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医”褚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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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与昼没有像刀锋一样明晰的边界,夜的结束和昼的开始,总是在一个模糊的地带暧昧地完成。士兵的换防杂乱而宁静,如同混沌的杯中之水,在时间的安抚下逐渐澄明。按农历排序的二十四节气,它们中的几个,好像浩瀚天宇中锈死的铆钉,总是对应着相对固定的公历时间。就像春分,几乎亘古未变地出现在每年的公历3月21日前后。这一天,阳光直射赤道,南北两半球昼夜长短均等,北半球的春季由此开始。
春分的这天凌晨3点,租住在大藏寺的褚三里起床了。辛卯年的二月十七,月亮如丰腴的妇人,美丽之外多了一分从容和安详。褚三里换上新衣,离开禅房,最后一次游览他租住的寺院。也许是出于对此世的留恋,褚三里走得非常缓慢,投射在道路上的身影踽踽而行,四周的一切像是被水洗过一般,散发着宁静、清冷而又寂寥的光芒。来到大雄宝殿前面的空地时,褚三里停了下来,凝视着大殿投射在地上的阴影。飞檐的一角匍匐在地,构成了一个上翘的弧形,镶嵌在周边被月光照耀的巨大宁静中。建筑物黑色的阴影,看上去像月光下的水渍,仿佛正在渗透进大地的深处。
空旷的大雄宝殿里,烛光弥散开来,静静延展的火苗带给人一种令人安详的暖,仿佛世界缩小成为光晕笼罩的这片小小区域。褚三里从供桌下面的抽屉里抽出三支香,在烛火上点燃,握在胸前作揖。敬过了佛龛上的菩萨,然后跪在塑像前的蒲团上,口中喃喃有词。他的声音回荡在大殿里,低沉、匀称而又快速,没有人知道他临终的遗言。
这是2011年3月21日,褚三里最后一次游览了大藏寺,回到他租住的禅房,开始为自己离开这个世界作最后准备。坐化的消息早在半年前就透露出去了,每逢有人到大藏寺来看病,褚三里就会隐约地告诉人家,他将在辛卯年春分的那天清晨离开人世。如果有人产生疑惑,褚三里就会说医生只能医病,不能医命!世间万物一切皆有定数,非人力可以改变。事实上,褚三里是因为不能治愈自己身上的疾病,才希望能够给人们留下他具有预知生死的能力。借着窗外的月光,他倒了一杯水温着,又把一个瓷碟子放在方形的床头柜上,瓷碟里整齐地放了48颗药片,每一颗蓝色的安眠药片代表了一年。48岁的褚三里做这一切的时候,动作非常缓慢,举手投足之间,有着强烈而庄重的仪式感。
春分到来的这天清晨,褚三里用温水吞服了瓷碟里的蓝色药片,要不了半个钟头,他就会永远安睡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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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下旬的昆明,气温渐渐升高,为了让肉身在灵魂远遁之后依然鲜活如初,并能够在此后长达一个多月的法事期间不发出异味,褚三里做了细心的安排。他在自己租住的禅房里布置了一张冰床,睡榻的上面,搁置了一圈装满松香的布袋,而在帐架上,褚三里悬挂了一个输液瓶,瓶中是兑制好的来苏水。福尔马林的气味弥散开来,趁着瞌睡虫们还没有长大,褚三里伸出右手来,轻拍了两下左手的手背,又用力紧握住拳头,这样在他的左手手背上,血管鼓了起来,手指按上去既柔软又充满了弹性。褚三里把从输液瓶上悬吊下来的针头,用牙剔除塑料保护套后,对着窗外弥漫进来的微光,准确地刺进手背上的血管。暗红的血液顺着针头回流了一下,仿佛是身体里谦卑的向导,引领着瓶中的来苏水有序地流进了身体。褚三里满意地笑了笑,他撕开一块事先准备好的创可贴,把针头固定在手背上,然后仔细打量了一下他身上的新衣,才从容躺在布置好的冰床上。
这一天清晨,褚三里在服下蓝色的安定药片之后,借着杯里的温水,又服下了12颗早已准备好的五彩石。这是一个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颗粒匀称的五彩石,来自褚三里故乡一条叫横江的河流,河水的冲刷与时光的磨砺,让石子圆润饱满,光泽闪耀。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七七四十九天的超度法事之后,他的肉身会在大藏寺外面的烈焰中羽化升天。到时,熊熊大火将带走褚三里的肉身,却会留下12颗匪夷所思的“舍利子”。
一年前,褚三里在大藏寺租了几间屋子住下来。他出了一笔不菲的钱给寺里的方丈,希望在他离世以后,寺内的僧众能为他做一个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方丈答应下来,只是他担心褚三里一旦离世,他的肉身根本存放不了四十多天的时间。褚三里要方丈放心,他还对方丈说,他的肉身不但能保存近两个月,不会有任何异味,而且火化以后,还会留下12颗晶莹剔透的“舍利子”。方丈根本不相信,他说只有高僧大德的肉身羽化之后,才会留下“舍利子”。褚三里就与方丈打了个赌,说如果他的肉身火化之后,真的留下12颗“舍利子”来,那么方丈就得在大藏寺的外面,给他修一个佛塔,用来存放他的骨灰。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松香味,闭上眼睛,就像是置身在寂静的山林。万籁俱寂,世界在清晨打了盹,躺在冰床上的褚三里感觉寒气从背部传了上来,是那种绵延不绝的冷,一波接一波,仿佛是生长在残冬深处无数细小的冰刃飞卷而来,让褚三里觉得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冰刀的杀伐下收缩。意识还很清醒,倦意似乎也因为寒冷而行进缓慢。有一瞬间,褚三里甚至怀疑这不断入侵过来的寒冷,能冻住此前身体里让他束手无策的癌细胞。是啊,寒冷会不会让癌细胞繁殖缓慢,甚至灭绝呢?不过褚三里也清楚,即使是他无意间发现了一种遏制癌细胞繁殖的办法,他也来不及了。现在,他要借助自己依旧跳动的心脏,把瓶子里的那些来苏水,顺着血液的物流系统,输送到身体的每一个器官和细胞。褚三里相信,他的这种防腐办法,应该是一种发明,可以申请到国家专利。遗憾的是他的人生已经没有时间了,否则,这个想法古怪的人,还不知会创造多少人间奇迹。
月光笼罩下的禅房,褚三里的呼吸一点点轻下去,就像是清晨弥漫在大藏寺上空的雾气慢慢散去。白昼就要到来,窗棂上有着难以察觉的光影变化,一种光正在静悄悄取代另一种光。灵魂的出行是如此的安静和掩人耳目,需要人们屏气凝神,悉心等候。出于内心的刻意,褚三里想在春分点上准时圆寂,他想让自己的生命,无限抵达冬天的尽头,却恰好止步于北半球春天起行的时刻。如果肉身真是我们在这个世界的寄居之所,褚三里就想掐准时间,在最后的一分钟退房,似乎这样一来,就会对曾经的故园少一些留恋,走得干脆、决绝、义无反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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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分的头一天,褚三里决定去一次昆明西郊的安宁温泉。在告别这个世界之前,褚三里想要好好泡一次澡,彻底清除身体上的积垢。赤條条地来,干干净净地走。生命中的最后日子里,他也曾经想过,如果灵魂不死,那么他到了另外那个世界,会以什么样的面目出现?或许灵魂的抽离,会让肉身停止生长,从而抵达永恒?一个死去多年的人,在他转世之前,是否总是以他临终前的样子出现在那个黑暗的世界?是否一直穿着他人殓时的衣服?而且,如果在另外的那个世界碰到故人,会有什么样的一种表情?
