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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歌乐山上下来

时间:2023/11/9 作者: 十月 热度: 12466
宋尾

  

楔子



  据说,今年是重庆“史上最热夏天”。

  坐在农家乐大堂沙发上,等着同伴们办入住手续的间隙,我翻完了整整八個版的晨报,其中包括三版地产广告,以及一整版的中药丰胸软文,我甚至查看了所有大标题——是否精练,有无错字和歧义。这是一种职业病。

  上述“史上最热夏天”,就是该报头版标题。超粗黑的字体使得它看起来有那么一些惊心动魄。而我总觉得有哪不对头——因为文内所采访的气象专家并没这么表述。那么,这就是记者本人毫无依据的说法了。当然,更有可能是编辑的后期“提炼”,似乎非如此不能呈现这种令人愤懑的烦躁。其实,类似极端表述在都市报上长期都能见到。看样子,我们已经很是习惯用“最”“史上”这些词汇来强化某种事物。所以哪怕报纸,也不见得就是什么客观理性的容器,很多年前我就明白了这个事实。

  当然,这个苦夏确实让人望而生畏——接连四五十天就没下过一滴雨。一滴都没。快立秋了,气温反而愈加暴热起来。周六上午,我们几个朋友相约带着家人自驾到金佛山北麓,预备在这儿过一个清凉的周末。

  此际条件一般,但好处在于游客不多。更多自驾车辆会按照一种既定模式往山上走,然后在山顶挤成一团,或者困在蜿蜒的盘山路上。其实山脚下也很幽静,在这条瘦削的峡谷里,孩子们不缺耍事,光是那条潺潺的溪流,就够他们欢乐一整天的了。为什么一定要进入景区呢?如果,你已经得到你想要的。说穿了,人啊,往往容易受限于某种惯性意识罢了。其实就在这农家乐周边也有几处有意思的小景点,比如一处三线厂的工业遗址,一座正在风化的清代石拱桥;还可去附近的村落赶场。当然,这么热的天,寻幽、购买土货并不是我们的主要目的。在风景里喝茶,打牌,钓鱼,才是避暑的标配。

  入住房间时,手机响了。我看了看,随后挂掉。一个陌生电话,现在这种骚扰电话太多了。下午,同伴们在溪水边钓鱼,我则在树荫下躺着翻书,看着看着就睡着了。手机铃声将我吵醒,又是陌生电话,我掐了。

  当我午睡醒来,手机上有一则未读短信:

  “还记得歌乐山上的杨青吗?是我。”

  杨青?当然,我当然记得。

  人这一辈子不知道要遇见多少人。有些当时看似重要的人物,过后你却怎么也记不起来;而有些人,仅仅只是跟你短暂相处,但分开再久也不会忘记,比如他。快十年了吧?我从未真正忘记过他。

  

上部



  

1.上山



  歌乐山,不言而喻,一座相当著名的山。古名为涂山,传说大禹治水成功后,在山顶上搞过一次篝火庆功晚会,即“大禹会诸侯于涂山,召众宾歌乐于此”。不过我相信你们对这些附会的典故并不会有多少兴趣。就我的经验,绝大多数来歌乐山的外地游客,一般就是为了爬上来瞟几眼渣滓洞、白公馆,惊咋之余,不忘奋力在人群中挤出一道缝,摆几个pose,咔嚓几下,又随浩荡的人流匆匆下山。因为山下是另一个知名的低消费大众化景点——磁器口古镇,也就是民间传说里明朝失意皇帝朱允炆避难隐修的地方。

  也有懂行的游客,会刻意到歌乐山上寻访一些抗战遗存,比如鼎鼎大名的林园。那是设立陪都之初专为蒋介石建造的府邸,后蒋赠送给了林森。林园绿荫深处,有一张直径二尺的石桌,石桌四周有四条石凳。国共谈判期间,毛泽东来渝曾在林园小住,某个清晨,与蒋不期而遇,两位历史人物在石桌前对坐了一会儿,留下一个足够神秘的空白片段。稍远点还有著名的赴集路5号,也就是冯玉祥将军旧居,抗战寓居重庆期间,老舍先生常受邀前往小住,消暑避夏;附近还有个林庙路5号,也是赫赫有名的——冰心先生的潜庐。

