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楚
难忘李庄的那几个夜晚。
房间枕着长江。或者说,房间是江边的一叶小舟。已经是初冬,可南方的冬天跟春天大抵是没有区别的,有一点料峭风吹着窗户,在风中我似乎听到有人在歌唱,以及江水凝碧着流淌的声响。那声响回荡在你梦中的每一处罅隙,每一处情节,到最后你醒来时,梦境也是氤氲着江水的气息,让你神情恍惚,似乎灵魂在江水上迁徙奔走了一程,些许疲惫,却也是满心的欢愉。拉开窗帘,天已经大亮,可并没有明晃晃的太阳,阳光并没有在江水里唤醒一只只金色游鱼。江水似乎整日是笼罩在雾里的。是的,在北方,小时候才看到过的那种薄雾,日出时会羞涩消退的薄雾。你会莫名地提醒自己,哦,这是在李庄,这是在长江边的李庄。
李庄自然是骄傲的李庄。它是长江上游重要的水路驿站,上至宜宾二十公里,下到南溪也是二十公里,素有“萬里长江第一古镇”之称。如果你从宜宾直抵南京或上海,那么,李庄是必经之地。它的历史也像江边的其他城市一般,充满了传奇。傅斯年当年曾经发过这样的感慨:晚来南溪(李庄),暂获栖止,益惊其一邑中人文之盛,诗人辈出,先后相踵。
那几日在李庄,与朋友们谈论最多的,并非李庄的风物,譬如魁星阁、九龙石碑、张家祠、旋螺殿等“李庄四绝”,抑或“一花二黄三白”(一花是花生,二黄是黄辣丁和黄粑,三白是白肉、白酒、白糕)等美食,而是抗战年代李庄的那些知识分子。
关于同济大学和国立中央研究院史语所、社会所和中博院在抗日战争期间是如何分批陆续迁往李庄,以及在那段最艰难的时光里诸多大师携弟子如何文化抗战的历史,岱峻先生著作《发现李庄》及岳南所著《那时的先生》里,均有诸多翔实、平朴却感人肺腑的描写。七十多年后,来到史语所旧址,也不免感慨。院子显然是翻新后建,干净清朗,竹子铺满墙头,摇曳随风,田垄里栽种着我并不相识的植物,葳蕤茂盛。在纪念馆里闲逛时,便看到墙上的一帧照片。照片是复制品,年代久远,并不是很清晰,可是那场景即便如今也难忘怀:一位先生正弯腰喂鸡,旁边站了另外一位先生和三个孩子。镜头是侧拍,看不清他们的脸庞,可是却依稀能猜度到他们的表情。
喂鸡的那位先生,是金岳霖。后面的那位先生,是梁思成。孩子们则是梁思成的儿女梁再冰、梁从诫和邻家孩子。
1941年梁思成一家到了李庄后,或是与气候、环境有关,林徽因得了肺病,病情凶猛,一开始连续几周高烧至四十度不退。当金岳霖来到李庄时,发现林徽因养病的床,只是一张摇晃的帆布行军床。因为战事,李庄没有一所医院,也没有正式医生和相应药品,林徽因只能凭体力慢慢煎熬。自从梁家唯一的一支体温计被梁从诫失手摔碎后,林徽因大半年内无法测量体温,只能靠自己的感觉来判断是否发烧。此时的林徽因,不再是昔日客厅里的太太,而是一位憔悴、不停咳嗽的病人。此时的梁家,穷得连一双普通鞋子都买不起,梁从诫长年穿着草鞋或打赤脚。梁思成每月薪金微薄,揭不开锅时,他只得到宜宾委托商行去当卖衣物、派克笔、手表。
作为梁思成和林徽因的挚友,金岳霖甚是难过。为了给林徽因补养身体,他跑到集镇上买了十几只鸡饲养,估计也是日日夜夜盼着长大,好早些下蛋。关于金岳霖擅长养鸡的佳话,在汪曾祺的散文中也曾读过,据说常常抱着一只公鸡去给学生上哲学课,在北平时还养着几只斗鸡,并且与之同餐。金岳霖不仅会养鸡,还会给鸡治病,他将大蒜整瓣地塞进鸡嘴里,那些鸡吞咽的时候总是伸长了脖子,眼睛瞪得老大,让梁从诫觉得甚是可怜。凭着这些丰富的养鸡经验,金岳霖在李庄养的几只鸡也长势不错,很快就能下蛋了。梁思成那时已经成了烹饪高手,自制甘蔗酱,还会用橘皮做果酱,估计那些鸡蛋也被他烹制成美味的食物,拿去给林徽因调养身体了。这一张喂鸡的照片,看似情趣盎然,闲情逸致,其后层峦叠嶂的故事和辛酸,可能后人再也无法真切地体味琢磨。
李庄六年,这些大师穷且弥坚,焚膏继晷,薪火相传。梁思成的学生罗哲文曾在文章里写道:我至今难忘的是思成恩师那种对学艺青年耐心细致传艺的精神。他从绘画板、丁字尺、三角板和绘图仪器的使用方法到削铅笔、擦橡皮等小技都一一地手把手教给……他连鸭嘴笔和圆规的用法,蘸墨,拭墨的方法都做了详细的示范……特别让我难忘的林徽因先生,她身患重病,还教我英语,给我的英语打下了一点基础。梁思成还在院子里的大桂圆树上拴了根竹竿,每日带着学生爬竹竿,为的是练好功夫为测绘古建筑打基础。梁思成虽然脊椎犯了毛病,仍夜以继日地写着《中国建筑史》。病中的林徽因承担了书稿的校对工作,并执笔写了五代、宋、辽、金的部分。1944年,《中国建筑史》终于完成。关于这部学术著作如何伟大无须赘述,我只是惊讶于它竟是在如此的艰难时世中完成。
回望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回望那个时代的先生们,难免让今人自惭形秽。尤在当下,知识分子似乎已难符其名。前几日读到学者杨庆祥一篇文章《“新伤痕时代”及其文化应对》,他说,今天的人文主义正遭遇最严重的危机,这一危机不是来自科技主义和消费主义的冲击。最严重的危机在于曾经可以提供价值和解释的人文主义知识分子已经无法窥视这个时代的本质和核心,也无法汇聚知识的光芒,并提供哲学上的解释。深以为然。跟抗战时代李庄的大师们相比较,当代的知识分子,或缺的不仅仅是目光和学识,更是拳拳赤子之心和傲心风骨吧?
一别李庄,已然半载。在干燥雾霾的石家庄的夜晚,回想起冬日里的它,它怀抱里的风物与遗迹,以及那个年代在它的血脉里奔走着的大师们,终是难忘感慨。如果有机缘,能再次与它重逢,去品尝它的春风与江水,该是怎样的一种欢喜?