汽车在昆明至安宁高速公路行驶的时候,褚三里一直望着窗外,目光里是对这个世界的留恋。自从成功在昆明克隆金昌市的地震消息,他的身体就出了问题。先是痛风,后来得了尿毒症,最后甚至患上胰腺癌,褚三里的身体仿佛成了病痛的实验场。尽管从外形上看,褚三里的变化并不大,但他知道自己就像一只从里往外腐烂的苹果,表面虽然依旧光鲜,里面却溃烂得不成样子。
高速公路往前延伸,融进远处绵延的山峦,汽车飞快奔驰,看上去像是河道中一晃而逝的金枪鱼,让窗外的世界呈现几分虚幻。阳光刺眼地照射过来,真实而具体。褚三里不禁想,这个世界已经过去的往昔,有多少英雄成落花流水,而眼前这些忙碌的生命,不久的将来,也都会从这个世界消失,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但是如果人有灵魂,它们最终去了哪里,它们是否会变成了一只只黑翅的蝙蝠,昼伏夜出,在不同的时间分享着这个世界的空间?
半年前,褚三里就把自己离世的时间透露出去了,他希望能够营造出他具备预知生死的假象。这多少有一些风险。万一看似平稳的病情突然变得陡峭,让自己坚持不到透露的离世时间,那岂不是事与愿违?因此,当透露了自己的死亡时间,褚三里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留意自己的身体,他每天都在细心地感觉身体细微的变化,来判断自己究竟还有多少日子。
去年夏天,当褚三里检查出患了胰腺癌,并且扩散以后,他曾经咨询了不少医学专家。大家一致的判断是,他留在这个世界的时间不多了,最多只有两三个月。但褚三里却没有这样悲观,他坚信自己能活到春天,甚至可以活得更长一些。只是对于一个垂暮的生命来说,万物复苏的春天是一种伤害,与周遭蓬勃的生命背道而驰,那情景就像一个被阉割的太监,后宫所有的美色,不仅不会带来视觉的享受,相反会触动他们内心隐秘的伤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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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园”占地十多亩,过去曾是云南王龙云的公馆。一道土黄色的围墙将它与周围的建筑隔开。围墙前面是一条寂静的街道,街道的那一面,穿过一片低矮的建筑,是滇池的出海河道螳螂川。“紫园”的后面,则是植被茂密的山崖,有几棵古树盘踞其上,隐约透出这座园子久远的历史以及曾经显赫的身世。
这一天,偌大的“紫园”被褚三里一个人包下来泡澡,的确奢侈了一些。换上浴衣,褚三里在服务生的带领下,看了室内室外的五六个池子。每个池子的布置都不一样,有日式情趣,也有荷兰风格。有的室内温泉,墙体还作了艺术化的处理,仿佛是实景朝远山的延伸。就像一个男子同时面对五六个绝色佳人,每一种选择,都意味着巨大的损失。
最终,他选择了一个露天的水池。温泉水从池底冒出来,池子上空水汽氤氲,池子一旁,有几个躺椅围着一个白色的圆桌,上面放着可口的点心,甚至服务生还为褚三里斟了杯红酒。而在池子周围的草地上,随意摆放着几块从金沙江边拉来的鹅卵石。虽然是早春,但持续升高的气温催开了池子一旁的樱花和海棠。红色白色的花瓣飘落在水里,春天的信使,带来了生机勃勃的气息,也让升腾的水汽,弥漫着淫邪的味道。
池子里的水温,被服务生调节得恰到好处,舒适,润泽,大地的羊水包裹着即将离世的褚三里。他把头枕在池边的一块毛巾上,闭着眼睛,摊开四肢,很享受的样子,但他清楚自己越来越瘦的身体与正在来临的春天告别。5年前,褚三里的肾坏死了,此后所做的移植手术又发生了排斥反应,去年又检查出了癌症,是胰腺癌,而且癌细胞已经扩散到了全身。现在,褚三里的身体就如同茫茫大海上一艘四处漏水的船,离岸太遥远,所有的堵塞都是徒劳。
不知道是身体虚弱,还是其他原因,在池子里泡的时间一长,褚三里感觉出了一头一脸的汗。仰头望着头上绽放的樱花,以及更为高远的蓝天,褚三里听见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寂静而空旷的声音,不是从外面传进耳朵,而是从耳朵里面住外传出来。轻微的震颤,仿佛心脏突然收缩之后,向四周荡开的波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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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褚三里花了四五个钟头认真沐浴,一切都仿佛是在告别。沐浴、泡温泉、观赏绽放的樱花,对褚三里来说,什么都是最后一次了。有一些伤感,也有一些留恋。中途,他从池子里爬了起来,披上“紫园”提供的浴衣,坐在池子边,用一把指甲剪小心修理他的手脚。他是那样的认真、缓慢和有耐心,像一个女人打理自己的脸一样,褚三里不断地对他修理的手和脚进行端详。但是后来,癌症的疼痛袭来,褚三里开始想用脸上的微笑,来盖住身体里的疼痛,但是太勉强了,额头上的汗珠、五官向面部中间收缩,让他失去了往日的从容。
好在褚三里早有准备,他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拿出了一次性注射针。像那些糖尿病患者要定时打胰岛素一样,每当疼痛袭来,自己快要抵挡不住的时候,褚三里也会给自己注射一针杜冷丁。感谢药物,能够让备受癌症折磨的病人能够保持一点尊严。患了癌症,褚三里原本肥胖的身体像一个气球一样漏了气,他回过头去费力地寻找臀部的下针地点,这让他有一些气喘。在药物的帮助下,片刻之后,褚三里的表情舒缓下来,紧缩的五官松开了,他想在明天清晨服安眠药前,一定要先打上一针杜冷丁,以免睡过去之后,他的脸会因为梦中的疼痛而发生扭曲。
褚三里重新回到池中。是另外一个池子,成千上万的小鱼迅速合围了过来,啄食褚三里身上的朽皮。密集的小鱼,长着钝刀一样牙齿的嘴,它们把褚三里当成了可口的大餐,数不清的鱼唇吮吸在褚三里的身上,让他全身发麻,有一种过电的感觉。稍许的不适之后,是浑身的舒泰,褚三里突然有一些感伤,看来,人世间还有许多尚未触及的美好体验,但时间已经不允许他一一去尝试了。
“紫园”里面安静极了,只是偶尔,围墙外面会传来一两声力不从心的喇叭声。从褚三里泡澡的池子往任何一个方向望去,都是一幅春天的招贴画,层次清楚,生机勃勃,令人怀想。如果不是癌细胞转移带来難以忍受的疼痛,褚三里才不会选择自杀呢。
也只有褚三里能想得出来,平常人的安乐死,他可以化腐朽为神奇,让它成为自己人生最后的传奇。在隐约透露的时间里安然离世,在旁观者看来,褚三里好像真的可以看清楚自己的过去及未来。他知道,一旦他真在自己预言的时间里安息,那么他死这件事,此后还会被人们广为传颂。
