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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插曲(短篇)

时间:2023/11/9 作者: 十月 热度: 13267
国生

  登机前,她给他发消息,她打车就可以了。他没有回复,于是她知道他还是要来接她。凌晨两点,晚点了两个小时的航班终于落地,取行李、找停车场又花了半个多小时。他下车接过她的箱子,塞进后备厢,问她累不累。他用略带责备的语气说,早知道晚点这么久,就别折腾着今天回来了。事实上她觉得这根本不算什么,只是让他等到这么晚,有些过意不去。上车后,他问她的行程安排。她导演的电影已经杀青,回上海待上一个星期,再飞去北京盯后期,如果顺利,年底就能上映——这些是早已在微信上说过的事情。有一会儿他们没说话,她扭过头对着窗外,暗自感受着空荡荡的高架桥、熄了灯的摩天大楼,以及从窗缝中涌进来的湿润、微凉的夜风。这些铺面而来的熟悉感让她振奋了一会儿。

  第二天早上化妆的时候,她觉得自己还没有真正醒来。她能感受到怦怦作响的心跳,双手微微颤抖,几乎难以将脸上的粉底液抹匀。一种隐隐作祟的恶心感鲠在喉咙中。这是她过去三个月中每天都在经受的生理反应。他已经换好衣服,倚在客厅的门框上,低头看手机,屏幕映亮了他的黑眼圈。他看起来比她还要疲惫。就在几个小时前,他们在黑暗中躺着,他低声问她有没有睡着。她说没有。接着他们的身体慢慢苏醒,向彼此靠过去,无声地表达自己的需求。但她睡不着的原因不是这个,至少不仅仅因为这个。她在冥想。想着沙发上那个脏兮兮的鲸鱼抱枕、厨房里用了三年的豆浆机,以及他坚持要买、却只用过一次的戴森吸尘器。是这些东西填满了她的脑子。

  现在,有一个瞬间,她认定他因睡眠不足而迁怒于她——他通常面无表情,很少展露情绪,但她总能敏锐地捕捉到其中负面的那种。她放弃理顺后脑勺那撮翘起来的头发,去卧室抓起包包,准备出发。他转身进了卫生间,出来时,问她西服是不是小了。

  她看着他那副模样——肩线紧绷着,勒出明显的三角肌轮廓;裤子贴着大腿,像条紧身的九分裤,却说这大小还可以。他问是不是真话。她点点头,还是没把实话说出口。他过去是个篮球运动员,退役几年后,难免有些发福,曾经清晰可见的腹肌与胸肌被薄薄的脂肪层覆盖,只剩下隐约的轮廓;脸颊与喉结那些清晰锐利的线条也消失了,变成了更为平滑的过渡。她倒没有过于在乎这些,只是偶尔会想起刚认识时,他那充满力量感的喉结上下滚动。

  伴郎服是婚礼筹办人负责的事情,婚期临近了才通知他去量尺寸。当时他在北京出差,和客户开着旷日持久的会,于是把印象中的尺寸报过去,让裁缝赶工。做出来上身一试,确实有点小,却也来不及拿去让裁缝再改改。除了这个,婚礼筹办人还漏订了不少东西——几把伴郎的胸花、走红毯时要用到的玫瑰花瓣……他主动去买好了,这会儿放在客厅的纸箱里,说好婚礼时带过去。

  “连这个都能忘。”他抱怨道。

  “可能太忙了吧。”她说。

  “毕竟是婚礼啊。”他抱起箱子,侧身等她开门,“而且这是他的工作。”

  “不靠谱呗。”她应和了一句。

  他“嗯”了一声。出门后,他又略带犹疑地说:“应该都带了吧。还有一些东西在后备厢。”

  经过一早上的暴晒,街边发育到一半的梧桐树叶倒挂在枝头上。恍惚问,她觉得这简直是一个夏天的早晨。这才四月份。进了车厢,那种感觉更强烈了,她能肯定背上出汗了,一层密密的汗珠。尽管她只穿着一件薄薄的针织毛衣。等他发动车子,她拧开空调,将副驾驶的风口对准自己。

  “这么热?”他说。

  “你不热吗?”

  “不热。”他没有立刻出发。

  “不走吗?”

  “我想想还有没有什么漏下的。”

  但他看上去只是在发呆,仿佛想再坐一坐,等待某个时刻。

  她不打算问他,更不打算催他。这是一种对他信任的表示。她和他并肩坐着,不远处的黄灯闪烁几下后,变成了绿色。要去上班的人穿过拥挤的马路。他终于启动车子,动作依然透着某种迟疑——然后她就知道了,这场婚礼让他想起了去世的妻子。他也明白她會猜到,但他们把这点掩饰在天气、衣服和种种不必要的小动作中。

  “走了。”他说。

  阳光过于刺眼,她从工具箱中翻出墨镜,用擦镜布仔细清除了灰尘与指纹后,探身过去给他戴上。这是他前年生日时,她送的生日礼物,这会儿包裹着镜腿的棕色皮革已稍有磨损。随着年纪增长,她越来越倾向于关系中这些实用、能用肉眼分辨的部分。他曾有过婚姻生活,更是这样。他说一段关系中最好的部分,就是两个人蓬头垢面,在家里宅着。这意味着他不喜欢造作的浪漫,对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不感兴趣。

