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走到今天的路上,
是因为我曾经无路可走。
——题记
“人”这个字难写吗?看上去不难,无点无横无竖无弯钩,不过是一撇一捺搭起来,可这个“人”字就这么两笔,玩不出花样,偷不得机、取不得巧。要写得好,写得漂亮,写得有模有样,立得住,怕也不容易。
可是就有这么一个人,三岁讨饭,八岁父亲去世,十一岁辍学务农,经历九死一生之后,走上了一条从事农业生产技术创新之路,研究优质水稻新品种;油菜立体种植模式及优质粮油多熟制栽培技术,成了高级农艺师。
还是这么一个人,身为小学毕业生,却多次参加国内外学术会议,发表了几十篇自然科学论文,承担了芜湖县、市重大科研项目、安徽省“八五”重点项目、国家“十五”科技攻关课题中子专题项目、二00四年和二0一0年两项“国家星火计划”项目。
同样是这么一个人,一个农民,获得了全国劳动模范、全国优秀科技工作者、全国农村优秀人才一等功,得到了国务院、中央组织部、中央宣传部、人事部、科技部、财政部、农业部、中国科协等部门的多次表彰。
瞧瞧,这个“人”字,实在是写得轰轰烈烈,漂漂亮亮,意义非凡。
他为什么能把这个字写得这么漂亮?我经过一个星期的走访和了解对他能够把“人”这个字写好做了观察总结,有了以下的认识:苦难搭台,倔强做纸,钻研做砚,痴迷做墨,憨直做笔,癫狂着力。有了这些条件,这个字想写得不特别也难。
一、苦难搭台
杨良金苦。苦透了。
良金的记忆从三岁开始。他记得父亲目盲,家里三天两头揭不开锅,靠母亲牵着他出门要饭度日。哪天天不亮,母亲小声地将睡梦中的良金喊醒,迷迷糊糊的良金就清楚要出去要饭了。母亲攥住良金的小手,轻声拉开门闩,趁着路上没人,急急往村外走。母亲脸皮薄,饿得头晕目眩了,还会硬撑着不让熟人知道自己的窘迫,出了村,走个七八里路,到了不认识的村子里,才从篮子里拿出碗,鼓鼓勇气,往那些陌生的门边一靠。那时人人都穷,家家都苦,能施半碗糊或抓一把米的人家不多,有时走了十里路,篮子里还是空的。赶上吃饭的时辰,有人往他们碗里舀一勺热饭,母亲总是停下来,先喂良金吃,良金但凡有几口糊进了嘴,就不要母亲连拖带拽了,他会乖乖抬起小细腿往前走,有时早上天没亮出门,晚上天黑了才能回来,一天要走上好几十里路,才能讨半斤米或几两面,天黑回村的时候往往精疲力竭,每到这个时候,跌跌撞撞的良金不叫苦,实在走不动了,会轻声地问母亲:
没有几步就到家了,对吧?
良金累得小脸发白,头皮贴在额头上,母亲拽他的手一放,他就有可能倒下去,瞧着儿子眼巴巴的样子,母亲疼他懂事,瞅着他,不敢点头,怕一点头,泪珠子就砸下来。
良金自小就懂母亲的苦,母亲一生生了十三个孩子。良金排行老十,可是前头九个全都夭折了,直到良金三岁,母亲还不敢说她命里有子,头几年,她走到哪里都要带着良金,她怕。不过,良金命大,他活下来了,跟他同时活下来的还有一个妹妹,可是八岁那年,良金的父亲突然去了。
父亲一去,良金惊心动魄的童年生活才刚刚开始。
良金爷爷在世时,家里还有三间草棚,五八年“大跃进”时大炼钢铁,把房子拆了炼钢,一家人只好挤在一间巴掌大的房子里,对这个房子,良金记忆犹新:
坐在中间打到墙,站在中间抓到梁,一间房子两米宽,土灶墩子挨着床,房顶盖了几把草,蒙蒙小雨淋湿床,若是刮风下大雨,家里就是养雨塘,刮得稻草满天飞,妹妹叫爹我叫娘。
五九年除夕,那天晚上良金一辈子忘不掉,队里给良金家分了三两米。三两米兑上水,只能烧一碗干饭。妈妈说,良金,你到外头寻点野菜来兑着烧吧。
现在的野菜是好东西,无污染,营养价值高,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人的肚子里还没有油水,天寒地冻的,良金寻着了一篮子干巴巴的野菜,拌着米在锅里烧了,一家人过了个凄凉的寡年。
不料,当天夜里,消化不了的野菜在肠子里打了结,良金肚子疼得满床打滚。到了下半夜,已经没了知觉。母亲哭哭啼啼地喊来左邻右舍,有人帮着掐人中、捏虎口,折腾了好大一会,良金还是毫无反应,有经验的老年人都摇头,说良金不中了。这时有些心好手快的已经从草堆上拔草,要裹着他去埋了,那年头,死人算是平常事,母亲一瞧坏了,抱住良金就是不撒手,邻居掰她的左手,她用右手搂住良金,邻居来掰她的右手,她的左手又抠住良金,母亲当时还在发着烧,可她就是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死不撒手,就这样反复纠缠,突然良金呼出了一口气。
后来,大伙分析,许是母亲一直勒着良金的肚子,帮他理顺了气。
九岁,良金第一次死里逃生,因了母亲的不放弃。他心里感激,可他不会表达,他醒过来,望着哭得变了形的母亲,想到她一生吃过的苦,守着寡,良金在心里发誓,要让母亲吃个饱饭。
吃个饱饭,是良金接下来许多年的梦想,他还有一个梦想就是念书。父亲在世时,良金还跟别的孩子一样到学校去念书。说是念书,其实也不是好好学文化,良金记得他们晚上呢,经常要到生产队里“促生产”,几岁的毛孩子活干不了多少,但是没关系,队长说,干活也是一种学习态度;光有态度还不行,还要有形式,到了白天,他们被排成一排,齐刷刷地站在田间地头,高喊“毛主席万岁,解放军万岁”的口号。就这样的学习环境和状态,良金还是年年在学校考第一。跟良金做同学,考第二就是大喜事,没有人能幻想考第一,第二才是全班同學的切实的梦想。
父亲一过世,良金连喊口号的资格都没有了。考初中时,老师叫每个同学回家要五毛钱,去到镇上参加考试。
五毛钱?