医生楚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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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梦中手机突然震动,带来某种不祥的气息。楚医生翻了个身,像一只休克的牛蛙一样俯卧在床上,肥硕的手在枕边摸索着手机。电话是褚三里打来的,他对楚医生说,终于要走了,就此道别,不说再见了。
楚医生心里一惊,电话中,褚三里的声音听上去越来越低沉,他希望楚医生能够在他走以后,协助他的弟子邱鸿把后事办了,还许诺要在火化以后,送一颗“舍利子”给楚医生作纪念。终于,褚三里的声音低过了地平面,后来干脆就没有声带的颤动,完全是气流的声音,给人感觉仿佛是从另外一个世界传来,虚幻得有些失真。
但是电话并没有挂断,里面已经没有了声音,楚医生抬手看了看表,发现褚三里掐得真准,刚好早晨6点。抬眼往窗户望去,窗帘的缝隙中能感觉外面模糊的光亮,楼下的街道传来稀疏的人声。一个人彻底睡过去,昆明这座南方城市却正在苏醒过来。楚医生点燃了一支烟,靠在床上想,这个世界曾经生活过数以万亿计的人,山河依旧,他们却全都不见踪影,虚幻得甚至不如空中绽放的焰火。
楚医生认识褚三里纯属偶然。大约5年前的一天,一位外省做茶叶生意的朋友来到昆明,要楚医生带他去找一个叫褚三里的高人,说他长有天目,不但能把一个人身上的病灶看得一清二楚,还知道一个人的前世今生。虽然之前有种种传闻,说一些人的灵魂能够自由出入阴阳两界,能够预知凡俗之人的吉凶祸福,但学西医的楚医生根本不相信。在昆明青云街一家僻静的小院,当褚三里为茶叶商人把脉的时候,他那勤快的弟子邱鸿给楚医生泡上了新茶,细小的叶片,在杯中沉浮,让人联想起纯净海水中,密集的沙丁鱼。
像平常中医院里见到的那些长胡须的中医一样,褚三里询问了茶叶商人的病情,得知他近几个月来噩梦连连,总是梦见自己的胃里长了瘤子。褚三里笑了笑,放开了茶叶商人的手,对他说你的身体没有问题,不过曾经许过的愿,早晚还得要去还,这样心里才踏实。那时,楚医生已经注意到了,当褚三里替茶叶商人把脉时,总是不时会抬起眼来打量一下他,内容极为丰富的眼神让楚医生的心里一阵发毛。等替茶叶商人诊断完,褚三里突然转向了楚医生。你得注意,褚三里说,你的胆管和肝脏连接的地方,有这么大的一颗瘤子。褚三里说着伸出手来,大拇指掐住小拇指指尖,说大意不得!
一开始楚医生并没有在意,他觉得褚三里有些故弄玄虚,通常的中医诊断病情大多是望、闻、问、切,从来没见过像褚三里这样可以空穴来风。在学校所学的西医知识,让楚医生对褚三里的提醒有着本能的怀疑。但是不久以后,楚医生所在的医院组织职工进行例行体检,让他大吃一惊的是,他胆管和肝脏接合部果真长了个小小的瘤子,好在是良性,摘除之后对身体也没什么大碍,但楚医生却从此迷上了褚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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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医出身的楚医生讲究的是病理分析,凡事得有科学依据,但人类初始讲的是感觉,是与生俱来的神性。就像自然界的那些动物,由于没有文化的阻隔,它们比人类更能洞悉这个世界的秘密。海啸、地震、寒流,无知者似乎总能提前获得大地的信息,上帝在无垠的宇宙中,试图保持着某种微妙的平衡。
自从被褚三里从他脸上看见他的胆管与肝脏接合部有小瘤以后,楚医生怀疑人脸也许是一张潜在的健康地图。他想起了自己多年前的一次磺胺过敏,上嘴唇与左边的阴囊同时肿了起来,什么样的秘密,让身体的两个部位同时出现反应,楚医生由此怀疑身体上所有的病灶,也许都会以某种隐秘的标记出现在脸上,这种猜测此后又一次得到了验证。
去年春天,楚医生陪同妻子到大藏寺还愿,专门让褚三里替他妻子诊断一下病情。褚三里只是看了看楚医生的妻子,便说她的身体根本没什么大病,只是因为体质的原因,容易患口腔溃疡。这让楚医生大为叹服。更让楚医生大为折服的是半年以后,那时他妻子的心脏已经出了点问题,窦性心律不齐,身体内部的小毛病,外部看不出任何迹象,但褚三里在替她把脉时表情却严肃起来。他告诉楚医生,说女施主的心脏要小心。褚三里抬起左手,把袖子捋了起来,用掌心对准了楚医生的妻子。“注意看我手上的皮肤!”楚医生说着缓慢地移动手掌,仿佛他的手中,拿着一个无形的扫描仪。楚医生发现,每当褚三里的手掌对准他妻子的心脏,褚三里手臂的皮肤总会变得粗糙,密布着细小的疙瘩。让人叹为观止的是,只要褚三里的手从心脏前面移开,他手臂上的异象就迅速消失。
不过,神医也有自己医不好的病。医生的病,医生自己根本没法医好,就像褚三里,患上了尿毒症,两个肾彻底坏死,血液里面的毒素如果几天得不到过滤,生命就会危在旦夕,而中药又难以起到立竿见影的作用。在找到合适的肾源进行移植替换之前,唯一的办法只能是血透。西医此时显示出它冷酷而有效的一面。在褚三里搬到大藏寺以后,每一个星期,楚医生都會来这里为褚三里做两次血透,一直到他离世之前的两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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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当楚医生驱车赶到大藏寺的时候,褚三里已经停止了呼吸。他在褚三里的屋子里,闻到了一股久违的松香味。四周安静极了,能够听见手腕上的机械表,秒针转动的声音。褚三里躺在床上,神态安详,双眼紧闭,如同熟睡了一般。他身下的席梦思,生前已经换成了冰块,床底放有一个桐油涂抹过的木盆,融化的水滴每隔几分钟就会有一滴落在木盆里,听上去仿佛是耗尽力气的钟摆发出的声响。
看得出来,褚三里生前为自己化了妆,他生怕走了以后嘴唇乌紫不好看,还特地涂了淡淡的口红。脸颊也作了处理,晃眼一看,皮肤白里透红,如同寺里的得道高僧。但是,也许是生前身体的疼痛顽强地渗透出来,褚三里的嘴有些歪,眉头也锁着,丧失了平常的从容。楚医生走到床边,俯身下去,伸出手掌抵住褚三里的额头,逆时针揉了几下,又顺时针揉了几下,两只手按住褚三里的眉毛往左右用力。在楚医生的努力下,褚三里的额头心事重重的川字纹消失了,变得平展光滑。楚医生对褚三里的脸部也做了同样的处理,还将他脸颊往上捋了捋,这样一来,褚三里的两个嘴角微微往上翘,看上去仿佛正做着一个美梦呢!