李庄——未来中国的文化明星
晓 航
岱峻老师有一本书叫做《发现李庄》,李庄对于我也是一个发现过程。之前多次听老友,《十月》杂志主编陈东捷先生提起过,知道李庄是一个著名的古镇,美景如画,历史悠久。
去年十一月,因为我的小说《霾永远在我们心中》获得了十月文学奖,所以我第一次来到了李庄。到的那天晚上,天色已黑,我们受到了主人非常热情的迎接。第二天早起醒来,打开窗户,赫然发现长江就在窗外,正缓缓向东流去。这对长期生活在都市的我,是个非常新鲜甚至震撼的经验,刹那间百感交集,无数脍炙人口的名句浮现在脑海,“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于是,赶紧趁清晨去古镇逛逛。
李庄古镇果然清幽美丽,有一种来自历史深处的安详。徜徉小镇之中,早起的人不多,每个人都闲散自得,建筑均为明清样式,背后又投射出一股现代审美观,空气新鲜潮湿,这让来自帝都吸惯了霾的我倍感珍贵。我信步走到长江边,看一个早起的渔人打鱼,竟然还有一个人在江中游泳。
坐在岸边石上,不远处是不知名的水边植物,看看朝阳在长江的雾气中渐渐升起,背后逐渐传来店市开门的声音,一时间心中极为感慨,历史之深邃,宇宙之浩瀚,人生之短暂,种种全都涌上心头。
果然,在李庄的几天里我们得到了主人无微不至的照顾,直到上飞机前的半个小时李强区长还在和我们一起欢聚,这都让我们这些李庄的客人十分感动。通过这几天的观察,我发现李庄确实有其十分独特的地方。
第一,李庄古镇充满了文化感,这种文化感来自于古镇内心。
来到李庄之后,据介绍,《十月》与李庄古镇强强联合,已经把十月文学奖的永久基地设在了李庄,这实在是一个既高瞻远瞩又实现双赢的做法。实话说,从未在任何地方见到对文学如此重视的,这一回我们获奖作家的介绍和头像都挂在了路边的道旗上,就连古镇的墙壁上都是获奖作家作品的授奖词,会议中心外居高临下的大屏幕上不断播放着上一次文学奖的颁奖盛况。此次颁奖当天,现场组织得非常好,场面宏大又不失严谨,各种现代化视听感受既让人觉得新奇又充满饱满的文化气息。在李庄期间,每一位相关的领导、朋友都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对于文化以及文化人的尊重,这种尊重并非来自商业化目的,而是来自于某种对于文化的认同感,我想这和李庄的历史传承是有着密切关系的。
第二,李庄未来的发展方向是文化,这应该是中国未来发展的方向。
在颁奖结束后,与会作家与学者还参加了一个“务虚”会。会上李强区长滔滔不绝地介绍了李庄的发展,阐述了李庄未来的光明前景,大家都被李强区长的勤奋、认真、努力、充满热情的工作作风所打动。据介绍,大家知道有很多文化项目正在推进当中,实话实说,李庄古镇已经建设得非常好了。但是没想到,李庄依然这么雄心勃勃,而且把目标定位在文化方向,这让我相当意外,并且感到由衷的佩服。
第三,李庄这个地方人杰地灵,文化水平很高。
在李庄期间,作为获奖作家,我受邀去宜宾六中做了《阅读与人生》的主题演讲。那天下午,我受到了老师和同学们的热情接待。走进校门的那一刻,我真的感到受宠若惊。我这么说,不是出于小人得志般的炫耀,而是深感一种学校对于文化的重视。刚一进教室,同学们掌声雷动,甚至能听到很大的欢呼声,我目测应该有三四百位同学。那天,讲座期间,笑声不断,掌声不断,最让我惊讶的是,讲座结束后同学们提出的问题都十分艰深,在我看来,那些问题不应该是一个高中孩子能提出来的。让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个高二的女孩子让我谈谈对于“拉美四杰”的理解,听完问题我当场傻眼了,因为我完全不知道四杰是谁。于是,她非常熟稔地告诉了我,我很惭愧地听着,然后告诉她,我只读过马尔克斯,其他的一无所知,这个诚实的回答引起了现场同学们的哄堂大笑。
第四,李庄与其他古镇不同,它拥有一段珍贵的真实的人文历史。
众所周知,中国类似李庄的古镇其实真的不少,也都做得古色古香,而且多多少少都会有一些动人的故事和传说。但是大家都很清楚,那些故事和传说,很多时候都是一些商业化运作而已,仅仅是为了给古镇增添一些历史感和一些文化内涵而已。但是,李庄则不同,它的曾经的一段人文历史是真实的,也是弥足珍贵的。
那是抗战期间,从1940年起,国民政府中央研究院和同济大学等文化单位纷纷迁至李庄,一时间名人荟萃,知识分子云集,李庄一跃成为抗战期间的中国文化中心之一,这种中心状态一直维持到1946年最后一批文化学者离开。从李庄回来之后,我认真拜读了岱峻老师的《发现李庄》这本书,那真是一本好书,内容详实丰富,文笔细腻,岱峻老师为了呈现李庄的那一段历史,做了大量的实地采访,查阅了浩繁的史料。我一边读一边为那个时代的人与事所感动,比如傅斯年的热情和急他人所急,自己都吃菜喝粥,还为梁思成和林徽因夫妇申请经费;梁思成与林徽因在那一段时间里生活得异常艰苦,他们虽然都是大家出身,原本也养尊处优,林徽因还曾名扬于著名的“太太的客厅”,但是彼时早已十分潦倒窘迫。我读到林徽因在信中谈到如何躲炸弹,如何九死一生;她感谢傅斯年的帮忙时那种内疚以及特别想做工作的心情。还有他们夫妇与年轻的飞行员们交往,直至有联络的飞行员都牺牲为止。夫妇两人的身体都非常不好,林徽因由于长期的肺结核十分消瘦,一直卧病在床,梁思成也是强撑,工作时常常用一个花瓶支撑头部重量。但是两人从未忘记自己的知识分子使命,他们异常勤奋的工作,几乎到了物我兩忘的地步,以至于后来林徽因常常大口大口地咯血。
读到这一切,我非常非常感动,当历史给予细节的时候,才会让人感到沉甸甸的力量。由此,我联想到目前中国知识分子的现状又异常感慨。当今这个时代,知识分子在物质上都比较富足了,但是根据我的观察,他们的内在精神却慢慢怠惰,他们早就没有了前辈的那种孜孜不倦的治学精神,坐不得冷板凳,而是天天汲汲于利益本身,把知识分子的根本任务几乎丢到了脑后。
因此,李庄这段抗战中的历史其实就是一种财富,相比于其他商业化营造的古镇,这几乎就是上天的馈赠,其蕴含的人文精神特别值得不断挖掘和发扬光大。这也许是未来李庄进一步发展时应该牢牢把握的。
以上种种,都是我在李庄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虽然走马观花只待了几天,但是李庄给我的印象太深了,在我个人看来,李庄既有富有文化传承的历史(抗战时期的文化中心),又有浓厚文化气息的现在(比如和《十月》的战略合作),还有朝气蓬勃的文化未来(比如各种欣欣向荣的文化项目),因此,我断言,李庄如果按照这个方向发展,它一定会再次成为“中国李庄”(抗战时国外拍电报联络时直接使用此语),成为未来中国的一颗闪亮的文化明星!