  除此,歌乐山还是举世闻名的“辣子鸡丁”的发源地。作为成渝古驿道的必经之地,歌乐山窄隘的山道上,几百年来走着络绎不绝的商贾、挑夫、车轿、马匹。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扩建为成渝公路的一部分,每每车行至此,司机刚好歇脚。汹涌的车流带动了一条街——直至把辣子鸡烹制成一道风靡全国的江湖菜。可惜啊,成渝高速路通行之后,这条老成渝路就被时代厌弃了。辣子鸡从“一条街”慢慢减少,又还原至寥寥几家,标本式地存活于山道之边。可见,历史有其波谲之处。

  但在民间,歌乐山更知名的是这个——歌乐山精神病医院。

  这座城市里,“歌乐山”一词有着极丰富的蕴意。比如重庆人常说:“你娃是从歌乐山上下来的吗?”外地人很难理解,但翻译成普通话就明白了:“靠!你是精神病院逃出来的?”——说你从歌乐山下来,就相当于说你是神经病。这是方言语境的生动与微妙之处。

  但不得不说,歌乐山精神病医院真是不错,因为坐落在秀美的歌乐山,挨着负氧离子成堆的国家森林公园,它也像是一座小小的乐园,一个遗世独立的世界,至少就环境与周边而言,是这样的。

  为什么我这么清楚?一九二六年我在那里住了近两个月,我就是在精神病院遇见杨青的。

  这里要稍稍说一下我自己。虽然我非故事的主角,但如果没有我,这个故事也是难以展开的。不必担心,我的篇幅大概也就占到几百字。

  说到数字,我电话里存的号码有三百多个。如果我要找人喝酒,可以毫不费力找上一二十个,足以塞满一间露天大排档。但我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可以说话的”,其实也就是平平静静地,什么也不干,你说一句,我说一句;也可以你一直听,我一直说。但不管哪一种,都是坦诚,真实的。事实上,这很难,对任何人来说。总之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这点,我拥有很多联系人,但我发现自己并没一个可以交心的人,或者换个稍微深刻的说法:同类。

  这种突如其来而又极为强烈的焦虑让我备受折磨。我辞去工作,跟众多“联系人”断绝了来往。整天待在房间里,将窗帘关上,在电脑上玩一种叫作“空档接龙”的纸牌游戏,这也许是世界上最老式的电脑游戏,大概也是世界上最无聊的纸牌游戏。但我需要这种无聊。

  可这并不能让我的焦虑缩小,尽管再高明的透视器也无法显影它的面积。也如我想象的,没有我,有我,对他人而言其实是一样的,无足轻重。本来我是想去华岩寺住一段时间,但我跟寺庙没什么联系,准确地说是没有实施这种便利的联系人。某天,一位同事来看望我,听说我要找个地方孤僻生活,建议我来了这个地方,“还有什么地方比疯人院更疯狂的呢?”他为自己的这个创意乐不可支。

  他给我介绍了一位朋友,这里的院长助理,据说是一个文学爱好者,名字比较诗意,她叫申飞花。

  她自然是很有故事的,但这不是我想要述说的内容。只能说,没有她,我不会很顺当地住进精神病医院。这种经历不是每个人都会拥有的。事实上,即便有这层拐弯抹角的关系,要想住进去依旧是麻烦事。除非:我有病;或更好的理由。

  好吧,这两样都不缺。

  我有一份重庆市第一人民医院的鉴定结果:轻度抑郁症。但并没用上。热心的申飞花想到一个更好的办法,她向院方(其实就是一把手)提出了一份申请:一位在报社工作的作家希望来医院体验生活。这个理由是有强烈的现实背景的,前不久,该院一位值班护士深夜被发病的患者掐死了,院方也欢迎有人来给他们申诉郁积在心中的块垒。