  驶上高架后,车厢内终于凉快了一些。她没把墨镜带出来,只好拉下了遮阳板。她在小镜子里看到了自己,脸上泛着油光,白得极不协调。她还用着以前的粉底液,忘了自己已在内蒙古的沙漠中待了三个月。她每天穿着冲锋衣牛仔裤沙漠靴,忙着和管钱的制片人吵架,高纬度的阳光把她的脸晒黑了两个色号,还附赠了两坨不深不浅的高原红。她抽出一张纸巾擦脸,妆感削弱了一些,但那种黑中透红的肤色并没有更好看。

  “怎么了?”他问。

  “没事儿。”她用一种故作轻松的口吻说,“光线有些强,不过一会儿就到了。”她继续擦着脸,肤色越来越难看,细纹也露了出来。她忽然泄气地想到了那个身材高大的制片人,他总用那种讨厌的口吻说,你就是太紧张了,你放松快点。好像他多理解她似的。

  他只是想偷偷懒。她这么想。

  她第一部在市场上溅起了水花的电影,已经是三年前上映的。那是她的起步。眼下这部戏,才是对她事业的真正考验。她没法儿不紧张,常常抓着那些突然的灵感,临场修改布景和台词;对演员的表演也永不满足,总是坚持拍到光变得没法儿拍了、所有人都怨声载道才不得不停下。越是这样,人和人之间加的关系越是麻烦。拍到一半时,她落后于进度,预算也短缺了一些,不少人等着看她的好戏。

  他不知道这些。每次和他在微信上聊天,她只会说一些笼统的、简化过的事实或者感觉。比如:拍了一天沙漠戏,真无聊;顺利收工,去吃大餐。有时候她会加上一句“好累啊”,然后等着他的安慰。他会说,再坚持一下啊,宝贝。或者说,工作就是这样。她发个非常受用的表情。任务完成。她无意说太多,那会显示出她身上的强大、复杂与模糊的一面,无论如何,这不好理解,也不令人舒服。

  他是那种男人,敏感,坦率,较真,但不喜欢复杂的处事方法。这与他曾打过篮球有关。他状态最好时,打江苏省省队的前锋,和全队一块儿去欧洲和美国打邀请赛。姑娘们在场边高声呼喊他的名字,他却从来不会回一下头。手艺人,只要你技术到位就行——这是他的说法。手艺之外的努力、迂回的处事方法,肯定带有谄媚和贪婪的成分。

  于是,连同她怀孕的事实,她也一并隐瞒了起来,打算拍完电影再去处理和解释。

  她是进组之后才发现自己怀孕的,起先还心存侥幸,觉得有可能是杂牌的验孕棒不准,毕竟是从镇上的小诊所买的。等两种网购的验孕棒到了,也显示了双红杠时,她才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她埋怨了自己两天,得有多愚蠢的女人才能答应安全期时不用套。但那会儿,她没法儿跟谁讨论或者倾诉这个,唯一能依赖的只有百度:少食多餐,拒绝油腻,每天吃大把的B族维生素;她甚至在长袖的防晒衣下,戴上一条配色丑陋的孕吐手环。

  她成功了,怀孕没有影响到她的工作。

  那会儿正是早高峰,有一段高架路严重拥堵。他用指尖轻轻敲击着方向盘,无声地忍耐着。

  “时间还早。”她宽慰他说。

  “最怕堵车。”他说。

  她看了一眼导航软件,红色的拥堵路段并不长,没过多久,车流又重新动了起来,虽然只是缓缓前行,但好歹两人心中停滞不前的焦虑被消解掉一些。

  “婚礼真麻烦啊。”她感叹道。

  她向来朋友不多,没什么婚礼可参加。外出念大学加上留学那些年,索性亲戚的婚礼也不参加了。所以当他在电话中表示希望她陪他参加婚礼时,她心里咯噔一下,仿佛被打了一记闷棍。但她答应了他,还说时间刚刚好——听上去毫不迟疑。隔两天,新娘亲自给她打电话,喜气洋洋的语气让她烦躁不已。

  “幸好今天天气不错。”他说,“要是下雨……”

  “默默领个证就好啦。”她打趣地说。

  他看了她一眼,这一瞥让她知道:他不觉得这句俏皮话有意思。

  他说起了婚礼场地。在新华路上,沿着一侧小径往里走几分钟,有一幢民国时期的花园别墅,平时是一处私人会所,一对高耸的黑色铸铁大门常年紧闭。他说他去过一次(她猜是请客户吃饭),植被环绕,种满了大叶伞。

  “大叶伞确实很美啊。”他用一种她理应知道的语气说。

  “哪种?”她问。

  “不记得了?”他疑惑地看看她,“很久以前,你还送过我一盆呢。”

  她知道他喜欢植物,这个没错。最初认识的时候,他给她看过不少照片,他那热带雨林一般的房间。但她对这事儿毫无印象了。这会儿她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心里却有些自责。他是她的初恋,邂逅于她的大学时期。那是十年前——他是篮球明星一般的人物,而她只是导演系的学生,幻想着日后能拍出《英国病人》那样的凄美爱情故事。关于在一起的那两个星期,她只记得几次海边散步,几次旅馆中青涩的性爱……至于植物,她只能想起他提议去植物园约会。他不喜欢商业区,吃饭、看电影都太俗了,何况根本没有好看的电影。于是她高高兴兴地答应了,事实上她很害怕那些随着水源滋长的硕大的蚊虫。他们坐在草地上野餐,他将长长的手脚伸展开,闭着眼睛,阳光倾洒在他年轻锐利的脸上,没有一丝阴影。她照着他的样子,仰面伸直双腿,反手撑在草地上。心意联结。她只记得这个。