祝福李庄,愿李庄兴旺发达,在繁荣昌盛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发 现
何大草
我有位朋友,报馆资深编辑,是个闲人,心闲,工作也不忙。五十岁时,搭长途车闲逛到宜宾,又搭公交车摇到了李庄。那时的李庄,只是长江边一个小镇子,古貌犹在,古风犹存,却是寒素的,不起眼。我那朋友就在一家小旅馆住下来,每天房费12元,白天去看街,听龙门阵,收些旧书报刊。天黑缩回屋,读一点,写一点。半夜灯还亮着,门乱响,旅馆老板闯了进来!然后又出去了。再过一小时,灯没熄,他又闯进来!他怕客人在做啥子要不得的事。然而,客人还坐在老位子,读一点、写一点。
福楼拜说,才能就是拖长的耐性。我这位闲人朋友叫岱峻,闲而有耐性。几年后,他写完一部扎扎实实的书,《发现李庄》。出版后,李庄开始热闹起来了。
我去过两次李庄。头一回是八年前,深秋了,临近江边,感觉嗖嗖风冷,继而是江上隆隆巨响,有如锤在心坎上,让人不舒服:那是无数作业的采沙船。瞻仰了一些中研院、同济留下的旧址,飘满黄叶,几分寒意砭骨头。后来天黑,在空坝上摆一大桌酒菜,为一个朋友做寿。自然吃了许多白肉,是煮熟后,用大片刀薄薄地片下来的,卷在筷子上,蘸作料一口含了,慢慢咀嚼……刚一下肚,就已让人怀念了。
李庄距成都三百多公里,但也可以说零公里:今天成都街上,到处都是李庄白肉馆。
这次再去,我已素食三年多,白肉是不会吃的了。同行的岱峻兄,也已从翩翩中年,变为须发皓然的学者。时令在初冬,采沙船没有了,清静了很多;却又难得出了大太阳,金黄通透,长江宛如暖流。镇上的建筑,临江的,几乎都做餐饮、客栈,可见旅游业是兴旺的。民国的遗迹,则都隐在老街巷和田畴中。去上坝村,看了上次错过的营造学社旧址,也即是梁思成、林徽因旧居。相当的简陋,最打眼的,是一张硬邦邦的木板床,是供林徽因长时间躺卧的。她曾经是一位绝世美人,属于让月光、烛光照亮的那种。躺在这儿时,却已瘦成一把病骨了。不过,这把病骨,也可以称之为脊梁。民国的才女列出来,冰心、凌叔华、张爱玲、萧红、丁玲、林徽因……林的文学成就并不是最大,却是唯一让我肃然起敬的,就算只为这所冬冷夏热的乡下老房子。他们住了六年,梁思成写出了《中国建筑史》。
王国维把“大江流日夜”“中天悬明月”称为千古壮观的景致。从旧居出来,靠着门框,抬眼就是滚滚长江。想那些辛苦的日子,李庄的山水,还是颇能给他们慰藉吧。
趁着阳光好,我和岱峻兄、大桥兄在江边喝了一中午花茶,浑身都晒烫了。稍远处,同济大学70年前留下的操场上,李庄中学的学生正在奔跑。大桥兄是才子,熟知周边的一切,他伸展手臂,给我们描述对岸破败的火地沟教堂……遗址隐约、闪烁,那是另一个神秘的“李庄故事”了。这让人想起两句诗:最是楚宫俱泯灭,舟人指点到今疑。
夜游李庄
祁 媛
天空飘着细雨,潮湿的路面微微反射着路灯的黄光,眼前的建筑是一幢古旧的木质两层小楼,墙壁早已被日晒雨淋而显痕迹斑斑,阳台上的扶手也被熏得发黑,这幢小楼大概有几十年的历史了。就外形上看,这幢楼和周围的楼没什么两样,这个古镇上到处都是这种明清时候留下来的建筑,虽然古旧,却保留着质朴的韵味。灯影朦胧间可以看见雕花的门窗和屋檐的石刻,有着精美的造型轮廓,我仿佛模模糊糊地看见阁楼上站着一位美人,描着眉,画着红唇,身上的衣服料子却是暗色调的,她在看着阳光下的浮尘,这位美人叫作“旧时光”。
这幢楼下面的小卖部倒像是新开的,里面的货架空空荡荡,只摆着少量的香烟和饮料,一个烫着中长卷发的中年妇女正趴在收銀处发呆似的看着空中,虚空的表情。小卖部门口有一部卡通摇摆车,荧光灯在一圈红一圈绿地不停闪烁着,摇摆车周围摆着几把椅子,椅子上坐着两个人,一个是身穿咖啡色外套的老妇,手里捧着装满毛线的纸袋,正织着什么,另一个是穿着整齐的中年男人,他看着前方,像一尊石像似的一动不动,手里紧紧握着一瓶白酒,这两个人都没有看我一眼。他们对我这个可能一眼就可以看出来的外地人没有什么好奇,一对年轻的情侣迎面走来,他们手挽着手,这么开心,我不知不觉也好像有了什么开心的事。我于是继续往前走,看着如墨的夜色,我的心沉静了下来。
街边小店的灯光在青石路面上形成了斑驳的反射,街道蜿蜒地朝南向北延伸,路面呈上下左右弯曲高低不平的情况,等钻进小巷子里的时候,视线就几乎全暗了下来,要靠嗅觉走路了。在狭小交错的小巷子之间绕了一阵子,犹如走在一个陌生的迷宫,每条小巷都像树枝一样四处伸展,彼此之间又像念珠似的紧紧连成一串,既没有统一性,也没有中心——也许从来就没有过。唯一可以确信的是,这个迷宫是可以走出去的,我于是放心地在其中穿行了,巷子很窄,弥漫着各种混杂的味道。西部的小镇与南方的小镇不同,虽然也都临近水边,但与南方空气里的甜腻不同,这里湿润的空气中依然有爽朗的味道,这气味里有很多我分辨不出来的气息,也许有厨房里刚下油锅的花椒和辣椒,有男人刚刚开封了的白酒坛子,有女人用的花露水,有婴儿用的爽身粉,有老人用的硫黄香皂,有路人抽的玉溪牌香烟,有路边小鬼扔的甩炮里散发的火药味,有糕饼铺散发出来的甜香,小饭馆刚上桌的火锅冒出来的热气,有江风裹挟着的鱼腥,路边植物散发的泥土味,还有各式各样人的气味,这所有的气味最后混合成了一股味道在我的鼻腔中扩散开来。这气味是鲜活的,是生动的,是属于人间的,是不管四月天还是十月天都存在着的。
我是靠一阵清咸的江风把我带领出小巷的,走出巷尾,即来到一条比较宽阔的马路,再往前走就是江边了,白天的时候,有很多人聚集在那里打牌,喝茶,晒太阳,悠闲是当地人对待生活的一种态度。一个男人正站在路边对着江水发呆,路灯给予了他长长的影子,他的背影和他的影子一样在沉默着,他眼前的那片江水是属于他的世界,他在想着他自己的事情。江水潺湲,传出悦耳的声响,光是听,都能感到水的清冽和凉意。我能想象欢畅的波纹将水底的石头变幻成奇怪的破碎了的各种形态,每次的变化所形成的图案都是唯一的,不重复的。我想到一层一层的江水激起的浪花,永无止息的永无重复的浪花。江水是美的,是大的,足以吞没我。