真是个天文数字。良金知道母亲拿不出,拿不出也还是硬着头皮提出来了。母亲凄婉地一笑,她不像别人家母亲那样责备儿子不懂事,母亲懂良金,她看了看四壁,对良金说:
你看家里哪样东西值五毛钱,你拿去卖了吧。
不要说良金狠不下这个心,就算他肯,他家里,还真没有一样东西价值五毛。
第二天,全班同学都交了钱,良金坐在那里垂着头,装着没这回事,可是老师不依不饶,他问,杨良金,你的钱带了没?
没。良金回答的声音像蚊子在哼哼。
老师不再多问,良金的家境,他懂。课后,他跟数学老师一商量,一人拿出五毛钱,帮良金把考试费和来回路费全垫了。
第一!杨良金毫无悬念地又夺了个全校第一。
这是杨良金第一次证实了自己的能力。录取通知书的分数,是他在这个世上最微弱的光明。他为这凄凉的处境而酸楚,而这成绩是他对抗暗日的一线光明,也是回报好心老师慧眼的一个明证。
带着全校第一的好成绩,搬起板凳回家种田了。一个营养不良,缺衣少食的半大小孩子能怎么样呢?良金记得自己的形象:个矮,腿细,肚子大。良金说他现在看到电视上的非洲儿童,心里就会抽痛,他闭着眼睛就能想象这些孩子是怎么样在煎熬的。到了十四岁,种了四年田的良金还是念念不忘自己的上学梦。良金想上学,不是秘密,是人人皆知的事实,但凡逮到一片纸,良金就会端在手心里看了又看,要是看着一本书,不管是故事小说还是种田养鸭的书,良金都会爱不释手。良金没别的毛病,就这么个改不掉的痴心,却被一个专门说媒的女人瞅见了,她开始不停地往良金家跑,怂恿良金的母亲改嫁。听说对方能让儿子读书,母亲动心了。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女人改嫁,是件伤风败俗、令人不齿的事。为了儿子,为了对方“一定让你儿子上初中”的承诺,母亲咬着牙同意了。
良金虚龄十五了,他能感受到村子里的风言风语。母亲改嫁那天,母子三人也是天没亮就出门的。就跟当年天没亮就出门要饭一样,一家人收拾几件换洗衣裳,偷偷摸摸地走向了继父的家乡——南陵东塘人民公社。
事隔多年,良金才发现,这其实是他人生中最难上加难的处境,本以为在芜湖县易太公社过的是苦日子,为了能有书念,为了能吃饱饭,良金默许母亲改嫁,哪里想到,这条路,简直就是通向地狱的大门。
一到南陵东塘人民公社,母子三人傻眼了。在芜湖县易太老家,好歹还有一间草棚,虽然良金编了顺口溜自嘲,可到底有床有被子。继父呢,真真是房无一间,瓦无一片,四十多岁的光棍,一个人住在村子里的牛棚里。现在凭空多了妻儿三口,也只能在牛棚里将就着。这牛棚原来是村子里大户人家的祠堂,现在里面养了生产队二十多条牛。一到夏天,这里面蚊蝇群舞,一般人离这个祠堂两里路远,就得捏着鼻子快步小跑,可是这一家人还要在这里过日子睡觉。
没几天,因为牛棚里突然多了几个人,又或者其他原因,有一条牛半夜发了癫,拼命地挣扎、拽扯,最后挣脱了拴在牛鼻子上的绳子,脱离了拴牛桩,它这一自由不要紧,几乎把所有的牛全部惊动了,这几十条牛全部在那里鬼哭狼嚎,其中有一条牛想往外撞时,一下子踩到了良金的手上,良金的一个指头到现在还不能伸直,这残疾就是那时落下的,良金疼得嗷嗷直叫,幸亏继父及时赶到,把良金拖到一边,这才捡回一条命。
住在这样的地方,受到这样的惊吓,一时还不能习惯的良金很快被蚊子叮得浑身是脓包,很快就得了流感,烧到了四十多度。继父拿不出钱来请医生,任良金烧了好几天,本指望他自己好起来,可良金越烧越厉害,最后开始说胡话了。母亲苦苦哀求,继父这才把医生请到家里来。这个时候,良金的半条小命差点快没了,好在及时吃了药、退了烧。有一天,母亲看到村子里半大孩子都往河邊去,一打听,才知道是到河里摸河蚌。母亲对良金说,要不,你也去摸点回来,我炖汤给你补一补!