这一天清晨,楚医生正是近距离替褚三里处理遗体时,才在浓烈的松香味中,闻到了一股无比熟悉的味道。他用鼻子用力地吸了吸气,不错,应该是来苏水味。20多年前,楚医生在医学院读书时第一次上解剖课,一具身体发红的人体浸泡在池子的液体里,无辜、安静,却透出一股子让人敬畏的力量。那时,实验室的空气中弥漫着的浓烈的来苏水味,此后一直伴随着楚医生。
来苏水又叫福尔马林,听上去仿佛一个外国人的名字,却与医院、死亡、疾病、消毒和防腐有关。在楚医生的追问下,褚三里的弟子邱鸿只得对他说,师父临终之前,在静脉血管里输入了来苏水,师父以为那样一来,即使他的灵魂走了,他的肉身在接下来的几十天里,也会保持不腐。即使是做了几十年的医生,楚医生也没听说过有哪一个人活着的时候,往自己的血管里输来苏水。不过,楚医生又想,没准褚三里的这种实验,真是保存尸体的好办法。
就在楚医生替褚三里收拾他的遗体时,邱鸿一直安静地站在禅房的门边静静地观看。当楚医生处理完遗体,邱鸿才小声地问楚医生,能不能替他的师父保守最后的秘密。邱鸿还说,等师父七七四十九天之后羽化升天,他会奉送上一颗师父的舍利子给楚医生做纪念。
当然,这是师父生前的遗言!邱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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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褚三里自杀的现场收拾妥当以后,楚医生在窗子下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阳光透过身后的窗棂照射了进来,明亮而温暖的光线,仿佛金箔一样贴在禅室的地上,季节的信使,以这种方式告诉大家,春天已经全面来临。
坐在寂静的禅房里,有一瞬间,楚医生似乎觉得褚三里躺在床上的身体正在缩小。从他坐着的方向望去,还可以看见褚三里藏在佛袍袖口里的肉瘤。5年前,褚三里患了肾衰竭,开始的时候是在医院里进行血透,在找到合适的肾源进行移植之前,三天两头的血透,让褚三里痛不欲生。掀开手上套着的护腕,褚三里手腕那儿的肌肉都给打变形了,左右手各留下一个粉红色的肉瘤。
褚三里的床脚,原来放着一架透析仪,血液的过滤器,已经被楚医生搬到了车上。太阳已经从禅房对面的屋顶上彻底露出头来,屋子里比先前明亮了许多,望着安静躺在床上的褚三里,楚医生想起他坐在椅子上进行血透的样子,无奈、认命、眼帘低垂。对于一个双肾坏死的人来说,由于摄入的毒素已经不能够从尿液中排出,就会侵入到血里,因此血透就是必需的。暗红色的血从塑料管子里流出来,在透析仪里进行过滤,奔跑的血液里暗藏着看不见的叛徒,必须把它们清除,让纯洁的血液重新流回身体,才能保证身体不被血液毒死。
后来找到了血型相配的肾源做了移植手术。肾是从一个女人身上取下的,她因贩毒被枪毙了,尸体没人收敛。刚做完手术时,情况不错,眼看一天天康复,褚三里还开着玩笑问楚医生,换了一个女人的肾,以后对男女之事是不是就不感兴趣了,或者是,只对男人感兴趣?楚医生开玩笑说不一定,如果女毒贩是个同志,而且喜欢扮演男角,那应该不会有影响。都没想到后来褚三里的身体会那样强烈地拒绝女人的肾,仿佛身体的全部器官联合起来,抵抗异族的入侵,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或者应该说,是女人的肾还残存着灵魂,所以才会那样拒绝融入褚三里的身体。由于吃了太多的抗排斥药物和激素,褚三里的身体在短短的几个月间像被突然吹胀的气球,迅速肥胖起来,如果穿上宽大的佛袍,看上去比大藏寺里的方丈更像方丈。
现在,褚三里身体里的血再也不用离开身体在过滤器里进行长途奔波了,它们在逐渐变冷的身体里安静下来,不再给他带来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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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医生猜想,褚三里一定很满意他的人生以这样的方式结束。离世的消息半年前有意外传,一个人能够预知自己的生死时间,这也算得上是一个神迹,再加上接下来数十天尸身不腐,可以想象褚三里的生命停止以后,他的影响却不会消失,相反还会借准确预知死期这件事,继续扩大。没准,这个不安分的人,正站在高天望着这个世界笑呢!
最近两年,发生在褚三里身上的种种神奇故事,不断被人们传颂。虚拟、夸张、变形,差不多都快把褚三里变成一位神灵。除了极少数的几个人外,没有人知道褚三里一样会备受病痛的折磨。无所不能的人,也有自己难以言及的无助。对于他的离去,大家更愿意相信他是去参加西方极乐世界的一个重要聚会,而不是因为无法忍受病痛的折磨所做的放弃。
除了楚医生和褚三里的弟子邱鸿外,再没有人知道褚三里的离世是通过服用大剂量的安眠药所至,不明就里的人们,以为是神医褚三里能够随心所欲地出入阴阳两界。更有人以为,像褚三里这样的得道高人,什么时候想死,就可以死;什么时候想活,还可以活。楚医生承认,直到褚三里死亡之后,他才发现褚三里其实也是一个肉体凡胎的人,而此前他所有的神迹以及夸饰,看上去仿佛是有意与生活开玩笑。楚医生忍不住笑了一下,他发现褚三里其实挺幽默的。
坐在褚三里自杀的禅房里,静静地陪着一具灵魂已经远去的遗体,楚医生听见一种奇怪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模糊、虚幻,仿佛是遥远的地方有一大群野蜂在飞舞。寂静之音,有着难以辨别的起承与转合。仔细聆听,应该是从大雄宝殿里传来的诵经声。看来,方丈并没有食言,寺里的僧众对褚三里的超度开始了。
同学桑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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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三里死了之后,有人說他以前并不叫褚三里,而是叫许伟。变幻不定的名字,隐藏着许多个人的秘密,以至于当有人与桑树林谈及神医褚三里时,桑树林根本不相信,有着神奇医术的褚三里,会是他的中学同学许伟。
至今桑树林还记得第一次和许伟见面,那是1980年的秋天。在桑树林的老家,一进入秋天,雨整天地下,不是梅雨胜似梅雨。那时桑树林刚进高中,是滇东北一所小县城的中学,雨下得让人们的心情都很压抑,想打架。早自习的时候,班主任老师把许伟领进教室,安排他坐在桑树林的身旁,告诉大家来了位新同学,叫许伟。教室里的荧光灯发着白光,照着许伟有些青紫的脸,他有些胆怯地坐了下来,带着一身的潮气,小心地把一个黄颜色的帆布书包放进书桌,对着桑树林笑了一下。桑树林注意到他的同桌个子矮小,却有着一个与身子不太协调的大头,而且牙齿上有因为没有刷牙习惯留下的积垢,一笑牙龈裸露无遗。
班主任老师离开之后,几个调皮的男生回过头来看了看许伟,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立即发出开心的笑声。许伟当时理了一个古怪的发型,看上去,他的头上仿佛顶着一片瓦,一片用梳子蘸水梳得光滑妥帖的“瓦”,这发型太怪异了,给他的高中同学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
桑树林高中就读的那所中学,是县一中。班上的几十个同学,谁是城关的谁是乡下的,一目了然。发式、衣着、脸上的表情、走路的姿态都是标签。但是许伟刚去的时候给人的感觉相当模糊,很难说他是城市的还是乡下的。因为他身上穿着比城关人还洋气的衣服与他脸上的乡村表情,反差是那样的强烈。这样说吧,一个从未到过县城的乡下农民,一觉醒来换上了燕尾服,应该就像许伟当时的样子。
桑树林是后来与许伟熟悉了以后,才知道他的家不在县城,而在离县城几十公里外一个叫“苗埂”的高寒山区,那里的人们习惯把头发理成“一片瓦”,除了头的顶部留有头发,其余地方用剃刀刮得铁青。偏僻乡村的流行与时尚,显然也影响了许伟。而许伟这个名字,也是他来插班时才改的。此前的18年,他一直用着许有财这个土得掉渣的名字。
1980年夏天,乡村代课老师许伟去了一趟青海。他的一个远房姨妈嫁给了一位团政委,而政委所在的部队就驻扎在青海湖边。那年暑假,从青海回来之后的许伟变了,外面的世界让他长了不少见识,他梦想有朝一日到比青海繁华的地方去工作。最终,也许是那个做团政委的姨父帮了忙,许有财在开学一个多月以后,插到了桑树林他们班,开始了他的高中生活。
一开始桑树林并不太喜欢许伟,尤其不喜欢他脸上那种故作神秘的表情。但是后来他发现,许伟的神秘其实源于自卑。别人都没有发现,只有桑树林发现了。那一段时间,许伟在与桑树林交谈时,常常要将话题转移到他姨父的身上,仿佛那个生活在天边的团政委,是个比巴顿将军还有名的军人。半个学期不到,班上的同学都知道许伟有个非凡的姨父,是个大官。其实才是个团政委,天底下的团政委多了。不过许伟走南闯北的姨父应该对他不错,在许伟返乡的时候,在西宁给他买了一套难民服,就是日本人用来抵债给泰国和缅甸的那种西服,许伟一个乡下人,穿上那套衣服,既自卑,又自负,表情相当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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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许伟的血液中有着不甘寂寞的基因,他的性格中一直有某种不切实际的夸饰。与桑树林成为同桌之后不久,他就与桑树林谈到他的姨父。他告诉桑树林,他的姨父曾带他去青海湖炸鱼,一颗手榴弹下去,炸起来一卡车鱼。桑树林当时年轻,爱认死理,当即予以反驳。他说即使是青海湖里没有水全是鱼,一颗手榴弹也没法炸起一卡车鱼来。桑树林记得当时许伟目不转睛望着他,以为这样一来桑树林就会相信他手榴弹炸鱼的神话,可是桑树林偏偏不信!