现在已经进入十二月了。我忽然想起曾经很多年前也是在这样的季节,也是在雨天,所不同的是那天的雨要更大一点,我为了第二天要考学,当天夜晚住在一个表姑家里,表姑的家里也是住在城市的郊区,要穿过很多像这里一样的小巷,我独自睡在他们家用木板隔出的阳台上的小房间,独自听着窗外稀稀拉拉的雨声,看着自己的身形在玻璃窗上映出的另外一个人形,那个晚上的我和今天晚上的我大约不是同一个人了,但是心情又是惊人的相似。我又想起我的表姐,她在十五岁以前曾经非常的美丽,但是后来因为生病吃了一种含有激素的药,迅速变胖,完全失去了以往的秀气,再见到她的时候,已经结婚生子,身材奇迹般地又恢复了往日的苗条,但是怎么看都和从前没关系了。我很纳罕为什么想起这些不相干的琐事,也许在这样一个充满了密集回忆的地方,有一种称之为氛围的东西是很容易叫人回忆过去的吧。那位在这里住过的美人林徽因是否也曾在这里回忆她的童年,她的少女时代,我不得而知,唯一可以知道的是不停有人来此地回忆她,怀念她,望着她美丽的照片让她以不同的方式像梦一样地复活。
石板路面有些大小不一的坑,现在这些坑里积满了雨水,不远处是由一个大户人家改成的学堂,同济大学和金陵大学都曾迁入此地,白天的时候曾进去参观过,课舍都是小小一间,天井里的桂花树却身姿高大,要仰起头来才能看到树顶,成长缓慢的桂花树要长成這么高,可以想象它在此地有多久了。此刻,这棵桂花树还独自在天井中站立着吧,它是否是这个古镇上知道秘密最多的“人”?可惜它不能开口,不然我一定要带上一壶酒和它好好聊一聊过去,现在和将来。正这样想着,一阵大风裹挟着一股浓烈的酒气向我扑面而来,我感觉被迎面袭击了,准确地说,是被偷袭了。浓烈的酒味如一张大而无形的蜘蛛网将我笼罩,而且这酒味好像还在不断发酵,像分裂破碎的细胞,繁殖般扩散开来,我的身体逐渐被包覆其中,一时之间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忘了回去的路。我站在原地做了一个带着酒香的美梦,我仿佛听到了很多故事和声音,它们在纷纷向我诉说。
李庄的雾
蔡 东
到李庄时已是深夜。夜色中,仍能看得见开阔的江面。沿江一条路,一排客栈,江风带着寒意吹来,空气非常清冽。浩荡江水是最有时间感的风物之一,当夜听着水声,想起很多跟江河有关的诗句,总觉得,江水是从遥远的古代流过来的,流经此地,继续往前,不知尽头何处,就这样漫不经心地流下去。
次日早晨,走出客栈,转头望向长江,整个人定在了原地。多少回了,当美扑面而来时,我总是这样的反应。大概所有的美,都带着点突如其来让人没法防备的特质吧。几年前,跟着单位去肇庆旅游,经过一座桥时,车速慢了下来,透过玻璃窗往外看,大雾弥漫,天地沆砀,小船被雾气含着只露出尖尖的船头,这画面一下子让我呆住了,不知道怎么形容眼前的美,美是撞过来的,美是可以让人呆若木鸡的,同时也失去语言,接着,听见整个大巴车上都是叹息声,旋即沉寂,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了,彼时彼刻,只能鸦雀无声,只能失魂落魄。后来,关于旅途的人事和风光逐渐斑驳,那幅画面却始终清澈地飘浮在时间的混沌之上。
长江上的大雾,是又一个关于雾的奇迹。雾的重量、浓度和颜色,都是一场经典的雾该有的样子。青山和江水半隐半现,晃晃荡荡,似有还无。实景消失之处,意味逸出了,景物虽无白日阳光下的清朗明丽,却无端多了几分蕴藉婉转的深意;迷离和澄澈,凝滞和变幻,曲和直,被神秘的雾统摄在了一起。
一片雾,一道江水,几丛花树,几座远山。遗世,独立。戏剧,诗,梦境。我站在江边,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回想起来,那身在现实而出离于现实的时刻,是多么珍贵的生命瞬间,那个瞬间我是活着的,忘记了自己的活着,人忘记自己的时候真自在呀,是真休息了,满怀着欣喜堕入一处空明之境,哪怕只是沉浸片刻,也足以解数日尘劳之苦。有了十一月清晨的一愣,李庄之行,已经值了。
匆匆几日的停留,自然无法对一个陌生的地方有多少深入了解。好在李庄实在是个有风致也有风骨的地方,江水环绕,一城的灵秀鲜明,街铺古拙,白糕清甜,风貌上有别于那些挂满银饰和印花长裙的恶俗古镇。战时旧事细细钩沉起来,更让人刮目相看,一丝低级趣味也不沾染。好就好在,这文化上的名气没有大到让真假文艺青年趋之若鹜,游人不算多,算得上是个安静、有雅相的镇子。中午头上,本地老人出来晒太阳,江边坐着,喝酒、聊天、嚼花生米,山中不知岁月的安闲和静气,这样的日常图景,总是动人的,让人生出留恋之意,想着能长居此地也不错。
在李庄,虽是匆匆过客,却得以见到几处真正古旧的老屋,据说,还是百年前斯人在此留影的那座老屋,没有翻新,更不是重建。故居和旧址里陈列的照片,让人不停惊叹,这个江边小镇到底容留过多少有分量的文化人物,安顿过多少书生、学者和艺术家,以万计之,宏大叙事。乱世苟活尚且不易,何况读书著文做学问,那拨人真是难,也真有赤子之心,对学问,始终怀着最初的天真而热烈的爱。
说到底,无论任何时代,文人的艺术生命都不免脆弱娇气,一旦曝于酷烈艰难之下就易毁伤,似乎只能虚实相间地活着,先找到一个肉身能躲起来的地方,粗茶淡饭静静地度日,继而精神葳蕤滋长,做一些自己钟情的事情,如此,便是真正的富足顺意了。
长江上起了雾,落下来,笼着镇子,也曾掩着离乱的文人。
我打着油纸伞走过李庄
金铃子
深冬了,冬天的色彩要暗一些。
下午在重庆陈家坪坐大巴,到李庄已经是晚上八点多。几小时的车程下来有说不出的疲倦。遥遥地看到,魁星阁在江边迎接我了。几个艳丽的红灯笼挂在高高的树干上,夜色中的李庄,生动、活泼、喜人。江风是徐徐送来,不是吹。一个习惯了水的人,出行,住山水之间,是惬意的。其实,我来晚了些,那条江,鱼儿们快要酣睡了。
临河而居的日子才属于诗。你可以去江边填一曲“一江春水向东流”,也可以在楼上品茶谈些宇宙诸事,唱一曲“人生得意须尽欢”。站在魁星阁下,你就以为你站在北斗七星中了。
入门的登记处,女子笑容可掬,让我签名。她有樱桃小口,仿佛夜色的梅花,有香气。在李庄签名我要轻轻地,再轻一些,这里有我仰慕多年的先生们。他们的历史留存在城中或者掩埋入土,他们的经卷或许还没有整理装裱,但我记住了他们星斗一样的名字,李济、董作宾、梁思永、梁思成……当然,我最爱的是林徽因,不仅仅是因为她偶尔写的几首小诗,你是人间的四月天。是她的病。她赞美过春天,就逝于春天了。
我签下了名。
这群来看李庄的人,都得签上名。纸片上、阁楼上,或一片云彩上。李庄从来没有忘记一个人,只要你看过它一眼,你就会成为这里的一块青砖,一条鱼,一滴江水。多少人来来往往啊,望着隐隐约约被遗忘在江滩上的小渔船,我有了凭吊的感觉。我寻思着明天要去江边。