  有了申飞花的襄助,我轻易就得到了一种嘉宾的待遇。我们知道许多单位都有一些比较私密的福利,这里也是。院区一侧,有一栋新建的宅院式洋楼,与院区若即若离,事实上这栋相对独立的小楼是按度假屋的格局建造的,只有三层。我住二楼,一个带洗浴室的配套单间,窗户外是一个小小露台可观景,眼底是一汪碧水。飞花带我参观房间时说,这是歌乐山上唯一的天然湖泊,仙女湖。在阳台俯瞰,有人在湖边喂食,锦鲤从湖底霍然涌现,五颜六色,像是打翻了调色板;湖畔树林里,偶尔有白鸟在其间振翼飞过;曲径通幽的林间小径,将零星的路人带入婆娑的水杉林;远方绵延起伏的山冈如一道绿色的屏障,勾勒出优美的天际线。在看得见风景的房间里……才是度假。度假也是人的权利,但我们却总是忘记自己的这一权利。我们习惯忘记。

  接着飞花又陪我去到院外,找了一间餐馆吃饭。我们聊了一会,主要是告诫我一部分需要注意的事项。然后她带着我找到门卫,做了一些必要的说明。随后她离开,前往公交站,我独自回到房间。

  黃昏后,水汽氤氲的仙女湖在微光中轻轻泛动犹如鱼鳞的闪影,窗外的小山冈如墨绿色的深海,远处的仙乐峰仿佛一盏藏青色的毡帽,漆黑而深沉……坐在小小的阳台上,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宁静。

  毫无疑问,在歌乐山上的前三天是充实的。好奇心,新鲜劲,以及……巨大的自由。总之在这里我不再失眠,睡得香甜。好几个晚上我甚至忘记了做梦。

  但是,三天后我开始有些无聊。我隐隐觉得,其实我是从一个笼子到了另一个笼子。我把这种感受向申飞花坦陈了。她认为,这是由于我的“半径过小”所致。她建议我应该四处走走,在精神病院体验的机会并不是人人都有的。“你可以到病区逛逛呀,了解了解他们,兴许,他们能够给你带来一些灵感和素材呢?”

  上山前我带了笔记本电脑,本来是准备无聊时写点什么的——当时我还不太知晓自由职业的艰辛——我辞职的理由就是,给自己一个写作的机会。可不知道是不是过于舒适反而让我失重。我甚至不知道该写什么,心里空荡荡的。没有打卡,没有例会,没有上进的需求,不考虑工分,没有情感的羁绊。我却感受到了一种空虚。

  按飞花的提示,我主动扩大了自己的范围。如她所言,病区跟我的住所是截然不同的。我这里,充其量是一个小小的独立的局部,而病区那边,才是一个更为真实和生动的世界。在我看来,病区更像是这偌大世界被风吹拂的一个角落。

  在我眼里,那个病区有点类似于“浴池”,被划分成为男区、女区;还有一个混合区(老年患者区域)。混入其间,泡了几天后我发现,精神病院确实与我们那些惯性意识的臆测有所不同。怎么说呢,毫无疑问这理应是一个悲惨的市集,但如果你带着一副旁观者的眼镜,也会发现一些不同寻常的乐趣——尤其是,当你很幸运的不是一个护理员的话。

  我想世上总是有一些特殊的人,但你不能说这些人不是我们的一部分。如果说精神病院有什么不一样,那就是,这儿能集中看到我们自己的某种缺陷。它把一些缺陷放大了。病人总是各种各样的,因为症状有那么多,但很多时候他们中的许多人跟正常人无异——不同的是,某个时刻,身体里的某个按钮,让他们的灵魂与身体产生了冲突。不论怎样,这里并非凄惨世界。事实上,换一种角度来观察,精神病院就像一个充满了天真的乐趣的地方,这种乐趣来自逻辑的断裂。

  入院第二天,我和飞花在食堂吃饭,一个年轻的精分患者坐在旁边,飞花叫他二宝。我问二宝:“你为什么来这里?”他说:“我把咱家房子烧了。”“为什么呀?”“我解手时尿裤子上了。”“呃,那你烧房子干吗?”“我觉得很不吉利呀!我只想烧裤子,哪晓得房子也跟着烧起来啦!”

