”
“你耳朵瘸呀,还啰唆。没听见上面的人在叫我们?”韩羽在后面踢了李响一脚。
李响这才挎着我的胳膊,噔噔噔,顺着楼梯一路小跑。
2
一屋子的人挤挤插插地堵在门前,等我入座。
韩羽让我坐主座,我谦让了一番,但还是被他死死地摁了下去。李响想挨我坐,韩羽一摆手,“知道自己啥情况不?”
“知道,知道。”李响点头哈腰,后撤一步,拍了拍椅背,“你挨着刚子坐行了吧。”韩羽不客气地坐下。李响隔着韩羽的后脑勺,一只手的手背挡在嘴巴上,抻脖子,对我小声说:“现在他们都牛了。”李响的头灵活地围着圆桌划了一圈。
韩羽提议全体起立,敬我一杯。“咱们杯下酒,把这杯干了。剩下的,自由发挥。别让北京来的尊贵客人看不起我们,嫌咱们粗鲁。”
“我不管,刚子得陪我喝三杯。”
“你会不会说人话,喝也得你敬刚子啊。人家可是大老远从首都回来的。”
“我不管他从哪里回来的。刚子是我兄弟,我是大哥,就得他敬我。对不,刚子?这是道上的规矩。”
“当然。我敬响哥。”
“你哪那么多废话。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搞你过去流氓地赖那一套。”韩羽不耐烦了。
“别人我管不了,刚子我了解,讲究人儿。不像你们,他是认我这个大哥的。”李响又冲其他人说,“来之前我和韩羽打赌,我说要是刚子认不出我,我转身就走。但人家刚子一眼就认出来了,张口就是一句响哥。叫得我这心里热乎乎的。”
“你能不能少说几句,光听你一个人白话了。”
我双手举杯,杯口比李响的略低,碰了一下。
“兄弟还是这么讲规矩。”李响一饮而尽。
“慢点,响哥。”
“大哥的酒量一点不比年轻时候差。就是心脏不太好。”
“那你更得悠著点了。”
“头发都快掉光了,还吹牛呢。”不知道谁插了一句。
“掉头发不耽误喝酒。”李响认真地说。
接着,是第二杯第三杯。
刚放下酒杯,包房的门被人一脚踹开了。“又来一个土匪。咱们东北人的光辉形象就是这么被你们糟蹋的。”韩羽摇头。
是大军。大军脸红扑扑的,大着舌头说:“我看看,谁来了?”
我站起来。
“刚子,你不够意思。回来也不咳嗽一声。还是我打电话听韩羽说的,我赶紧从别的酒桌上跑过来,就是想见见你,看你变没变样儿。”大军冲李响摆摆手,“给我腾个位子。”
大军在韩羽旁边坐下,掏出烟,亮了下牌子,“抽烟。”
我摆手,“一样。”我抽的也是软中华。
“有好戏看了。”韩羽一脸坏笑。
“什么意思?”
韩羽光摇头,不说话,身体后倾,给我和大军留出一个说话的空间。
大军又掏出一盒烟,黄鹤楼1916。打开,抽出一根,递给我。我只好接了。
“听说你在北京倒腾古董呢?”
“搞一点。宋瓷。不是唐诗宋词,是宋代的瓷器。”
“了不起。以前在一块儿玩的时候,觉得你跟咱们差不多,也没啥文化呀。咋一去北京就变了个人呢。”
“总得吃饭吧。干什么不是干。”我在丰城时跟韩羽一样,也是在五爱市场倒腾服装的。我到北京的本意是想换个环境,继续搞服装,不曾想无意中结识了一个玩古董的朋友,一下子就迷上了瓷器,尤其喜欢宋瓷。那时候,瓷器不大值钱,这些年节节高。也算是逮着了。
烟才抽了几口,大军慢悠悠地又掏出一盒烟,还是黄鹤楼1916,这次是短支的。所有的人都会心而笑,桌子上突然安静下来。大军自己也笑了。
“你干吗带这么多烟出来?”