良金不会游泳,这时有热心的小孩子过来借给良金一只洗澡盆。良金坐在洗澡盆里划水到了河对岸。果然,河里的河蚌又大又肥,良金一激动,很快专心致志地摸了起来,别的孩子都走光了,他还在那里摸啊摸啊,直到天快黑了,盆也快装满了,良金这才意犹未尽地往盆里钻,想照原路返回,哪里想到,他一坐到盆里,盆就翻了。原来,这只小盆承受不了这么重的重量,一下子把良金和河蚌全部掀到了河里。
这时,河边竟然一个人都没有。
等到良金从河里浮上来的时候,刚好被一个过路的老头看见了,他三步并做两步下了河,把良金捞上来,这时良金母亲也找了过来,好心人找来口大锅,让良金整个人趴在锅底,肚脐贴着锅脐,上下按压。如此压了几十次之后,良金回过气来了。
几十年过去了,杨良金还在琢磨淹死的人都浮上水面了怎么能救过来呢,杨良金说,就这个问题他后来查了许多资料,终于搞清楚了其中的道道。他说,会游泳的人一般浮上来就是真死,而不会水的人一般是呛晕了,浮上来是因为身体还没有发鼓,倒不是真死。
杨良金第二次没死成,可是母亲却晕过去好几回了,而且吓得好长时间失去了意识。
原来,杨良金的爷爷生了三个儿子,到了良金父亲这一辈,却只有这一根独苗,良金母亲改嫁,族里人本就意见很大,如果良金死在南陵,母亲知道,且不说她自己不想活了,族里人也不会让她偷生的。所以,这一回,母亲倒是不哭不喊,只是看着邻居们把她的儿子拨弄来拨弄去的。做好同死心理准备的母亲,站在一边,看上去木木的,没有什么表情,然后,突然轰的一声倒在地上,被人掐了几下人中弄醒了,看了看动也不动的儿子,再晕过去,如此三回,就是一声也没有哭。
好在,良金到底还是吐了一口水,醒了过来。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苦难就是赤脚行于铺满刀尖的路,令人意志更薄弱,性情更胆怯,但对于另一些人来说,苦难恰恰能够令其爆发惊人能量,使之得到脱胎换骨的拯救。
杨良金还不清楚他的千疮百孔的童年苦难正是他写“人”这个字的台面,也将是他写出“人”这个字的最关键的材料,他只知道这些匪夷所思的苦痛创伤多半是命运强塞给他的,他能不能活下来?他要忍饥挨饿到几时?他会成为什么样的人?他一点权利都没有,少年杨良金,宛若一根浮萍,随风飘零,无所依,无所靠,然而有一点,他是做了自己的主的,就是他身子那股子超出常人的“犟脾气”,这个东西才是他杨良金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东西。
二、倔犟做纸
好了,经过如此这般折腾,杨良金缓过来了。他适应了南陵的更窘迫更无奈的处境。现在他要提出他的愿望来了。他小心翼翼地对继父开了口:
叔,我想念书。
继父无奈地朝他笑笑说:
你自己瞧一瞧,这个家就这个样子,哪有钱供你念书呢?
杨良金的犟脾气上来了:
我不管,你答应过的。
这个半大男孩子眼睛圆瞪,眼珠子血红,跟继父杠上了。他的模样把继父吓了一跳:
这样吧,你的录取通知书也过期了,再说你是芜湖县的录取通知书,我们南陵县肯定不认的,要不你参加考试吧,考上了我就帮你念。
良金辍学已经四年,继父料想他已经忘得差不多了,现在离毕业考只有二十七天了。良金不声不响地坐到了南陵县池湖小学的课堂上,跟随小他许多的孩子们上了二十七天课,第二十八天,他参加了当地的考试。
很快,良金的成绩下来了。他以全校第一的分数考上了南陵县最好的初中——南陵中学。这个结果,杨良金自己也没有料到,继父更是目瞪口呆,他还想继续装聋作哑,可是良金的母亲不干了:
念,一定要让我儿子念书,不然我怎么跟他的叔伯交代?
良金也知道继父确实有难处,他走到继父跟前说:
叔,让我念吧,念了书肯定对这个家有好处。
良金随母改嫁的时候,谁都知道是因为良金想念书,良金能念好书,他们才不顾脸面,顶着各方面的压力走出易太公社的,可是,如果一天书都念不成,良金没法跟亲戚交代,更没法跟自己交代。母子俩都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可是继父死不开口,不是不想开口,他是羞愧难当、无力应诺啊。良金的犟脾气上来了,他说:
念一天,念一天总行吧?我只要念一天初中!