但是,当年的青海之行的确让许伟见识到了世界的广阔,远方从此成为了他日思夜想的故乡。在来桑树林他们班插班就读前,许伟曾做过两年的民办教师,他已经十八岁了。对于一群十五六岁的同学来说,十八岁是一个太老的年龄,老得像八十岁那样让人肃然起敬,只是许伟当时有一个跟年龄极为不相称的矮小身材。班上的同学以为,像许伟这样年纪的人,又长了一颗很大的脑袋,必定会很聰明,而且他平时听课又十分认真,有一种老成持重的专注,没想到后来一考试,除了语文外,他几乎每一科成绩都是班上最低的。
看来光有一颗很大的脑袋也没有用。
高中时代一开始许伟默默无闻,在班上肯定被老师和同学忽略。貌不惊人不说,成绩还差,又没有什么特长,命中注定要成为沉默的大多数。但是入学不久,这个不起眼的小个子男生,迅速让全校的同学刮目相看。
1979年拍摄的电影《小花》,几经辗转,终于在桑树林他们县城放映。那部一个帅哥与两个美女出演的电影,让一座僧侣式的县城陷入持久的狂欢。禁欲主义的时代,“妹妹找哥泪花流”的歌声,整天在散发着热气的街道飘荡,陈冲和刘晓庆,一夜之间成了大众情人,搅扰得年轻的男子彻夜不安。
许伟比班上的同学早几个月看到这部电影。革命时期的爱情,影片中的军人情怀,让《小花》提早在军营放映。许伟沾了姨父的光,在青海湖边部队简易而空阔的电影院里,他看到了小花。此后,青春靓丽的陈冲,让许伟魂牵梦萦。
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许伟开始偷偷给陈冲写信,他在信中诉说自己无尽的相思。没有人知道许伟的秘密,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给人的感觉很平静,很专注,总是若有所思。但是许伟的秘密并没有保持得太久,一天下午,班上集体劳动,大家在足球场上铲除杂草,一封奇怪的信,从许伟的裤袋里滑落出来。那个时候,只要信封上不写明寄信人地址,而只写一个内详,就意味着信封里装着的,会是一封有特殊情况的信件。而这封信又恰恰被除草的学生捡到了。
那是一封写给陈冲而又没来得及寄出的信,低头除草的许伟,并不知道自己写的信被人捡到,他听到嘻嘻哈哈的声音传来,并不在意,还沉浸在他的世界里,若有所思。在他身后,几个男生抢着看信上的内容,他们的头靠在一起,表情极为兴奋生动。后来一位叫陈凯的男生,一把把信抢了过来,用他刺耳的普通话高声朗读。许伟肯定是听到被高声朗读的信上,有似曾相识的内容,他有些诧异,停下来手中的活计,回过头来望着大声朗读的陈凯。一切都来不及了,围观的男生发出一阵哄笑,许伟愣了一下,突然,他骂了一声,尖声叫着,提着锄头,朝陈凯他们那群男生奔去。仿佛真有一颗冒着白烟的手榴弹扔在了人群中,围在一起高声朗读的学生迅速炸开,手中的情书散落在地上。
空旷的足球场里,许伟孤单地捡拾着散落在地上的信纸,桑树林远远地看着他拖着锄头,消失在男生宿舍漆黑的门洞里。此后的几天,许伟在学校里消失了,但他给陈冲写情书的消息迅速传遍了全班,成为了一个笑柄。
3
桑树林高中就读的那所中学,建于1910年,古老的学校,所有的建筑全是青砖的墙体和黑色屋顶。创建人的特殊爱好,让校园里长满了梨树。早春,大地还没有在寒冷中苏醒,梨花早已灿烂一片。繁花似锦,春心萌动的花瓣,仿佛一盏盏细小的灯,照亮身体里面蒙昧的黑暗和沉睡的欲望。校门的一侧,是值班室兼收发室,一棵巨大的梨树仿佛缤纷的桌布,罩在小小的瓦屋上。收发室的玻璃窗,窗棂与玻璃间有着细小的缝隙,学生的来信,通常被住在值班室里的那个跛子,插在窗玻璃的后面。
突然有一天,小小的收发室外面围满了人,无数的脑袋贴在了窗子上,人们小声议论,仿佛里面是一个凶杀案的现场。桑树林挤进人群,看到收发室的玻璃窗后面有一封信。信纸以及信封,分插在窗棂的缝隙里,娟秀的字体和别致的信笺,仿佛散发着让人难以心静的脂粉味,直到上课的铃声响起,刺耳的金属声才将人群驱散,喧闹的学校大门寂静下来。
桑树林留了下来注视着那封信件。信是陈冲写给许伟的,字体娟秀。陈冲在信上说,许伟同学:你的来信我已经收到,感谢你对我的厚爱,但你现在还在读书,主要的任务是学习,一个人只有把学习搞好了,才有可能更好地建设四化……至于你在信中提出的交友要求,等你考上大学以后,我也会认真考虑……陈冲。
陈冲给许伟写回信的消息,仿佛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全校,甚至整座县城都知道了。许伟的名气,一夜之间变得比校长还大,甚至比县长还大。那段时间,整座校园都在谈论着这件事,高不可攀的影星,美丽的画中人,原来可以近在咫尺。羡慕、嫉妒、怀疑,大家议论纷纷,男生们则普遍失落,仿佛一群在西部淘金的人,唯一的珍宝被许伟淘到。
秘密的快乐,独享的盛宴,陈冲的来信,让许伟在劳动课上受到的伤害彻底愈合,他不再低着头走路,上课时的表情变得严肃而专注,学习成绩也真有了提高,似乎正按陈冲所说的那样,要把学习搞好,以后更好地建设四化。
4