“这才哪到哪呀。”韩羽说。
“抽着玩呗。”
“你就别掖着藏着了,一次性都掏出来。没人看你表演,我们还等着喝酒呢。”
大军打开抓在手里的小皮包,侧着身,一盒盒把烟摆在桌子上,一字铺开,又聚拢,墩了墩,码成一摞。花花绿绿,像一手好牌。
我数了数一共九盒,当时就傻眼了。
“你改倒腾烟了?”
“没有没有,我就是喜欢买烟。只要是新出来的牌子,我必须买一盒尝尝。我这个人你了解,没啥爱好,不讲究吃不讲究喝的。但有一条,必须得五十块钱以上的,低了我看都不看。好抽咱接着买,不好抽就拉倒。”
“每次喝酒都这样,兜里不揣五盒烟不出门。咱也不知道他咋落的毛病。正好你回来,带他去北京治治。丰城是治不了了。”韩羽把大军面前的烟掐在两只手里,一一扔给桌上的人,分了。
“给刚子留一盒。”
“痛快点,拿出来。还有最后一盒呢。”韩羽薅他的衣服。
大军边躲边嘿嘿笑,“你怎么知道?”
“你撅尾巴拉几个粪蛋我都知道。”
大军笑眯眯地从隔着羊绒衫的衬衣里掏出一盒烟。抓在手里,让我看,生怕韩羽抢。牌子没见过。“天都。黄山天都。新出的,一般烟店没卖的,一盒十六支。大揭盖的。”
李响把屁股下的椅子向后挪了挪,隔着大军、韩羽,伸长胳膊,拍拍我的肩膀,“你还记得强子不?高强。”
“记得呀。”李响和高强打小一块长大,比我和韩羽、大军要大些。我们同住在一个军工企业家属院。在那个野蛮生长的年代,我们在校园里拉帮结派,经常跟校内外差不多大小的孩子打架,单掐、群架,父母为我们操碎了心。李响作为孩子头儿替我们摆平了许多事情。我们心甘情愿地跟在他屁股后面瞎混。李响为人大方、和气,没大没小,整天乐呵呵的。高强就不爱搭理我们。那时候,他俩是社会闲散人员,打架敢玩命,出生入死,同去同归。李响人高马大,冲锋在前,高强紧随其后。每次头破血流鼻青脸肿的都是李响,不是被砍的,就是被拳头撇子打的。高强的脸清清爽爽,还越长越白嫩。两人渐渐打出了名号。想当年,李响也轰轰烈烈过。但社会人儿提到他俩名字的时候,总是说高强如何如何智勇双全。两人因为打架进了监狱,李响判了五年,高强判三年。高强出来后在海鲜批发市场规规矩矩地卖起了鱼,等李响一放出来,两人又重操旧业,经过一番厮杀,占领了海鲜市场,专门收业主的保护费。政府打击“欺行霸市”时,两人出去避了一阵风头。高强开了家洗浴中心,李响赚的钱却扔在了丰城刚时兴的“帕斯机”上,欠了一屁股债的他只能给高强打工看场子。后来因与同行争抢生意,李响用刀子捅伤了对方,又被判了五年。时光荏苒。李响出来后,我只见过他一次,是他带父母逛五爱市场,偶然遇见我,那时候他才三十郎当岁,却在监狱里度过了十年的光阴。我念旧情,给了他和他父母,每人一条过季的裤子,没收钱。李响觉得在父母面前很有面子。之后不久,我去了北京,再没听过李响的消息。一晃,过去快二十年了。
“死了。”
“什么时候?”
“有几年了。你没听说?”