话到这份上,还有什么好说的,人心都是肉长的,再难堪,继父还是出门了,东挪西借,七凑八凑,帮良金筹了十几斤粮票和十几块钱报名费。杨良金带着这仅能维持十几天的粮票和钱步行去了四十多里外的南陵中学。
那天天气不坏,可是良金兴奋不起来。良金很清楚,继父承诺说过半个月再差人送粮票和钱的事一定不是真的。他知道这是条注定去了就会立刻返回的路。他的心黑沉黑沉的,如同当做牛棚兼他们一家四口的家的这个祠堂,良金回头用目光跟母亲无声地告别,这是他们母子仅剩的骄傲和坚持。他们心照不宣。
从入学的第一天,悲壮的杨良金就一天吃两顿,他知道,他在学校学习的天数取决于他口袋里的粮票。十几斤粮票杨良金硬是撑了二十天,杨良金不是传说中的硬汉子,手里的粮票越来越少,他的心事越来越重,情绪越来越低落,泪水越来越多。最后,在粮票全部吃完、钱全部用光;当他的肚子咕噜直叫,他怀疑再饿下去自己会死在学校里的时候,杨良金明白,他的学生生涯彻底结束了。
忧伤像件铁打的铠甲,裹着他。二十几天,出于对友情的敬意,对温暖的依恋。他尽量不去跟任何人交谈说话,因为他知道,他随时都会离开。
这预料之中的一夜到来了。没错,是夜里,是个下着细细小雨的夜,杨良金选择了和他母亲同样的做法:悄悄收拾起他的课本,轻轻挑起他的被子,绕过同学们熟睡的床铺,偷偷拉开宿舍的门,踏上了回家的路。如同他小时候出去要饭一样,如同跟随母亲改嫁一样,如今,他仍然选择黑夜辍学。泪水和雨水陪着他一直往回走。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他的希望、理想和梦。他往回走的时候,清楚地知道,等待他的将是毫无出路的苦楚和艰辛。
打着赤脚的良金在漆黑泥濘的路上凭着记忆走了十多里地后到达了漳河渡口。肩上的书和被子被雨浇透了,越来越重,而良金多日受饥挨饿,双腿打颤,每走一步,都仿佛消耗了身上全部的力气。说真的,那一刻,他产生了一种解脱的快慰,死了算了。这个念头进了他的脑子,他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一头栽倒在渡口。
一个钟头后,一个起早到南陵县城卖菜的老人一脚踩到了良金身上:
哎哟,哪家的猪睡在路上?
老人借着晨曦瞧见是一个人形,他赶紧把良金扶起来,又是捏虎口,又是掐人中,终于再一次让杨良金从鬼门关回了过来。
第二天早上十点,良金回到了牛棚——继父的家。往日三个时辰的路,那一晚,良金走了差不多整整十几个钟头。
这一夜,对于良金是刻骨铭心的记忆。这个时候的他,没有辨识是非的能力、没有躲避灾难的意识,没有对未来的幻想,只有被操纵的日常、饥饿的反复体验。没有未来,没有希望。
继父以为,经过这次,杨良金怕是没有念书的兴致了,死了心在地里耕种,做牛做马了。
的确,良金明白,种田,一辈子种田,这恐怕的确是他的生活了。良金接受了农民的人生,却没有接受农民的命运。
从课堂上回来之后,杨良金表面安宁下来,事实上,他可不能忍受在这牛棚里长大成人,他可不想变成继父那样的人!从那时起,他养成了逢闲必看书,逢书必翻翻的习惯。他读的书有自己从学校带回来的课本,也有从队长、邻居家等地搜罗来的关于养殖、种植方面的书,只要是书,良金就会双手捧着,目不斜视、心无旁骛,仔细地看,认真地读,相信有一天这些书本会帮他逃开牛棚和蚊蝇。牛棚里蚊子多,没关系,河里有的是水,良金挑来两桶水,把自己大半个身子都泡在水里,然后读书。
到了晚上,家里没钱买煤油,没事,他借着月光看书,久而久之,他反而嫌油灯太亮了。
冬天比较难熬,良金也自有办法,他把灶底下的草灰扒出来,把脚埋在里头,刚刚燃尽的草灰发出温热的暖气,使良金周身暖和起来。
阅读是美丽的,也是残酷的,阅读使杨良金在太阳底下慢慢地变形,痛苦地蜕变,在杨良金和杨良金之间,画出了一条深深的分割线:白天和黑夜,痛苦和满足,绝望和期待……
读书,是另一种奔跑,从落魄、从寂寞、从贫穷中渐渐逃开另一个隐形世界,读书,拉开了他与社会的距离,在这里,他以虔诚的心寻找栖息地。他并不明白,一切长成,都是从下坠的时候开始。
十六虚岁,他开始了正式挣工分的劳动生涯,说到挣工分,在当时的农村,一般人和妇女只能拿到七分工,而队长和队里比较有经验,在“撒秧、播种、犁耙和手耖”这些工种样样合格的人才能拿一个整工,村上比良金大十多岁的,甚至娶了妻生了子的人还拿不到一个工,而良金,十六岁就成了当之无愧的整劳力。
可是如果安于现状、做一个整劳力就心满意足的话,他就不叫杨良金了。
良金深知,种田跟种田也完全可以不一样的。就如同他可以十六岁拿整工而别的身高马大的叔叔伯伯只能拿七分工一样,种田也可以种到得人赏识、使人尊敬的境地。关键问题是大多数人用手种田、随波逐流,良金明白,这是不对的,要用脑子种田、用知识种田,才能种出天渊之别。抱着这样的隐隐约约的意识,杨良金更加如饥似渴地读书。正是这闷头不加选择的阅读,教会了良金思考:
为什么农民辛辛苦苦地种田,到头来,吃不饱穿不暖呢?