迟到的人。该吃晚饭了,一杯酒下肚,对面的陌生立刻融化。说来奇怪,李庄的鱼与众不同。黄辣丁,长江鱼中佳品,肉质细嫩,味道鲜美无比。
我想在鱼中找出诗歌,找出滚滚江水和落日。
第二天下午。我和白月在江边散步,见到何大草,他正用手抓着一条鱼吃。在河流的音符中,在优雅的鱼群里,它们游进了我们的嘴唇。相传,黄辣丁是一个丫头变的。在南方江边,一个古老的小村落,黄姓人家晚年得女,宠爱至极,取名小小。不让她下田,也不让她种地,只让她在家里养养花朵,看看月色,寂寞的时候和池塘里的鱼群聊天。黄家的花朵,夜晚香漫一条江,黄家的鱼群在河流的音符中,在优雅的鱼群里,它们弹起爱情之歌,仿佛鸟儿发出的千百种婉转的歌声。黄家丫头刺绣的鱼都带有春色。
她刺绣的是爱?或者别的。让人忌妒,让河神睡不着觉。修炼千年的河神,他忘记了修炼,他在水底翻了翻身,动了凡心。在一个寂寞的夜晚,没有星星,河神从三江汇合处飞身而出,带走了小小。小小化身为鱼。
游来游去。宝贝,别摔坏了。
美味的鱼。我不知道这些鱼和别的鱼有什么不同。一种鱼代替了另一种鱼,一些事物代替了另外一些事物。
各种鱼。它们游进东街、南街、西街、北街及柳家街、状元街。它们在女墙、垛口、城楼、城门、灰瓦盖的房子、灰砖砌的矮墙。四处笙歌音美,弦管声谐。我寻找歌声的方向。在江边,红色的鱼声像空气游进我的肺里。
我被鱼装满。当我吃下一条鱼的时候。我说了一声:原谅我,亲。有时候我想,多么不可思议。我是否在吃下燃面、李庄白肉和李庄花生时,也应该说一声:原谅我,亲。
在月亮田,我真的见到林徽因了。我们合影。
她带我去看陪伴她的冬日的竹林。风吹来,竹叶发出一丝丝哀鸣。一大块方正的院落,四五间方正的矮屋。虽是深冬,月亮田里的菜地还绿着,旁边的甘蔗也还旺盛。谁在屋后磨墨,谁在屋前喂鸡。这里有烟火的香,香得忧郁。几只鸟从我面前飞过,林徽因用爱慕的目光看它。飞呀。飞。飞翔中的鸟不知道我们是不是羡慕它。
它在飞,而我们不能。
爱着的人,被爱的人都是幸福的。就算冬天来临了,营造学社的经费几近枯竭,她的肺病再次复发,高烧四十度不退。上坝村无医无药,先生还学会了打针,学着蒸馒头、煮饭、做菜,他还从当地老乡那儿学会了腌菜和用橘皮做果酱。我想象不出一个男人做腌菜和果酱的模样。一定帅呆了。就算他神色凄然地对美人说:“把这派克笔清炖了吧,这块金表拿来红烧。”一只从万里之遥的美国绮色佳购得的手表,当出的价钱只能在市场上买两条草鱼。我开始讨厌当铺里的账房先生了,他一定脸色灰暗,好丑。
唉,凡是账房先生就是我的敌人。我晚出生了好多年。如果我和他们在一个时代,我希望我是一个有钱人,好多好多的钱。我要养活他们。
给他们送冬日的残雪。
给他们磨墨汁。
给他们米。唯一的米。
她写诗的时候,我和她讨论诗歌。告诉她我喜欢的词语是一个鲜活的生命,拥有一个生命该有的音律,跃动,和色彩,仿佛一个带有动感的建筑。而这些生命词,又不是孤立的,它们奔涌着,欢喜着,奔向一个崭新的世界。犹如房屋的骨架建成的美。一切有如创世之初,除了自在、欢喜、好奇,就是赤裸裸的存在,善恶尚未诞生的存在。它好像在说:我来了,我就是我,自足而充盈,丰富而生动。
她说:“真的吗?”
我说:“差不多。”
当我们敞开心扉,她放下手中的图画。月色寂静,看见流星从月亮田划过。男人们会不会忌妒我们。
她笑得真美。没有疾病。没有饥饿。
我喝酒。在十月的酒窖里。
看《水浒传》梁山好汉一端酒碗,顿生豪饮之气。我常想“三碗不过岗”的酒店所卖“透瓶香”名字取得真好,问题是“透瓶香”还不算什么。宋江在浔阳楼独饮“蓝桥风月”,一两杯下肚就手舞足蹈写反诗,以宋江的酒量,可见“蓝桥风月”更胜一筹,能够独饮风月真是无限风景啊!人生如梦,“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当今你我都在醉中吧,醒与醉实无多大区别。我自语道:
上帝啊,别叫我迷失方向
酒人给我带来珍藏的米酒。我们观色、摇晃
篱笆上全是酒香
远道而来的钟师、鼓师、琴师、神农
用朗诵诗词般的语调……打开一粒麦子
颤动的麦芒
我最喜欢奶奶做的米酒,味道天然清香。她将米饭摊开散热,加入少量凉开水搅拌,将饭粒松散开,放上酒曲,将米饭压紧,中间挖个小洞,盖上蓋子或保鲜膜。三天左右就可以吃了。总是吃不完。将做好的米酒放在冰箱里,可存放半个月,慢慢吃。
小时偷喝奶奶做的米酒,醉卧坛子旁边,梦在百花的卧榻上玩耍,却被母亲的皮鞭轻轻抽醒。
母亲的皮鞭轻轻落在我的身上。这小小的印迹。这是爱酒的理由。
在李庄的街道上。好多油纸伞。红的绿的白的黄的。卖伞的主人不在。游人们在。我们用油纸伞作为道具照相。我想起戴望舒。那个叫戴望舒的人一定躲在某处写诗。他不是我喜欢的。我喜欢挥着马刀的男人。锐利的刀锋偏冷,一刀可以把油纸伞劈碎,把我劈碎。他将我的身体扔进炉火。入水淬火,刀身渐薄,弧度如我画的长卷山水。我们棋逢对手,一笑多是恩仇。尤其是玩火的时候。他知道近护手处应该浑厚低沉。我知道近刀尖处,必须响亮清脆。
我真正的走过李庄了。我把李庄摩挲了一遍。我爱上这个城市。
如同我爱上某一行诗。某一个人。
我在李庄,想念你
白 月
到了李庄我才知道這是李庄,肯定不是宋庄。走进古镇的瞬间(即使是晚上),从青石板的反光和周围风格独特、造型奇丽的建筑物里,我以一个绘画者敏感的观察力看出李庄不是画出来的。李庄不是可以用颜料堆出来的,不是假设的。李庄的样子就是一直在那里的样子,一直在那里的样子就是生长出来而不是设计出来的样子。踏在青石板上,我并不认识这些古老的一砖一瓦。这些千年的东西我已经错过它们的生长期,现在它们依然继续沉淀,唯有古老的东西才有一股气永远沉淀下去。而我只是像一粒外来的尘埃,轻飘飘走在上面,一边走一边异想天开:假如我来自从前……
可是我心底的你提醒我,我是来自与你同时代的人,一个无法把想念暂放下来、自以为头上长着一根敏锐触角的人。
我的心思就像一朵提前的雪花飘落古镇席子街,活动中也走神,总想着再去一次老街拍照片给你看。那里拍时尚装好看,那里拍古装也好看,拍抗战风云的照片也好看,在这个清静得不相信自己存在的地方无论怎么拍照都好看。
只要我不过分相信自己的存在,就有更多时间和精神去看、去听、去认识周围的一切。我甚至会相信只要不想到自己,只是去想你,你就会在这里,而我不会那么容易陷入繁复的忧愁。呵,这样一来,站在江边太阳伞下望着江水,惆怅却来袭我了:如果能与你站在这里一起看江水,该多好啊!