我摇摇头。
这些年我很少回来,除了给父母扫墓。父母不在是一个原因,其次是这座曾经被称为共和国长子的重工业城市,如今死气沉沉,一副没心没肺、倒驴不倒架的德行。还容不得别人的半句批评,无论是这座城市还是这里的人。是真跟你拍桌子急眼。“你忘本了”“不就是去个破北京嘛,有啥了不起的。要是去了美国,你连家恐怕都不认识了”“记住,是这里的黑山白水养育了你”。真是想想就让人泄气。毕竟我在这里生活了三十多年,感情还是有的。故乡像是埋在你体内的一根刺,稍有剐蹭就会刺痛你一下,有时不太疼,像是小小的提醒,有时刺得人钻心的疼痛。每次回来,都是韩羽开车去火车站接我,陪我到回龙岗墓地扫墓。事先他在后备厢里准备好纸钱儿、纸房子、花篮,应季的水果,切好的香肠,现炒的鸡蛋,还有啤酒白酒和饮料。可谓一应俱全。每次都是他抢着把东西在墓碑前摆好,嘴里念念有词,“大叔大婶,小刚从北京特意回来看你们了。还有我,你大侄子韩羽。你们在那边生活得怎么样啊?钱又给你们捎来了,比去年多了一倍。房子也换别墅了,更宽敞了,保证足够你们老两口住的。缺啥就给小刚托个梦。他忙回不来,我给你们送。我也是你们二老看着长大的。”他的这番话,如果不是在我父母墓地说,我会控制不住笑出声的。然后,他又是作揖又是磕头,我在后面也不得不学着他的样子做。弄得他像我父母的亲儿子,我倒是像个大侄子。我几次在他开车的路上,暗示他到了之后,只需在车里等我。我一个人去墓地静静地坐一会儿,抽两根烟,跟父母说说悄悄话。但韩羽根本听不进去。好像我在跟他外道。但打心眼里,我还是感谢他东北人惯有的热心肠。所以,尽管我多次想过回来后,自己打车去回龙岗,到最后都放弃了。
之后我去姐姐家打个照面,晚上出来跟韩羽他们喝顿酒,第二天一早走人。来喝酒的多是我俩在五爱市场做生意时期的朋友,一块长大的老朋友少之又少。韩羽善交际。他的家人及生意上的朋友去北京玩,吃住行都是我負责接待。为此,韩羽对我心存感激。社会上打打杀杀的事情我早就不爱听了,没兴趣。他也不提。按照韩羽的理论,“只有混得不好的人,才喜欢回忆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我们要向前看。我们的希望在未来。”虽然他是笑嘻嘻说的,像开玩笑,但我知道他是认真的。骨子里韩羽对没钱的人是瞧不起的。有老朋友去北京玩或办事跟他要我的电话号,他不给,说是为了“保护我”免受打扰。只是这几年,服装生意每况愈下,他闲着实在没事干,才重又跟老朋友聚在一起喝喝酒,打打牌,以消磨时间。
“你知道我跟他后来掰了吧?”