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良金想了一辈子,在他人生的每个阶段,他都有新的感悟和答案,可是十六岁的良金当时得到的答案是:
种田的人没文化。
良金看到许多人种田,都因缺乏知识,盲目投入,都是看到别人防病他开始防病,别人治虫他跟着治虫,别人浇苗他也赶紧灌水,跟风干活,靠天吃饭,不根据实际需要,更没有自己的想法和主见,所以,他们的收成如何完全看运气。
良金知道这些话一说出来,会大逆不道,会得罪一大批人,他先从自己家下手了。
一九六六年,生产队给继父分了四分自留地种菜。自留地里按季节不同种些蔬菜,有天良金走到继父跟前跟他商量说:
你看我们家个个冬天都没件棉袄,我们能不能省出三分地出来种点棉花呢?
那哪行呢,继父说,四分地种菜才勉强够一家人吃。
没事,你愿意按我的方式,我保证一分地的菜够全家吃。
海口夸下了,良金不敢怠慢,他赶紧跑到新华书店去买了本《棉花栽培技术》。新的难题是:不认得的字,可以查字典,面对这里头层出不穷的专业术语,杨良金束手无策了。比如,专业书上说:若要棉花获得高产,摘除营养枝,保留结果母枝。这句话什么意思,如何理解?杨良金问遍了整个生产队,都没人能说出个所以然。犟脾气的杨良金可不会善罢甘休,他听说宣城水阳镇有个棉麻厂,里面有一批棉花专家,为了搞清这句话的意思,杨良金决定从南陵到一百多里外的水阳镇请教。那时南陵到水阳,既不通车也不通船,一百多里路全靠步行,杨良金整整走坏了两双草鞋,第二双草鞋坏了之后,杨良金舍不得穿第三双了,他打着赤脚,饿了啃两块锅巴,渴了,喝几口河水。从清晨出发,到了天黑才刚刚到达水阳镇,又累又饿的杨良金琢磨着棉麻厂下班了,他找准一个干净的屋檐停下来,靠在地上,准备天亮了再办事,他疲惫不堪地倚靠在屋檐下引来了一个好心人的关心,问他是不是要饭的,要不要碗热饭?
杨良金摇摇头告诉他:
不是,我是来求师学艺的。他把自己到此的来龙去脉一说,那个人好奇地哦了一声,然后告诉杨良金:
我就是棉麻厂的技术员。
杨良金一下子跳了起来,一天的疲劳一扫而光,他兴奋地张口就问:
什么叫营养枝?
营养枝是一种消耗养分的权枝,吸收起养分来很凶猛,但长得再大也不会结棉桃,严重影响正常棉桃的生长发育。辨别起来并不难,它学名腋芽,一般长在棉秆和结果母枝之间,一定要将这位置上的枝桠摘除掉。
原来如此。杨良金恍然大悟,他一时忘记了累和饿,不停地就棉花的栽种和生长问题提问,大有不搞清不罢休的架势。
他这个样子硬生生把个陌生人感动得戒备全无。那天晚上,杨良金被这个好心的技术员收留了,管了顿晚饭,还让他睡在了平平整整的床上。那天夜里,疲勞至极的良金第一次感受到开阔的新视野以及渴求知识带给自己的尊严和新体验。
道理简单,掌握到手却如此费周折,杨良金一回家,把“整枝打杈”技术活学活用,人家的棉花表面上枝繁叶茂,郁郁葱葱,可是被“营养枝”遮盖的棉桃又小又瘦,杨良金家的棉桃个顶个地大,开在干干净净的棉秆上,老远望去,一片雪白,煞是可爱,邻居们百思不得其解,良金站在自己的三分地里,逢人就传授他从棉麻厂学来的技术,充满了成就感。
通过这件事,杨良金尝到了小小的甜头。农民们有句俗话叫:“密三担,稀六箩,算来算去差不多。”这种俗话,一到春耕时节,老百姓就挂在嘴上。可杨良金却琢磨起里面的道道来了。他想,如果密栽和稀种到头的收成一样,为什么不干脆以稀为主呢,毕竟稀种首先省种子、省工时,省农药、省化肥。成本自然也就不一样了,多省就是多赚嘛,稀种说到底还是有优势。