人的问题永远不是流水的问题,更不是长江的问题。“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梁思成和林徽因就是两位英雄。”背后一个声音朝我走近。转过头去,原来是诗兄。“他们是建筑学家。”我辩驳。“他们也是英雄,也是诗人。我带你去月亮田吧,看看他们生活过的地方。不过现在要先进去吃饭。有一块白肉在等着我们的胃。”我悄悄笑了,独自不好意思起来,仿佛被你看到我又在胡思乱想。收住笑,再转过身,诗兄还在等我。“好,去吃白肉。”
美好的食物总愿使人愉悦,在我眼里仿佛传说中的白肉,人吃了,白白的肉会长在我们脸上,或者吃了白肉我们的脸会变得白白嫩嫩的,看到白肉的第一眼让我有这种感觉,将白肉卷起来红油里一蘸,不就是少女的脸蛋吗?白里透红,一口吃了,还很舒服。想到这里,感觉自己不像女子,是的,假如我是一位男子,你嫁给我吗?我又悄悄笑了。
薄如白绢的白肉刚端上来,服务员告诉大家:趁热吃。简单的“趁热吃”三个字,使人莫名有些亲切。服务员很自信的语气,使我们这些桌上的人更自信:一定好吃。看着白肉肥肥的,薄如初冬白雾般的食物,竟然是从刀锋上下来的,真是不敢相信。两斤猪肉要切成长二十厘米、宽十五厘米,厚一至二毫米的肉片五十余片,不狠心不行啊,不细心也不行啊。可是我想,不温柔也是办不到的吧?不然,这么好的一块猪肉,哪有耐心在刀下忍着挨上五十刀呢?
我的你呵,当想念在,而你吃不到这样的白肉好可惜。我吃了这样的白肉想念着你应该又不可惜了。让我多吃点白肉,多长一点肉,好熬过这个冬天,然后去与你相见。这种想法充分带来一份胆量,我不但吃了白肉,还喝了“十月”酒。酒兴中,我越来越相信先来李庄是对的,我可以在这里想念你,而且是一种大的想念,我认为这种折磨人的想念会使我们的交流更加深厚,我更需要知道此生必须有一次与你见面的重要性。饭后经过魁星阁,它本身的结构和时间积累于一体的奇观,它的高度使人仰望,它是那么奇特、脆弱,需要好好保护,像我们俩的关系。再看百遍我们也看不懂它,只有时间才能看懂,时间在阁楼里积累了分分秒秒,那是奇妙的,我们抓不到,看不到,但感觉得到正如万物中的尘埃,那些不可缺少的细节。历史总是充满一些细节于我们细敏的内心打动我们,于深深处,就是那份仿佛超于时间的想念,我想起与你关于诗歌中一些问题的交流,我们之间的相同与差异,甚至差异是为了走向相同。
精美的建筑和人的心思结构同样复杂吧,也同样不能拆分,感受着李庄古老的气息,我更确定没有先去见你是对的了,像一个顽皮的学生,不先把作业做完,也应该吃饱了饭再去玩,可以玩得更久。
晚上我住在古镇小巷靠江边的客栈。奇怪,滔滔江水,半夜我没有被水声吵醒,反而睡得很好。水在长江里荡来荡去,像摇篮,轻轻摇着夜深人静的李庄古镇。难道是让做梦的人像一块白糕,甜甜的,放松,入睡,进入花生的梦(这一定是花生馅的白糕)。我突然想到花生也是一种梦。花生像花,但又不是花。但花生这个词说出来就有花在生育什么的感觉,生育什么呢?我们又不得知,只好去感觉,真的像一种花,特别在嘴里咬破它的瞬间,嘴里的声音只有咀嚼者自己听见,像一种自知的微笑的秘密——自己吃到了香的秘密,于是就笑了,但又明白这平凡真实的味道,所以没有要大声喊出来。大声喊,可能会吓到小小的花生米吧。小小花生米是花生的儿子或女儿。我们诗人的诗,就是诗人的儿子或女儿。李庄白糕的白是甜的,李庄花生的白是香的。
早上醒来,站在窗口向古镇小巷闲望,原来早有他们在楼下青石板的路上走着了,他们像一直散步未归的夜人。他们正在走远,我来不及看清,但听见他们的说话声,天正在一点一点打开。这些声音仿佛真空中来,仿佛从没有汽车、电脑、手机策划过的空气中来,清晰纯正。在纯粹空气中,人的声音是其他任何声音的领导者,也许这样的声音只能在千年古镇的黎明才能听到吧。其他声音,如早餐的声音,吸烟喝酒的声音,打电话、玩手机、吹牛的声音,猜疑的声音还在梦里,或者还在准备之中,它们是人的声音出现之后才会出现的声音。这时,我站在窗口,虽然看不清远处,但因为寂静之气与人类之音,使我更能分辨空气中细微的物质,四周干净,没有雾霾和嘈杂声,我也没有怀疑自己。
站在李庄古镇幽静清凉的窗口,我看到一个很快要明亮起来的地方:月亮田。月亮田里站着两位伟大的建筑师,永远地站着,等着我们去,等着我们离开。活着的雕塑是一股灵气,我始终相信有灵魂的人才能成为雕塑,因为唯有这类人他们成为雕塑后也是活的。在月亮田,大家很开心。我为他们照相。同行的作家很多,他们各有神态,我完全不用担心镜头里会有相同的姿势,他们各有想法。他们的想法都在大脑里,我虽然拍不出来,但我可以拍下不同想法中表露出来的姿势。我不偷拍,不是偷拍有点不礼貌,是因为偷拍时我更害羞。我更喜欢站在一边欣赏,这些月亮田里的发光体们。欣赏他们在古镇小巷深处的沉思、大笑、抽烟、依着“腰门”互拍的神态;欣赏他们尝尽当地特产时露出酸辣的表情;欣赏他们看到酒窖时思考的不只是酒还有酒糟;欣赏他们的欣赏:魁星点斗、旋螺古殿、白鹤奇窗、九龙石碑。我是一个好奇者。这个时刻我是忘你的。忘你而忘我,也许这个时刻就是我们的精神最空灵的时刻,当我只注意他们,当我只注意到你,而不再想自己的对错时我会是对的。不能等活动结束,我就要先回去了。时间像一根枝条,不对,时间不能折断。时间像一种提示,时间中也有岔路,我一个人先走了。先回重庆,再去北京,到了北京再南下去见你。看起来仿佛绕了一个大圈。这样多好,站在我俩的圈外观察我们,我们的关系,我们的心情,以及时间的给予,是否时间给予我们的恰如给予李庄古镇的这般慷慨?
