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年轻女作家小夏有些忐忑地叫住我说:“陶老师,昨天下午,我在龙山公园遇到一个人,那人五十来岁,穿一身军队的迷彩服,眼神好像不大对劲,嘴里嘟嘟囔囔的,也不知说啥,后来他唱起军歌,嗓门挺大。别人问他话,他也不搭理。我老觉得,那人像您一个老战友……”
我摆摆手,示意她不要说了。小夏像做了什么错事,头一低,拎上包跑 掉了。
下午,我从市文联大楼溜出来,没坐车,步行沿着喧闹的街道,朝龙山走去。马路对面有一个壮阔、整齐的院落,那是原军区机关所在地。军区大院和市文联相隔不远,里面有我的老战友,以前我常进去,现在听说改换了门庭,变成某某战区了,因为老战友退休,我有半年多没迈进这个大院了,所以具体情况我也不得而知。
原军区大院过去不远,就是龙山公园。龙山是我们这座城市的制高点,山上郁郁葱葱,满山遍野都是松林和白杨,市民们喜欢到这个地方来遛弯锻炼,这里每天都人气旺盛,歌声喊声不断。我沿着青石板铺就的台阶,朝山上走去。快爬到半山腰时,就听到前方的松林里,有个熟悉的嗓门在吼歌。路边树下有几个老头老太在交头接耳议论什么。
不用说,就是他了。
其实,小夏对我讲的时候,我就猜到是他。
他叫李和平,我最亲密的战友之一,曾经是军区宣传部长,大校军衔,现在变成了老百姓,而且是老百姓眼里的异类……
1982年春夏之交,原84军政治部在军直教导队举办了一个新闻报道培训班,前来学习的都是各基层单位的年轻干部,每团一到两个名额,学员须有一定的文字功底,热爱新闻报道工作,上级殷切希望这些苗子日后能够成为各单位的新闻骨干。
我本是A师政治部宣传科电影组的放映员,彼时刚从军区步兵学校毕业回来,还没有任命职务,依惯例我得下连当排长带兵。而我想留在师部,当电影组长也行,在师部文化站当个干事也行,图个轻松自在。听说军里要办这么个学习班,就去找宣传科长磨叽,终于争取到一个名额,盘算着先混过三个月再说。
欢天喜地到教导队报到,房间里已经有一人先我而至。此人中等个头,面相白净,吐字清晰,文质彬彬的样子,一看就是个军中秀才。果然他自我介绍说,他名叫李和平,B师步兵三团宣传股副连职干事,兼职新闻报道工作,已经有数十篇稿件被军报、军区报社等新闻单位刊用。
一个房间住三个人,另一位当天迟迟未露面,第二天上午才匆匆赶来,学习班已经开课,他少上了半节课。此人一进教室我就料到,他是我们同一个宿舍的。看上去他有一米八的个头,身板笔挺,浓眉方脸,面相忠厚,稍显木讷,有个标准的军人模样。午飯后回到宿舍,这位名叫张无私的后到者介绍说,他是安徽人,C师警卫营一连的排长,本来是他们连副指导员来学习,可是昨天正要来报到,突然接到电报,老婆早产,副指导员赶回河北老家了,营里请示师里后,临时把他派来顶替。他搓着大手,坦率地说:“我是来充数,咱干别的还行,就是玩笔杆子不灵。”
后来的事实证明,张无私不是谦虚。
四十七个同学里面,若论文笔,李和平似乎是最棒的,他个人也自信满满,一副舍我其谁、当仁不让的样子,除了我内心有些不大服气外,其他人都是这么认为的。噢,忘了介绍一下我自己——我是龙城人,打小就热爱文艺,琴棋书画吹拉弹唱都会两下子,尤其爱好写诗,上高中时就在《龙城青年》杂志上发表诗作,曾在学校引起过不小的轰动,高中毕业特招入伍,被选到A师电影组工作——电影组的几个放映员个顶个都是小能人,没有两把刷子是进不来的。入伍后,我写诗的热情不减,前前后后在军区报纸上发表过十几首短诗,在师里也算挣到了一点名气,有一件事为证:我名叫陶鲁,特喜欢聂鲁达的诗,不知从何时起,有人给我起了个绰号——陶鲁达——把我跟大诗人聂鲁达联系到一起,对此,我不仅不反感,反而沾沾自喜,暗暗得意,做梦都想当中国的聂鲁达。正因为有这些特长,我被师里推荐上军校提了干。写诗,当诗人,在那个年代,用如今的话说,那叫高大上、帅、酷!不像现在,你说某某是诗人,那跟讽刺挖苦他差不多。在那时,我一个有点名气的诗人,跟他们这些搞新闻报道的人相比,谁高谁低,还用说吗?在本人眼里,新闻报道,无非是写点豆腐块、萝卜条,要文笔没文笔,要才华无才华,有什么值得显摆?
当然,我并不是有意贬低李和平们,我只是内心自我感觉良好。半月后,三人混熟了。一个月后,三人已经熟得不能再熟了。李和平知晓了我的成色,在我面前不再托大,他与我,就算是惺惺相惜,彼此佩服吧,关系迅速推进。至于张无私,他永远是那么谦恭,脸上挂着善意而自卑的微笑,把扫地、拖地、打开水、擦窗户之类的杂活,全包了。轮到我和李和平出公差,比如帮厨什么的,他也是抢着去。他说自己来这里纯粹受罪,他以后也不可能搞报道写稿子。“唯一的收获是,认识了你们两个大才子。”他由衷 地说。
说心里话,我和李和平没怎么把张无私放眼里。那时的部队,像他这样老实巴交的人很多,你看不出他有多大前程。有一天,李和平揶揄道:“无私呀,你都有哪些拿手的?亮一下给我们瞧瞧嘛。”张无私吭吭哧哧想了半天,竟然冒出一句:“我喝酒可以。”
这话把李和平和我逗得眼泪都掉下来了。
几天之后,培训班搞了一次聚餐,大伙把目标对准我和李和平这两个所谓的大才子,轮番过来敬酒,我二人都不胜酒力,很快缴械投降,洋相频出,要不是张无私站出来保驾,我二人是下不来台的,结果就是,他当场把自己灌醉,几乎不醒人事。我和李和平把他架回房间,他一边走一边吐,搞脏了我们的鞋和裤腿。其实他的酒量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大,也就半斤多的样子,只不过是他人实在,敢喝,不要命罢了。
第二天早晨起床,我发现,我们脏了的鞋子和裤子,都被他连夜洗涮清理干净。这让我二人不由得对他刮目相看。
培训班临近结束时,我心血来潮,突然冒出个念头,说:“和平、无私,咱们仿效桃园三结义,搞个军营三结义,好不好?”
张无私积极响应。李和平略一犹豫,最终点了点头。我们都笑了,笑得特别开心。
三人都是1958年出生,1977年入伍,李和平月份最大,张无私次之,我最小。我总结说:“古有刘关张,今有李张陶,哥仨以后就是铁杆兄弟了!”
说起来,我们三人性格迥异,文雅老成的李和平确实有点像刘备;忠厚能干、相貌堂堂的张无私蛮像关羽;我虽爱好诗文,本应儒雅一些,但我为人做事粗粗拉拉,大大咧咧,缺乏心机,性格使然,倒更像张飞。
散伙的前一天,李和平作为老大,主动到营区门口的小饭馆置办了一桌酒饭,既是庆祝兄弟结义,也是为了告别。喝到高兴处,“苟富贵,勿相忘”之类的话,重复了无数遍。酒足饭饱,觉得还不尽兴,便冒雨跑到一块庄稼地里,手挽手吼起《战友之歌》——
战友战友亲如兄弟,
革命把我们召唤在一起,
你来自边疆,
他来自内地,
我们都是人民的子弟……
我们相约,五年后,到军部聚齐。军部所在地阳城,是一个繁华的地级市,交通便利,生活条件优越,是个居家过日子的好地方,基层的兄弟最想去的地方就是军部,感觉那地方就跟天堂一般。
五年不到,我和李和平实现了当初的志向,先后调到了军部。
李和平最先调过来。从培训班回到团里不到一年,他就因为上稿多,成绩卓著,先是被B师宣传科要了去。三年后,军宣传处又盯上了他,想调他过去当教育干事,也就是说,不再让他搞报道,而让他改行写公文材料。
这时候的李和平,相当春风得意,据说不光是军宣传处看上了他,干部处也在考查他,他炙手可热,面前的路子很宽。大凡脑袋清醒点的人都知道,干部处是管干部的,职能相当于地方的组织部,是最有实权的部门,能迈进去,近水楼台,好事落不下,想不上去都难,厉害呀!应该毫不犹豫去干部处。
但是,李和平却出人意料地选择到宣传处报到。他的理由是,到干部处当干事,只能填填表格打打电话,他的文字功夫会荒废掉;到宣传处才有用武之地,至于改行写材料,他不但不怕,反而很乐意接受新的挑战。
多少年之后,提起这件事,张无私感慨道:“清高害了他,他错过了人生最好的机会之一。”又说:“光会耍笔杆儿顶什么用?会办事才顶用,来干部部门,才能够多交朋友多办事。”而我记得,张无私曾经很羡慕我们这类耍笔杆子的秀才,看来人的世界观是不断变化的。
我是踩着李和平的脚后跟来军部的。在A师当了四年多的电影组长,我厌倦了,烦了,想换个环境。当然,这一时期我发表的诗歌也越来越多,属于狗掀门帘,不时地露一小手,混成了本军乃至军区的文化小名人。恰逢軍宣传处下属的文化站缺人,我稍一用力,就调了过去——那个年月,会写点文艺作品还是挺招人喜欢的,不像现在,你得藏着掖着,生怕别人知道笑话你。
就这样,李和平和我都成了军宣传处的人,不同的是,他在机关,我在下属单位。
年底,就在我们都认为张无私拖了后腿时,有一天,他给我和李和平分别打电话,说他马上要过来。
后来了解到,张无私调到阳城,颇有戏剧性。此前他在C师司令部军务科当队务参谋,不显山不露水,这个岗位能混个科长就算不错,更难有往上级机关调动的机会。
但是,他抓住了一个不是机会的机会。
军里杨政委带工作组下到C师搞调研,每天杨政委的座车都数次经过营门口,他总是见一个青年军官站在警卫战士身旁,此人身材高大,相貌不凡,目光专注,腰板笔挺,敬礼的动作刚劲有力,一点不比仪仗兵差。遇到的次数多了,杨政委就问同车的C师领导,这人是谁。师领导看首长很欣赏这人,自然垫了不少好话。
据说,杨政委离开C师那天,凝视着一如既往顶着北风站在营门口、身上落满了积雪的张无私说,在军部,我就没见哪个人动作有他好,把他调军务处吧。
就这样,张无私赶在新年的钟声敲响之前,来军部报了到。
在向张无私表示祝贺之后,李和平却又对他颇有微词:“就凭会敬个礼,就能调到军部?这也太那个了!”
唯有我清楚,为了练好敬礼这个动作,张无私下了多大功夫。有一年我去C师找他玩,房间里找不到,有人告诉我,他在操场上练呢。外面下着雨夹雪,我以为他练习踢正步,到了操场发现,他在练习敬礼。天气寒冷,呼气成冰,虽然他原地不动,却是浑身热气腾腾。我问他:“你怎么不练正步?”
他说:“练正步有什么用?我又不到天安门阅兵。你们笔头子硬有饭吃,我会什么?我得想点自己的招。”
“你练个敬礼,顶屁用!”我不屑一顾。
他咧嘴笑笑,憨憨地说:“管他有用没用,先练好一门功再说,等到有用时再学,就赶不上趟了。”
果然让他赶上了一回。看来机会都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这话一点没错。
不管怎么说,三兄弟齐聚军部,可喜可贺。
而这时候,我们84军经过整编,番号变成了第84集团军。
让人瞠目结舌的事情,接踵而来——有一天,张无私给我打电话说,他马上要调整到司令部办公室,给政委当秘书。
杨政委选他做秘书,在机关曾经引起不小的轰动,很多人想不明白,就连我们的老大李和平也想不通——你看吧,他不能写不能画,嘴皮子也笨,着急上火时还有一点点结巴,他凭什么到首长身边?或者换句话说,杨政委看上他哪一点了?
起初我也是有点懵。但我相信首长不会随便用人,首长自有首长用人的原则,首长一定是高明的。渐渐地,我想通了一点:张无私缺点是不少,但是优点也不少啊!我对李和平说:“你瞧,无私忠厚老实,吃苦耐劳,嘴巴严实,心也细致,杨政委看中的,也许就是这个吧?”