  总之,他们的逻辑很有趣。你要是不太计较的话,不乏新鲜感。只是,你并不能融入他们——我是说,没人能真正融入他们。所以,我依旧感到空洞。那是与在俗世里不一样的空洞。我想我还是在期待什么。并且,我能感觉到,在阳台上读书吸烟喝茶的时候,我附近有一些隐隐的气息。我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窥视着我。

  

2.邻居



  邀了好几次,飞花终于答应出去吃个便饭。那是一周后了,她当班的一个中午。我在镇上的辣子鸡馆订了位,就我们两个人。我向她对我的照顾表示感谢,她一直抿着嘴笑听我念叨那个可以看见风景的房间,我问她笑什么。她说,你并不是唯一享受这种待遇的。

  “还有谁?”

  “就在你楼上。”

  我意识到自己的直觉没错,是有这样一个人,就在三楼。他可以轻易看见我,而我却不容易捕捉到他。这是由于建筑的结构和角度使然。

  她笑道:“你不是老埋怨说在这里一个人还是很无聊吗?我介绍你们认识下,反正,楼上楼下的。”

  算了吧。我心想,叫我去认识一个神经病?我已经够神了好不好。

  “杨青,你听说过这个人吗?”她端着酒杯,我们碰了一下。

  我摇摇头。

  “这个人异得很,组织了一群人,大半夜里去荒郊野外找什么鬼。”

  她这么一说我马上就有印象了,大概两个月前在我供职的新闻周报上曾经报道过这样一群另类人物。

  “他——就是那个带队的家伙?”

  “正确。”她颔首。

  “怎么被送来这里啦?”

  “嗯,”她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说法,“他在这休养。”接着补充说,“你楼上那一层,就住了他一个。楼梯口第一个单间里住的是老张,是专门从镇政府保安室借调来的。”

  “专门守着他?这是——怕他狂躁?”

  “嘿,你还想得多哦!主要是院长怕他有什么需要,有个人在旁边,可以随时照应,放心些嘛。”

  “听起来像是软禁?”我笑道,“一个张学良的翻版,福利倒好!”

  “倒是有点像。”她也笑,随后悄声说,“是他父亲——市里一位大领导,这个你要给我保密哦——特地安排来这里修养的。”

  “在哪不能修养,为什么非要到你们这里?”我当然不理解。

  “哎!那你为什么来这里?”

  我居然找不到可以反驳的言语。

  “跟你一样,他是我们院区最尊贵也是最正常的病人。下午,我带你上去见见他,就这么说定了啊!”

  最正常的病人?

  我苦笑。

  回到房间,躺在床上午睡时,我心想,这个怪家伙就在这层天花板上面。如果他也午睡的话,必定跟我一样,躺着,眼睛盯着天花板,直到视线形成某种图案。

  这个杨青的故事不是我去采访的,但我印象倒是蛮深的。这人主持着一个QQ群,这个群体自称为“夜行者”,核心成员约二十人,都是年轻人,有私企老总,外企经理,公司白领,网站编辑,咖啡馆店主,甚至还有歌厅舞女。这些身份迥异的人都有一个相似的兴趣点,也可以称其为癖好。他们执迷于神秘文化和超自然现象。跟其他一些网群惯于打嘴炮不太一样,这个隐秘的群团更富于行动力,他们常常组织线下活动。QQ群就是他们交流及行动指挥的通信中枢。这篇报道是我的同事彭灿撰写的。他接到爆料说该群要策划一次耸人听闻的夜行计划——在佛图关找鬼。在重庆民间,“佛图关”这个地方历来是比较“邪”的,诸多黑色的传说伴随其间,加之早些年曾发生过耸动一时的碎尸案,一些外地的神秘文化爱好者将它列为重庆十大惊悚地之一。“佛图关”加“找鬼”,无疑具备了丰富的新闻看点。得到消息后,彭灿通过QQ群加入报名,跟随参与并记录下了这次行动。只是,他们的佛图关之行似乎也没什么收获。当然不可能有收获。要是真找到鬼,那大概是世界级的重大要闻了。

  如今,杨青竟然出现在精神病院里,我觉得必然跟他不同寻常的爱好有直接关系。

  午后起床,按照医生的叮嘱,站在浴室的镜子前,看着自己吞咽下两粒丙咪嗪(一种抑制抑郁的处方药物)。镜子里那个人总是让我感觉不是很适应,我始终觉得,那并不是我,我应该要比他耐看一些。可惜,这就是我。