他把这道理跟农民们一分析,农民们个个点头称是。那个时候,已经有些专家到农村去跟农民讲科学种田的道理了。可良金发现这些人穿得体体面面的,讲话斯斯文文的,可是他们往往在台上讲了半天,下面农民越听越茫然,越听越不耐烦,到头来,专家气馁,农民困倦。讲的人不悦,听的人有气。白白浪费时间。良金想:将来有一天,我要是有机会站到台上,一定讲大白话,大实话,一定讲到他们懂,打心眼里信,活到手上时自然而然会照着做,这才是根本,这才是关键。
若干年后,杨良金果然成了专家。杨良金每次讲课都是听众爆满,座无虚席,因为杨良金讲课确实有“味道”,农民听得是津津有味。他把理论知识编成通俗易懂的实用技术、顺口溜。农民易接受,群众也爱听。他能将理论和实际紧密结合,家里又有示范田让群众去参观。一次他在三元镇讲课,一位青年农民正在诊所输液,要求医生将他送到会场边输边听。这些年,他外出讲课的足迹遍及大江南北,举办报告会两千九百多场次,受训人数约九十八万人次,打印技术资料约二百三十万份免费赠送给群众,接受过全国几十个省、市数百个县上万封求技信,加上他们录制的油菜超稀植高产高效栽培技术在中央七套播出后,被省委组织部列为党员科技致富一百招,摆在第一招宣传。这种“造血”式的扶贫方式,使远近百姓受益匪浅,而他自己付出的,却不仅仅是精力和心血,还有数万元的费用。
这是后话。
梦想,在某些时候某些地方,它就是个虚无缥缈的词,另些时候,它是人拿来戴到自己头上遮羞的帽子,或是一缕轻烟,来过,又冉冉而去。
有位散文家说过:梦想,每个人终生的奢侈品。它又是如此必要,如刀头之蜜,给所有的牺牲一个动人理由。梦想是点睛之笔,可以让世界亮起来……
杨良金未必懂得这些深刻的道理,对他而言,梦想就是他眼前的一盏灯笼,令他穿行于漆黑夜空,现在我们无从知晓他是先有了这盏灯,才走得如此坚定不移,还是他走出这条通向光明的路上,灯笼为他亮起。许多事只能由外人猜测,当事人未必说得清楚。
三、钻研做砚
杨良金用来磨墨书写“人”这个字的砚台就是这四亩三分地。
良金到十八九岁时,当时的匠人的生活悄无声息地体面起来。那时挣一个工一天五毛钱,可是做木工,一天能挣到一到两块钱。精于算计的良金怎么肯放过这个机会?他恳求继父让他去学木工。南陵的木工多是多,可是名气最响的要数何木匠。良金跟继父提出要拜何木匠为师。何木匠大不到良金几岁,他的手艺是祖上传下来的。他家代代单传,子承父业,手艺方圆百里闻名,他盖房打柜,箍桶雕龙刻凤,样样能干,因为他手艺好,为人又忠厚,生意常常忙不过来。但他宁愿少接活,也不肯带徒弟,不过,他久闻良金大名,听说良金要跟他学技,他推托了几次,最后竟然破天荒地答应了下来。
可是,两个多月后,杨良金还是被师傅扫地出门。
四十年后,说起这段往事,杨良金的脸上还涌动着复杂感慨的表情。今天,他坦然地回忆起被扫地出门的前因后果。
其实缘于良金太聪明、太勤快、太喜欢钻研。
一般木匠师傅带出一个能单独顶大梁的徒弟,少则一年,多则三年才能把这木工活里的十八般武艺掌握大半。可良金跟了师傅一个星期,量度画线,刨花做榫,一学就会,一点就通;师傅在心里算计尺寸,嘴巴根本没动,良金拿眼左右一瞟,就了解了奥秘和尺寸;雕龙刻凤,师傅的工具在手上拨弄几下,良金的心里就有准头了,手上也跟着就麻麻利利地干起来了。
聪明的良金还勤快,师傅一个眼色,该递给的斧头递过来了,师傅一咂嘴,良金就晓得师傅口渴了。
起初个把月,两个人情同手足,相处甚欢。
两个月后,良金跟着师傅在一户人家盖新房。上梁那天,师傅被人尊扶在上席,三杯两盏,不想就喝高了,歪在床上睡着了。良金扒拉了几口饭,不声不响地到工地上干起活来。本来师傅还没教过他在梁上画线的活,良金见天色不早了,就自作主张动手画起来。师傅酒醒了过后,来到工地,该画的线画好了,良金毕恭毕敬地站在一边,讨好地问师傅:
师傅,不晓得线画得在不在地方?