我摇头。
“当时在丰城轰动老大了。”李响大概以为他的事全世界无人不知,起码认识他的人得知道。“他生意做大了,搞‘放贷,就是放高利贷。那年我们一块长大的老朋友过年聚会,就因为我喊了他一声强子,没叫他高总,他当着大家伙的面,抬手给了我两嘴巴。我像个傻子似的,当时就愣了。大家伙趁我没反应过来,赶紧把我拉走了。我知道他早就看我不顺眼了,想开我。他这人特别记仇。说来话长,有一次我和他陪客户喝咖啡。我说我喝不惯,就那么一小盅五十块钱,我一口气能喝十杯。我想在旁边等他们。我是好心,是为他省钱。他却急了。当着客户的面叫来十杯咖啡,倒在一个玻璃杯里,让我干了。干就干呗。他还较劲,十杯十杯,要了五回,把我当场就喝吐了。他嫌我土老帽,落伍了,出去给他掉价。我懂。我啥不明白啊。”
大军张罗大家举杯。
李响匆匆干了一杯,屁股还没坐稳,又拍我的肩膀,“我回到家人就‘堆了。我这人没啥文化,不会形容我当时的心情。反正老难受了。就是‘抽抽了。按说以我的脾气,回过神来,肯定得返回去跟他拼命啊。但没有。哥们倒头就睡。就像他那两巴掌把我打出脑震荡了。兄弟,实话跟你说吧,就是从那天起,我的性格彻底变了。别人不爱搭理我,瞧不起我,我都不在乎了。但是,人算不如天算。没几天,高强就被人弄死了,是被跟他借高利贷的人。高强太黑了,吃肉不吐骨头。那个人别说本金,光利息都还不起。他天天去逼债,威胁要绑架人家的儿子,他把人逼急了。他带的两个小年轻的保镖,吓得当场就给人跪下了。人家说没你们事,滚蛋!是开枪,三枪,全奔太阳穴去的。老天爷是公平的。咱俩一块堆儿长大,你发财了,牛了。但怎么样,四十岁不到就死了。我混得不行,但我好赖还活着,还喘气呢。咱中国人不是有一句老话嘛,好死还不如赖活着呢。何况他是暴死。我比他强。我现在活的都是赚的。知足了。”
韩羽捅我后背。我转过头,看见大军慢悠悠地掏出一个笔记本,平摊在桌子上的iphone7旁边。那个笔记本款式陈旧,页纸泛黄,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人名、电话号码。大军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吐了口唾沫,不紧不慢,一页页地翻。
“你这是干什么?”
“查人,打电话。”
“你拿这么先进的手机,没有通讯录吗?”
“当然有。什么手机没有通讯录呢。这我还不知道。”
“那,你干吗不把电话号存在手机里?”我被大军搞糊涂了。
“我不放心。我的手机总丢。”
“你把通讯录存云端不就完了吗。再说了,谁敢保证你的笔记本不丢呢?”
“从来没丢过。我都是用到不能用了,才换本新的。我买的笔记本都是纯牛皮的。”
“牛×人配牛×笔记本。”韩羽取笑大军。
“那你买这么贵的苹果手机平时干什么用?”
“打电话呀。短信我都不会发。我没有微信没有微博。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会拼音,字也不认识几个。”我身边的确有同学不会拼音,报纸都读不下来。其中不乏女同学。
“长见识。”我冲他竖大拇指。
“喂,对,是我,你军哥。给我按最高规格办。三个八的包房给我留着,弄秃噜了,看我怎么收拾你。我二十分钟后到。”大军麻利地收起电话,“走,唱会儿歌去。我‘开铺。”“开铺”是请客的意思。
“还有节目呢。”韩羽出门前大声对我说。
“大军现在干什么呢?挺有钱呐。”我在丰城的时候,大军是个闲人,仗着是家里的独子,没钱就跟父母伸手。倒是从不缺钱。
“这些年他什么都干过,就是没挣过钱。开饭店,开超市,开洗头房,开歌厅,开啥赔啥。”
“那他还有钱这么‘造?”
“他媳妇厉害呀。”
“做什么买卖的?”