李和平轻哼一声:“我更愿相信傻人有 傻福。”
他刚当上政委秘书那一阵,很多人等着看他笑话,看他怎么出洋相。作为兄弟,我与和平也着实为他担心。有一天,我们凑到一起喝酒,我把担心说了出来。他便讲了两件事情给我们听。
其一是,跟上首长,应酬多了,为了提高自己的酒量,更好地为首长保驾护航,每天晚上临睡前,只要身体允许,他都要空腹喝上大半瓶,然后倒头睡觉,这样练了一阵,酒量已大有进步,喝一瓶不在话下,喝两瓶也不至于出洋相。本来他就实在,酒风好,即使喝倒,也从不耍奸使滑,所以政委已经好几次在重要场合夸奖他说,酒品即人品,你们都要向无私看齐。
其二是,首长就餐时,他十分注意观察——菜上来,首长爱吃哪一口,盘子里的菜,哪一种剩的多。以后再陪首长参加宴请时,他心中有数,首长爱吃的菜,多给他布一点;不爱吃的,不给他夹。为此,政委对他很满意。
听到这里,我算放心了。和平微微一笑说:“侍候人,真不简单哪!我是干不来,打死也干不来。还是安心写自己的破文章吧。”
我知道和平打内心里是不大瞧得起无私的,一直瞧不起。本来我二人与无私走的是不同的道路。路是路,桥是桥,各走各的道,世界很丰富的,这都正常,只要兄弟情谊永远在,就可 以了。
给杨政委当秘书的头两年,张无私可谓风光一时。军里主要是杨政委说了算,他这个秘书自然跟着吃香。他很快调了正营,本来他职务比李和平慢一级,现在竟然跑到了和平的前面,更是把我远远甩在后头。我当然不在乎这个,只要多给我一点自由,让我多写点诗,我可以什么都不在乎——诗人嘛,就得有超然物外的禀性。
但李和平是在乎的。我们身边很多人都在乎。
一天,谈到无私坐直升飞机一般的进步,和平说了这么一句话:“一时之功在于力,一世之功在于德。”显然,他话里有话,对无私是有看法的。
凭良心说,无私并没有因为是首长身边人而张狂,尾巴夹得还算紧。但是因为他调级够快,扶摇直上,把同齡人压在身下,因此在别人眼里,他就是不一般。他再谦虚也是假的。
张无私风光的时候,也正是李和平最难熬的时光。
和平搞新闻报道,相当成功,集团军数得着,但是让他另起炉灶,转而写公文材料,起初他认为没有什么能难住他,不过是下这张床上那张床的问题,实际上并不是那么简单。
头两年,他写的材料一直不过关,从处长到政治部主任,再到副政委、政委,都对他甩过脸子,领导原本想把他作为材料大王培养的,后来发现,他似乎不是那块料,充其量是个平庸的写手,难成大器,处长都有了让他重搞新闻报道的想法。
他为此失眠、焦虑,到后来简直快把他逼疯了。他嘴上不服气,心里开始怀疑人生,难道自己这辈子只能写豆腐块萝卜条,驾驭不了大材料?这时候,他撂挑子脱军装转业的心思都有了。
我和无私劝他坚持,绝不能退缩,尤其不能改当新闻干事。无私说:“好马不吃回头草,真改回去,别人立马看扁了你,会认为你除了写报道,别的啥也干不了。”
我们都清楚,当初他乐意改行,就是担心领导认为他路子太窄。光靠写报道,想当个处长都困难,更遑论往上走。在政工部门,尤其是在宣传部门工作,材料为王,那些能够驾驭大材料的人,才是唱主角的,领导真正看重的是这种人。搞新闻报道,不过是雕虫小技,锦上添花,顶多算敲边鼓而已。也正因为如此,调来军部时他才不惧另起炉灶——如果能够华丽转身,在领导眼里,他就成了可堪大用的“全才”。
这个时候,怎么能够退缩?我和无私为他的前途着想,拼命给他打气助威。还好,硬着牙又熬过了一阵,他给王军长写的一份讲话稿,破天荒获得了军长首肯,军长还在小范围内表扬了他几句。这层窗户纸一旦捅开,他就可以甩掉包袱,轻装前进了。
从此,他找回了自信。那个曾经妙笔生花的笔杆子李和平,终于又杀回来了!
作为兄弟,我和无私都很为他高兴。无事闲聊时,他洋洋得意把写材料的法门透露给我们。我主搞文艺创作,无私当秘书,现在的秘书都不亲自写稿,所以他也无须担心我们把他的窍门“偷”去。
依他的经验,写材料主要注意四点,一是跟,笔端的事尽量往上级精神和首长指示上面靠;二是新,观点论点一定要别出心裁,要新颖,不能人云亦云;三是抄,天下文章一大抄,就看会抄不会抄,平时多积攒收集好的材料、文章,以备抄用;四是编,要学会做无米之炊,料不够,靠拼凑,不会拔高的写手,不是好写手,就好比不会兑水的调酒师,不是好的调酒师……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和平成了军里不可或缺的人物,凡是重要的公文材料、首长讲话等等,领导都会点名让他参与进来。由此看来,他前途一片光明。
然而,对于和平“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想写材料”,无私却有他的看法,一次,他忍不住对我唠叨:“和平光闷头干活哪行,得多交朋友,不能上炕只认老婆,下炕只认得鞋,上班只认材料。不然,领导把讲话稿念完一扔,谁还记得你?”
他的意思是,和平这样下去,会成为书呆子,光会写材料还不行,得多几条路子,那样才能走得远。
世上什么最公平?要我说,天最公平——给你点甜头,马上再给你个苦头尝尝。
这不,张无私遇到麻烦了。
麻烦不是一个,而是两个。
先说第一个。他作为随员,跟随杨政委去军区开会,住进军区一所。要进会场了,政委脱下便服,换上缀有少将牌牌的军装,这都没问题。但是问题紧接着来了——政委伸手取军帽,顿时愣了!
一旁的张无私等人,惊愕地看到,政委那顶将军帽的黑色塑料帽檐,不知何时折断了!此刻提在政委手里,帽檐耷拉下来,像大鸟折断的一根翅膀,十分刺目。
首长的军服,原本盛在一个特制的小皮箱里,每次外出,都由秘书负责保管。后来人们回忆,可能是他们乘火车从阳城来龙城的路上,小皮箱不小心被一个大箱子压住,压折了政委的将军帽檐。
不论怎么说,不管什么原因,这都是秘书的重大失职。张无私心乱如麻,大气也不敢出。
问题是,马上要进会场,政委的帽子却不能戴了,几个随员都是校官,校官的帽子与将官的帽子差别很大,无法替换。人们为此急得团团转。
要不是随行的干部处陈处长想了个办法,政委可真要出情况了——不戴帽子,会场上见到军区首长,连个礼都不能敬。
在这紧要的关头,干部处陈处长想起招待所斜对面是军区司令部的干休所,干休所里有一位刚退下来的老将军,陈处长认识他,于是陈处长顾不上打电话,百米冲刺一般跑去了老将军家,借来一顶大檐帽,才把事情圆过去。
本来这事过去就算了,偏偏有好事者瞎琢磨胡分析——帽子呢,戴在老百姓头上叫冠,戴在大官头上叫冕。冠,很平常,甚至连猴子都可以戴;冕就不同了,那可是身份地位的象征。将军帽,绝不是一般的帽子,折了,断了,不吉利啊,预示着什么?预示着杨政委的仕途,到头了!
话传来传去,总有传到杨政委耳朵的那一天。于是在张无私眼里,政委的脸子,越来越不好看。
无私感受到了无形的压力,抽空跑来找我减压。我安慰他:“人有错手,马有失蹄,这很正常。谁没有一点点失误呢?要相信首长大人大量,不会计较的。”
真让我说对了,这事并没有影响到无私。
但是不久,第二个麻烦来了。
麻烦出在北京。张无私等人跟随杨政委到北京开会——看来一离开营区,就容易出幺 蛾子。
会议期间,杨政委想上街转转,并且决定不带随从,独自行动,不要车,坐出租。无私当然不干,保护首长安全是他最重要的职责,让首长一个人坐出租车外出,万一路上遇到情况,出点事咋办?所以他坚决不同意,死缠着政委不放,一块出了宾馆,执意陪同。政委拗不过他,苦笑一下,只得点头。
杨政委吩咐司机拉他去通州——那时候还叫通县,并且自言自语打哈哈说,去看一个老熟人。至于什么样的老熟人,政委只字未露,无私也不便問。到了通县的一个小区门口,下车后政委让无私先回,不要等他,他自己想办法回宾馆。无私嘴上答应了。政委进了小区之后,他没挪地方,蹲在路边看人修理自行车,一直等到政委四个小时后露面,他迎上来,竟然吓了政委一跳。
还好,看上去政委心情蛮不错,并没有责怪他。政委只是轻描淡写地提醒道,来通县,最好不要对外人讲。
不就是去趟通县吗?无私并未当回事,很快忘到脑后。回到阳城军部后,有一天,政委夫人李阿姨与他闲聊,无意中说,她有个熟人在通县,老头子去北京开会,一去那么多天,也不知道抽个空去看看人家。无私急忙解释道:去了,阿姨,政委确实去了,在通县待了四个小时呢!
闻听此言,李阿姨愣了半天,脸色由白变绿,两手都在哆嗦。
后来无私才知晓,事情牵扯到一个叫于小凡的人。于小凡曾经是军部的打字员,北京女兵,号称84军一枝花。在我们三个调来军部之前,她已经退伍回通县了,所以我们都没见过她,只是偶尔听人提起过,她复员后好像在邮电部门 工作。
那几天,政委家里内战不断,政委脸上还被划了一道指印。无私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他预感到,这个秘书当到头了。
不久,无私给调整到政治部干部处当干事。前面说过,干部处是最令人羡慕的单位,按说这个安排还算不错。
和平不以为然,私下对我说:“无私差不多给废了。”我不解:“怎么废了?那么好的单位,多少人进不去。”
和平深刻地分析说,单位是不错,可你看看他分管什么?不管任免,不管调配,让他管老干部,显然把他边缘化了。最要命的是,杨政委还有五年才到点,政委不走,他别想翻身,人生好时候能有几个五年?识相点的话,他最好早点向后转,再待下去没啥意思了。
和平的分析把我吓了一跳,冷静想想,他说的没错,无私以后很难有机会了。
一个周末,我二人把情绪低落的无私拽出营区,拉到街上散心,陪他喝酒。我们用苍白的语言劝他想开点,不当那个破秘书更好,伴君如伴虎,世界上最难办的事就是侍候人,换个环境,重打锣鼓另开张,凭自己本事,照样能干好,不是吗?
无私表现得很平静,平静得甚至有点吓人。他诚恳地检讨自己,说帽檐事件也好,通县事件也好,都是自己的原因造成的,走到这一步,不能怪首长,要怪只能怪自己粗心,不慎重,不成熟,不老练,太毛糙。当秘书的没能保护好首长,给首长添那么大麻烦,造成那么大后果,他很痛心,很后悔。都说吃一堑长一智,但愿以后还能有机会补救……
那天怕他喝多,我只带去一瓶酒,而且大部分让我和和平抢着喝了。和平近来状态极好,已经有人视他为全集团军最棒的笔杆子,多年难得一遇,他最困难的时候过去,最好的时候到来,甚至有传言说,下一步他要破格当副处长,所以他扬眉吐气,意气风发,抢着说话,抢着喝酒。酒桌上,他提出,愿手把手教无私写材料,保证不出两年,把他带出来,让他成为干部处最好的写手。和平拍着无私的膀子说:“有了金刚钻,能觅瓷器活,到那时候,谁还能不用你?谁还敢忽略你?你一定会东山再起的。”
看我们俩脸红脖子粗,要醉的样子,无私反而安慰起我们,说:“人这一生总有几个坎,邓小平主席还三起三落呢,毛主席也落难过,对不对?关键是不能服输啊,如果服输,那可就真输了。”
他又说:“人生如棋,赢也罢输也罢,都是人生的一部分,我不会太在意。今天输的,明天我要想办法赢回来,到老了时,你们会发现,我是赢的一方。”
无私一番话,把我和和平说愣了。老天爷,感情他不需要我们劝,他内心蛮强大的,好像并不是装的,看来在首长身边几年,他确实进步很大。如此说来,受点折腾,值了。
都以为无私会是第一个向后转的,结果呢,第一个向后转的,是我。
在一个地方搞业余文学创作,时间长了,有了点小名气,难免就翘尾巴,到末了,领导一定烦死你。
有一天,宣传处长热情地对我说:“陶大诗人,你怎么不想想办法调军区创作室,那地方更能发挥你的长处呀。”
这分明是下逐客令了。不错,军区是有个创作室,养了十几个专业作家、画家,我很想去,我家是龙城的,正好可以调回家乡,一举两得。
创作室主任老韩是个老诗人。同行是冤家,写好了,他防你;写不好,他瞧不上你,反正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我折腾好一阵,眼看快办成的时候,杀出一匹黑马,85集团军一个业余女诗人捷足先登过去了。那好吧,我只剩下华山一条路——此处不要爷,自有爷去处,往后转,回 龙城!
年底,我确定转业。离开部队的头天晚上,和平、无私大张旗鼓为我饯行,我们喝了很多酒,都醉了,还流了泪。喝到最后,扯起嗓子吼歌,反反复复唱《战友之歌》。那晚我们说了很多话,仿佛要把未来大半辈子要说的话说尽,到最后,话都记不住了,只记住一件事:我提出,给他二人三年时间,三年后,希望二人都能调到军区机关去,兄弟三人到龙城相会。机关大,庙堂就大,当和尚的,好混日子。
然而,這个愿望终归没能实现。
大约有两年时间,我与和平、无私没再见面,我们只是电话里偶尔聊两句,聊的都是不痛不痒的话题。离得远了,感情也许会变浓,但是可聊的话题,似乎越来越少。
当初转业安排时,有两个单位可供我挑选,一是税务局,我妻子的表舅在那当局长,可以安排我当局办公室副主任,这种单位福利待遇好,有社会地位,转业干部打破头想挤进去;二是电视台,龙城电视台的书记与我家沾点亲戚关系,可以通过他帮我在台文艺部谋一个小职务,电视台也算是个蛮不错的平台,肯折腾的话,名利双收是能够做到的。但是,我孤傲成性,最大的臭脾性恰恰是不愿求人。况且我是个颇有点名气的诗人、作家协会的会员,视写作为生命,靠笔杆子安身立命足矣,我凭什么非要靠关系低声下气找饭碗呢?