  “是室外婚礼?”她突然问。

  “是的。”

  “噢,还好我穿了平底鞋。”

  她突然想到,新娘会不会穿着一双精致漂亮的细高跟——这很有可能,她的身高比新郎足足矮了三十厘米。她仿佛已经看见新娘一脚踏进了春日松软的泥土里,接着小小的身体歪倒,跌进父亲的怀中。

  他们在江苏路的出口下了高架,又开了十分钟,终于抵达了婚礼地点。他们原先打算把车子停在马路边,却因为一棵梧桐树的阻挡,怎么也停不进那个看上去完全足够的空位,只好把车子开进附近一幢大厦的地下停车场,又花了十分钟走回去。

  他们穿过别墅一楼的大厅,从后门出去就是举办典礼的花园。那确实是一个很适宜的婚礼场地,一圈浓密的香樟从围墙外伸进来,形成天然的屏障,花圃里的月季和黄玫瑰正是盛放的时节。椅子沿着草坪伸展的方向摆开,中间通道的尽头就是花环映衬下的典礼台。

  离仪式开始还有一小时,新人正在楼上房间里做最后的准备。宾客还没到齐,各自举着饮料,三三两两地站着聊天。其他几个伴郎占据了花园西北角落的位置。包括新郎在内,他们都是当初一起打篮球的队友,用他的话来说,是征战沙场的战友。她跟着他走过去,寒暄了几句,其中一个人继续说着路上的交通事故,听了好一会儿,她才弄明白那只是他看到的一场事故。早上的恶心感加剧了,这让她觉得自己是一块即将融化的黄油。好不容易等那个故事结束,趁着沉默的当儿,她说她想去买咖啡喝,问他们有没有人要来一杯。

  只有他要了一杯拿铁。

  “要我陪你去吗?”他问。

  “不用,你们聊。”她冲他笑笑。

  逆着他们来时的方向走,在红绿灯拐一个弯,就有一家星巴克。她曾对这一片街道相当熟悉。从美国留学回来后,她先是在一家位于华山路的制作公司待过一年,积累起足够单干的资源后,就在法华镇路找到一处老洋房,租下一楼,兼做工作室和住处。留学的那些年,她背负着不轻的经济压力,所以从未真正享受过在美国的生活。因此当她在上海实现了一定程度的经济自由后,她在潜意识中,将这种放松视为上海相对于洛杉矶的优势,狭窄的新华路比那些宽阔单调的乡村公路有意思得多,番禺路两边沸腾的人声也更能给她安全感。

  那几年,除了一两个暧昧对象,她始终保持着单身,对他的渴望时不时地涌现出来,但已在心底将他视为一场值得怀念的美梦,一个不可能实现的理想。她再次联系上他时(她给他废弃的人人网账号上留下的手机号码发了短信),他刚刚结婚。这没什么。吃几次便饭不要紧。她幻想过:有一天,他会和妻子分开,那会儿他们也许还有可能。但这只是幻想。最要命的是,他结婚不到半年的妻子,查出了癌症晚期。这是他喝醉后,在微信上告诉她的。有几个瞬间,她觉得自己是个巫婆,好像他妻子的疾病是她诅咒出来的。可那几个瞬间过去,她不能不承認,她那些幻想更实际了一些。

  她不再主动打扰,但那些联系没有被斩断。他时不时进出一些强烈的需求——她正是那棵能随手抓住的稻草。那些吻不算什么,她这么想,只是对一个可怜男人的慰藉而已。干净的吻,帮他挺一挺。在他妻子去世后,那些需求却没有消失,反而变得更加猛烈。他被那些重压折磨得不成人形,而她巴不得去承担一半。但他却不再提及他的妻子,一次也没说过那件事真正发生时,他是什么感受。

  有时他喝醉了,在她身上起伏,那玩意儿会突然软下来,他退出,陷入一种崩溃的状态。他说你走吧,我不行了。她不走。于是他大哭,她也哭。第二天早上,他被洒到床上的阳光叫醒,在沉重的宿醉中起床,又回到那种封闭的,看上去几乎有些迟钝的状态中去。

  “我们不能继续下去了,这对你不公平。”他说过这样的话。

  “我愿意,别无所求。”每一次她都是这么回答的。

  她对他没有那种非在一起不可的需求,他也不用考虑未来的事情——她想让他相信这个。这样他就不必自责于对妻子的背叛,也不必焦虑于对她的责任。当然,她从没说过这些想法。她只是心无旁骛地抓住了他生活中的一丝缝隙,一点点地靠近他,最终搬去了他毗邻大公园的郊区小区。

  她经过一家面包店,队伍从店内排出来,沿着街道又延伸了几十米。两个店员正动作娴熟地把食物包进纸袋。一阵风吹来,路边的梧桐微微抖动了一阵,桐絮密密地飘了下来。她站定,狠狠地打了一个喷嚏,接着那种困倦与恶心感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感到一阵久违的轻松。她忽然想到他。想到他和朋友们在一起也会更轻松一些。