30年来,只要回想起自己的中学时光,桑树林一定会想起女生杜安安。非常奇怪的是,那个女生最初给桑树林留下深刻印象的,竟然是一双脚。细雨密织的午后,空气中散发着寂寞和单调的味道,桑树林的上身,伏在二楼教室外面走道的栏杆上,突然,他看见了一把撑开的雨伞像一张巨大的荷叶,从球场那边漂了过来。由于视角的关系,他看不见伞下的人,但是能看见伞下交替踩在水泥地上的双脚。女式绒面布鞋里的脚,像是两只藏在布袋里的兔子,圆润、灵动、弧线优雅,让人想入非非。当那人在楼下收起伞,沿着楼梯朝二楼走来时,桑树林竖起耳朵,轻巧而简练的脚步声,让桑树林忍不住回过头去,是班上的女生杜安安,桑树林的心中突然一阵慌乱。
杜安安,长得像陈冲的姑娘,数学老师的女儿,坐在桑树林的前面,一笑,左右脸颊有浅浅的酒窝。从脚开始,桑树林迷上了这个女生,高一的那段时间,桑树林的脑子里,整天想着的就是杜安安。他喜欢在上课的时候,目不转睛望着她的后脑勺。她光滑柔顺的头发,从中一分为二,在头上扎成一对羊角。头发朝两边分开,露出略微发青的头皮。桑树林还喜欢看她长长的脖颈,以及脖颈因修长而与肩膀形成的美妙弧度。后来,他甚至对这样的弧度着了迷。桑树林无法想象一张美丽的脸,嫁接在一个短粗有力的脖子上,会是怎样的一种效果。此后的许多年,桑树林在找女友时,首先看她有没有修长的脖颈,继而形成了他的一个固执的观点:脖颈修长的女人,通常丑不到哪里去。
其实,不止是桑树林心猿意马。高中时代,杜安安让桑树林他们班的大多数男生为她着迷。正是发育的年龄,空气中荡漾着荷尔蒙分泌的气息,也弥漫着女生生理周期散发出来的神秘味道,心潮澎湃的年龄,无数的秘密正在暗地里生长。杜安安的一个微笑,或者随意的一声招呼,都會在他们心中掀起一场风暴。但是幸福的源泉总是突然枯竭,高二开始前的那个暑假,杜安安跟随调动工作的父亲,转学到省城昆明,事情来得过于突然,没有人有心理准备,期待了一个暑假的男生重返学校,得知这一消息,立即失魂落魄。
陈冲写给许伟的信还插在收发室的玻璃窗后面,长时间阳光的暴晒,已经让信纸和信封有一些发黄,上面的字迹也在褪色。美丽的杜安安同学去了省城,许多男生的心空掉了,但生活还得继续,好在大家年轻,移情别恋并不是困难的事,但班上的男生陈凯,他是个执著的人,打听到了杜安安在昆明的地址,开始不停地给杜安安写情书。石沉大海的信件,没有一丝回音,但这没有影响陈凯每天都到收发室,看有没有杜安安的回信。每一次到收发室,陈凯都会心情复杂地看一看陈冲写给许伟的信,时间一长,他就从信封上看出了端倪。
原来,信封上寄出地的邮戳,并不是长影厂所在的长春,也不是北京,而是许伟老家所在的乡下邮政所。这个发现让陈凯大喜过望,他咋咋呼呼奔来,当众把陈冲的所谓回信砸在许伟的脸上。
“你狗日的骗我们!”陈凯兴奋地宣布他的发现,“陈冲那么大的明星,什么时候跑到你屙屎不生蛆的老家去,给你寄信?”
一群曾经暗恋过陈冲的男生围住了许伟,他们把内心曾经的妒忌化为了拳头,砸在了许伟的身上,那个叫陈凯的同学,甚至模仿刚刚放映的影片《少林寺》,倒退几步,发力助跑,把身子横在空中,飞踹了许伟一脚,姿势有种夸张的潇洒。而桑树林在他们准备继续施暴时,拦在了许伟的面前。尽管他们的气还没有消,但没有谁敢越过桑树林再去打许伟了。陈凯他们都知道胖子是桑树林的堂兄。说起胖子,县城里那些闯社会的人都要礼敬三分。
满脸伤痕的许伟弯下腰来,默默地捡起他炮制的情书,桑树林记得他从众人的哄笑声中离开时,回过头来,咬牙切齿地告诉陈凯,说他这一辈子一定要把杜安安追到手!陈凯不屑一顾,他伸出中指,甩向许伟。“你要是追上杜安安,我用手心煎鸡蛋给你吃!”陈凯说。
5
桑树林家里至今保存着一张黑白集体照,那是高中毕业前夕,班上的同学在学校的集体留影。带着梦想的表情、青涩的年纪、人群后面的两棵巨大的梨树以及树后的瓦屋,构成了30年前模糊而又清晰的记忆。从照片上看,许伟的脸淹没在50多张脸中,没有人相信那个蹲在第一排手托下巴的男子,多年以后会搅得昆明城的人寝食难安。
就在照毕业照的那天晚上,老师来教室统计学生的志愿:考大学还是考中专。当时,班上的不少同学来自农村,能够考上一个中专学校,跳出农门,已是他们人生最大的梦想。桑树林也没有想到,当班主任老师征求许伟的意向时,他会低声说了一声:考大学。老师的眉头皱了起来,犹豫着要不要把许伟的意向填在表上,后来他委婉建议许伟再考虑一下。
考虑的结果,许伟对考大学一意孤行。班主任老师相当失望,更严重的是许伟的决定影响了那些犹豫不决的农村学生,老师为此专门召开了班会,对那些没有自知之明的学生进行了旁敲侧击,警告他们不能因为短时的虚荣而误了自己的一生。当其他的农村同学在老师的威胁下改弦易辙,许伟却坚持报考大学,对老师的讽刺以及威胁无动于衷。
但是这个心怀鸿鹄之志的乡村青年高考成绩一塌糊涂,他的考分不仅去不了大学,甚至离排名最后的专科学校还差一大截。报考大学成了许伟中学时代的最后一个笑话。高考结束后,许伟与班上的同学都失去了联系,有消息说他回去继续做代课教师,又说他远房的姨父把他弄去当了兵。
大一的那年寒假,桑树林回老家过春节,父亲提及有同学曾来家中找过他,还给桑树林提了一口袋核桃来。出自对儿子的想念,父亲把来客留了下来吃晚餐,还喝了酒。在父亲的描述中,桑树林知道来者是许伟,因为来人向他的父亲提到了青海湖,并告诉桑树林的父亲,他的姨父带他到青海湖炸鱼,一颗手榴弹下去,炸起来一拖拉机的鱼。
“青海湖真有那么多鱼吗?”好奇的父亲问桑树林。
桑树林说:“除非全青海湖的鱼,都把那颗准备爆炸的手榴弹当成了天上掉下来的美味大餐。”
桑树林的父亲一下就明白了,他有些遗憾地说:“那小伙子看上去挺老实的,怎么也会说谎呢?”