“旱涝保收的买卖。”
3
漫天的大雪,劈头盖脸地吹打着我们的脸颊。如果说我最爱吃的是家乡的冷面,那么,我最喜欢的天气就是这棉花糖似的雪花了。我们开两辆车穿越整座城市,一直奔东。路况越来越糟,一直开到遥远如天边的六台子。四周一片旷野,只有一栋孤零零的二层小楼,戳在那儿。我记得这里过去叫工人村,有十几家上万人的大企业聚集于此。那些耳熟能详的工厂当年都在全国同行业排名第一,甚至是亚洲第一。早晚上下班高峰,人乌泱乌泱的。那时候,他们还叫工人老大哥,人手一只铁饭碗,撑不着,但绝对饿不死。如今早已废弃或搬迁,拆得毛都不剩了。工作多年的产业工人发个三万两万就打发回家了,让他们自生自灭。摆地摊、拉脚、开小卖店,成了他们再就业的第一选择,也可能是唯一的选择。就这也不得消停,是个戴大盖帽的就吃拿卡要,处处找你的毛病。早些年刘欢有一首歌叫《从头再来》,每天早晨在央视东方时空准时播放,就是专门为他们加油打气的。但是,下岗工人并不买账,骂他,从头再来,从你妈个头再来。四五十岁了怎么从头再来,你再来个试试。合起伙来骗我们。
月明如洗。霓虹灯昏暗,像电力不足。勉强能看清“百乐门”三个大字。我下车往里走,大军拦住我,迎空打了个清脆的响指。突然歌厅霓虹璀璨,大门敞开,一群穿着羽绒服、军大衣的女孩子呼啦啦地跑出来,手里举着塑料花,腿都光着,白花花一片。她们训练有素,自动排成两列。紧接着,两个小伙子把一卷红地毯刷地一甩,铺开,直铺到我的脚下。大军抻了抻半大的黑色貂皮大敞,郑重地冲我一伸手,半弯腰,做了个夸张的“请”的手势。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孩儿们好!”
“老、板、好!”
当!当!当!礼炮齐鸣。一条条花花绿绿的彩带在空中飘散,洒落在我们的头上、地上。艳俗的色彩与周遭空旷、凋敝的气息极为和谐,像不分彼此的老友。一共二十一响。
“知道吧,国家领导人出访最高的接待规格,就是二十一响礼炮。”大军的话音未落,小姐们已经冻得受不了了,呼啦一下,聚集在我和大军的身旁,簇拥着我们,几乎是连推带搡把我们往楼里赶。
“发钱,发钱。”小姐们把大军围在中间。
大军双手高举,笑眯眯的,“别急,排好队,一个一个来呀。每个人都有份。”大军手里攥着一摞钞票,刷刷刷,发给每个小姐一张。
“他这是图什么呢?大军脑子没出问题吧?”
“他比鬼都精,十个猴不换。就好这口儿。平时我们想让他请顿饭,门儿都没有。”
我们来到三个八包房坐下,大军给每个人安排了一个小姐。“大军,还有我呢。”李响焦急地指着自己的胸口。
“你这次就算了。”
“找一个吧。响哥怎么说也是面子人儿。”我替李响说情。
“我不是舍不得钱。每次给他找,他就知道跟人家讲他的光荣历史,嘟嘟囔囔,磨磨唧唧。不听还不行,用胳膊卡人家脖子。小姐嫌他有口臭。就是刚才给你讲的那一套,都听腻了。小姐怕死他了,宁可不赚他的那份钱。”
“我保证这回什么都不说。光唱歌。”李响啪地一个立正,给大军行了个军礼。
大军故意叫了个胖丫头,坐在大军身边。我们分别和自己的小姐掷骰子赌酒喝。李响手握麦克风,很有尊严地与陪他的小姐保持着一拳的距离。他点的是王杰的《英雄泪》。“云里去,风里来,带着一身的尘埃,心也伤,情也冷,泪也干。悲也好,喜也好,命运有谁能知道,梦一场,是非恩怨,随风飘。”李响的眼里涌出浑浊的泪光,当他唱到“……回首天已黄昏,有谁在乎我,英雄泪。”眼泪渐渐变得清亮。我想起一首叫《闪亮的日子》的歌。这样的泪水,只有经历过闪亮的日子的人才会有。凭良心说,李响唱得很好,感情充沛,声音沙哑、沧桑,但没有人鼓掌,甚至没有人看他一眼,包括那个一脸蠢相的胖丫头。
房门被人一脚踹开了,女人进屋就冲大军破口大骂,“你不是说在陪你北京来的尊贵客人吃饭呢吗?你骗谁呀!”