  她至今认不全他那些朋友,无法把名字和每一张脸对应起来。一直到他们在一起的第三年,他才偶尔带她去他的社交场合。哪怕这样,他也只是介绍她的名字。朋友们友好地招呼她,她回以热情的笑容,至于那些暧昧的玩笑,他充耳不闻,她也只好装作没听到。

  她一直都知道,他在朋友面前呈现出的状态,更为丰富与真实。有几次,她去衡山路或者复兴路上的酒吧接喝醉了的他回家,在各个快打烊的小店里,一群三十岁的男人红着眼睛,一根根香烟被接连点燃,偶尔蹦出来的几句话,都是对世道的抱怨。有一回,今天的这位新娘也在,她柔声的劝告被男朋友的一句“你不懂”给挡了回去。新娘说,“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这话是单独说给她听的,为了消解两个不算熟悉的女孩独处时的尴尬。但她并不想讨论什么。他们曾在非常年轻的时候,共同经历了属于他们的巅峰——来得轻易的金钱、投怀送抱的女孩子。因此当那些事物像流沙一般,从手掌心溜走时,也更能明白那对彼此意味着什么——这些不难理解,但曾让她真正心有芥蒂的是,他从来不会把这一面展现给她。

  他需要时间和空间,其实她清楚这点。可他是一个那么固执的人,身上有些事情永远无法改变。但这难道不是好事么?一个不变的人总比一个善变的人要好。她这么安慰自己。就像他妻子去世后的这么多年里,他逢年过节都会去苏州探望岳父母。起先她以为这是责任感使然——这点确实,他认为自己有义务去照顾那对失去了独生女儿的老夫妻,于是每次节前,她都会主动提起,甚至专门帮他挑选礼物。适合中老年人的保健品、昂贵的按摩器具,她在这事儿上花钱,比花在自己父母身上还要合得。每次他从苏州回来,都会陷入一阵情绪的低潮。她以为他并不那么想去那个地方,几个人的回忆总比一个人的怀念,要来得触目惊心。于是她为他准备更可口的饭菜,表现出一种远超实际的对他的爱意与需求。直到有一次,看着准备了一顿过于丰盛的晚餐的她,他说:“你不必这样。”他用力控制住了脸上的表情。

  “啊,我知道了。”她低声、快速地说。她撤掉几样菜,说留着明天吃,努力让桌上看着只是一顿普通的家常菜。她突然明白,情况根本是相反的——他想去,有一种强烈地想和岳父母待在一起的欲望,那些失落,是对于他去世的妻子的,也是他不得不从共同的缅怀中离开时所产生的。

  她的嘴巴里再也没有出现过苏州这个地名,也在他回来时,假装注意不到那些过分浓郁的情绪。她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那种渴望充分占据他的冲动慢慢远去。她开始允许这些事物隔在他们中间,甚至认为这是一种更稳固的平衡。排在星巴克点餐队伍中时,她想到这个。前面排着一对情侣,女孩闪烁着长得离谱的假睫毛,在几种星冰乐中犹豫不决,店员下单后又更换了口味。这会儿她却没有丝毫不耐烦。她想,那些东西转化成了更生活化、更实际的元素,变成他六个月更新一次的高支棉内衣裤、适合他油性皮肤的男士护肤品以及固定、彼此默契的作息时问。同样,那种需要对方身体的迫切感也消失了,成了一种潜伏在黑暗中,偶然才冒出头的隐秘的火花。

  她这样想着,拿着两杯封了口的拿铁往回走,几百米之外的他离她更远了——那是一个突然陌生起来的男人,身材高大,笑声爽朗,他平整英俊的脸庞,几乎可以冒充刚毕业的男孩子。会有年轻女孩不停地打量他,她猜,甚至上前搭讪——就像她多年前一直幻想的那样:有一天他们突然在街上遇见,他已经不认识她了,她会找个借口,一脸轻松地去找他说话。

  事实上,没有女孩跟他搭讪,他甚至不在那个阳光灿烂、装饰典雅的花园中。她端着咖啡,找了好一会儿,才在二楼的一问小会客室中,看到正在打电话的他。

  “这事儿确实有困难,其他几个平台挖墙脚太厉害了……”他说,语气中夹杂着不满和不情愿的耐心。话说到一半,他沉默下来,她听到一阵模糊的闷响从听筒中传来,他时不时点着头,间或轻轻地“嗯”一声,表示正在听对方说话。

  “知道了,我会处理好的。”他说。

  挂掉电话后,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她往里走了一步,他回头看见了她,脸上厌烦的表情还没来得及收拢。他在一家短视频公司里做商务经理,负责有广告定制需求的客户。几个月前他就说起过,竞品的影响力越来越大,他手里的客户正在流失。她想要再次提醒他,首先他要注意自己面对客户时生疏的态度,要扩大自己的交际面,必要时,一些法律擦边球的手段也可以采取——如果他真想做好手头的工作的话。