最后,我义无反顾、拼了命一般不可阻挡地进入市文联,当了创作员,这个岗位没有转业干部跟我争,因此进来得很顺利——不能进军区的创作室,我回地方上当专业作家,也算是了却我一个心愿吧。
文联当然是清水衙门,没什么油水,用我老婆的话说,全世界最差的单位就是它,猪不理狗不闻,苍蝇都绕着你飞,无人待见。由于非要进这个“破单位”,我老婆三个月都没怎么搭理我。
以前我在部队,我们两地分居,感情还好,现在住到一起,关系反而变糟,这让我不由怀念起在部队的光棍生活。文联工作唯一的好处是不用坐班,但我不愿意在家看老婆脸色,每天都去单位,周末也不落,早出晚归,名义上抓紧搞创作,实际上也没写出多少有分量的东西——以前搞业余写作,新作不断,真当了专业作家,有了大把时间,反而激情骤减,作品量变少,质也没见提高,真他妈邪性!想出本诗集,出版社早就定了稿,却以订数不足为借口,迟迟不开印,责编提出让我包销三千本,首先我老婆就不同意,说只要把书拉回来,她立马就卖到废品站去。
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入错了行。
李和平当上了副处长,我妻子不知道怎么听说了,对我又是一顿讥讽,说人家李和平写文章,为做官,能做官,做了官;你写那破东西,图个啥?换回什么了?今年过去一半了,那点小稿费,也就能买三筐苹果;同事问我,你挣多少外快,吓得我头都不敢抬,转身就溜……
对此,我真是烦不胜烦,晚上都不想回家了。
这天下午三点多,我靠在椅子上打盹,一个传呼吓了我一跳,低头拨弄一下BP机,看到一行新留言:“陶鲁达,我在你单位门口,速下来。”后面并没有署名。起初我以为是什么人搞恶作剧,换个姿势继续打盹——突然意识到, 本市无人知道我这个外号,呼我的,一定是老部队的人,脑子立马清醒,急忙披上衣服下楼。
大门口果然有个身影站在那里朝这边张望,手里提着一个旅行包——没想到竟然是张无私!他怎么突然跑来了?连个招呼都不打,给我搞突然袭击吗?我顾不上想别的,拔腿跑过去,与他又是握手又是拥抱,激动得眼泪都快下来了,好久没这么开心,仿佛他是专门来给我送快乐的。
本想请无私到我办公室坐坐,看一眼我战斗的地方,却又想到办公条件那么不好,破桌子破椅子破门破窗户,墙上都是地图,漏雨造成的,索性不请他进去了,直接带他去了附近的一个茶室,打算先泡壶茶喝,傍黑再就近找个饭馆请他好好喝一顿。
两年不见,无私变化不大,还是那么精干。不像我,脱下军装,感觉突然间变老了,腰都有点弯了。以前电话里听和平说起过,无私在干部处半死不活地混日子,随时可能会步我的后尘向后转。但是此刻看上去,他心情蛮不错,像是藏有什么喜事,却又不便唐突问他。
坐下后,他说领导派他送几个老干部的档案过来,昨天半夜坐上的火车,今天中午到的,下午一上班就去了军区老干部处,很快把事情办妥,出了军区大院,抬眼看到文联的牌子,一下想起我在这里工作,便就近找了个公用电话亭给我打传呼。
他没有谈自己当前的处境,只说到和平干得风生水起,军区宣传部早就盯上他,想调他过来,军里不放人,和平本人也不着急过来,想趁热打铁,当上处长再说。我提醒道:“不要忘了咱们当初的约定,你们两个将来都要过来。”他淡淡一笑说:“争取吧。”
无私可能看出我有点颓废,给我打气说:“陶鲁,到了新单位,得有个新气象,你得好好干,给自己定个目标,争取五十岁前当上文联主席。”我诺诺称是,心里发虚。他又说:“你写的东西我虽然看不太懂,但我觉得比和平写的东西有味道,他写的那些材料,都是应景的,到底有什么用,鬼才知道。”
大约五点钟的时候,无私抬腕看看表说,他得走了。他说走就走,如此神秘,饭也不吃,像做地下工作,令我感到很吃惊。我坚决不同意,说什么也要留他住一晚。他这才透露说,此次出来,他主要目的是去北京办一件事,一件很重要的事,因为不方便请假去北京,便借来龙城出差的机会,迂回到北京去,六点半的火车,票已买好,明天晚上之前必须赶回阳城军部。至于什么事,现在不能说,事情办成了,一定告诉我;事情办不成,就没必要说了。
看我发愣,他又补充说:“这个行程目前只有咱俩知道,我连老婆都瞒着。”我明白他的意思,事不秘则废,怕我告诉和平,于是再三表示不会向任何人说起。
我陪他到外面打车,想到他连晚饭都没吃上,赶紧跑到一个水果摊那儿,买了一网兜水果塞给他,他没推辞,默默接过。临上车前,他说了一句让我永生难忘的话:“男人到世上来,不是混饭吃的,而是来争口气。”
无私坐上出租车,很快消失了。我感觉眼窝里湿叽叽的,想必那是泪。一时没搞清他说这句话是给我打气,还是自我打气?
张无私正迎来他生命中的重大转折。许久以后,我才陆陆续续知道他两年来的一些真情 实况。
他名义上负责老干部工作,实则没有多少事情可做,每年军里会有一些到龄的干部离退休,他帮助办办手续,移交一下完事。另外,阳城南郊有一个干休所,住有一百多户离休干部,这个干休所编制不在军里,而是直属于军区政治部,军里只负责就近代管。所里编有所长、政委和数十个工作人员,所里的具体事务不需要他管,遇有情况,他只负责上传下达;八一、春节两个节假日陪同领导象征性地走访一下;再就是哪位老干部去世,他协助所里张罗一下后事。都是一些程式化的事项,不需要费多少脑筋。
龙城干休所的老干部,都是早早退下来的师、团级,年龄最大的九十二,小的也有七十多。更高级别的老干部都去了龙城或者其他大城市安置,由于此处没有重要的老干部,加上建所较早,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就落成了,每家都是面积不大的简易平房,因此这个干休所条件差不说,主要的是冷冷清清,平时少有人光顾。
有人觉得,老干部退下来,时间一久,没啥用处了。张无私可不这么认为,离开杨政委之后,他的“资源”就是这些老干部了,他相信这些老干部里面,一定会有“金子”的,因此,有空他就去南郊干休所“摸情况”。当然,发现哪位老首长家里有困难,需要帮助,他自会不遗余力地进行反映,积极协调,尽量给人家解决,都是老革命,老了老了,更应当尽心尽力照顾好 他们。
果然就摸到了一位。
这位老首长名叫林法五,七十五岁,是名老八路,老家是阳城本地,离休后叶落归根,从外省移交过来安置的。前些年,有传言说,北京总部的一位大首长,战争年代曾当过林老的部下——这位大首长威名赫赫,不便直呼其名,就称他为C首长吧。有一段时间,经常有人从龙城,甚至从北京赶来看望林老,84集团军近水楼台,看探望他的人更多。奇怪的是,林老对来人一概否认他与C首长的关系,只说二人抗战期间在一个团待过不假,但不是一个连队,二人素无交往,他不熟悉C,C也不可能熟悉他。他说:“这都过去多少年了?半个世纪了!我倒想认识认识他,可能吗?你们谁帮我引见引见?”
碰壁的人一多,无人再上门,林老渐渐被人遗忘了。
张无私不信这个“邪”,无风不起浪,他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他认真查了林老的档案副本(主本在军区干部部),查到林老抗战时期的经历主要在晋察冀军区一分区三团工作,分别担任过该团三连战士、三连排长、二连连长、一营副营长、该团副参谋长。紧接着他去查C首长的革命经历,當然无法查档案,只能从各种出版物上去寻找。军里有个小图书馆,他从一本书籍上查到,C首长抗战期间也曾在三团工作,分别担任战士、班长、副排长等职务,但这个结果于事无补,因为林法五早就说过,他与C确曾在一个团待过,这已无须证明。
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有资料能证明林法五与C在同一个时间段、同一个连队有过交集。
大约半年时间里,张无私成了阳城图书馆的常客。苍天不负有心人,就在他查无可查就要放弃时,从一本解放军出版社一九六几年出版的《星火燎原》上,看到曾担任过三团团长的一位著名战将写的回忆文章,里面有一句话让他跳了起来——某次战斗中,他命令排长林法五率领战士C某某去炸鬼子的一个碉堡!
自此,张无私终于松了一口长气。
干休所的所长告诉张无私,林老是个怪人,几乎不和任何人来往,包括住在一个院里的老干部们。他有一双儿女,但都不在身边,儿子在深圳,女儿在南京,都非军人;他老伴身体不好,很少出门,老太太见了人也不大吭声,像个哑巴。每家的小院里都有一小块空地,勤快点的,就种些菜和花什么的,林家的小院啥也不种,常年荒芜着,稀稀拉拉冒出一些杂草。
张无私说:“老人最好有点爱好,有利于健康长寿。”
所长说:“林老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如果说爱好,只有一个——打太极拳。”
张无私专门抽出两个月的业余时间,练习打太极拳,本来他身形好,有打军体拳的基础,对各种动作领悟快,这回又经当地一位名师的指点,水平提高很快,两个月后,名师夸奖他说,你可以去参加比赛了。
一天凌晨,他精神抖擞地去了“赛场”——南郊的小清河边。河边一片空地上,氤氲水汽笼罩下,已经有一个精瘦的老头在聚精会神地打拳。他在一旁观察了一会,老头的拳打得并不怎么样,但动作认真,心无旁骛,一副完全入定的样子。他选一个地方,不看老头,同样入定一般,一招一式丝毫不含糊地打自己的拳。
一连打了七个早晨,二人各打各的,并不搭话。老头收身走了之后,他急忙收拾衣物,骑自行车赶回单位,有时顾不上吃早饭,直接去办公室,换上军装按时上班,饿了啃一块干面包。
第八天早晨,老头打着打着,停了下来,饶有兴味地看他打。他目不斜视打完一轮,收势,面不红心不跳,冲老头笑笑。老头也冲他笑笑,说:“你比我打得好。”他说:“打拳打的是心情,心情好,比啥都好。”这是教他的那位名师说过的话。
老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他往老头这边靠了靠,不再说话,定定神,重新开打。老头居然跟着他的节奏,在他侧后方打了起来。从这以后,二人每天早晨都在这里碰面,一起打拳,但很少说话。
老头从未问过他是哪个单位,干什么的。他也从不问老头任何问题。他想老头一定猜出他是个军人——只有军人和军人站到一起,才这么和谐吧?
这种无声的交往持续了大约三个月。这年的八一建军节那天,他跟随政治部副主任到干休所慰问走访,走进林法五家时,老头一眼看到穿军装的他,张开缺牙的嘴,极为开心地笑了。
这以后,他以军里负责老干部工作的干事身份,再来林老家里,就显得很正常了。林老家里的陈设十分简陋,见不到一件值钱的东西,一套布面沙发用了二十年都不止,一坐上陷进去半个屁股,吓人一跳。这里不像一个正师职离休干部的家,而像一个下岗老工人的家,太寒酸了,让他感到心酸。
下了一场大雨,林老家的房子进了水,整修房子时,他一直在场守着,爬上爬下,搞得一身泥水,比干活的工人都卖力。他不是刻意表现,而是打心眼里敬佩林老这样的老军人,林老革命一辈子,三次负伤,老部下如今在北京身居高位,而他默默无闻,对生活的要求如此之低;再想起自己当秘书时,经常出入首长们的家,看到的都是豪华和排场……一时他拿不准,哪个是自己的榜样呢?
破沙发进了水,他劝林老借机丢掉,换新的。老头让人抬到外面晒晒,想接着用。他咬咬牙,照着老沙发的样子,从商场里买了一套新的,运了来。老头脸红了,说:“我不是没钱,我的钱花不完,只是从小到老,节俭惯了。”他以为老头会让他把东西运走,但老头没那么做,爽快地收下了,可是钱必须自己付。
他与林老前后交往了一年半左右的时间,老头没收过他一块钱的礼,就连老人过生日那天,他送去一个蛋糕,临走时老头竟然送还他一瓶酒,非要让他带回去喝。他彻底服气,知道自己的事情永远说不出口了。
早晨到小清河边打拳的日子仍在继续,直到有一天,打完一轮后,老头说,今天就打到这。这可能是最后一次来这儿打拳。他愣在那里。老头说,他和老伴要到深圳投奔儿子,儿子靠自己的本事发了财,买了别墅,非要老两口过去住,这一去,一时半会回不来了。
他脑袋嗡嗡地响,不知道该说什么。
老头说:“年轻人,需要我做点啥?”
他欲言又止。对这样的老人,他虽然有要求,但是张不开嘴呀。老头拉他在河边坐下,对他讲起一个人——一个让他心惊肉跳的人。老头说,以前他不承认北京的小C是他老部下,是因为自个帮不了那么多蜂拥而至的人,再说,想通过这种途径往上爬,很不合适。
“你也是这个想法吗?”老头目光炯炯望着他,似乎要把他的心事看穿。
他困难地摇摇头,说:“我不是,我不是……”
“不是就好。小伙子,谢谢你陪伴我。”老头轻松地一笑,站起来,穿上衣服。
他眼冒金星,感到面前有一根线,这根线颤动着,似乎马上要断掉。他咬咬牙,追上老头,喘着粗气说:“林老,我不求升职,只想调走,到军区去,就为换个单位重新开始……”
老头停下步子,拍拍他肩膀,示意他不要紧张。他憨憨地一笑,抹抹脑门上的汗珠。老头再次拉他坐下,讲起他和C的过去,说1942年,小C家的房子被鬼子点火烧了,是他动员他参加了八路军,头一回上战场,小C吓尿了裤子,打了两仗,就啥也不怕了。抗战后期,小C随大部队去了东北,从此后他们再也没见过面,但他相信小C不会忘记他。新中国成立后,小C官越当越大,他从未找过他,没给他添任何麻烦。
“他快退了吧?現在找还赶趟。老林麻烦小C一次,我想,他会很高兴。”老头咬咬嘴唇,一副沾沾自喜的样子,像小孩子一样冲他腼腆地 笑笑。
他差一点晕过去。
1995年秋天,张无私怀揣林法五写给C首长的一封信,秘密去了北京。
写信容易送信难。拿到林老的亲笔信后,他犯了愁——怎样把信送到C首长手上。
邮寄一是怕邮局给弄丢,二是怕C首长身边的人把信扣下,到不了首长手里,这种事太正 常了。
他未来的命运就系在这张纸片上,最好的办法就是亲自送去,确保万无一失。直接请假去北京,找不到合适理由,幸好眼下有几份老干部档案,需要送军区,可以拐个弯去北京——这个问题迎刃而解。
然而,更大的问题迎面而来,C首长身居高位,绝不是他说见就能见上的,且不说搞不清C首长在哪办公,家住哪里,即使是到了门口,层层给人拦着,他也进不去。
他绞尽脑汁去想,北京有何人能帮他搭个桥牵个线,总部机关倒是有几个从本军调过去的人,但他与这几人交情不够,仅仅认识而已。他先打电话找了其中一个,刚说了个开头,对方马上就为难地说,不在一个院办公,更高攀不上C首长身边人,随即把电话挂了。
他想到了一个老乡老黄,老黄是军报记者,老家和他一个县,安徽肥西。有一年老黄来军里采访,宣传处长知道他与李和平的那层关系,委托和平找到他,提出想请杨政委百忙中出个面,陪黄记者吃顿饭。他想办法把政委给搬了出来,那晚大家都喝得很开心,老黄感觉非常有面子。那以后互相通过几个电话,还曾相约,抽空一块回趟故乡。但他不当秘书后,没再联系过,他唯一担心的是,老黄不再认他这个老乡。
往报社打老黄办公室电话,接电话的人说,老黄出差了。又问外出多长时间,对方说,刚走,半月左右。他心凉了小半截。他不想等,翻腾出了老黄的BP机号码,牙一咬心一横拨打了传呼。
但是老黄半天没回。早过了下班时间,天黑透了,他饿着肚子,不想走,怕错过老黄回话。
晚上九点多钟,他饿得实在受不了,打算关门走人,正要锁门时,座机突然响了,他扑过去拿起电话,谢天谢地,正是老黄!老黄说他来新疆军区采访,忙了一天,刚刚抽出点时间,问他什么事。他硬着头皮把要求说了。
电话里,老黄愣了好一阵,才说,以他的经验,不能去单位,太惹眼,能去家里最好。他赶紧说,希望能给个地址。老黄又是一阵发愣,末了说,他试试看,就把电话扣了。
一连三天没有等到老黄的消息,他的心凉了大半截。处长催他赶紧送档案,他暗自决定,就是搞不到地址,也得去一趟北京,到了北京再想办法。从家里去火车站的路上,突然接收到老黄打来的传呼,屏幕上显示着一个北京地址。那一刻,他激动得热泪盈眶,心想在部队,有个好老乡,是多么的难得……
去北京的那晚,虽然买了卧铺票,但是由于脑子是乱的,说不上兴奋还是担忧,他一夜没怎么阖眼。天亮到了北京站,下火车之前,他去厕所仔细洗漱了一下,又把军装换上,出了站,费了好大劲才打到一辆黄面的,奔向传呼机显示的那个神秘的地方。
还剩最后一道关口——怎样面对面把信交出去。面见C首长,他当然不敢奢望,到了首长家门口,他家里的人总可以见上吧?