  这时门被叩响了,我走出浴室,侧身拉开房门,申飞花笑盈盈地站在外面:“我们上去吧。”

  上到三楼,是一个不锈钢门,飞花在门上按了一下钮,不一会儿,一个脸膛黝黑的中年人从里面探出,接着给我们把门打开,一边抱怨:

  “申助理,他还是不吃药啊。”

  “还是不吃吗?”飞花说,“我知道了,你去忙吧。”

  这就是那个老张了。我从身边经过时,他瞥了我一眼,带着一丝警惕。我想每个人多少都有一点所谓的职业病吧,就像这位尽职的保安,看谁都有点问题。

  站在房间门口,我才知道飞花之前说的“豪华配置”啥意思:一个大套间,脚下是地毯,家具是实木的,组合沙发是真皮的,站在客厅从走廊看过去,那个尽头应该还有一个宽阔的露台,能看见青色的阳伞的一角,以及藤椅的靠背——从那能俯瞰到我的露台,但我却不易发现上面的人。

  卧室没人,飛花径直走向户外,我则留在客厅书柜前,那里面塞得满满当当,还有一摞书随意地搁在桌上,有的被翻开,做了标记。显然是新近阅读过的。我被这些书吸引了。严格地说,我被这些奇怪的一致性吸引了:《不该存在的现象》《被禁止的知识》《搜神记》《中国鬼神文化》《山海经》《太平广记》,除了这些,还有一些很生僻的书籍,比如《北斋妖怪百景》《鬼节考》《黑夜史》《幽冥怪谈》……我翻开一本《百鬼夜行》时,一页纸片滑落下来,我捡起来看了一眼,上面写有两行钢笔字:

  我靠一个看不见的太阳活着。

  在这种透明中,我混淆了生与死的界限。

  这时飞花从阳台上喊了我一声,我慌忙将纸片插进书中,从走廊快步走向她,我看见一个人站在她身边,倚靠着栏杆,正注视着我走向他自己。

  这是很干净也很柔和的一个人,看面相,比我略年轻,大概二十六七岁。中等个头,脸颊和体型都瘦。在重庆,这样走路都“打翩翩”的精瘦男娃被统称为“干豇豆”。

  “这位是……?”他温和地注视着我。

  “我在楼下,也算邻居。”

  “噢!”他走过来,伸出手,“我是杨青,欢迎来到奇妙世界。”

  “少来,人家不是病人,”飞花说,“是来我们医院体验生活的。”

  我握住他的手,自我介绍,“我姓宋,宋江的宋,尾巴的尾。”

  他撒开手,眉头蹙起,又慢慢松弛下来,微笑着:

  “我常在媒体上看你的报道。”

  这我倒是没想到,能在这遇见一位读者。“那么……”他说,“您请坐吧。”

  “都是朋友,莫客气哈。”飞花说完就往客厅走去,“我去给你们打水泡茶。”

  我坐下来,感到一些轻松。实话说,上楼之前我是有些防备的。你也可以说这是一种职业习惯,对于陌生人多少有些臆测的成分,尤其在这种并不能算“正常”的环境里。哪知他让人反而很觉亲近。

  “你为什么住进来?”他拉開另一张藤椅,示意我坐下来。

  “刚刚不是说了吗?”我含混地回答。

  “不对,肯定有别的原因。”他盯着我,眼睛含笑。

  “体验一下孤独是什么滋味。”我换了一种说法。

  “倒是,这儿不缺这个。”他表示赞同。我问: “刚刚听到投诉,说你不吃药。”“我没病,为什么要吃药呢。”他一脸无辜。“精神病人总是各种各样的,但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都认为自己没病。”

  “对!太精辟了……”他愣了一秒,而后掌大笑。

  “说什么这么欢喜?”

  飞花端着茶盘过来,杨青赶忙起身,抢着将茶具放在桌上,歪过头对我笑道:“你看,有我这样识大体、懂礼貌的精神病人吗?”

  “是啊,你没病,你精得像鬼!”