  她跟他委婉地提過这些,他当然没有接受。

  “到处都找不到你。”她说。

  “热死了。”他心不在焉地说。他那件不太合身的外套脱在一边,白衬衣倒正合适,紧贴着他身体的线条,下摆扎进裤子里。她把咖啡递给他。他走到沙发边坐下。

  “我有几个朋友要投广告。”她还是没忍住。她说的是以前拍广告时积累下的一些资源,那些客户喜欢她完美主义的倾向,有一些发展成了朋友。

  他盯着手机,摇了摇头。她明知他会拒绝。

  她走过去,坐在他身边,看着他打开了《神庙逃亡》,一款几年前流行的跑酷游戏。

  她已经有两年多没见他玩这个。他们刚在一起时,他曾痴迷于这个游戏。她也玩过一阵子,但玩得很糟糕,一旦人物踏上跑道,肾上腺素立刻飙升,手指完全不听大脑的指挥。他总是关掉游戏自带的背景音乐——他不喜欢那些沉闷的鼓点和机械感极重的动作配音,转而配上一首存在手机中的钢琴曲。他的拇指灵活地在屏幕上滑动,角色在轻灵舒缓的钢琴声中上下跳跃、躲避危险,那些激烈的动作意外地优雅起来,像一支技艺纯熟的舞蹈。她问过他喜欢这游戏的原因,他反问她,怎么什么事情都要有原因。而后,又像是郑重思考了她的问题,告诉她,大概是因为这游戏中的人物死了之后,能立刻复活,没有关卡和尽头,可以一次次重来。

  他躺了下来,双腿跷在沙发扶手上,头枕着她的大腿。这是他们以前宅在家里常有的姿势。有时他一躺就是一小时,直到把她的大腿压麻了,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她才借口要喝水或者上厕所,起身缓解一下。这会儿,她把手搭在他的头发上,柔软的自然卷微微泛着棕色,她轻轻地揉了揉,像是抚摩一只温驯的蜷缩在身边的狮子,而他正理所当然地享受着。他身上还保留了一种强烈的男孩气质,温暖又脆弱,急需她的关注——却又不能过分关注,否则会让他感到不自在。

  “嗯,真的挺难听。”她说。

  “什么?”

  “这背景音乐。”她盯着他的手机屏幕。她以为他会关掉这个音乐,打开那首曲子,但他没有这么做。她只是想到:在这样一个空旷的房间,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洒在地板上,非常适合钢琴的音符回旋跳跃。

  她偷偷用音乐软件的识别功能查过,那曲子是肖邦降E大调夜曲第二首,作品第九号,鲁宾斯坦的版本。他不知道——她没有说过,以前无数个不在他身边的白天和晚上,那些漫长的航班与火车上,异乡的酒店房间里,她都在这首曲子的陪伴下,想象他在游戏中一次次地复活,他聆听这首曲子时不加节制的忧伤,进入睡眠。她曾听着这曲子从上海坐高铁到北京,真是令人舒服啊,风吹过华北平原上一望无际的麦浪,山东境内的风车在荒芜的山顶上转了一圈又一圈,那片波光粼粼的天空,被水洗过的蓝色与白色……她不知道是什么让她流下了眼泪。于是她觉得自己体会到了他的感受一种宁静的、正在缓缓凝固的孤独。在这种相同的感受中,她终于将他变成了一个随身携带的符号。

  她甚至在一个关于告别的微电影中,选用了开头的一段作为配乐。那是一对恋人在九十年代的夏夜告别的场景,女孩为了前途选择离开——她以前拍过很多纯爱的短片,使她获得了一些关注。她合作多年的编剧兼好朋友,是一个颇有品位的男同性恋,认为这配乐听上去有些老气,她却坚持了下来。

  他也看过那个短片,听到这曲子时,似乎不知道她是从他的手机里听来的,惊讶于她的选择。他告诉她,他的妻子曾是一位钢琴老师,喜欢舒曼胜过肖邦,但从住院开始,她只听肖邦,最喜欢的就是他的降E大调夜曲。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他是因为从她的短片里听到了这首曲子,才第一次提起了他的妻子。

  他一开口,她就知道他的妻子已经占据了制高点——他说他们结婚,完全是他的运气,此生只有这一个女孩让他这么想。他回忆起她去世前的那些时光,她被疼痛折磨得不成人形。身体好一点的日子,他就扶着她,慢慢挪到走廊尽头,那里有一扇巨大的落地窗。下午三点的阳光照过来,他的妻子就对着外面发愣,注意力一直被不同的东西吸引——那些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的树梢、几只从楼下的平台猛然起飞的鸽子他妻子挤出那种令人心碎的笑容,告诉他,后悔以前没有好好地看过这些。有时他忍不住,在妻子面前落泪,她会因此发怒,嘶哑的嗓子里进出几个干瘪的音节。有什么好哭的。她用干枯坚硬的胳膊砸他的头。更多时候,她会用瘦到只剩几根骨头的双手,捧起他健康的脸颊,柔声安慰他都会过去。接着她会紧张起来,一副坐立不安的神情。他问她怎么了,她告诉他,像是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你要答应我,以后你得找个对你好的。

  他甚至无法对妻子的要求说个“不”字。

  她知道这是他在漫长的追忆中打磨出的一个形象,但难免还是会感到一丝嫉妒。这嫉妒又让她自我感觉非常不好,于是变本加厉地去追问,以大量地占有他的回忆,来证明自己并不真的那么小器——渐渐这变成了一种苦涩的欣慰,这是他开始真正信任她的表现。尽管这信任伴随着代价——她不得不忍受他一次次沉溺在那些被反复咀嚼的悲伤之中。有一次,他又喝醉了,跪在她面前,说自己要忏悔。他告诉她,在结婚前,他的妻子曾怀过一次孕,但那会儿他还没有做好要與她永远在一起的决定,不想要这个孩子。她没说什么,甚至不打算问清楚,就顺从地去把孩子打掉——他说他是看到她从手术室里出来时那张面无血色的脸,才真正爱上了这个女人。