“嫂子,你先坐下消消氣。你们两口子都是啥毛病,大军进饭店踹门,你进歌厅踹门。”韩羽起身挡在两人中间。
“韩羽你别转移话题,你也不是什么好鸟。等我哪天告诉你媳妇,说你在外面找小姐。”
“我媳妇每个月给我任务,必须得找五个小姐。我这个月还没完成指标呢。”
大军媳妇薅住大军的耳朵,“说,今天谁请客?”
“韩羽、韩羽。”
“韩羽,你就在这种破地方,招待北京的尊贵客人啊。咋不去‘万豪呢?这里的小姐两个都没有我那里一个贵。你可真会省钱。”
“你少说两句行不?”
“怎么,嫌我这个当妈咪的老婆给你掉价呀。你少在外面装大尾巴狼。你吃的喝的哪一样不是老娘我辛辛苦苦熬夜挣出来的。”
“你快回家吧。你不出来抓我,不就不用熬这么晚了吗?”
“我偏不。韩羽,你觉得我陪你这个北京来的尊贵客人怎么样?”
“大军同意你就陪呗。”
“他凭什么不同意,但你得给钱呐。我可不能白跑一趟。”说完,大军媳妇一屁股在我身边坐下,“来来来,北京的尊贵客人,小妹儿敬你三杯。”东北话妹字带儿化音。
“这不乱套了吗?咱们最好别开这种玩笑。”
“你让她坐你那吧。她肯定是在‘万豪喝多了,跑这来撒酒疯呢。”
“点一首《因为爱情》。大军,你俩唱第一段,我和你北京的尊贵客人唱第二段。咱们PK一把。”
“唱就唱,谁怕谁呀。”
大军和他的小姐站在大屏幕的一侧,我和大军媳妇站在另一侧。我们都是手拉手,头挨头,动作亲昵,深情款款。我觉得这个场面很荒诞,但又不得不配合这种荒诞。
韩羽忙着给小姐们发钱,每人两百。大军的媳妇伸手抢了五百,“我得按‘万豪的小姐价结。”
4
大家在百乐门歌厅前分手告别。韩羽看了看手表,“我得上行了。现在三点半,正好。你去哪休息一会儿,你不是八点多回北京的火车吗?”五爱服装批发市场早晨四点钟开门,下午两点下行。一贯如此。
“不用管我,你赶紧忙吧。”
“我领刚子去洗浴。再眯一小觉。时间也就差不多了。”李响说。
大军媳妇给了我一个拥抱,“尊贵的北京客人,下次回来我请你吃饭。”
“你饶了我吧,你不吃了我就不错了。”
“有时间我去北京找你玩。”大军说。
“没问题。提前联系。”我和大军握手。
“你就知道玩。你就不能说去北京谈生意呀。”
大军两口子搂脖抱腰,开着宝马X1飞驰而去。
我和李响打车去了一家洗浴中心。
服务台的女服务员让我们出示身份证。我递给她。李响拉着我往里走。保安拦住李响。“我还用身份证?你不认识我吗?我是这里的元老,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我建的。”
“认识也不行。公安局最近查的严,老板说了,甭管谁,没有身份证一律不让进。我也是听吆喝的,你别难为我。”
“不给我面子?”
“不是。对不起。”
“刚子,你先进去。”
我很困,想赶紧洗个热水澡,睡一觉。刚换完衣服,就听见大厅里传来噼里啪啦的打斗声。我光着屁股披着浴袍赶紧跑出去,李响已经被几个保安打得蜷缩在角落里,鼻子在流血,眼眶青肿。大堂经理从办公室出来,“这不是李响吗?误会误会。”经理和我扶李响起来。我要带他去医院检查。经理说,“这点小伤对李响这种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不算什么,就不用去看病了,好嘛李响。”经理帮李响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没大事。
“听着,以后我到你家洗澡免费,好使不?”