师傅拿眼一瞧,然后不声不响地拿起工具在画线处打眼,良金明白自己画线技术摸对了,他赶紧学着师傅样在另一端打起眼来。
那天晚上收工的时候,师傅对良金说:
良金,这家的活差不多了,我想歇息几天,下次开工,我托人捎信给你,你先回去等消息吧。
这一回去,良金再也没有机会回到师傅身边了。
一直到很久之后,良金才听人说起原委,师傅带杨良金的两个月里,经常回家跟自己的老母亲夸徒弟聪明能学。师傅的母亲早就怀有戒备,她对儿子说:
这个人身上有股痴劲。这样的人,世上难寻,偏偏还跟你学手艺,有一天他掌握了你的手艺,就怕没你的饭碗了。
一开始,师傅没当回事,直到那次上梁,良金竟连他防着一直没教过的技术都掌握了,师傅才知道母亲的话并非危言耸听,他知道该了断的时候到了。
良金学木匠的生涯就这么不清不楚地结束了,然而,学了两个月的良金竟然能够自立门户了,跟师傅一样,他也成了方圆百里闻名遐迩的木匠。
凭借他的手艺,最多的时候他带了六个徒弟,木匠生意做得红红火火。一两年工夫,他帮着繼父盖起了三间房子,使全家从牛棚里搬了出来。但是,毕竟身份特殊,加上当时的农村排外心理很严重,良金在南陵是村里唯一的外姓,而且村子里本来地少人多,他的到来多多少少触犯到了其他人的利益,使良金多少年来一直都找不到家的感觉。
一个屡屡处于生死边缘的人,生命的脆弱和无奈,使杨良金比同龄人看得通透。他不屑于为蝇头小利而跟人伤和气,争高低。
二十二岁那年,良金娶了姨娘家的女儿为妻。
转眼到了二十五岁,良金决定离开南陵到宣城投奔岳父。
在宣城,良金延续了他一贯的勤劳谦虚的秉性,三年工夫,又帮着岳父盖起了三间瓦房。
从这些经历中看不出有什么不寻常之处,的确,到目前为止,虽然苦透了的大能人杨良金勤勤恳恳、虚心好学,是挣钱好手,但仍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这个人是多么的与众不同,这个人能够把自己的名字写出特别的意味,将来还会有令人想象不到的作为。杨良金呈现于人前的是勤劳、忍耐、温和、好脾气,可是隐于他自己内心的真实世界呢?忧伤、失意、烦闷和悲观。
可这恰恰就是这个世界的微妙之处。如果一个人对世界抱有满足或是心甘情愿逆来顺受,他怎么可能如此执着地热衷于保持遥遥领先于他人的优势仍旧拼命奔跑呢?
一九八。年,芜湖县农村实行了大包干,这一年对于杨良金是个有决定意义的转折。杨良金时恰三十岁,又从宣城回到了芜湖县的易太公社(现今叫六郎镇)。他分到了四亩三分地,直到此时,颠沛流离的杨良金才定下心来,多年积累的农业科技知识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在自己家的地里种早稻,他大胆地试验起稀植理论。传统的用种量是每亩二十公斤,而他一下子降到三公斤。插秧后,别人家的田密密匝匝,青翠一片,杨良金家的秧田看起来却是空空荡荡,稀稀落落,惹得村里人直笑话。好心人都不停地责备他,替他捏把汗:
良金,你大人小孩想喝西北风啊?
还有人扯着嗓子,指着杨良金家的稻田打趣说:
杨良金要是会种田,那地球上会种田的人都挤不下了!
良金胸有成竹地回他们说:
不一定,我们比试一下,到时看谁的产量高。
因为稻子种得稀,通风透光,病虫害就少,土壤养分也足,这样既用肥少,用药少,用时更少,清闲的杨良金重新背上自己的工匠家伙,到处给人打零工,此时的杨良金的木匠活做得更加熟练,工钱也涨到了五块一天,乡亲们还在弯腰驼背地侍候庄稼,杨良金的口袋早就赚得鼓鼓囊囊。
到了抽穗的时候,大家都愣了,杨良金家稻田里水稻抽出的穗比别人家的长,籽也比别人家的穗大粒饱。这回村里人刮目相看了,田间地头来参观咨询的人络绎不绝,杨良金家的稻子还没收割,乡邻们纷纷凑上前来,要求跟他换种子。
没问题,良金大度地一挥手:
不仅换种子给你们,遇到想不通的地方尽管问,我但凡在家,定会上门指导。
乡邻们纷纷道谢,他们哪里知道,这是良金十五岁时就悟出的科学种田的道理,事隔十五年才算有了用武之地,把自己的领悟落到了实处,他从中获得的满足和喜悦远远超过了人们的想象。
他能够从十四岁至今每天早上四点起床,晚上零点以后休息,那时家里连煤油灯都点不起,就在月光下看书,阴雨黑夜就用手电筒躲在被子里看书,夏天提一桶水,把大半个身子泡在水里防止蚊叮虫咬,冬天寒冷就用干草木灰取暖,这种令人难以置信的韧性都是关起门来在自己家里完成的表演,导演和观众都是他一个人,现在,看到观众那先嘲弄后敬仰的表情,听到观众发自内心的掌声,使他体内那隐隐约约的“骄傲和自尊”幸福感愈发升腾。
一个长年把心思花在某件事上的人,他的心思也变得简单而纯净,如果从那时起,他就把自己掌握的知识转化成金钱的话,他今日必将十分富有——或者恰恰相反,他跟一切有着上算盘的农村能人一样,像昙花一样开放又迅速凋谢了。谁知道呢?
他开始不声不响地研究起了水稻新品种的育种。
一九八二年,芜湖县引进了“浙辐802”早稻新品种,这个新品种抗寒性比一般种子好许多,而且产量也高,每亩达到了四百公斤的产量,引进之后,老百姓们都争相买种子大面积生产,但是一季收下来,良金发现了问题,那就是这个产品因为辐射,激光破坏了基因,所以才选育出了高产品种,但是,该品种的产量虽高,而口感并不甚好。
吃饱了饭的人都会露出贪心、大胆又想人非非的一面。此时的杨良金就到了这样的时刻,他想,我能不能在这个新品种的基础上再改良改良呢,使它保持产量高的优势,改善口感不好的劣势,增加它的营养性呢?