尽管做了心理上的准备,到了地方后,还是急出他一身汗。门口执勤的警卫战士,既不给往里面拨电话通报,也不负责寄存转交物品,说这是规定;当然更不可能放他进去,只是让他直接联系王秘书。要是能联系上王秘书,他何必跑一趟?那战士或许是大官见多了,他一个少校军官根本不放在眼里,懒得再搭理他。他赖着不走,战士冷冷地警告他,这地方不能多待,赶紧 离开。
他傻眼了。
真是从来没遇到过这么难的事。
他到附近的马路边溜达,感觉时间在身边嗖嗖地流走,一会工夫仿佛苍老了十岁。不知过了多久,他又鬼使神差转悠到那个门口,看到哨位上换了副新面孔。他鼓起勇气,上前再一次提出,麻烦给C首长家通报一下,他要呈送一封重要的信。
结果与前次一样,不行。
他简直要绝望了,真想把那封信甩到门口走人——再耽搁,恐怕赶不上回阳城的火车了。
天无绝人之路——走出几步后,他依稀品味出,这个兵说话带有浓浓的安徽口音,便停下来,改用安徽腔说:“班长,我家是肥西的,咱俩是老乡吧?”
那战士笑笑说:“我家肥东。”
事情顿时有了转机,小老乡态度立马转变,左右看看,给他支招说,可以用门卫电话打军委一号台试试,就说找C首长的王秘书,兴许他接电话。并且说,王秘书也是安徽老乡。
他脑子豁然开朗,按照小老乡提供的一号台号码,居然顺利地找到了王秘书。王秘书听他磕磕巴巴讲了几句,不冷不热地说:“你等着。”
那边电话挂了。
不一会,一个精干的小战士从院里跑出来,是C首长家的勤务兵。他恭恭敬敬把信递上。这一刻,他感觉世界是那么美好。
两个多月后,我接到无私打来的电话,他笑呵呵地上来就说:“陶鲁达你听好,以后你到北京,有人管你饭啦!”
“……怎么了?”我有点懵。
“我接到调令了,去北京!”
原来林老给C首长写信时,临时改变了主意,说:“去军区干啥?好不容易求他一回,要办就办个大的!干脆去北京!你挺会侍候人,让他把你留到身边,这多好!”
“这样行吗?”他心里打鼓,怕胃口太大,给搞砸了。
“只要小C还认我这个老排长……当然了,人会变的,这要看你小子的运气啦。”
调令从军区下到军里,知道的人都很吃惊。没有不透风的墙,人们终于相信林法五与C首长确有很深的故交,老家伙够狡猾的,隐藏了这么多年才露出马脚。但是这时候林法五已经携老伴去了深圳,想动个心思再找他帮忙,已经晚了。
张无私再次成为军里的焦点人物,本来他已经被遗忘。就这么一下子,他的风头盖过了冉冉升起的笔杆子李和平,很多年以后,他都是84军的人嘴里的一个传奇人物。
办好手续,就要去北京总部报到,该告别的,张无私都告别了,唯有杨政委那里,他一直没去。自从不当政委秘书之后,他一次也没进过政委办公室,更没去过政委家。因为他只是个普通干事,首长不叫,不能擅闯,况且由于自己工作严重失误,影响到首长,他也没脸再往上贴。
现在他可以“趾高气扬”地去告个别,却又不想真给首长留下趾高气扬、小人得志的印象。
他打算临走前,给杨政委打电话道个别,就不见面了,只要礼数尽到就行。
星期五下午,他最后一次参加干部处党小组会,学习江主席重要讲话。会前突然接到通知,政委要亲自来参加,弄得大家手忙脚乱的,赶紧打扫卫生隆重迎接。杨政委到后,处长认真宣读了几份文件,众人又轮流发了几句言表态,说的基本都是重复的话。
最后请杨政委发表重要讲话。杨政委简略讲了几句,话题转到即将到新单位上任的张无私身上,杨政委大大地夸奖了他一番,说他是“难得的人才”“84的骄傲”,叮嘱他到了总部好好干,给军里争光,并且以后“常回家看看”。
真是给足了他面子,让他感到心里暖融融的。望着政委远去的背影,他突然意识到,政委来参加党小组会不过是走过场,真正目的是借机来跟他告个别,这样既避免了单独见面场面尴尬,又补偿了对他的亏欠。首长想得真细,令他好生感动。这就是水平啊!
和平打来电话向我“汇报”,说专门置办了酒席为无私饯行,还代表我给无私敬了三杯酒。他略带伤感地说:“军营三兄弟,以后就分别在三个地方了,想聚到一起,难了。”
我说:“你赶紧调龙城来,或者想法调北京去,大地方好发展。”
他说:“我还是先扎根基层好。我的原则是,明明白白做事,干干净净做人,万事靠自己,不想求人,不走歪门邪道。”
和平对于凭关系办事历来反感,认为应该凭真本事进步。他话里的意思,显然是挖苦 无私。
这二人表面和气,其实互相不服气,一直较着劲呢。和平刚当上副处长时,无私曾给我打电话发过牢骚,说,一颗好心,顶不上一张好嘴,会做的不如会说的,像和平他们宣传部门,不就是耍嘴皮子、玩笔杆子的吗?就会玩虚的。
兄弟二人在軍界混,就像运动员上跑道比赛,都想抢到前头,互相有点不服气很正常,这也正是他们继续前进的动力之一。不像我,给甩到了地方上,到一个狗都不理的单位,没人会羡慕忌妒我这样的人。想到无私、和平都在不懈努力,我决定以后少睡懒觉,少找人扯闲篇,多写作品,多获奖。
总不能给那二位兄弟丢脸吧?
张无私到北京后,并没有被安排到C首长身边工作,他去了总部直属的机关事务管理部当参谋。这个安排让他颇有点失望。
他当的是队务参谋,他给杨政委当秘书之前就干这个岗位,算是干老本行。这个岗位在总部机关不显山不露水,因为机关的兵并不多,稀稀拉拉,不需要出操走正步,他感觉有劲使不上。
总部机关太大,人太多,水太深,他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总感觉分不清东南西北。如果一直在这个岗位上待下去,他永远会默默无闻,会被时间湮没。而这不是他来北京的真实目的。
硬着头皮上了几个月的班,他愈发对自己的未来感到失望。李和平说得没错,他不会说,不会写,没有自己的专业,连配发的电脑都不会用,他来北京干什么呢?喝西北风?
那一阵子,他打给我的电话比较频繁,述说自己的苦恼,说他现在真的很羡慕和平,那么能写会编,口才也好,机关很需要能写材料的人,各级领导都喜欢能说会写的人,偏偏他不行。
我劝他不要急,北京那么大,机关那么多人,并不是人人都能写会说,人家能混,你为什么不能?说到底,这个世界,能人干将是少数,大多数人是平庸的,混吃等死的,你把本职工作应付过去,不出差错就可以了。我还举自己为例说:“你知道,早先我想做中国的聂鲁达,心比天高,看不起这个,瞧不上那个,现在我发现,我也就是个平庸的诗人,前不久评龙城文学奖,我以为会稳拿把攥,结果落选。怪谁呢?我老婆怪我没活动,我只能怪自己没写好。对不对?”
他自顾自说:“我还是得想办法发挥自己的长处。”
他真正的拿手戏是侍候人,说好听一点,会服务。这一点林法五看得很清楚。如果不发挥自己的这个长处,以己之短比人之长,永远会落在人后,这是毋庸置疑的。
来北京后,他朝思夜盼C首长哪一天能想起他来,召见他一回,给他个当面向首长说一声感谢的机会。却又不敢过分奢望——首长身居高位,日理万机,不可能召见每一个施恩过的人,他一个小萝卜头,恐怕早给忘到脑后了。
转过年来,C首长退休,他更不抱希望了。
突然有一天,桌子上的电话急促响起,军委一号台来电找他,说是王秘书通知,让他本周六下午四点来C首长家一趟。
放下电话,他愣在那里,半天没回过神——不会是假的吧?
这无疑是天降大喜,或许是他有生以来最重要的一件事!
他开始纠结,带什么东西过去?总不能空手吧?在安徽老家,即使是随便串个亲戚,也得提一只鸡割一块猪肉什么的,何况是去见这么大的首长。他考虑来考虑去,列了几个方案,总是不满意。眼看到了约见的时间,还是定不下来,急得心里蹿火,眼皮子直跳。
最后的关头,他索性大胆决定:任何礼品都不带,就空手去。因为据他过去的经验,首长家啥也不缺,带去反而是累赘。这个决定使他不再纠结,变得很放松。
他顺利地踏进了C首长的家门,院门口和家门口的警卫只扫了一眼他的军官证,痛快地放行,一点都不拖泥带水,完全不是他想象中的严格盘查。他早到了近半个小时,那个上回去接他信的小勤务兵把他领进会客厅,说,首长去游泳了,一会就回,请他稍等。
小勤务兵给他倒上一杯清茶,一转眼不见了,偌大的客厅里,就他一人,他有点紧张,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他看到客厅里的摆设出乎意料地简朴,丝毫谈不上奢华,他还看到木头茶几下面,有缕缕灰尘,沙发缝里,灰更厚,地板砖上也有星星点点的尘迹。心想闲着不如干点事,暖气片上搭有一块干抹布,他起身拿到手,从一个浇花的塑料壶里倒出一点清水,湿了抹布,开始擦起来……
他干得很仔细,很投入,就像在自己家里,以至于有人进屋,他都没有察觉——似乎觉得不对劲,转过身,仰起脸来,突然看到一个过去电视上、报纸上经常见到的熟面孔,赫然立在客厅门口,门外还站着一个四十出头的军人,估计是王秘书,二人脸上都带着平静的微笑,欣赏地望着他。
他急忙利索地站起来,弹一下衣服,上前几步,稳稳地立定,庄严地抬手向首长敬礼。敬礼是他的强项,一点不比仪仗兵差。一个军礼就能看出一个人的素质,他是过硬的,见过大场面的首长,一眼就能看出来的。
那天下午,C首长和他谈了不到二十分钟,主要问了问林法五的情况,他把知道的都如实说了。当说到林老家里的沙发时,他观察到首长的眼圈红了一下,首长突然举起大手,用力一挥,感慨道:“现在我们需要的,就是要找回这种精神啊……”
临走,首长非要把他送到小院门口。首长在他这个陌生人年轻人面前所展露出来的慈祥和平易近人,令他终生难忘。正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求,往往越是大首长大领导,越是态度和蔼,越是好说话。
经过院门口的警卫身边时,想起去年站在这里的那个肥东籍小老乡,他问了问。对方回答,去年底复员了。
那个小老乡有同情心,很灵活,不死板,是个值得培养的好兵苗子,放走了挺可惜。
而那些太死板太较真的人,总是不讨人喜欢的。
时间过得很慢,一年之后,张无私终于在苦熬中等来了机会。
C首长的警卫参谋孙士国提了副师,到一个局担任副局长,据说是王秘书推荐的张无私。来前,单位领导严肃地找他谈话,一再强调他仅仅是去“帮助工作”,至于能否正式到首长身边,关键要看他的表现。
这些不用说他也知道。他对自己有百分之百的信心。
从到C首长身边第一天起,他就把自己“拴”在了首长家,“试用”期满之前,他不允许自己有一丝一毫的失误。
C首长退下来后,外出活动少了,作为首长身边的警卫参谋,安全保卫工作并不重,要做的无非是陪首长散散步、游游泳,處理一些与首长有关的杂事,担子并不重。
其工作重心主要是忙活首长家里的事。
C首长的家事,主要是侍候好两个人——首长老伴曲阿姨、小孙子俊杰。另外还有胜利——胜利是条狗。
先说小俊杰。俊杰八岁,父母都在美国工作。俊杰长相可爱,白胖白胖的,像个洋娃娃,也很聪明,就是淘气,十分的淘气。俗话说,七岁八岁狗都嫌,他这个年龄正是淘气的时候。用曲阿姨的话说,小男孩淘气,是好事,不是坏事,淘气是聪明的表现,那些蔫不拉叽的小孩子,往往长大了很愚笨。
孙参谋与张无私交接时,悄悄嘟囔了一句:“在首长家七年,最头疼的就是小俊杰。”需要每天开车接送俊杰上学。无私头一回开车送他,车未停稳,他就开门下车,差点被一辆自行车撞上,吓了无私一头冷汗,一把拉住他,刚要说他,没想到小家伙张嘴就咬了无私手臂一口,让他领教了一回厉害。
他清楚,小俊杰生在这样的家庭,被爷爷奶奶和所有人哄着宠着,调皮捣蛋不听话是难免的,必然的,一言不合,就爱咬人踢人,当然他不敢欺负爷爷奶奶,只对付其他人,也很少当着爷爷奶奶的面咬人。他不是爱咬人吗?无私想,索性就让他咬个够。一天,放学回家的路上,无私有意找茬批评他几句,惹恼了他,扑上来就咬。无私把车停好,把他提溜到路边的小树林,看看周围无人,挽起袖子,把胳膊伸到他嘴边,闭上眼睛让他咬。他正在气头上,真敢咬,几口下去,无私胳膊上血淋淋的。无私一动不动,瞪着红眼珠子恶狠狠地说:“咬呀!再咬呀!狗崽子!”