“好使。谁不好使你也好使啊。”
“算了,刚子,我们进去洗澡。时间不多了。”
冲完澡,我刚躺在大堂的沙发上。“刚子,吃饭的时候,我听你说,你在搞瓷器生意。我想起来我家有个花瓶,是祖传的,就多留了个心眼,想在你走之前去我家看看。我爷爷是大资本家,开纱厂的,厂子里有一千来号人呢,解放不久被枪毙了。这个花瓶是我奶奶的宝贝。一直藏在大衣柜的底层,不让我们看。我奶奶是喝酒喝死的,走得很突然。”
这类故事我听得耳朵都磨出茧子了。我不想浪费时间。
“去看看吧,求你了,刚子。就看一眼。”李响的一根手指稳稳地立在我的眼前,一动不动。
“不睡了,穿衣服。走。”
我们的出租车开进大军家所在的院子里。天亮了。周围楼房残破的墙壁上写满了大大的“拆”字,墙根下堆满了卸下的门框、窗框,脏污的窗玻璃在白惨惨的晨光中,反射着凄凉、阴冷的光。残雪泥泞,垃圾随处可见,泛着一阵阵熏人的臭气。院子里静悄悄的,死一般沉寂。许多住户已经搬走了,剩下的可能条件暂时还没有谈妥。
大军家在一楼,开了个小卖店。
我们推门走进去。柜台的玻璃有裂纹,用透明胶粘成一道闪电的形状,往里一步,是张床。床上躺着一个人,头蒙在被子里,感觉身体是蜷缩的。屋子里弥漫着浓烈的中药气味。
“我媳妇。”
被子里的头探出来,“出去疯够了。”
“我朋友刚子。”
“你什么时候有过朋友,全是假的,骗子。”
“你别胡说啊,刚子可是好人。地地道道的好人。”
“我怎么看不出他像好人。”
“那是你常年躺着不出屋,眼神有毛病了。”李响有些尴尬。
“我看他比谁都狡猾、阴险。别看他长得斯斯文文,其实一肚子的坏水。你骗不了我。”那颗乱蓬蓬的头慢慢抬起来,挂着眼屎的眼睛直视着我,一眼不眨。如果李响不说,我会以为她是李响的妈。尽管李响长得并不年轻,尤其是快谢顶的脑瓜子。她病病歪歪的样子,看着有点恶心。但人好像在哪里见过。
一个细高帅气的少年端着碗中药,用头拱开门帘,从厨房里走出来。脖子上还搭了条湿漉漉的毛巾。“儿子,叫刚叔。”
“刚叔好。”少年很有礼貌。但看上去平时应该是个不大爱说话的孩子。
李响摆头,示意我跟他进卧室。
“我儿子小伙儿长得‘透亮吧。省艺校挑他去学京剧,不花咱家一分钱,免费。人家不去,非要学唱歌,以后要当歌星。说赚了大钱好给他妈治病,给我和他妈买大房子。”
我坐在床上抽烟。
李响撅着屁股在床底下鼓捣半天。搬出来一个报纸包着的花瓶。报纸被他撕巴撕巴扔在地上。一打眼兒,我的心就突突直跳。我举着花瓶,掏出随身携带的强光手电,眯着眼睛仔细看了又看。花瓶是青白色,釉层滋润,线条流畅,表面呈冰片纹。器口上扬,边沿尖薄。基本符合宋代官窑琮式瓶的特质。
“我怎么看嫂子有点面熟?”