真所谓只要敢想,才能敢做。杨良金跟其他人的区别就是,人家吃饱了乐呵乐呵,他吃饱了之后,神魂颠倒,胡思乱想。
这一想,他真从“浙辐802”这个品种的发明过程中找到了灵感,经过几年坚持不懈的“鼓捣”,他终于找到了其中最优良的变异株,培育出了新的品种“良金一号”。
说起来短短一句,做起来千辛万苦。就拿肥料试验来说,为求证氮肥的合理施用量,杨良金用五块田分别采用不施肥、六公斤、十二公斤、十八公斤、二十四公斤不同档次的施用量试验,弄得田里像剃了瘌痢头,一块好一块秃。相当长的时间,杨良金不再是那个沉默寡言,勤勤恳恳的好小伙子了,他被怀疑是脑子有问题,任何目不识丁的人都认为自己有义务就他的行径教训他几句,或者打趣打趣他。
在成果出来之前,一切行为显得怪异而难容于世。若没有一股子对科研的热情,对世俗的忍耐力和超乎寻常的韧性,那最初最黑暗的孤独时光是无法容忍的。
征服一个世界须先屈服于它,得到他人的首肯先得和他们对着干。这就是杨良金生存的现实。所以他能够忍耐对他的嘲笑和质疑,现在,是他用跟他们不同的地方服务于他们了。
这个所谓的“良金一号”,亩产达到了一千一百斤,而且出米粒高,口感好,令人称奇的是,虽然没有得到官方的审定和宣传,由于良金无偿地把种子换给需要的人,那些得到种子的人再把它换给自己的亲戚和乡邻,口口相传,五六年之后,它便覆盖到了芜湖、宣城、马鞍山以及池州和黄山等地,到了一九八九年便在安徽全省大面积推广,现在还有许多地区在栽种。
这还不算完。因为自己研发的种子大面积推广,他便干起了技术指导工作,一开始一对一指导,后来发现这法子太慢,他索性开办起了培训班。每年农闲季节,杨良金讲课日程都排得满满的,每年三至五月、八至十月,是他授课最忙的季节,常常是一天赶三个场子,上午一个乡,下午一个镇,晚上一个村,早上披着星星出,晚上带着月亮归。超负荷的劳作,使他的身体十分疲惫,但他从不推辞农民们的请求。而且,许多乡镇主动给他讲课费,他坚持分文不收。九五年八月份的一天,是烈日如火的日子,他花四十块钱包船到十连乡授课,一结束又花一百块钱包车到祠山乡讲课,真是马不停蹄,讲完课还要回答农民的咨询。赶到王拐乡讲课时,已感到浑身乏力,课未讲完,口中竟吐出殷红的血来。到了九月初,油菜播种季节,他又带病到周皋乡讲课,下午到政和乡讲课,晚上还要到中心村讲课,讲完课已是深夜十一点多钟,回家就晕倒了,醒来才知妻子儿女一夜没睡,将他送到医院抢救。那时,他还不是專职技术人员,没有讲学经验,没有固定工资,没有培训经费,可是他一请就到,一到就讲,一讲就能把人迷住,经常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大有大明星驾到的气势。
奇了怪了不是?要说完全没有人觉得他脑子有问题那是假话,首先家里的亲戚就觉得他脑子有问题,即使那是得到好处,从中受益的人也时有纳闷。对此,良金被记者采访后会说起冠冕堂皇的话:
能为乡亲们、为社会创造出更多的财富,我觉得值得!我的培训已经让越来越多的农民兄弟意识到科学种田的必要性和迫切性,这是我的最大满足。
不过,这都是从电视上学来的套话,记者们诱导他说的话,当时的杨良金到底怎么想的,他自己怕也不愿意承认,不过,对于几十年来一直仰人鼻息,自幼讨饭,小学便辍学,随母改嫁,住牛棚,经历过肮脏饥饿歧视的杨良金来说,尊重、获得价值和认同,才是促使他频频钻研又使他慈悲为怀的原动力。这也是人与人之间本质的区别。只有在更高要求的世界里,人的视线才能获得更开阔的地盘。
无论如何,良金算出名了。
除了钻劲,杨良金身上的痴劲此时开始逐一显现了。
到这时,杨良金才完成了写好大大的“人”字的准备阶段。好了,桌面平整,纸张铺开,就等笔墨伺候,落笔挥毫了。
四、痴迷做墨
改革开放不久的八十年代,是中国农村出“万元户”的辉煌时期。据统计,当时的一万元相当于现在的二百三十五万元。但是在芜湖,“万元户”多是搞副业、做买卖赚来的,没有人知道,事实上,杨良金是八十年代最早的一批“万元户”,使他成为“万元户”的就是这仅有的四亩三分田。
在尝到稀植甜头之后,他趁热打铁,连连搞实验,八十年代初期,他就把自己家的低洼地挖成了田字沟,沟埂四周种果树,果树下面套种蔬菜,水面养鹅养鸭,水下养鱼,将低产田变成了“多层次立体高效田”,亩增效益达到两千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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