俊杰竟然害怕了,往后退了退,抹抹嘴上的血,左右看看,呜呜哭了起来。
从那以后,俊杰居然很少咬人了。
没人知道是无私治好了他的毛病。
无私的儿子张凯,比俊杰小一岁。以前在家,无私很少抱儿子,也很少带他玩,带孩子做家务全靠老婆刘婷。现在无私把小俊杰当成张凯,真心地爱护他,疼他,为了照顾好俊杰,他做什么都愿意,再累再苦也心甘。
再说胜利。胜利是条大狗,来首长家七八年了,差不多和俊杰一样的年纪,首长和曲阿姨都很喜欢胜利,尤其是曲阿姨,视它为“二孙子”,它一撒欢,曲阿姨就高兴;它闷闷不乐,曲阿姨也跟着不开心。无私每天的工作之一,就是照顾胜利,傍晚或下午必须带它出去遛弯,时间至少一个小时。
以前孙参谋喜欢在首长驻地遛狗,这个院子住着七八家高级首长,有的尚在职,无私怕其他首长家有意见,只要天气好,他都带胜利到外面去转悠,从院子后门出去,走不远就有一个开放的街边公园,那地儿宽敞,非常适合遛狗。
小公园对面是一家军队干休所,住在里面的全是些级别较低的离退休老干部,军级居多,不少人认识胜利,知道它是C家的狗。时间长了,无私也认识了一些老干部,他发现大多数老同志都是令人尊敬的、友善的,当然也难免有不友善的、刻薄的。
这天,他就碰上了一位。这位老同志爱发牢骚,无私对此人有点印象。这天下午,他牵着胜利刚到一会,那位老同志转悠过来,眯起眼睛瞧了瞧胜利,又眯起眼瞧了瞧他,慢条斯理地问:“你什么职务?”
他回答:“副团。”
刚说完他就后悔了,预感到面前这位可能要发难——也许说自己是个士官就好了。果然,对方冷哼一声,指点着他道:“你堂堂一个团级干部,应该到部队带兵,对不对?你爸妈要知道你在外面给人家带狗,会不会难过?啊?”
就差没指着鼻子骂他“狗秘书”了,把他噎得不由倒退两步。
无私发现,战士入伍一年之后,经过教育,这时候他觉悟最高,上战场,他会不惜命,是抛物线的最高点。以后随着职务升高,官越大,有人觉悟开始下降,到后来,什么都计较。有了车,嫌车不好;有了房,嫌房子不好,就知道攀比。有的成了军以上高级干部,待遇那么高,还是想不通,整天骂骂咧咧,好像党和国家欠他很多。个别退下来的老同志,脾气大,爱训人,看谁都别扭,看什么都不顺眼,生怕别人怠慢自己,尤其特别喜欢攀比,总觉得自己这辈子吃了亏,相当难缠。军级离退休干部每户只配一个司机,不配炊事员,更不可能配秘书和警卫人员,跟上面的大区副相比,待遇差好多。C作为总部首长,待遇更高,退下来后,秘书、警卫人员、司机、炊事员、勤务员都是配全了的。无私牵着C家的大狗整天晃荡,有人是有气的,看不惯的,今天这位就是一个代表。
望着眼前这位说话不留情面的老同志,无私虽然心里有些不快,但不会表露出来。他非常理解这些老同志的心情,谁老了都会添些毛病,看不惯就要放炮,他们有这个资格。于是,他恭敬地笑笑,温顺地说:“老首长!谢谢您的关心。请您多多保重。”
老首长气哼哼地把脸扭向一旁。无私觉得此地不宜久留,便带胜利拐向别处。从那以后,他基本不再到这片地方来,换了一个遛弯的地方。他不希望因为自己和胜利,而使某些老同志对C首长有意见,他得像保护自己眼睛一样保护首长的声誉。
侍候人不难,难的是有人难侍候。
后来无私告诉我,让他苦恼的并不是上面说的那些,而是曲阿姨。
开头几个月,曲阿姨确实给他出了不少难题。
我去北京参加一个文学创作活动,其间给无私打了一个电话。他让我在宾馆等他,他要等首长一家休息后,才能够脱身。
一直等到晚上快十点,他才匆匆趕来见我。我们在宾馆附近找了一家夜市,喝扎啤撸烤串,他讲了三个故事给我听,当然都与C首长夫人曲阿姨有关。
第一个是听来的。说是若干年前,生活困难的时候,曲阿姨时常防着炊事员,怕他偷吃。有一回她跑到厨房,炊事员正在切肉片,她悄悄数了数,一共有多少片肉。菜端上来后,她又数了数,发现少了几片。不久,这个炊事员就给换 掉了。
无私是想通过这个故事告诉我,曲阿姨比较难缠。
第二个是五天前刚刚发生的故事,无私亲自经历的。他爱人刘婷带张凯来北京探亲——他调北京后,刘婷和儿子尚未来得及办随军,仍然生活在阳城。首长听说他爱人孩子来了,特意给他放三天假,让他带娘俩好好逛逛。刘婷和张凯都是头一回来北京,第一站自然奔天安门。那天上午,刚到天安门,他包里的“大哥大”响了,他知道不会有好事,硬着头皮接了电话,一号台的话务员通知说,请他速回驻地,曲阿姨找他。
刚离开就叫他回,他以为出了什么事。打辆车急匆匆赶回C首长家,却原来是曲阿姨服药时,不小心撒了一粒药,药丸滚落到柜子底下,老太太年纪大了,行动不便,弯不下腰,捡不起来,一着急,便摸电话找他。
第三个故事,是前天发生的。他带老婆孩子到了颐和园,刚要上船,“大哥大”又响了,还是一号台电话,还是曲阿姨找他。他心想,不会又撒了药吧?憋着一股气返回驻地,这回更绝——老太太说,刚切了个西瓜,吃不完,怕浪费,请他回来吃块西瓜。
晚上,刘婷听说后,哭了起来,说你这是过得什么日子?不行咱别干了,北京不好待,你转业回阳城去。哪里不能混饭吃,非要受这个洋罪。他耐心地分析说,曲阿姨绝对是个好人,没有坏心眼,这么折腾他,是有原因的,原因就是她不希望孙参谋走,孙参谋在C家七年,老太太离不开他了,她不想让孙走,老头子偏让孙走,她有意见。可是,首长总得关心部下的成长吧?有个好机会,给孙提职,不放他走,就耽误了。就为这个,老太太有气,不把气撒到他这个新手身上,又能撒到谁身上?
刘婷根本听不进去,她受够了,执意要带儿子回去。昨天一大早,娘俩离开的。他与她们娘俩已经有一年没见面,本来刘婷请了一个月探亲假,可是连来带回才五天,珍贵的假期全糟蹋浪费了,他今年肯定回不去,再要见面,最快也得明年。
听完三个故事,我怒骂一句,闷头喝下满满一大扎,噎得直打呃。抬头看,我发现无私情绪非但不见低落,反而很亢奋,目光坚毅,炯炯闪亮。他认为这是上苍对他的考验——既是重大考验,更是重大机会。林法五写信推荐他时,他就曾暗暗发誓,一定要成长为一个最会侍候人的人,绝不辜负林老的期望。曹操说,男儿要胸有大志,腹有良谋,这个他做不到,水大漫不过堤,他只会侍候人。现在机会来了,遇到一点小困难,受点小委屈,算什么呀?再苦再累也要熬下来。过去有句老话: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现在不能这么说了,干什么都是革命工作,为C首长全家做好服务保障,是他的本职,更是他的福气——并不是人人都能有这种机会的!不是吗?
想起他曾经说过:男人到世上来,不是混饭吃的,而是来争口气。如今我终于参透了无私的想法——事情明摆着:侍候好一个人,比啥都强。C首长虽然退下来了,但是威望仍在,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当今中国,永远不要小瞧老干部的能力。他一个农村孩子,没任何背景,也没有什么出众的才干,若想进步,再没有个强有力的支撑,他能走多远?
无私跟我碰了碰杯子,抿一小口酒,有些动情地说,小时候听艺人说书,有句话给他的印象最深,永远忘不了:没有刘备,张飞就是个卖肉的,关羽就是个编筐的。所以,他无比珍惜这样一个难得的机会,任劳任怨不抱怨,愿意把C首长一家人当成自己的亲人一样对待。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在C家站稳脚跟。
见他毫无委屈之意,反而信心满满,斗志旺盛,我也随之平静下来,肚里不再有气。无私只能喝一扎啤酒,不敢喝多,他害怕夜里首长那边有什么紧急情况,他得时刻保持清醒,不能放纵自己。
看上去他很疲惫。时候不早了,我想让他早点休息,便提议散伙。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正是由于李和平、张无私这两个老战友作为榜样对我无形的鞭策,才使我没有在人生的道路上落下太远。那几年里,他们当仁不让地进步,我撅起屁股拼命追赶,在北京、上海的大刊物上相继发表了几组有点影响的诗作,自费出了两本薄薄的诗集(自费出书的事,可不能与外人说),获了几个小奖,加入了中国作家协会,当上了文联下属的市作协副主席。
一切看上去很美。
但我当然不会止步,特别想在北京的某国家级出版社出一本厚一点的诗集,因为同样的作品,换个有影响的出版社出版,更容易引起重视,获奖概率更高。但是这需要更大的成本。我的画家朋友齐大伟建议我放下身段,“以书养书”,他路子广,介绍我给郊区的一个著名企业家写一本报告文学,由企业家出钱包销我的诗集,这样出版社没有销售压力,自然愿意为我出书。
齐大伟带我去郊区古镇与老板洽谈,争取签个正式合同。那位企业家姓于,专门做矿产生意,刚刚荣获全国五一劳动奖章,从北京载誉归来。酒过三巡之后,于老板说了一件事情:他到北京人民大会堂开会,中央领导接见他们这些获奖者,他特别想弄到一张江主席与他亲切握手的合影,然后放得大大的,挂在办公室和家里,多气派、多荣耀啊!谁看到都得高看咱一眼。可是因为不让带照相机,只能求助于现场拍照的记者。会后,他“抓住”一位某中央级新闻单位的记者,提出了要求,记者答应挑选一张发给他,他再三表示感谢。今天上午,记者主动打来电话,说照片效果非常好,保证于老板满意。紧接着,却又提出要照片可以,但要按老规矩支付三千块钱。
这笔钱相当于一个县级干部两个月的工资,虽然对于一个大企业家来说,不算什么,但是于老板总感觉心里面不大舒服,就跟对方讨价还价。对方态度还挺霸道,说一块钱不能少,爱要不要,只给三天时间,不要就把照片删除掉。
于老板太想得到这张照片了——照片无比珍贵,一辈子恐怕难再有与最高领导人握手的机会,说实在的,对方就是要一万,他也干,所以他决定伸脖子挨这一刀。没想到齐大伟一拍桌子,腾地站起来说:“于哥不能给钱!因为这不是钱的问题,而是面子问题!于哥作为一个全国著名企业家,不接受敲诈勒索!”
于老板微微一笑,没有表态。
齐大伟目光转悠到我身上,我心想坏了,他要打我的主意,以前我曾经向他吹嘘过张无私和李和平。果然他道:“于哥,我提议请陶主席找人试试,他部队老战友多,能量大。”
我坐着不动,齐大伟给我使眼色。借着酒劲,我起身到屋外,先给和平挂了个电话。他现在是集团军宣传处长,常年不断有中央级媒体的记者到军里采访,他应该认识那位记者所在媒体的人。和平一听就火了,说一分钱都不能出,绝不能助长这种歪风邪气,这人肯定不是头一回干这事,宁可不要照片——老板要照片不就是为了抬高身价自我炫耀吗?现在的老板说出事就出事,他出了事,家里却挂着最高领导人接见他的照片,影響多不好……
总之,和平虽然认识那家媒体的领导,却不愿意扯这事。他这人眼里揉不得沙子,我不怪他。挂了电话,我一时愣在那里,不知往下该怎么办。这时,齐大伟出屋踱到我身边,满嘴酒气凑近我说:“一会你就告诉于老板,基本办妥了。老哥你别怕,大不了三千块钱我掏。要让于老板看看你的能量,明白吗?”
当然,我也不死心,打算再找无私试试。自从无私进京后,我还从未找他办过任何事情呢。今天我想看看,无私到底有多大能耐?人是否变了?
拨通他的手机,我把情况简单一说,他咕哝一句:不就要一张照片嘛,多大点事呀。嘱我即刻把那位操蛋记者的名字及其人所在的单位发个短信给他。
结果那晚的饭局尚未结束,无私就回了短信,说是已找人说妥,让我赶紧发个邮箱过去。我不太相信,当场打电话验证,无私说,他找了中宣部一位领导的秘书,秘书刚才直接找了那家新闻单位的一把手,你说这事还能不成吗?
张无私的话,在场的人都清清楚楚听到了。齐大伟感到很有面子,连说北京的这位老兄路子广,够意思,要精心画几幅画送他以及他的老首长,以示酬谢。酒足饭饱,与于老板等人握手道别后,齐大伟悄悄告诉我,包销三千本诗集的事,已是板上钉钉。
没过多久,齐大伟真的画了两幅大尺寸的山水画,装裱好之后,由我保价邮寄给了无私。
他这么做,让我在无私面前也很有面子。电话里我问无私,首长喜欢老齐的画吗?无私说,首长不太懂书画,不论谁送给他,他都会说好。
我老婆知道了这事,很不高兴,说,就老齐那破画,扔大街上都不见得有人要,你让人家无私和老首长收他的画,那纯粹是抬举他,等于免费给他做了活广告。
老齐的画扔大街上都没人要,这话是我以前常说的。近来老齐进步较快,我已经不那么 说了。
这位老齐,经历和我相仿,年龄比我小两岁,也当过兵,在海军,也当过电影放映员,在部队期间学了点写写画画的小本领,与我不同的是,我后来选择了文学创作,他选择了美术。他的绘画底子当然不如我,这也是我看不上他的原因之一。据说是因为他私下与女兵谈恋爱,才没有提干,复员后安排到龙山区文化馆工作,五年前调到市文联下属的美协当创作员。他有一股子钻劲,一边拼命提高绘画水平,一边花钱上各种名人录、名人大辞典等,特意把那些比砖头还厚能把人拍晕的大辞典摆在画室的醒目处,借以抬高身价。几年下来,居然有了点名气。
文联是个大杂烩,下有作协、美协、书协、曲艺家协会、民间文化协会、摄影家协会等,到底有几个协会,连我都糊涂。有的协会只挂了个破牌子,基本见不到人。由于都当过兵的缘故,也算是老战友吧,我和齐大伟走得最近,时不常凑一块喝点小酒,和其他部门的人则是老死不相往来。我的级别比老齐高一级,他在别人面前狂,在我面前很谦虚,处处把我往前推,说他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把我推到文联主席的位置上,让我这个内行来领导龙城的文学艺术创作,比现在的外行领导不知要强多少倍。他不遗余力地帮我找企业家赞助出书,就是为了让我快点出名,尽快升到更高的职位上去,以便多做贡献。
摸清我和张无私的底细之后,有一天老齐提醒我,应该利用好这个关系,合适的时机,请张给中宣部、中国作协的人打打招呼,争取让我获一个鲁迅文学奖诗歌奖,有了这个奖,就会比较容易当上省作协的副主席,将来当市文联主席,顺理成章。他说,同样的作品,获奖与不获奖,给人的感觉那是大不一样的,就像同一个人,当官与不当官大不一样一个道理。
我当然明白这个道理,这个奖我做梦都想获。但我这个人偏偏有一个臭毛病——清高,万事不想求人。对我来说,求人办事,比揍我一顿还让我难受。我这辈子,如果说还有一点特别之处,那便是我的清高。曾经我自命不凡,现在没有了,只剩下清高了,所以我得抵挡住、坚守住,不可再失去清高之心。即使将来张无私和李和平当了再大的官,有了再大的权力,我也不会为自己的事情去麻烦他们。这是我给自己定下的 规矩。
我不会为自己的事情求人,现在却要为齐大伟的事情麻烦张无私,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这已经是三年之后,我的身份是市文联副主席兼作协主席,齐大伟担任了美协主席,若论起来,他也算是我的部下。他要到北京中国美术馆办个人画展,请柬一批批发出去,答应参加开展仪式的领导和名家却寥寥无几,尤其是连一位中国美协的副主席都请不动,这可急坏了老齐,嘴上长出了一串水疱——如果到场的都是些小萝卜头,个展等于白办,花了几十万冤枉钱不说,以后再想有“轰动”的机会,恐怕这辈子难了。
他想到了我的战友张无私,说:“陶哥,能不能请老张把老首长搬出来,给剪个彩?老首长肯出面,局面立马就会改变。”
我考虑了一个晚上,天亮时决定帮他。到了办公室,把老齐叫来,当着他的面,给无私打电话。无私说:“首长一般不参加这类活动。”
“首长不能老憋家里,经常出来转转好。无私,你得给我想想办法。”
“我试试看吧。”
“好,我等消息。”
放下电话,我心里反而踏实了——即使請不动,老齐不会怪我了。
隔了一天,无私打电话过来,严肃地说:“陶鲁达,你要想好。”
我有些发蒙:“想好什么?”