  他的结论是:这是个报应,是那个不曾出世的孩子在谴责他们,但这报应应该落在他的头上。

  “估计快开始了。”她喝了几口咖啡。

  等他停下手中的游戏,她把他的头挪开,起身走到窗口,撩起百叶窗的扇叶,朝外看了一眼,宾客们陆续入座,几个孩子绕着场地追跑。她出神地盯了一会儿,突然感到一阵令她颤抖的冲动,就像心脏被用力地攥了一把,又缓缓松开——她可以假装不经意地回头,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轻描淡写地说出自己怀孕的事实。她甚至打算观察他的表情,起先当然是惊讶,那之后呢?是忧虑还是喜悦?他会不会使劲克制住真实的反应?

  她回过头,他正在起身,见她没有要走的意思,疑惑地看了看她。她立刻换了一个姿势—从倚靠着窗台换成站定、要走的姿势。“天气真好啊,哪儿都不想去了。”她说。

  “那就留下来。”他穿上了外套。

  下楼时,他把手机塞给了她,“帮我拿一下,衣服太紧了。”

  她选了倒数第二排的空位坐下来,四周逡巡一圈,他和其他伴郎会合了,准备上典礼台,站在新郎的背后;新娘和自己的父亲正站在大厅的门边,那个头发花白的男人正温柔地跟女儿说着什么,新娘化着浓妆,脸上婴儿肥没有了,线条明艳成熟,这会儿抬着头看着父亲,不时地微笑着。

  她和新娘从来都算不上朋友,少数几次见面都极为短暂,话题止于寒暄。只有那一回,她俩都接不走男朋友,于是坐到酒吧门口的长凳上抽烟,沉默半天,女孩说:“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她敷衍地回答,男人都有些幼稚。她发现,这句话让女孩获得了一种深深的认同感,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般,劈头盖脸地历数遇到的问题——那种幼稚真是难以忍受,在一起之后就再也不把女朋友当回事儿,每天都因为这些在吵架……说到最后,女孩坚定地告诉她,他们迟早会分手的。这个过程中,她意识到有一种诉说的冲动同样在她的胸口打转,仿佛被女孩传染了。但她始终还是忍住了,小心翼翼地挑选用词,没有透露太多。

  她能說什么呢?他们也有问题?可那些都不能算是吵架。那只是他单方面的一次次崩溃。每次崩溃时,都让她赶紧走。有时他会耐心地说,这样对她不好,更多时候,他会借着酒劲让她滚蛋。有一次,他反过来问她,明明知道他不爱她,也没有未来,为什么还要在他身边待着。她说是为了他能好起来。他仿佛终于找到了她的弱点,反问她,“你难道不知道吗?你走了我才能真正地好起来。”

  是这句话击中了她,让她在长时间的拉锯后,立刻收拾了她那个肉粉色的小行李箱,离开了那套位于十七楼的公寓。那是冬天,电梯门打开的时候,寒意扑面而来,她想到了“牺牲”,她不乏悲壮地想,这就是爱。其实她哪儿也没去,漫无目的地在小区边上的几条马路上游荡。过了十二点,她进了那座公园,找到一个座椅坐下。她会冻死吗?这念头闪过了她的脑海。然后她想到,离他真正爱上她,或许就差这一个晚上。

  但他又把她找回去了,不是么?甚至没等到天亮,他就下了楼,像捡起一只小猫般,用宽大的肩膀裹住她,拎回那套公寓,把她扔进了那张慢慢熟悉起来的床上。他们搂在一起,她一点也不觉得委屈,相反,一种从未体会过的幸福感降临了,那感觉甚至比当年的两个星期、多年后重新遇见的时刻更加强烈。

  他们都说过伤害别人的话,女孩、她,她们的男朋友。但那些只是一个个的小插曲。她和女孩并没有因为那个晚上的倾诉而变成朋友,也没有真正和各自的男朋友分手。现在,她坐在女孩的婚礼上,肚子里的胚胎正在发育,而那个女孩——婚礼的女主角,正挽着给了她生命的男人,走向她认为自己要共度一生的男人。两个婚礼摄影师站在不同的两个方位,镜头正对着她明亮庄重的脸——那几乎是一种郑重而沉郁的幸福。她身后跟着两个花童,似乎被太阳晃得睁不开眼睛,正凭着直觉往前走,篮子中的玫瑰花瓣胡乱地撒向两边的宾客。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喜气洋洋的笑容。

  直到新娘走上典礼台,被交到新郎的手里,她才注意到他们的脸逆着光。她看了一眼摄影师手中的机器,佳能的5D3,过得去的机器,但拍视频时的动态范围不够,按现在的角度拍摄,要么背景过爆,要么新人的脸糊成黑乎乎的一片。只要把典礼台摆到另一边就行了。她想。她脑中突然出现了一个疯狂的念头,所有人都应该停下,听她的,由这位专业导演重新安排布景和拍摄角度,修正正在发生的错误。