漫漫大师路
周云和
秋天陪几个朋友到李庄参观,地方领导在饭桌上说,李庄有一条大师路。我很是惊奇,顿生踏寻大师路念头。半年后的初夏,在李庄镇小潘的陪伴下,终于如愿以偿。
这是一条不起眼的路,不要说坐车从旁边一闪而过,即便走路,也要认真寻找,好在路旁有一棵几人合抱、二百六十多年的大黄葛树做参照。小潘说,当年来李庄的大师们坐船从这河边上起坡,走累了,在这棵黄葛树下歇一会儿再走。
大师者,1940—1946年到李庄来躲避战乱的民国文化精英们也,即同济大学、国立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史语所)、国立中央研究院社会科学研究所(社科所)、国立中央博物院筹备处、中国营造学社等九个国民政府重要科研院所的专家学者们,还有学生、家属计1.2万人。李庄虽然腾出九宫十八庙来安顿这一些流离他乡“打烂仗”的人,但一个只有三千来人的小镇,容纳不下这么多人,中国营造学社只好另觅离镇一公里多的上坝月亮田张家大院;史语所、社科所、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便在远离李庄4公里的乡下板栗坳、门官田和石崖湾等处寻找安身之地。
路遇一蔡姓村民,我才弄清楚去板栗坳有两条路:一条是从下黄葛树起步,经陡坎子,拱桥湾,上黄葛树,到板栗坳。这条是来往李庄镇上的路。一条从沱头上,经木鱼石,酸枣沟,赶场湾,沱桷头,到板栗坳。这条是赶船的路。当然也可以去李庄码头赶船。
我和小潘从下黄葛树横穿公路,从吞进岩匾路面宽不足一米的陡坎子拾级而上。五百多级石梯宽窄参差,孤傲任性地向山顶蜿蜒而去。有的梯坎用石条子铺成,有的干脆在石坡上用錾子凿就,千人踩万人踏,有的破损,有的中间磨出凹槽。车前草,光绪草,一串钱,玄麻叶,猫眼睛,锯锯藤,牛肋巴,白蒿等野草随心所欲地生长在路中间或路两旁。特别是马胡草、丝茅草野心勃勃,大有要把这路这坡这山占为己有之势。老蔡说:到板栗坳的公路修通过后,这条路基本上没有人走了。我听后心里一沉。拂开七十七年的岁月风尘,仿佛看到初冬的日子,身着长衫、面相儒雅的大师们,从沱头下船,负箧擎伞挈妇将雏,望望高高的山坡,皱皱眉头,挪开双腿,踏上石梯,脚步轻快中透出沉重,躬身向山顶爬去。
说轻快,是饱经战乱,流离失所,从南京长沙,到桂林,再到昆明,最后辗转入川,来到李庄,终可以放心地喘一口气了。说沉重,国难当头,大师们在大城市生活惯了,突然来到这茅零草荒的乡村僻野,何日是归期,眼前和心底一样茫然。
这行人中,有甲骨学家、古史学家、“甲骨四堂”之一的董作宾,有人类学家、中国现代考古学家、中国考古学之父李济,国际语言学界公认的美洲印第安语、汉语、藏语、侗台语的权威学者李方桂,中国体质人类学奠基人吴定良,著名语言学家、东巴文化之父李霖灿,著名历史学家劳干,中国人类学主要奠基人吴定良,中国社会学先驱陶孟和,著名语言学家丁声树,等等。他们是史语所和社科所的脊梁。
好容易爬到黄葛树下,歇口气,擦擦汗,牵起衣襟兜兜风,收了汗,又接着继续爬。
稍后,因公务因病滞留重庆的著名历史学家、古典文学研究专家、教育家、史语所所长傅斯年也从这个陡坡爬上来了。爬过这道高坡的,还有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常委梅贻琦。他记载从李庄到板栗坳这条路的情况为:“先经过田间二里许,继行山道曲折,又约三里,始至板栗坳。”“途中在山半一老黄果(葛)树休息,坐石礅瞰江景,小风吹来,神志为之一爽。盖此时已汗透衣衫矣。”陪同梅贻琦的该大学中文系主任罗常培也做了细致描述:“已经汗流浃背,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躲在一棵榕树荫下休息一会儿等汗干了才继续登山。又拐了三个弯,已经看不见长江了,汗也将衬衫浸透了,还看不见一所像样的大房子。再往前走到了一个重峦挑拱的山洼里,才算找到板栗坳的张家大院。”
这条路上走得最多的人,当推傅斯年。他要去李庄镇、南溪、宜宾办事会友;每年春秋两季,要去重庆出席国立中央研究院院务会或学术评议会,国民党参政会等,要从李庄码头赶船。不过,这个大胖子,享受着“滑竿”待遇。当然他每次从这条路上走过,我可以肯定,他的心情远远没有我闲适,比如这一次从这条路上走过。小镇突然涌入超过近四倍的人口,生活骤然显得紧张。大背景更令人惶恐:这一年,李庄大旱,庄稼几乎歉收,芭蕉脑壳都被人挖来吃完了。粮价飞涨。民谣曰:“煤八千,油六千,白米一涨一万元。你也翻,我也翻,过了一日加一番,东西涨得酣。”币值含金量缩水,数量上也大为减少,按国民政府通知,像董作宾、李方桂、梁思永等,只能拿到原来薪金的十分之一,遑论盘家养口,恐自己都难以养活。“十个黄狗九个雄,十个先生九个穷。”战时的知识分子,沦落到“七娼八丐九儒”境地,即便他这个史语所最高行政长,吃小菜喝稀饭也要断顿。他知道,住在月亮田的好朋友、中国建筑史之父梁思成,去宜宾当卖完可当卖的衣物,竟然把陪伴了自己几十年的派克金笔和手表也送到当铺买吃的。更心酸的是,同济工学院波兰籍教授、桥梁专家魏特,有人请他做客,赶上中午,他早晨不吃;赶上晚上,他中午不吃,空下肚子,好在饭桌上大吃一顿。大家发现这个秘密,请他吃饭,就事先不说,临时才请他。每当这时他就一脸的后悔,抱怨人家不早点给他打招呼。他经常盼着吃请,可饥馑岁月,大家都饥肠辘辘,哪个再请得起客呢?这个时候,魏特不幸又患上肠癌。缺衣少药,又无粮充饥,最后客死在同济大学工学院简陋的单身宿舍。为了同人们不再像梁思成典衣当物,像魏特客死宿舍,傅斯年不断向研究院总部叫穷,还屈尊纡贵,向宜宾地方行政长官打躬作揖,请“父母官者”不要忘記山坳里尚有些以研究为职业的朋友们“期待着食米”。滑竿一折,不清楚是抬滑竿的人换肩,还是没有踩稳脚,傅斯年忙叫停下,自己下来走。这大师路,真的是一条饥饿病痛夹击的路啊。