直到桑树林大二的一天,许伟跑到他的宿舍来,桑树林才知道他终于考上了昆明北郊的一所机械学校。那次相聚气氛友好,许伟一再向桑树林道谢当年陈凯他们对他施暴时,桑树林对他的仗义相助。桑树林则指责许伟不该对他的父亲撒谎,问他一颗手榴弹真能从青海湖中炸起一拖拉机鱼来?
许伟的表情有些羞惭。“不相信就算了。”他说。
当天下午,桑树林约许伟去学校外面的小餐馆,喝了不少啤酒,从许伟口中,桑树林得知杜安安考上了医学院,出于看人笑话的阴暗心理,桑树林怂恿许伟去追逐杜安安,但许伟表示时机还不成熟。而那时,桑树林正陷入单恋杜安安不能自拔,很奇怪的是,桑树林一厢情愿的爱恋止于内心,并不准备它在阳光下生长,似乎谁追上了杜安安都不重要。
在昆明读书期间,周末,许伟偶尔会坐远郊班车来看桑树林,他与其他在昆明读大学的同学并无来往。唯有一次,他禁不住桑树林的劝说,与他们一起去游览滇池。一个中专生,夹在一群高谈阔论的天之骄子中间,尴尬可想而知。此后,许伟就很少来找桑树林,他们的交往越来越少,后来,当桑树林得知许伟真的娶了杜安安,他与许伟就完全断了联系,彼此音信全无。
诗友邹鲁
1
昆明的华山西路,城市改造的死角,邹鲁的牙科诊所就在这条街上。一幢老旧的建筑,与外面车水马龙的街道形成了效果上的疏离。而邹鲁的住所,在离诊所两三公里以外的书香门第小区。偶尔,邹鲁下班以后,会步行回家。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绕道穿过云南大学。大门里面,99级台阶的尽头,是建于20世纪20年代的会泽院。云南大学的标志性建筑,坚固,结实,矗立在山头俯视着下面被水泥楼房合围的翠湖。
作为今天业界小有名气的牙医,邹鲁收入不菲,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他每天的作息非常有规律,早上8点出门,晚上6点打烊回家。没有什么爱好,不打牌,也不下棋,唯一喜欢的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读读书,如果文思泉涌,有感觉,他也会写上一两首诗歌。
这是一个稀缺的爱好,邹鲁保持了将近30年,让人匪夷所思。
鄒鲁进大学是20世纪80年代中期,那时文学正以海啸的方式,席卷过这个苏醒不久的国家。自由的国度,诗歌面前完全平等。雨后春笋般的诗人,让那个时代的中国大学陷入语言的狂欢。因为诗歌,没有人会为自己的身份而自卑,人们崇尚真才实学,一个烧锅炉的工人被发现为物理奇才而被破格评为讲师的消息每天都在传来,背着行囊远走他乡,远方的世界往往会张开双臂迎接远道而来的朋友。无数带着梦想上路的人,迅速找到自己的归宿。
那个时候,在遥远的西南边地,云南大学的会泽院成了诗歌的圣地,偶尔会有诗人的聚会或者讲座在那里举行。于坚、费嘉、朱红东、钱映紫、何松,诗人的名字在校园里像英雄一样流传。古老的会泽院,坚硬的石墙,木制窗户的老教室里,常常传来朗诵诗歌的声音。
几乎所有的学子,那个时候都梦想成为一个诗人或者作家,一份普通的文学杂志,也常常发行数十万份,让洛阳纸贵。作品的发表,也因此变得相当困难,一首发在《飞天》或者《诗刊》上的诗作,很可能被无数的人传抄,从而让一个不名一文的诗人,一觉醒来已名满江湖。
当年,邹鲁就是在云南大学会泽院认识许伟的。诗歌讲座或者交流结束,常常有诗人,跳上讲台,用方言痕迹很重的普通话朗读自己的新作。诗写得好与坏,似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勇气和激情。或许是彼此都曾经有过去青海的经历(或许是得知邹鲁在医学院读书),许伟对邹鲁显得异乎寻常的热情。小个子的许伟,穿着宽大的衣服,额头因坦荡而呈现水土流失的迹象。诗歌朗诵会结束,诗人们大多消失在会泽院后面的树丛,许伟邀请邹鲁留了下来,两人坐在会泽院前的石台阶上聊诗歌。后来,他们谈及共同去过的青海,许伟又对邹鲁说他做团政委的姨父带他到青海湖炸鱼的事来。
“青海湖的鱼太多了!”许伟无限缅怀地说,“一颗手榴弹投下去,炸起一马车的鱼来!”
“不会吧?”邹鲁表示怀疑,“手榴弹一下去,鱼不是都跑了吗?怎么可能炸起一马车的鱼?”
邹鲁的怀疑并没有影响许伟对他的好感,原因是当邹鲁得知许伟的笔名为村夫时,立即背诵了他写的一首诗,这让许伟大为感动。两人在会泽院前的石阶上坐了很久,有一见如故的感觉,邹鲁当即邀请许伟前往医学院进行交流,他告诉许伟,医学院的南丁诗社将会在元旦的前夜,组织一次诗歌晚会,还表示如果许伟去的话,他会在晚会上朗诵一首许伟写的诗。许伟欣然答应。那个时候,邹鲁还不知道,医学院让许伟最兴奋的,不是诗歌,而是女生杜安安。
2
中规中矩的邹鲁并不是一个才华横溢的人,无论是做牙科医生,还是写诗。但是任何事情,30年如一日坚持下来,一定会得到上苍的垂怜。在邹鲁的印象中,许伟不像其他诗人那样整天锁着一个眉头,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为一个“推”字还是“敲”字煞费苦心。许伟的诗歌写得很轻松,而且常常文思泉涌,一个晚上可以写好几首诗,不久以后,这些诗就会出现在那个时代的文学杂志上。
许伟诗作不断地发表,让邹鲁感到了自卑。他写了几年的诗,变成铅字的屈指可数,更多的则是埋没在笔记本上,让人泄气。而那个时候,聚集在昆明莲花池一带的诗人,没有人会相信邹鲁能把写诗坚持下来。
也许是看邹鲁写诗写得太艰难,也许是其他原因,许伟破例向邹鲁传授写诗的经验。你就是脑子太僵,许伟启发邹鲁说。他让邹鲁去图书馆,借来了一摞文学杂志,有北京的《诗刊》、四川的《星星诗刊》、甘肃的《飞天》、安徽的《诗歌报》……还有一批今天已经叫不出名字来的文学杂志。
邹鲁就读的学校,在昆明城的西郊,学校图书馆外面有一片树林,树林中点缀着一些石凳石桌。许伟向邹鲁传授诗歌创作秘诀的时候是秋天,阳光明丽地穿过树叶间的缝隙,洒落在他们面前的那一堆诗歌杂志上,柔和而又清新。