  手机的振动打断了她。一条微信,写着“新娘美吗?”,来自于“嘉嘉”。她放回手机,目光回到典礼台上,新郎和新娘正在交换婚戒,然后亲吻对方。新郎低下头的时候,她看见了他:正和其他人一样,注视着新人,面带微笑,神色温柔。接着,她后知后觉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他是个非常招人的男人,这点不难理解。他身上那种满不在乎与敏感交织的地带,是一个成年男人身上的孩子气。这是他身上最引人入胜的地方。而他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个。这点更致命。有时他会说起那些女人,比如饭局上初识的客户,要了他的号码,不停发带有暗示性质的短信;比如多年没见的前女友,再次为他坠入情网……他说他不喜欢主动贴上来的女孩。她听得脊背发凉,但还是努力表现出一副饶有兴致的样子,偶尔插上一两句捧哏般的话,甚至和他一起去分析那些女人的心理。

  一个长相性格都有些像他妻子的女孩。他曾这么形容“嘉嘉”。“低配版”,“一个单纯的傻女孩”,他用一种不太看得上的语气提起过,“她太直接了。”但他曾不止一次深夜接到过她的电话。他说嘉嘉在什么地方喝得烂醉,寻死觅活,她记得他说——真是可怜又可气,她记得他满脸的不耐烦。可他还是去了,出于同情——去拯救一个可怜的女孩。

  她只是说,早点回来。

  那种猛然醒悟的刺痛消失了,变成一种缓慢的、被奋力压住的钝痛,像是潜水时撞上了一块巨大的珊瑚礁。她无法从他的脸上移开眼睛,看得过久,那张逆光中的脸模糊起来,显得不真实。接着,他的目光扫过她,很快,又回到她的脸上。

  他冲她笑了笑,她也回了一个笑容。

  她用拇指的指尖轻轻划过食指的指腹,仿佛这是她与自己签订的一个契约这天黑请闭眼——睁开眼睛后,请把那些念头放在一边,对它视而不见。

  她知道这个。她早就知道。

  她又划了一次。天黑请闭眼。睁开眼睛后,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感涌上心头。

  时间接近正午,阳光刺眼,她后悔没有穿T恤外套出门,这样就可以脱掉外面的衣服。永结同心。这个词终于出现在台上的发言里。新郎和新娘吻在一起。她走神了,当然她可以解释,这是天气太热了。她脑子里想到的是以前拍过的那些与家庭有关的广告——家居产品、油漆、婴儿用品……她对演员说过很多次:回忆你和另一半在一起时那种真正快乐的感受。她让演员们在大大的客厅里逗别人的孩子、在铺着草坪的后院中给借来的金毛洗澡……把那种真正的幸福感展露出来。可她想的明明是:那种幸福就像一个样板问,都是她这样的人导演出来的——中产阶级、三口之家,多么令人向往……

  快结束的时候,她仿佛经历了一次溺水,一种由内而外的潮湿。但好歹她将自己救上了岸。她平静地看着他和别人合影,甚至还有心情想到那排整齐的牙齿真是好看。等他终于忙完,她将手机递过去,用一种微微抱怨的语气说,“可算结束了。”

  “婚礼嘛。”他说。他们站在大厅门口,等待座位的安排。他摁亮手机,看了一眼。她说起新娘母亲落泪的事情,假装没有注意到他朝她投来的一瞥。她可真擅长这个,她想。就像他曾说的那样,她是一个有心眼的女人——比他妻子有心眼多了。她面对他说起的那些前女友和爱慕者竟然毫不改色,就是最好的证明。但这远远算不上谎言,更没有什么道德性的错误——这些才是他真正在乎的部分,他想要一个好女人。

  她花了很长时间将自己变成一个好女人,不吃醋,但要适当地用撒娇表达对他的在乎;不提她蒸蒸日上的事业,以免刺伤他作为男性的自尊;对他绝对诚实,不能与异性过从甚密……她甚至为此疏远了那个共同成长、一起从广告拍到电影的编剧朋友——因为他无法理解“男同性恋”。那只是男人接近女人的一种龌龊的手段,他说。和编剧停止任何非工作性质交流的一年后,她收到了一条信息,说她正在毁了自己。她回复:你不懂。

  她知道她失去了唯一的朋友。她有意让自己的世界中只剩下他。

  她像个慢热的长跑选手一般,从这个时候才开始真正享受起余下的婚礼。午餐的食物很不错,比起她吃了三个月的剧组盒饭,简直称得上是人间珍馐。她几乎一个人喝完了那锅松茸竹笙汤。或许会有人在心里犯嘀咕,但她想,管他呢。午后在花园中闲逛的感觉也很好,鸟儿的叫声不绝于耳,尽管在草地上坐着的她,只能看到几只站在树梢上的麻雀。他的朋友们过来打招呼,她自然地说起自己的工作,嗨,拍戏才是最苦的。她欣然接受那些赞叹她工作的外行话,时不时冒出一两句大家所关心的明星秘闻,说得大伙儿瞠目结舌。是不是太轻狂了——这念头只是闪过了一瞬,很快又被那种蠢蠢欲动的说话、大笑的冲动盖了过去。