“这个老齐,以后会不会——威胁到你?”
“什么威胁到我?”我还是不解。
“如果画展搞成功,他的名气,会不会盖过你?”
我终于明白了无私的好意,淡淡一笑:“我和他不是一行,隔行如隔山,不要紧。如果他借此火了,那也是人家的福气,我不会眼红。”
“除了名气,还有职位,你们毕竟在一个单位嘛,将来他会不会跟你争,甚至挤掉你?”
尽管心里咯噔一下,但我表现得很平静——同样还是因为清高——我不想让无私认为我小肚鸡肠小家子气,好像有意要打压老齐似的。当然我心里也有底气——老齐想在文联跑到我前面,并不是那么容易的吧?
于是,我郑重道:“这个你放心,不会。”
听我这么一说,他才转入正题:“我想了想,只有一个办法能请动首长。”
“什么办法?”
“以办红色画展的名义邀请,兴许能请得动首长。”
“你这个主意好。”
按照无私的要求,老齐需备几幅红色题材作品。他以前画过《井冈风云》《沂蒙颂》《大别山恋》《太行雪中情》,原本此次不展出这几幅作品,担心这类题材参展拉低他整体作品的“艺术含量”。现在顾不得什么艺术含量了,只要能请得动C首长就行。于是紧急通知北京办展的公司,更换部分作品,又专门为C首长印制一份画单,把四幅红色题材作品放在打头位置。
忐忑不安中等来了无私的确切消息:首长同意到场剪彩。我代表老齐向无私表示感谢,他说:“没什么好谢的,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最后他着重提出:首长参加活动不接受任何礼品纪念品,包括字画和土特产,这是纪律。
这让我和老齐都很有些感动,老齐的眼泪都下来了,说:“还是咱部队上的人好。”
一个月后,齐大伟的个人画展取得了巨大成功!由于德高望重的C首长到场剪彩,那些前期收到请柬而不想来的领导和各路专家纷纷前来捧场,数家重要媒体进行了大篇幅的报道,效果大大超出了预期。
从此以后,老齐在画界平步青云。
他眼含热泪对我说:“陶哥,你是我的大恩人,以后你需要画,随时来拿;想让我给谁画画,你下个命令就行。”
从内心里,我还真没看上他的画。我也不刻意收藏国内任何当代画家书法家的作品,因为在我眼里,他们的作品大都是重复制作,像木匠做桌子椅子一样,成批地做,不像我们文学作品,每一篇必须都是原创。
我就是这么个臭毛病,文人的清高。
一天,我接到一个紧急通知:定于某日中午一点整在龙城七宝山殡仪馆,为原84集团军杨正群政委举行遗体告别仪式。
杨政委临近退休时出了点事,他收了一个干部的钱,因为没办成事,钱也没退,被那个干部告了,杨政委因此受了一个党纪处分,提前半年免职,后来到龙城某干休所安置休养。晚年的杨政委心情不佳,今年初查出肺癌,不到半年,人就走了。
告别那天,本市凡在84军工作过的人基本到齐了,熟悉的聚拢到一块感叹岁月无情。仪式即将开始时,张无私突然风尘仆仆地出现,引起不小的轰动。死者家人对他感激有加,众人也都向他投去敬佩的目光。
事先他并没有通知我一声,所以我更感惊讶。仪式结束之后,我赶紧把他拉到我的车里,他告诉我,事出突然,他昨晚才得知杨政委去世,无论如何也要赶来送老首长一程,便向C首长请假,C首长知道一点他与杨政委当年的“过节”,对于他不忘旧情表示赞许,痛快地给了他两天假。但他打算今天就赶回去,四点半的飞机,所以我们只能在车上聊几句。
送他去机场的路上,他主动提起当年的帽檐事件、通县事件,说这么多年来,他从没有恨过杨政委,反而一直感激,因为杨政委当年对他有知遇之恩;而且正是由于那两次失误给自己造成的挫折,才使他吸取了教训,后来再也没发生过类似的事情。他真正的成熟,就是从那时开始的,所以他千里迢迢来送别杨政委,不是做戏给人看,而是真情实感的流露。不论跟谁干,他都是一样的忠心耿耿。
八年前,他去北京办事经过龙城,我们还能坐下喝一杯茶,这一次,连喝一杯茶的工夫都挤不出来,我表示深深的遗憾。他说,咱们兄弟,一切的一切都在心里,不在乎形式了。
换了登机牌,还有点时间。我们站在安检口外面,抓紧再聊几句。我察觉到,他有一丝忧虑在心頭,忍不住问他:“近来有啥不开心的事情吗?”
他沉思片刻,犹豫片刻,终于还是说了。
他在C首长身边已有七年时间,不久前刚刚晋升为副师职警卫参谋。在首长身边搞警卫工作,一般到正团,就该挪地方了,他的前任孙参谋就是干到正团走人的。他不想走,想在首长身边多待两年。若要留下,最好的办法就是改任首长秘书。机会是很好的——此时,王秘书平调到郊区的一个机械化师担任师政委,等待提将军,空出的位置正好可以补上。
然而问题也是实实在在的——他文笔太差,不会写材料,而给首长当秘书,即使不是材料高手,最起码文字上要说得过去。首长虽然退休了,但也会经常参加各类活动,要协助准备讲话稿;还要协助题词、写回忆文章等等,恰恰这方面是他最大的短板。这时候他不由羡慕起李和平来——当年如果跟他学几招就好了。
前一阵子,C首长在他走与留的问题上一直犹豫未决,这时刻,王秘书的意见显得尤为重要。令他没有想到的是,王秘书却向首长建议,为了他的成长进步,应尽快把他调整出去,比如平调到机关某一个局,先当副局长历练一下,这样对他好。
首长身边的警卫参谋其实就是个大警卫员,能升到师一级,已经算是破天荒了。王秘书压根就不提他接任秘书这一档子事,而且积极帮首长物色好了新秘书,还领到家里来让首长见了见,可见此人眼里根本就没有他张无私。
我问无私:“你哪个地方得罪了王?”
他缓缓摇摇头。王秘书和他是安徽老乡,当年进这个门时曾经帮过他,也算是个恩人。七年来,他一直看王秘书脸色行事,从未说过一句王秘书坏话,从未做过一件对不起王秘书的事,可是到头来,王秘书却不帮自己。原因在哪里?
“我想来想去,只有两个原因:一是王认为我确实不是当秘书的料,他是因公不为私,对事不对人,并不是因为我哪儿得罪了他;还有一个可能,就是所谓的争宠吧,每天我在首长、阿姨身边时间久,家里杂事承担得多,首长、阿姨夸我就多一些,王心里不舒服,久而久之,就结下了梁子,关键时刻搞我一下。当然,我这只是瞎猜。”
我叹口气说:“到总部机关当一个副局长也不错嘛,又不是离京。你干吗非要待在首长身边呢?侍候人的滋味难道真好受?”
他摇头道:“陶鲁,这个你就不懂了。如果我有个首长秘书的履历,那就是个金字招牌。我数了数,王秘书之前,首长的四任秘书都提了将军,王秘书也跑不了。可是前面几任警卫参谋呢?据我知道的,顶多干到正师。当然了,主要是我这人没什么大本事,只会侍候人,不让我侍候人,我还能干什么?离开首长,我感觉自己就像断了线的风筝,无着无落的……”
我握住他的手说:“无私,既已如此,还是听天由命吧!做好你自己,剩下的,让老天来安排。不论怎样,你都是我最好的战友,最好的兄弟!”
他眼圈红了红,用力握一下我的手,转身走向安检区,像去参加一次战斗那样。
无私做好了离开的准备。
他心里失落,但绝不会表现出来,每天像往常一样,在C首长家干这干那,一直到首长全家人休息,他才骑自行车悄悄回自己的家。
一天晚上,正要离开时,他听到二楼传出剧烈的咳嗽声,C首长咳得惊天动地,他急忙跑上楼,看到首长咳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样子很可怕。打昨天起,首长就咳嗽,众人劝他到医院去,他就是不去。首长一辈子身体好,感冒发烧的时候都很少,这一回,遇到了生命中的一道大坎——没等救护车赶到,竟然昏迷过去,把全家人都吓坏了。
紧急送到301抢救,医生初步诊断是胸膜炎,为病毒或细菌刺激胸膜所致的胸膜炎症,来势凶猛,症状为胸痛、咳嗽、胸闷、气急、吸吸困难,并伴有高热。幸亏及时送到医院,否则会有生命危险。
尽管C首长很快脱离了生命危险,但病情依然在肆虐,首长的身体恢复得很缓慢,要绝对卧床休息。这时候王秘书已经履新离开,新秘书尚未到位,在病房里侍候首长的担子,责无旁贷地落到了无私肩上。当然,首长有司机,还有勤务兵,也可以帮忙照顾,但这些战士粗手大脚的,他不放心,那些日子,他吃住都在首长病房,常常彻夜难眠,实在困极了,和衣躺在外屋的沙发上眯瞪一会儿,但凡首长发出一点动静,他立马爬起来,靠上去照顾……
正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首长入院第六天早晨八点多,他接到一个电话——姐姐从老家打来的。姐姐上班时间打电话,他就预感到大事不妙,以前家里人不想影响他工作,很少主动打电话,更不会上班时间打电话。
果然,姐姐电话里哭着说,父亲凌晨突发心梗,住进了县医院急救中心,医生说病得很重,母亲希望他回来见父亲一面。
整整一上午,他都恍恍惚惚的,几次想张嘴向首长请假,然而他望着病床上身体虚弱,紧闭双眼,正在输液的首长,目光又都移开了去,望着天花板呆呆地出神……
这个时候,他怎么能张得开嘴要求走人?
他实在张不开这个嘴啊!
C首长功勋卓著,德高望重,是国家、军队的宝贵财富,而他的父亲,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乡民。照顾好首长,既是他的本职工作,更是他的政治职责,他必须义无反顾。父亲呢,有姐姐、姐夫和母亲照料,他是放心的。再说,自古忠孝难两全,让他赶上了,他得先尽忠,后尽孝……考虑来考虑去,他咬牙决定,不论家里出现什么情况,他都不能回去,只能是首长康复出院之后,再回去看看。
他寄希望于父亲能挺过来,转危为安。
他把病床上的首长,当成父亲一样尽心侍候。
又过了八天,首长终于彻底康复,回到驻地。他这才急慌慌赶回老家,而这时候父亲的“头七”都过完了。他跪在父亲坟前,哭得伤心欲绝,肝肠寸断。边哭边想,父亲会原谅他的,家人会原谅他的……
父亲早年曾经干过收破烂的营生,在镇上开了个废品收购站。他记得父亲常常对他说,金银铜铁锡,金最值钱。做人嘛,得做金子;做不了金子,也要做银子、做铜,不能做铁,铁到最后都是废品。
他硬挺着不回来,就是想做金子银子,父亲一定不会怪他。他一个乡民的儿子,成为副师职干部,已经为父亲争大光了。父亲在村里很得意,很有面子。
天下什么最大?面子而已。
自从调到北京后,他只回过一次老家,那已是四年之前。这一次,他在家待了三天,寸步不离陪伴母亲。
第四天,他打起精神回到北京。C首长问他:“小张,你父亲咋样了?”
他忍住泪水说:“首长,我爸已经去世十多天了……他生前不让家里告诉我,怕影响我工作……”
他颤抖着,说不下去了。
C首长眼圈红了,扭过脸去。
后来,无私电话里告诉我,这件事对C首长刺激很大,首长对老伴感慨道:“国家给我配个秘书,等于咱们多了个儿子,你看,我大病一场,亲生儿子都不回来,全靠小张照顾,他比亲生儿子还孝顺!就为这,我也要一辈子感激 国家。”
曲阿姨说:“老头子,小张还不是秘书呢。”
C首长一锤定音:“让他改任就是了。”
该好好说说李和平了。别说你们,连我都快把他忘记了。
岁月匆匆,转眼到了2005年,秋天的一个中午,我突然接到他打来的电话,说他现在军区大门口,请我过来一趟。和平从不开玩笑,我知道一定是真的,赶紧跑去了。他果然站在大门外面的停车场边等我。没等我发问,他一脸笑意,步履轻快地迎上来说:“陶鲁,我来向你报到!”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又道:“怎么,不欢迎?”
我这才意识到,他调过来了,上前紧紧握住他的手说:“和平,这一天我终于盼到了!”