“哎呀,我想起来了,你们是同学呀。一个班的,李淑贤。”
天哪!李淑贤,我太认识她了。我们小时候叫她臭咸鱼。她人长得一般。上初中之前,她学习是我们学年组不可撼动的第一名。老师天天让我们以她为榜样。我们恨透了她。后来不知怎么学习突然不行了。一落千丈。只半个学期就淹没在了汪洋大海里。但人却出落得亭亭玉立,胸脯鼓鼓囊囊,上蹿下跳的。许多高年级的学生为了她大打出手。她今天跟这个明天跟那个,总是换男朋友,比男同学换女朋友都勤。她是我看到的同学里面最早抽烟的女生,她抽烟的样子很迷人,像电影里的女特务。烫头发帘、穿红裙子、骂脏话,我学生时代有关女生的第一,几乎无不是来自于她。她还被送进过工读学校待了一年。毕业后,我知道她在冶炼厂对面的副食商店卖水果。有一次我骑车路过,看见她,穿着半新不旧的白大褂,懒洋洋地坐在柜台后面,像个中年妇女。我停下自行车,远远地看着她,抽了根烟。好像还有点伤感。在我心里她的经历就像一个传奇,包括她现在躺在床上病歪歪的样子,都是她传奇的一部分。
“嫂子得的什么病?”
“肺病。有几年了。她的单位就在冶炼厂旁边。你记得冶炼厂的那个大烟囱吗?那是咱们丰城的标志性建筑。当年我们以此为荣,谁知道那是个定时炸弹。冶炼厂得肺病肺癌的老鼻子人了。许多人年纪轻轻说没就没了,具体多少人咱不知道,工厂都倒闭好多年了。没有人告诉你那个大烟囱冒的烟有毒,是剧毒。那时候工人叫主人翁,但也就是嘴上说说。但也比现在强,现在直接叫你傻逼。”李响叹了口气,“那个地址盖了高楼,建了小区,住满了人。也不知道那里的土地有没有毒。反正不关咱啥事。爱死死吧。”
“嫂子的病得抓紧治啊。”
“哪有钱呐。”李响点了根烟,“刚子,咱们说正经的,你别老打岔。你觉得这个花瓶怎么样,有点来历没?”
“年代不太看得出来,但还不错。不错。”
“值多少钱?”
“说不好。你可以让别人也看看。”
“我不相信别人,就信你。你说值多少钱就值多少钱。”
“拿不准的东西,我不好开价。”
“要是实在不值钱你就带走吧。放我这也是放着,没用。过些日子动迁搬家,指不定哪天一不小心就踢碎了。”
“那你觉得我出多少钱合适?”
“随便,咱俩是‘铁子,你看着给。”“铁子”在东北话里是好朋友的意思。
“三千。一口价。”
“好,好好。”
我数出三千块钱,李响接了。我犹豫了一下,又点出一千块钱,“这个是给嫂子看病的。算是兄弟的一点表示。”
“那怎么行。”
“拿着吧。都是朋友,别客气。我真得走了。不然赶不上火车了。”
“我送你。”
“不用。你快睡觉吧,熬一宿了。”
“我不睡,兴奋,睡不着。这些钱对你们可能不算什么,对我,就是救命。还有就是,我又找回了一个朋友。谢谢你啊,刚子。丰城的朋友都是墙头草,只认钱不认人。过去人讲义气,别人会高你看一眼,冲你竖大拇指。现在叫你‘蒙头人儿。还是你够意思。出去见过世面的人就是不一样。”
李响用报纸把花瓶重新包起来。
“用不用找个纸壳箱子装起来?”
“就这么拎着吧。无所谓。”
“那,我帮你拎。”
“我自己来。”
“刚子,你可别卖赔了。这事给你添麻烦了。”
“不麻烦。”
我俩打车到了丰城北站。李响坚定地付了车钱。我过安检,冲他挥手。李响突然隔着栅栏扔过来一个塑料袋。是一条烟,中华。“刚子,里面只有三盒中华,剩下的是玉溪。小卖店早就不上货了,马上动迁,正抖落货底子呢。只能给你临时凑一条。你千万别挑大哥理呀。”
“谢谢了,响哥。”
李响的眼里闪着泪花,一只大手大幅度地挥动着,“好兄弟,下次回来一定提前告诉大哥一声,我在家里请你吃饭。啊!”
我的眼里涌出一股温热,身体有些摇晃,捧着花瓶的双手却抓得更稳了。这是我从事瓷器生意多年养成的习惯。危险无处不在,我必须小心翼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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