  不仅仅是今天,还有以后的很长时间,甚至她的一生,她都不会忘记这个下午。某种突然的变化发生了——她还没来得及去思考原因——她从一种持续了很多年的紧迫感中解放出来,变得放松,甚至因为对此没有心理准备,而过分地表达了出来。她注意到他一直不远不近地旁观着她,有意保持着一点距离,但她回避了假想中他对自己的评判,也没有主动去解释什么。

  等到婚礼差不多结束,他们和站在门口送客的新人告别。新娘拥抱了她,背着男人们悄悄鼓励她,你们也赶紧。她笑笑,没有回应,也没说什么俏皮话——那种想要表达的冲动正在慢慢退潮。她跟着他,默默走出大门,又在走去停车场的半途中,跟着他在一家咖啡館户外位置上坐下。他们小口小口地啜饮着咖啡,叉子上小块的蛋糕送到嘴边又放回去。事实上他们的肚子再也没有一点多余的空间,这个店里的东西也绝对说不上美味。

  “她说了什么?”他开口说了这个。

  “没什么。”她说。她注意到他用叉子一下下地戳着蛋糕,脸上挂着那种心不在焉的神情,“她让我们也赶紧的。”他抬起头看了看她,她没有退缩,注视着他那对眉弓下深邃的眼睛,“让我们赶紧结婚。”

  “我觉得他们挺幸福的。”他避开了话题。

  她听到幸福的时候,想起了蝴蝶。那些愚蠢的蝴蝶。“花蝴蝶,你慢慢飞,前面有个小树堆。”她竟然唱了出来,尽管不确定歌词是不是这么写的。她被自己逗乐了。现在,她不想去反驳他的观点,也不想附和。她告诉过数以百计的人要怎么表现幸福感,幸福早就变成了她导演过数百次的残渣。她觉得她以后可以拍拍自己的幸福,片名就叫“幸福免疫”。

  “你怎么了?”他的声音中有些许不悦。

  “什么怎么了?”她疑惑地反问。

  于是他不再追问。就像他对一切事情的态度,顺其自然,从不做无谓的努力。因为这点,这场短暂的下午茶更显得尴尬,好像他们专门找了这么个地方,只是为了各自说出几小句简单的、无法深究的对话。她假装欣赏着春日午后的阳光,但一会儿就真的入了戏:纷纷扬扬的梧桐飘絮像一场盛大又虚假的降雪,如同她要在其他季节拍冬天的场景时,用造雪机造出来的那种硕大的人工雪花。她忽然想起上一次这样坐着的情景,大概是刚毕业那几年的某一天——有一些小小的完全可以实现的目标,可以放任自己沉浸在那种单纯的进取精神与成功的喜悦之中。那是青春的最后几年。在那以后,事情变得复杂,一些现实需要被认清和接受。此刻,她甚至想到,她可以成为一个有作品的导演,但她永远也不可能成为她真正欣赏的那类大师。但这没什么,或许唯一称得上遗憾的是,她本应更早一些知道这些,对那些时光心存感激,却让它们过于轻易地溜走了。

  开车回去的路上,她没有捱过沉重的困意,靠在椅背上睡了一会儿。她做了一个纷乱的梦,粗布长袍、竹制的斗笠——这是她电影女主角的装扮。她穿过一望无垠的沙漠,走到一个干旱的车站。接着她梦见了他,正是那辆车行驶的终点。

  她说,“我做梦了。”她调整了一下坐姿,窗外闪过一根根的灯柱。

  他没有回答。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说:“我从没见过你下午的样子。”

  “哦?什么样子?”

  “说不清。”他沉吟片刻,接着费力地解释自己的想法。以前的她,总是在刻意地说话、做事,好像要把自己装进一个模子里取悦他,他始终没办法习惯这点——这是他第一次表达这样的想法,她本能地想反驳他,但马上忍住了。迫切需要讲话的是他。他说他没见过她今天下午的样子,放松、自然,甚至有些得意忘形。

  “那你觉得怎么样?”

  “我得想想。”

  他微微蹙起了眉头,这是他思考时的表情。她瞥了他一眼,却没有注意到这点。她扭过头,盯着挡风玻璃,发觉上面有一些难以辨认的水渍。她猜上海前几天下过雨。她觉得那话有些滑稽,像一个孩子发狠要去弄懂他无法理解的事情。她认定他不会真的去想,也不会真的去理解。

  “那是因为你从来没有爱过我。”她说出这句近乎指责的话。接着,她产生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问他十年前为什么离开——这问题现在听上去多少有些可笑。难道不是他先说爱她的么?那是十年前一个暮春傍晚匆匆的表白——在她的回忆中渐渐被打磨得发亮——那具有侵略性质的注视,用目不转睛来表示自信与笃定。他永远不会知道,真正迷住她的,不是那句表白本身,而是他那副命令式的语气,以及这语气后被压住的紧张。于是她像是一架被启动的机器,将全部的身心奉献了出去,坚信属于她的时代、她真正的人生从那时开始了。

  “那你爱过我吗?”他扭过头,直视着她的眼睛。

  这又是一个暮春的傍晚,过早到来的暑气正在慢慢消散。她没有立刻回答,转过去打开了车窗,好让自己能透一口气。风声在耳边呼啸。春天的风。像十年前的傍晚一样温暖和煦。现在,她怀着他的孩子,却无法不假思索地说出“爱”这个字。紧接着,她意识到,这片刻的迟疑中,她泄露了自己——不仅向他,更对于自己。

  责任编辑 季亚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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