在此之前,他是我老单位A师的副政委,任现职已有五年,眼前有两个岗位可选,一是到B师担任政委,二是到军区当宣传部长。都很重要。他几乎没有犹豫,选择来军区机关工作,因为宣传部长一职,更能發挥他写材料的作用。多年来,他是军里最好的笔杆子,这是毋庸置疑,一旦当上宣传部长,他相信自己一定是全军区最好的笔杆子。
昨夜他坐火车赶来,上午政治部首长同他谈过话,这事就定下了。一会他要赶回去交接 工作。
自从我转业后,我们虽然联系不断,但见面的机会并不多。我特别想留他住一晚,兄弟二人喝顿大酒,好好聊聊。他摇着我的手,笑着说:“以后我就是龙城人了,我们想不见面都难啊,你急啥呀?”
这时,开过来一辆军车,送他去车站。目送他上车,我注意到,他后脑勺的头发已经稀疏,他的腰背也有一点驼了,估计是长期伏案写材料造成的吧。想想我们都是四十七岁的人了,到了人生之秋,应是收获的季节,我离文联主席的位置已不远,下一届换届选举,我希望蛮大。和平和无私更是都在各自岗位上接近了人生巅峰,作为老战友,我期待他二人都能有一个成功的军旅人生——作为军人,能够站在将军的台阶上,无疑便是成功的人生。
差不多这个时间,无私也升了一级,调整为正师职秘书。
我和无私电话里议论过和平这次升迁,无私认为,和平应该选择当师政委,不应该来当这个部长,说:“我就是不太明白,他怎么那么痴迷写材料呢?无非就是编来编去,闭上眼说假话大话空话,吹喇叭抬轿子,搞形式主义花架子,文章狗屁不如,搞坏了风气。去当个师政委,带带兵,干点实事多好!”
我说:“和平可能是为下一站考虑,未雨绸缪吧。”
到了正师这个台阶上,唯一的目标就是提副军,当将军,这是显而易见的。据说,二十多年来,军区先后六任宣传部长,除了有一位因身体原因提前退休外,其余五位都上去了。和平坚信自己也能上去。而去基层带兵,一个师近万人,压力太大,出几次事,前程也就耽搁了,不如在机关稳妥。
我把这个看法说给无私听,并且说,还是你好,在首长身边更稳当,熬年头耐心等着就是了。无私却说:“我真没想那么多,只想干好每一天的工作,照顾好首长,让老人家有个幸福的晚年。我没和平那么大志向,他望得太远,脖子伸太长,当心要被鞋带绊倒的。”
类似尖刻的话,和平也说过。有一次谈起无私,和平不屑地说:“他不就是靠人身依附吗?说穿了就是个家奴,风气都是他们搞坏的。德不配位,必有殃灾。小胜凭智,大胜靠德。光靠拍马屁,即使上去,也会被人戳脊梁骨。我一路走来,全是靠自己,凭本事往上走,从没想过找个靠山。我是坦坦荡荡的,身边的同志们都可以 做证。”
这二人虽然远隔千里,平时联系也极少,但互相不服气,互相看不惯,似乎是与生俱来的。我真担心有一天,他们坐到一起时,话不投机半句多,会不会不欢而散?
年底,无私工作也有了变动,他离开C首长,平调到机关老干部局当局长。对于这次工作变动,他不仅没抵触,反而很乐意,因为有了秘书经历,再有个机关部门领导的工作经历,履历更显丰富,对后续的成长进步更有利。老干部局无非是为老干部服务,这个他不陌生,干起来得心应手。
和平调过来后,我们见面的机会确实多了起来。他忙得很,出不来,我去看他的时候多。每次去找他,要么他在开会,要么在写材料,主要是大领导的讲话稿,或者带一群人钻进小会议室“推”材料——对着投影仪屏幕,逐字逐句地抠,绞尽脑汁反复斟酌,常常为一个字、一个词,甚至一个标点符号争来争去。我不解——领导念讲话稿,又不读标点符号,逗号也好,分号也好,有必要这么争来争去吗?他说,这是工作态度问题,首长的文稿,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马虎。
写材料其实是最苦逼的活儿,我们地方上的人,把写材料的,叫作文案狗,每天改到死,能把人逼疯。和平干这个却是乐此不疲,上瘾,一天不写心里空,三天不写心里慌,五天不写心里闷。有一回我去他办公室,见他在一张《人民日报》上勾勾画画,原来他在改人家的一篇社论,说这个词用得不当,应该这样;那个标点标得不对,应该是分号,而不是句号。我笑了,心想你把大好时光用到这上面,真不知生命的意义 何在。
现在的风气,都是一切围着领导转,溜须拍马往前蹿。领导下台,讲话稿就成了废纸;领导上台,就一窝蜂地加班加点写讲话稿。领导大会上讲完,各单位还要开小会讨论,人们夸领导的讲话磅礴大气、高屋建瓴、是个纲领性文件之类的话,和平听到了,开心得很——这可都是他写的呀!
政治部徐副主任分管宣传部,徐副主任离了稿子不会讲话,哪怕他参加再小的活动,哪怕是几句主持词,或者是几句慰问的话,都要为他准备稿子,而且要求还挺高,得反复为他改。人们私下编了个小段子,说是在路上碰到徐副主任,你上前打招呼说:徐副主任好!这时他也要掏出稿子,认真念道:你好!有人私下对徐副主任有意见。和平却认为,这很正常,他是首长,他混到了这个份儿上,他有这个资格啊!等你混上去,你也可以这样嘛。
几年之后,作家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和平半开玩笑地对我说:“如果设立诺贝尔材料奖,我可以去争一下。”
两位战友蓄势待发,我却遭遇一次“重创”——说好的文联主席,让老齐抢去了。
自从在北京搞个展大获成功后,老齐的画技尤其是画价突飞猛进,用他的话说,卖画收钱,经常数得手指头抽筋。他赶上了好时候——那是腐败比较严重的年代,一张画卖十几万几十万,稀松平常,老齐赚得盆满钵满。据说从市里到省里,有头有脸的领导,家里藏有他画作的,不计其数,当然都是请托办事的人雅送上去的。
换届之前,老齐嘴上说,一定不和我争,全力保我。但我心里有数——败给他是必然的,他在上层的人脉,他的经济基础,决定了他想不当文联主席都难。
结果就是这样,老齐高票当选。他一脸惭愧地对我说:“老哥,我当主席,你来掌舵,好不好?要不,我就干一届,下届你来。我他妈说到做到。”
其实,他們都误解我了,我真的没太拿这个当回事,我自由散漫惯了,真让我衣冠楚楚地主持会议讲个话什么的,我会很难受。不当主席,图个清净,符合我一贯的风格。
想不通的是我老婆,老娘们发牢骚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这两个错,怎么都让我们家摊上了。”前一句是指我不该当这个破诗人,而应该像老齐那样当画家;后一句,自然是打我脸了。我内心总结说,老子这辈子,当个诗人其实蛮快乐的,就是因为有个爱唠叨图虚荣的老婆,整天这山望着那山高、吃着碗里瞧着锅里,没个满足的时候,才使我的快乐打了大大的折扣。男人这一生,功名利禄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找个不让你讨厌的老婆。
没当上官,那就发愤写诗。出了本新诗集,印数还是羞于启齿。有一次请和平两口子吃饭,我老婆多嘴多舌,提出“请李大部长买五百本发给部队”。和平笑笑,没表态。回家后我怪老婆,不该给和平出难题。女人振振有词:“他一个宣传部长买点书,还不是小菜一碟!”
这事说说也就罢了。没想到有一天,和平把我请到他办公室,指着一堆书说:“陶鲁,这是你的大作。但我向你坦白,我不能动用公款帮朋友买书,这不符合规定,请你理解。我个人买一百本送人,你辛苦一下,签上大名吧。”
签名的时候,我的手直抖,既感到有点尴尬,如芒刺在背,内心不停地怪老婆多嘴多事,同时也颇为感动——和平还是蛮够朋友的。
后来得知,这一百本诗集,他一本也没送出去,他怕别人怀疑他用公款购买的,因为无法去解释。
无私听说后,一阵大笑,当即表态,他要一千本。说:“至于用什么款,你甭管了。把发票寄来,给你报销打款就是,书一本也不要,你自个留着送人吧。多大点事呀!藏着掖着的,怕什么呀!谁没有个三朋六友?公款买几本书怎么了?谁没买过?”
这便是无私与和平的区别——无私实在、忠厚、灵活;和平虚妄、孤傲、死板。
他继续感慨道:“中国是个人情社会,总是你照顾我,我帮助你,不能什么都按规定来。人就得既有原则性,又有灵活性。我学《邓小平文选》,有兩个心得,一是忍耐,你尽量不能出头;二是原则性灵活性要统一,没有原则性,要犯错,没有灵活性,没朋友。毛主席也很欣赏他这一点。我就不相信他李和平什么都按规定来,如果你对他有用,五千本书他也敢买。”
无私的意思,和平是假正经,虚伪,是作秀。这令我哑口无言。
军区新上任的陈司令要在大礼堂对全体机关干部作一次报告,写讲话稿的重任毫无疑问地落到李和平身上,他带几个笔杆子不分日夜,拼命干了半个月,拿出讲稿,信心满满交给陈司令审阅。无人能想到,陈司令对此稿非常不满意,具体的表现就是,大会上,陈司令把那篇稿子扔到一旁,而是拿着自己拉的两页纸的提纲,侃侃而谈,讲的都是大白话,大实话,效果居然出奇地好,大礼堂掌声雷动,有人统计,两个小时的报告,响起十五次掌声,平均八分钟一次。
坐在听众席上的和平,原本是要享受掌声的。但是这掌声完全不属于他。这对号称军区第一笔杆子、高度自信的他来说,无异于当头一棒。
事情并没完。过了一段时间,陈司令又把他主持写的一份重要材料扔到了地板上。
陈司令是有名的务实派,人称“陈大炮”,总部首长都敢顶撞,批评人从不留情面。陈司令小范围批评道:形式主义的东西,军区政工部门表现得尤为明显,写出的材料看上去引经据典,滔滔不绝,实则内容假大空,文过饰非,没几句实话、真话、良心话;他对文稿的要求就三个字:短、实、深。他还借用毛主席的话,评价宣传部搞出的那两份材料,像老太婆的裹脚布——又臭又长,是典型的党八股、“军八股”,令人反胃。当前机关转作风,首先要从转文风抓起……
和平自信心因之受到重挫,机关不少人开始对他侧目。他不由得怀疑自己,二十多年的历练,难道跑偏了方向吗?
这一时期正是他升迁的关口,正师四年了,上头该考虑他了,却由于不期然撞到陈司令枪口上,让他失分不少。
事情还没完。宣传部大张旗鼓地推出一个典型,是某基层单位的指导员,带兵有方,思维超前,各大媒体纷纷报道,称赞他是创新型革命军人,在军内外反响较大。但是墙内开花墙外香,那个典型所在单位却有人不买账,给上级写信反映情况,认为过度拔高,水分太大,不实事求是。事情传到陈司令耳朵里,老头把政治部主任以及李和平等人叫去,当众拍了桌子,斥责他们工作不实不细,好大喜功,肆意拔高典型,败坏风气。并且道:你们不能为了材料而材料,把主要精力用到写材料上,效率低下,浪费惊人——听说为了搞一个演讲会的材料,不到两万字,兴师动众,居然抽调几十号人,住宾馆开小灶,花费几十万,有这个必要吗?……
陈司令说的都是实情。众人大气都不敢出,个个像霜打的茄子。
有人私下揣测,陈司令与政工口的人“屡屡过不去”,是因为他与军区胡政委有矛盾,或许是有意拿胡政委欣赏的人出气,杀鸡给猴看。曾几何时,胡政委是很赏识李和平的。
不管什么原因,让陈大炮瞧不上眼的人,升迁之事,暂时就别想了。
无私迎来了一次重要机会。
总部机关空出一个副军职的位置,一群人竞争,明里暗里,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无私也是人选之一,但他优势不明显,如果不努把力,也就是个陪太子读书的角色。
电话里给我说起这事,他居然有点难为情的样子,讷讷道:“一个农民的儿子,成为正师职干部、大校军衔,按理说我该知足了。可是,可是,久在江边站,必有望海心,既然有机会,也就想再冲一冲。陶鲁,你说我没错吧?”
我鼓励他,有机会一定抓住,不要留遗憾,别像我,败给齐大伟,终生是桩憾事。
他最大的优势就是C首长。当年他离开的时候,老爷子曾说过,小张,以后你的事,我还会管的。有了这句话,他才下决心离开,否则他真想在老爷子身边干到底,直到为夫妇二人养老送终,然后退休。
一天晚上,他硬着头皮去了首长家,磕磕巴巴把要求说了。以前他从没张口要过官,这可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搞得脸红脖子粗,后背都湿透了。首长威严地坐在那里,一声未吭,半天不语。他坐不住,慌里慌张告辞出来,给我打电话。这种事他只能说给我听,在北京找不到一个可靠的听众。
他说:“可能要坏事。首长很正派,不会为我坏规矩的。”
我安慰他道:“你只要努力过,听天由命吧,不成再等下一个机会。机会还会有的。”
听我这么一劝,他便把事情放下,专心干工作,任别人争来争去,传言满天飞,他不再去 关心。
一天上午,接替他的刘秘书打电话说,首长让他下午三点半,务必来家一趟。他忐忑不安地赶去,一进门,见总部分管干部工作的赵主任坐在客厅里,原来赵主任今天专程来登门看望老 首长。
C首长冷冷地指指沙发,示意他坐下。他搞不清老爷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紧张地坐下。老爷子眯起眼睛问:“你正师几年了?”
他答:“四年半多,快五年了。”
老爷子一拍沙发扶手,满脸不悦,道:“你怎么干的?我身边出去的,个个是将军,就你无用!”
他诺诺称是,冷汗直淌。
一旁的赵主任赶紧道歉,大声说:“首长!是我们工作疏忽,没好好考查培养,不怪小张。他很好,工作没得说,人也正派、老实!”
老爷子这才拊掌一笑道:“小赵呀,你这一说,我就不生气啦!”
一个多月后,无私胜出,被任命为总部机关一个部的副部长。他第一时间跑来,向老爷子报喜。老头得意地说:“我早知道会是这么个结果。所以呀,凡事别急。过去打仗,最怕心急。寻找到合适的战机,才是胜利的保障嘛。”
据说,C首长曾對老伴念叨:“不为别的,就为我的面子,咱也得帮小张一回。他跟我这么多年,上不去,我这张老脸往哪搁呀?”