我在这条路上慢慢地爬着。累了,找一坨石头坐下,扯一根小草衔在嘴里,望着与蓝天接壤的级级石梯,眼前幻化出另一幅场景惊心动魄的画面。一路人马,箱箱柜柜,挑的挑,抬的抬,艰难地行走在这陡峭的山路上,汗珠子吧嗒吧嗒,大滴大滴地坠落在石梯上。有两个抬夫不小心,在石梯上撞破了木箱,里面装的用来研究的殷墟人头骨标本滚了出来。抬夫见了十分惊骇。胆子稍微大点的一个忍不住问:“这箱子里头咋个会有死人脑壳骨头哟?”史语所护送人员心都痛脱了,忙着收捡头骨重新装箱捆扎,没好气地说:“不只是死人头,连活人头都有。你们这样咋能行,摔坏了哪个负得起责任?”抬夫知道理亏,没有争辩,心里却在想:这一些箱子咋个装着人头骨?这帮“下江人”到底是干啥子的?很快谣言四起:“下江人开黑店杀人吃,剩下的骨头就用箱子装起来。”再到史语所看,那一些穿长衫的“下江人”,居然把骨头(甲骨)摊放在桌面上翻来倒去,还拿人头骨来测量和修补,“吃人”一说更传得有鼻子有眼睛。接着又发生三件事,一是一天早晨,有一老农给史语所送菜,走进板栗坳,大院套小院,小巷连厅堂,老农如同走进迷宫,转了半天找不到出门的路,最后经人指点从史语所职员食堂后门走出去。有爱管闲事的人,看到老农进去,天黑了都没看见出来,断定被这帮“下江人”做人肉包子吃了。二是邻近几个娃儿跑到板栗坳山庄里面去“藏猫儿”,一个娃儿跑到僻静处,掀开一个大黄桶盖子藏到里面爬不出来,玩伴们找不到,被惊动的大人们来找了一天一夜也没找到,也认为是被史语所的人“偷吃了”,威逼对方交出小孩,不然就要弄一个底朝天,把“下江人”全部逐出去。更凑巧的是,住在李庄祖师殿的同济大学医学院师生,做人体解剖实验,室内光线昏暗,便在室外花坛上搭了几块木板做解剖床,几名教授和一群学生,从室内推出一具尸体,放上去操刀解剖时,一位在祖师殿的房顶上翻拣屋瓦修缮的当地泥瓦匠看见了,大惊失色,差点吓瘫。为了不被捉住吃掉,他曲脊弯腰悄悄逃掉。活生生的事实证明,“下江人”确实要“吃人”。一时间不仅李庄,就连宜宾、泸州都在风传“下江人吃人”的事。附近的百姓,路过板栗坳,门官田,上坝月亮田,李庄镇内同济大学所在的几个学院,都是诚惶诚恐地绕道而行。“下江人”陷入狼狈境地,要购买柴米油盐等生活必需品,不管出价高低,李庄人坚决不卖。更为奇葩诡谲的是,板栗坳牌房头对面山上一间草屋着火,史语所人员提水桶端脸盆装水去帮着扑救,山顶上突然喊声频传:“不得了喽,下江人吃人来喽!”
幸好借鉴李济发明的考古发掘用的“方格网式普探法”,终于把已经气息奄奄的小孩从大黄桶里面找了出来。在乡绅罗南赅的建议下,史语所和同济大学各自办了科普展览,“把人头骨,尸体拿出来让大家看看”,再做解释并发布,搅起漫天惊尘的“吃人”风波,才渐渐尘埃落定。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一些抬工或挑或抬的箱箱柜柜有上千箱,是史语所、社科所和人类体质所的珍贵文物与数十万册图书,从江边沱头起船,通过木鱼石那条山路运抵板栗坳。川南一带的土匪看见了,以为是金银财宝,抢劫由此开始。第一个遭遇到的,是史语所老技工魏善成。板栗坳地处偏僻乡间,买东西极不方便。傅斯年指示成立了一个合作社,魏善成任总经理,负责从宜宾、李庄等地采购生活用品,卖给史语所、社科所和邻近百姓。一天,他背着一布袋货物回板栗坳,爬到木鱼石上面不远处,就被十几个蒙面劫匪包抄打劫,挨了一顿乱拳,身上一千多元现金被抢得一分不留。众多土匪虎视眈眈,伺机骚扰打劫,惊动了宜宾最高行政长官甚至重庆的蒋介石,派重兵反复清剿,大的战斗打了多次,才遏制住几股土匪打劫势头。之后用三个团兵力驻守李庄,还把板栗坳张家大院外围的树林全部砍成光坝坝,以免隐藏土匪;并派一个排的兵力长期驻扎山顶,以免残余土匪再来抢劫。
歇了一会儿,我们又起身继续拾级而上,小潘在老蔡的指点下沿路扯起了草药。这样陡峭的路,大师们没有怨天尤人,而是用事业驱赶寂寞,用追求搏击干扰,严谨治学,面壁攻关,完成了一大批举世瞩目的重要学术成果。
董作宾在板栗坳戏楼上的一扇门板上,完成了《殷历谱》的研究撰写,利用有年历根据的甲骨文,把商代晚期二百多年的历史轮廓扎扎实实地重新建立起来,为中国学术争得世界性荣誉。李方桂用现代语言的方法,从事非汉语大规模研究,对行将消亡的印第语的调查研究,也赢得了世界性名声。极其珍贵的《六同别录》,几乎全部成了论文及学科具有开创性奠基性的学术著作,每一个作者均是那个领域的领军人物。
沿着大师们走过的路,我终于到了板栗坳。这里除了史语所陈列馆外,很可惜没有保存恢复原来大师们的生活、工作馆室。哈佛大学终身教授、著名历史学家费正清1942年冬天访问李庄参观了史语所,写下了《对华回忆录》:“我逗留了一个星期,其中不少时间是由于严寒而躺在床上。我为我的朋友们继续从事学术研究工作所表现出来的坚忍不拔的精神深受感動。依我设想,如果美国人处在此种境遇,也许早就抛弃书本,另谋门道,改善生活去了。但是这个曾经接受过高度训练的中国知识界,一面接受了原始纯朴的农民生活,一面继续致力于他们的学术研究事业。学者所承担的社会职责,已根深蒂固地渗透在社会结构和对个人前途的期望中间。”
1948年,国民政府选举首届院士,史语所就有傅斯年、董作宾等6位,以及同济大学童第周,体质研究所吴定良,社会所陶孟和,营造学社梁思成等,占了院士总数的九分之一。名不见经传的李庄,真是大师云集,学者荟萃。老蔡领着我和小潘,沿着茅草掩映的小路,专门去了小尖咀龙。老蔡说,这里是当年板栗坳先生们的孩子看长江看船的地方,也是他们父母外出去接路的地方。尖咀龙下是刀削一样的悬崖峭壁,公路上车来车往,长江水悠然流淌;宜宾临港工业区集装箱码头吊臂高悬,李庄古镇次第入望。我揣想,当孩子们见到父母从坡下喘着粗气爬上坡来,接过父母手中一块糕、一坨糖,心里不知道有多高兴。傅斯年之“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言犹在耳,我忽然想:现在的大师还会走这种路吗?或者说这种路还能造就得出大师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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