  飞花将开水注入杯中,对我说:“喝茶吧。”

  陪我们坐了一会,飞花接到一个电话,“哦哦”应声下楼去了。这时杨青突然对我说:“你们对我的采写是有误的。”

  “什么错了?”

  隔了一两秒钟我才意识到,他指的是我们报纸写的那篇关于他的报道。

  “以后再说吧,你——信有鬼吗?”

  “原来我是挺相信的。”我想了想,告诉他,“其实也不能叫相信,应该称为渴望吧。”

  还是很小的时候,我不知道为什么特别害怕死亡,尤其是——想到人死去后会有很长很长时间是没有知觉的,人死掉了就不会再活过来,就浑身战栗。所以我怀疑人可能也有永生不死的,或者,人又变成了鬼,但,是不是每个人死去都会变成鬼呢?我觉得不是。总之,临睡前,我常常会胡思乱想。这种习惯甚至持续到我的青年时代。大概九岁时,隔壁姓蔡的婆婆老死了,灵堂设在堂屋中央,她躺在地上的草席上,干瘦的身躯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肃穆。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和观察死亡。我躲在黑色的素布背后,耳边是巨大的哀乐,人们在尸体旁忙碌地经过,我居然一点也不觉得害怕,反而有一种莫名的兴奋。我在心里对她说:蔡家婆,你终于死了,你终于可以见到那些神或鬼,假如你能见到他们,请今晚托梦给我。那天晚上我很难睡着,既兴奋,又期待。遗憾的是,她并没托梦给我,我也没梦见鬼。醒来我很迷惘,我很失望。

  “人有时候特别矛盾,怕鬼却又渴望能遇见一个真正的鬼。”听完我的叙述后,他点点头说。

  “没错。小时候,我们家是平房,晚上要到公厕解手的话,必须经过一条小巷,这巷子只能容一个人通行,小巷里充斥各种复杂的气味、浓重的黑暗。每次,我不得不从那条窄巷子走过,就好像经历一次从地狱回到人间的感觉。那个时候,灯光对我来说实在是再重要不过了。我感觉自己背负着一个没有重量的鬼,但我却触摸不到它;有时候我听到它在我身后弄出些声响,我不敢回头看,拼命往前跑、笔直跑。”

  “这样看来,”他解释说,“至少你内心是有这个意念轮廓的。”

  “这个意念重要吗?”

  “当然,就目前——”他指着自己,又指向我,“在这种环境下,对你和我来说,共识是很重要的。”

  我们笑了起来。

  沉默了一会儿,他说道:

  “人这个东西实在是奇怪,信佛,也信神,但却不认同鬼,这是什么心理?”

  “因为鬼这个词很土气,很卑贱,形象很丑陋,脏乎乎的,不大拿得出手。”

  他笑:“对嘛,你看,他们宁愿信国外的鬼怪,比如吸血鬼,不晓得多受欢迎。”

  “因为那是汤姆·克鲁斯和布拉德·皮特——我是男人也爱呀!”

  我也笑了。

  “我说的都是小时候的事了。其实,慢慢地,这种感觉就没有了。有时觉得,死亡,好像也不是一件很难接受的东西。”

  “这里面有一个标准,就是不再惧怕黑暗了。”他说。

  我想了想,或许就是这样。

  “随着人慢慢成熟后,对于鬼的幻想就这样陆陆续续从内心里消遁了。”

  “不,人永远都不会成熟。”他收起笑容,“只是变得世故而已。”

  “就算是吧。”我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在他的露台上,我们聊得漫无边际但又克制。偶尔沉默时,看看宽阔的天际,耸动的群峰,还有眼底葱茏的密林。就这么闲坐很好,我想我一直在找一个可以说话的人,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了。

  直到老张过来,提示说——理疗时间到了。他哎哟一声,从躺椅上起身,伸手同我道别,说我感觉我今天遇见一个同类了。

  他的好心情看起来是真诚的。

  

3.奇谈



  世事自有诡异之处。因为找不到一个说话的人,我遁入歌乐山,没想到在精神病院结识了一个“朋友”——就我看来,他算得上是一个合乎“朋友”标准的人。可以“说说话”,同时也不存在利益的纠葛。我喜欢这种放松,以及平淡背后的距离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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