无私获提之后,和平见到我,心里虽然还是不服气,但他并没有发牢骚讲怪话,而是深沉地说:“张无私——他是笨功夫,大智慧。”
两年很快过去,和平还是原地踏步。我都跟着着急,打电话给无私,请他帮和平想想办法。无私嘴巴不饶人,说:“一个只会写材料的人,当上将军,他有什么用呢?”又说:“李和平自认为是个人才,可是,人才,人才,才是人用的,不用你,你这才,啥也不是。”还说:“军队几十年不打仗,机关的人,整天开会、写材料,再这样下去,军人会生锈的。”
他不说帮,也不说不帮,每次都是打太极那般,绕来绕去。我相信无私一定会帮和平一次,只是需要耐心等待时机。
2012年初夏,八十多岁高龄的C首长要来龙城休息几天,无私作为主要随从陪同前来。这时候,陈大炮已经调往南方军区任职,胡政委也已到龄退休,新到任的黄政委是C首长的老部下,黄政委几番邀请,正是在无私的鼓动下,老爷子才同意离京。来龙城路上,无私就吹风说,他有个“最好的战友”,在军区机关工作,非常崇拜首长,特别想见首长一面,了却半辈子的心愿。老爷子很开心,发话说,可以找个时间安排见一下嘛。
黄政委在龙山半山腰的八一山庄隆重宴请C首长一行,这当口把李和平拉来作陪,是最好的时机。但是这种高规格的场合,和平是靠不上边的,无私便打着C首长旗号,向黄政委秘书提出要求,秘书报告黄政委后,打电话把李和平叫 来了。
谁也没有想到,酒桌上,和平急于表现自己,闹了个大洋相。刚上来几个凉菜,他就开始敬酒。他端起满满一杯茅台,足有二两,先是代表军区宣传部全体同志,向崇拜已久的C首长敬酒,豪爽地一口闷;接着代表自己八十七岁的老父亲,向C首长敬了第二杯,又是一口喝下。随即他转向黄政委,继续表演。无私劝他停一停,劝不住,结果喝完第四杯,他出溜到桌子底下,被两个战士抬了出去。
无私鼻子都气歪了。
好在酒宴的气氛没怎么受影响,C首长哈哈大笑,说:“这个李和平可真够实在的,和我年轻时一模一样。”无私却认为,首长这是替他撑脸面,因为出洋相的人是他喊来的。
临走之前,无私才打电话告诉我,他来龙城了,简单把和平的表现讲了讲。并且说,原本想三兄弟单独一聚,因为和平闹了这么一出,只能以后再找机会了。
老齐现在已被人尊称为大师,他的国画很有名,近几年又转攻油画,据传也不错。他自我标榜说,他属于“左右开弓,齐头并进”。社会上绝大多数人其实并不懂艺术,人们只看名气,某些人只要名气一大,他创作的狗屁作品,都有人大唱赞歌。我认为齐大师就属于这一类。
给上头的人送字画,自然要选名家作品。
和平委托我找一个有名的画家,为总部的刘副部长画一幅标准像。他家与刘家是邻县,两家直线距离不超过五十公里,算是很近的老乡。以前就有人提醒过他,想办法和刘攀上关系。他迟迟未动。因为他过于自信,一副舍我其谁不求人的劲头,他不想学张无私,非要找个靠山——他曾经那么瞧不起无私。
然而现在他五十四了,再不进步,就没机会了,军旅生涯该画句号了。他通过老家的县领导和刘副部长的亲弟弟搭上了关系,刘弟回话说,已给大哥打过招呼,大哥欢迎他这个老乡来北京家中做客。
对于和平来说,这是一个好信号,刘副部长权势熏天,能量惊人,他这点事,一个电话就解决了。但是去登人家的门,总不能空着两手。想来想去,决定请一位有名的画家给刘画一幅标准像,这样做不俗气,甚至显高雅,对方易于 接受。
我实在不想请老齐帮忙,可是扳着指头算来算去,本省的名画家,哪个都不好求,北京的就更不用说了,都是眼盯着钱,谁出高价给谁画。不得已,还得回头求老齐,毕竟是老关系,老兄弟,当年没有我,也没有他今天,他总得给我个面子吧?
和平不便出面,一切都交给我办。我在龙城大酒店请齐主席吃饭,从家带去珍藏了十几年的一瓶茅台,把刘副部长的几幅照片和五万元定金装在一个小箱子里。事先我问过老齐的助手小张,得知老齐当下画一幅标准尺寸的人物油画,市价不低于八十万元。我合计,看我的面子,给老齐三十万,他不画也得画。
尽管和平为这个价格惊得张大嘴巴,但还是默默接受了。他叹了口气说:“这世道,肥了这些画家。”
我笑笑说:“只要一加大反腐力度,画价就得蹭蹭往下掉,可是咱们等不起。”
和平开玩笑道:“刘副部长要是喜欢诗歌就好了,我买你一千本书送给他,才多少钱?比买个画便宜多了!”
我叹口气:“都怪我,要是一开始我不写诗而是画画,此刻就不用求人了。”
和平摇头苦笑:“你不写诗,我们就不会到一块学习,也许这辈子都不认识呢!”
几杯酒下肚,趁着齐主席高兴,我把想法说了,并且把小箱子打开,请他过目。他豪爽地说:“照片留下,钱拿回去。咱们哥们,这点事还要钱,不像话嘛!”
他坚决不收定金,这让我很是感动。
约定的两个月时间到了,我找老齐要画。他竟然说,还没开画呢,最近太忙,要给谁谁谁画,还要给谁谁谁画,都是以前应下的。腰也不好,老疼。老哥,多担待啊,再给我两个月,好 不好?
我感觉不对劲,又去问他的助手小张。小张把我拉到一旁小声说:“陶主席,别人求画,可都是把全款提前付了,或者至少付一半。您一毛钱没拿,您说齐主席先给谁画?”
我瞪眼说:“是他不收定金,不怪我啊!”
小张摇摇头说:“我给您说实话,他不收定金,就是不想给画。这您明白了吧?”
我脑袋嗡嗡地响,想起鲁迅先生说过的话,人一阔脸就变,这话用在齐大伟身上,真是再合适不过。和平躲在郊区的一个仓库写材料,我坐上车去找他,把情况一说,他脸都绿了,半天才道:“拿八十万买画,不如把这钱送出去。再说,时间也耗不起。”
他决定即刻去一趟北京。
他一路走来,直至当上正师职的宣传部长,从未给上级送过礼。而今,他只能放手一搏。
“心诚求之,虽不中亦不远矣。”登上去北京的高铁时,他就是这么想的。
三个月后,和平得到确切消息,提拔的事情定了,他将回老单位84集团军,担任军副政委。
他特意请我喝了顿酒,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他老父亲奋斗了一辈子,仅仅混到小县城工商局的小科长退休,连个局长都没当上。他就要当上将军,但现在还不敢告诉老人,怕老头一激动,心脏受不了,得慢慢给他说。他写了半辈子材料,几乎把人写死,还好,以后就不用写材料了,开会讲话要念别人写的稿子。
命令没下达之前,他要我为他保密。我连老婆都不告诉,但我得告诉无私,因为无私关心过他,因为我们仨是兄弟,让无私也分享一下他的喜悦,那是必需的。
我打通了无私的电话,并且忍不住透露说,和平专程去过刘副部长家。闻听此言,无私呆愣了许久,我以为电话断了,喂喂叫了几声,打算挂掉重拨。这时,他才语气沉重地说:“他这是在弹药库玩火,弄不好给炸飞,都不知怎么死的。”
我给吓得一激灵。
无私此时已经获悉刘副部长出事的消息,只是不便与我明说。当然我也猜到了七八分。他不满地嘟囔道:“陶鲁,你为什么不制止他?”
我难以作答,沉默着。
最后他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能不能躲得过,就看他运气了。”
不久,刘出事的消息传开。和平的任职命令最终没能下达,他被刘案给卷了进去。
他去刘家走动,带去一个皮箱,内装一百万元。他并没有傻到在箱子里面留简历和电话,开始刘也没有交代他,这点钱在刘眼里,也许真不算啥,懒得说。办案人员偶然调看刘家大门外马路边的一个公共监控探头,寻找线索,其中有一个中年男子下了出租,提着一个皮箱进了刘家大门,恰恰专案组里面有一个从龙城调来帮助工作的人,这个人脱口而出:“呀!这不是李部 长嘛。”
他就这样暴露了。
因为没能帮他弄到画,才造成后来他铤而走险去送钱,我为此感到愧疚。如果仅仅是送一幅画,应该不算是多大问题吧?老齐又不是徐悲鸿张大千,他那破画算个屁?
后来才搞清楚,李和平提升,与送钱无关,姓刘的根本没为他给军区打招呼,提拔他,完全是军区党委的意见,他当宣传部长七八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只要没有大毛病,组织上一定会认真考虑的。他还是太急了,战机没寻好,应该再坚持最后五分钟。说到底,最可靠的依靠是组织,而不是某个人,组织可能帮不了你,但是组织绝对不会害你。
身陷囹圄的李和平,得知这么个结果,一定会悔青肠子的。
转过年来,我去北京领一个诗歌奖,与无私小聚了一次。他的司机开车送我们去吃饭,离老远他就让司机停车,我们下车,车子掉头开走,我们步行走过去。他是怕被人拍到军车牌号。
这条街上有几家特别高档的餐饮,全北京都有名,我以前来,无私经常在这里招待我。如今那几家名店是不敢去了,他在这附近找了个路边小店,我们钻进一个小包间,要了四菜一汤。他自带了一瓶茅台。在这种小饭馆喝茅台显得很不协调。
我们边喝边聊,话题绕不开时下轰轰烈烈进行的反腐。无私消息多,对这个很敏感,他说得多,我说得少,基本都是听他讲。他嘴里一套一套的,真应了那句话:官越大,水平越高。他说:这回可是动真格的,不像以前那样走走过场。做官的黄金时代过去了,春江水暖鸭先知,我身边不少人都开始收手。有道是“明者见危于无形,智者见祸于未萌”,《道德经》里还说,“飓风过岗,伏草惟存”,都是这么个道理。小心点没错。但话又说回来,中央也真该好好抓抓了,不抓真要完蛋了……
我隐隐为他担心,端起酒杯祝他平安顺利,每天都能睡个安稳觉。他听出我话里的意思,轻拍着胸脯说,我不怕,说出来你不信,我家里一百万都拿不出来。我既没收过,也没送过。都说升官要花钱,我当上将军,一路走来,没花一分钱。如果要树一个不买官的典型,我觉得我够格。这么些年,C首长老是送我东西,从茶叶、土特产,到酒,我都记在小本子上,而首长家,我只送过五斤红枣,十斤小米——那年回安徽,从老家带来的,首长就很不高兴,说咱们之间,不搞庸俗那一套。以后再回老家,我一根草叶都不敢带了。
我相信无私说的都是真话。
无私又说:“很多人都是被钱害了,就像李和平,敢送錢,说明家里钱多。”
我摇头道:“他也没钱,他送的一百万,有二十万是借小舅子的。这个我可以做证。”
无私不信:“他当了七八年部长,能没钱?宣传部虽然说是清水衙门,我听说经费也不少的,管着好几个直属单位,每年这费那费的,几千万总有吧?他当部长,能不捞一点?”
我郑重地说:“他真没捞。他送的那点钱,是他家全部的存款。这个我敢保证。”
闻听此言,他默然许久,道:“李和平他一辈子不可谓不卖力,不可谓不努力,不可谓不尽心,不可谓不干净。可是他干的事,基本就是形式主义战车上的一颗螺丝钉。”
我点点头。
话题随之转到我身上,他说:“人这一辈子,能干自己最喜欢的事,就是幸福,比如你。世上什么最珍贵?我认为,是自由。陶鲁,你多自由,想睡懒觉就睡,想骂谁就骂谁,想写就写,想不上班就在家待着,每天不用看谁脸色,不用猜别人的意图。说实话,我不羡慕那些中将上将,我羡慕你。”
他说的是真话,我能感觉出来,他不是讽刺我,他是真心羡慕我。我一个名气不大的诗人,能得到一个将军的羡慕,说明自己这一生,路没走错。
大约半年之后,李和平的事情有了结果,因为问题并不太严重,他没有被刑事处理,而是做了组织和行政处理:开除党籍,正师降为副师,安排退休。
这已经算是很好的结局了。
我去他家看望他,他闭门不见。第二次去,还是不见。第三次去,仍是不见。给他打了无数次电话,就是不接。他爱人说,老李精神状态不大好,老是嘟囔一句话:那么多人没事,为什么偏偏是我?他不想见任何人,你们的心意领了,以后请不要打扰他了。
我不觉悲从中来,潸然泪下。
后来就听说龙山公园里,经常有一个穿迷彩服的中年人,在那儿哼唱军歌,别人问他话,他一概不理。
那天下午,我在龙山公园半山腰徘徊了两个多小时,从不远处的松树林里,传来断续的军歌声。李和平把我所知道的军歌都唱了一遍,有的唱了好几遍,比如《战友之歌》。
听着他沙哑的歌声,我的心感到刺痛。我很想上前,同他一起歌唱。
年轻时我们风华正茂,那时唱这支《战友之歌》,浑身是劲。数十年来,一些无聊的事情,耗费了人们太多的精力。军营变成了官场,人人都被职务、金钱这两只狗追得魂都掉了。如今年华老去,现在来唱,徒添悲凉。
如果大家都少一点功名心,这世界才会更精彩。
那天下午,我几次鼓起勇气,想上前去,同李和平一起歌唱,然而最终迈不开脚步。太阳落山时,我踽踽下山去了。
年底,张无私以军改后新成立的某部正军职副司令的名义,来龙城参加一个会议。一天下午,我闯进他开会的地方,强行把他拽出来,拉他前往龙山公园。我们迎风上山,刚下过一场中雪,山上游人并不多。走着走着,就听到半山腰的一片树林里,传出一个人的歌声。我停下脚,无私狐疑地望我一眼,渐渐被那歌声吸引。
他听出来了,是李和平。
这时,李和平又在唱《战友之歌》。他的歌声感染了我,也感染了无私。我们迟疑片刻,然后大步走向那片小树林,来到一个高处,我们看到李和平一身迷彩服,正动情地引颈高歌。
大约二十年前,我们曾经相约,兄弟仨到龙城相聚。这是分别二十多年后,我们第一次聚到一块,没想到,是在这样的场合,以这样的方式相聚……我的心里暖暖的,我看到无私眼里闪着泪光……
我和无私随着和平,大声唱起来——
战友战友亲如兄弟,
革命把我们召唤在一起,
你来自边疆,
他来自内地,
我们都是人民的子弟……
和平望见高处的我们,略显无神的眼睛,忽然间变得明亮起来。
我們唱呀,唱呀,到后来,都禁不住流下了眼泪,感到热血沸腾。我想,太久不打仗,本该单纯的军人都变复杂了。我虽然早已不是军人,但我还是想说:让我们出征吧……
让我们仗剑出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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