我们来写一首孤独的诗。许伟说着,在方格稿子上庄重地写上《穿越孤独》几个字。然后他开始不停地翻阅桌上的那些诗歌杂志,像一个勤劳的乡间农妇,想从夹杂着沙粒的簸箕里拣拾出粮食。终于,许伟在一本杂志里,看到有一首《给妻子的信》的诗歌里,有不错的句子,于是就把它抄了下来:
一个冬天或许比冬天更长
我躲在小小的心脏里……
最多用两句。许伟告诫邹鲁说,而且已经把里面的夏天改为了冬天。许伟说着把刊载有《给妻子的信》的杂志扔在一边,重新抓过一本杂志,翻开里面的诗作,又从一首《漂泊者》的诗作中,选择了其中的一句“而梦只剩下了最后一丝喘息”。这显然远远不够,所以许伟从《这个时候》这首诗中,又摘录了几句“被我想透的事情纷纷落下”……只用了不到半个钟头,许伟就从10多本杂志中,寻找到几十个句子,组成了《穿越孤独》的诗歌,然后在标题下面,认认真真写上了邹鲁两个字。
后来,这首署上邹鲁名字的诗歌《穿越孤独》竟然顺利地发表了。
当然,许伟发表诗作的招数不止这些。比如他在《绿洲》杂志发表的一首诗歌,标题就写为《梦想,伸向绿洲》。许伟说,你看,我只在诗歌标题上花了一点小心思,一投就中了!以此类推,邹鲁猜测他极有可能给《收获》投稿时,把诗歌标题写成《田野正在收获》,或者给《星星》投稿时,把诗歌标题取为《星星,在夜空中闪耀》。可以肯定的是,他曾经给《青春》投去一首诗歌《十九岁的青春》,里面有这样的诗句:十九岁的青春/是一把红棉牌优质吉他/一阵轻轻的风/也能完成人生优美的和弦……术业有专攻,许伟当年几乎研究透了各个杂志诗歌编辑的趣味,然后有的放矢,因此中稿率相当高,一度成为20世纪80年代中期昆明小有名气的校园诗人。
3
邹鲁从医学院毕业以后,分配到市区的一家行业医院,而许伟早一年毕业,在昆明北郊的机床厂做了一名车工。工作之余,两人都疯狂写诗,并且喜欢在周末,各人骑着一辆自行车四处串联。那是诗歌的战国时代,诸侯并举,合纵与连横。许伟扛起了一杆大旗,组织了一个滚石主义诗派。为什么要叫滚石主义诗派,许伟也解释不清,只是说声音要响亮,要让人容易记住。反正那一段时间,朦胧诗派、非非主义、整体主义、撒娇派、黄昏主义,诗歌的国度,城头变幻大王旗,忍看朋辈成新鬼。
写诗的人喜欢扎堆,彼此的承认對对方来说非常重要。性格内向的邹鲁通过许伟认识了许多诗人:胡杨、何松、危城、马非、张楚龄……他们大学毕业以后抗拒国家分配,选择流浪昆明,租住在昆明西北郊的莲花池,靠着梦想和彼此的友情支撑动荡的生活。许伟是这个诗群的中心,不仅在于他的诗作发表率高,关键的是许伟的到来,会成为大家的福音,尤其是领到工资或者取了稿费之后,许伟一定会买上几斤肉,提上几瓶酒,到马非租住的屋子与朋友们分享。小个子的马非,做得一手好菜,他的劳动总是会得到衣冠楚楚的何松热情的评价。危城是个沉默的人,瘦削,表情严肃,仿佛从来没有发育过,他往往是身体与朋友们在一起,灵魂不知道去了何方。胡杨看上去总是显得心不在焉,他有些封闭,并不常来莲花池,至于张楚龄,脸上永远只有两种表情:傻笑和好奇。
有时候在周末,邹鲁也会从城里骑自行车去茨坝找许伟聊诗歌,将近要骑两个小时。邹鲁不急,他喜欢一边骑着自行车,一边想着诗句。如果到了茨坝,碰巧许伟不在,邹鲁也不会太失望,他又会骑着车回来,也许一首诗,就在往来的路上完成了。性格上的平和,让邹鲁的诗在年轻时显得平庸,偶尔灵光一现写下的诗句,也往往受到许伟的嘲笑。但是就像喇叭裤和小脚裤都已经过时了一样,本分的筒裤从来也没引时代之先,但也从来没有被抛弃。邹鲁,给人的感觉就是一条诗歌的筒裤。
有一段时间没有去茨坝了,当邹鲁再次见到许伟时,不是在位于茨坝的机床厂,而是在昆明西郊的莲花池,陈圆圆过去住过的地方。许伟辞职了,他搬到了莲花池,在那里租了一间民房,说是要专心写诗,这让邹鲁感慨不已。此时的邹鲁,作品发表开始顺畅起来,甚至当时影响极大的《诗歌报》,据说还要在封二登他的照片和诗作加以介绍。这个消息仿佛是一颗深水炸弹,让过去的诗友们从此对邹鲁刮目相看。
莲花池离邹鲁工作的医院并不远,下班之后,他常常会骑自行车过来,顺便买些卤菜什么的。在许伟租住的民房,邹鲁常常能见到一些陌生的诗友,从全国各地串联来的,诗歌就是他们的投名状,是“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当然,邹鲁也总能在那里见到杜安安。身上弥漫着淡淡来苏水味的女人,悄悄搬到莲花池与许伟住在一起了。那时的杜安安正处于一生中最灿烂的时期,细瘦饱满,水汽丰盈,一举一动波光潋滟。提前的同居生活,柴米油盐,琐碎的日常,让杜安安的母性疯狂生长,似乎照顾一个男人,会给她的人生带来无尽的快乐。每天下班,她推辞掉年轻同事心怀鬼胎的邀约,推着自行车,直奔菜场。心甘情愿的小妇人,把自己一切的好都给了许伟,青春、笑靥、紧凑的身体、关怀以及无微不至的体贴。
4
多年以后,当年被许伟断定最没才华的邹鲁,几乎成了那个时代莲花池一带游荡的诗人中,唯一把诗歌写作坚持下来的人。他的诗作不断在各种诗歌杂志上发表,而曾经的引路人许伟,则早已经从诗歌界淡出。
20世纪的80年代末,时间在许多人的内心深处留下了一道隐秘的划痕。晋魏分明的时代,一夜之间,诗歌落幕,理想主义的大军就地解散,曾经的诗人改行或者逃往他乡。当大家从黑夜里醒来,这个世界一切都变了,诗人群体隐身,公司却雨后春笋一样生长起来,大街上到处可以见到夹着皮包形迹匆匆的年轻人,他们目光执著,步履坚定,定过型的头发晃动着可疑的光泽。
许伟辞职以后不久,凭借素有的诗歌名声,他应聘在昆明的一家报社做了记者。一天到晚东奔西走,生活与行踪都变得毫无规律。慢慢地,邹鲁与他的往来少了。不仅是邹鲁,住在莲花池一带的诗人与许伟的来往也都少了。
邹鲁也从单位辞职出来,在华山西路租了一间老房子,开了一家口腔诊所,专门为人矫正牙齿。和其他人下海淘金不一样,邹鲁希望这个小诊所能够给他原来单位无法提供的自由。他是这个世界最后的蜗牛,反应缓慢,但在效果上几近于坚韧与执著。
与过去的那些诗友往来少了一些,邹鲁很长时间没有在杂志上见到朋友们的诗作了,当他再见到许伟的时候,已经应聘做了记者的许伟不再与邹鲁谈论诗歌。他谈的是扑蚂蚱,是新出现的桑拿和网球,甚至是歌舞厅里的小姐,这让邹鲁觉得相当的不适应。后来,邹鲁慢慢明白,当年许伟并不是真正热爱诗歌,他热爱的是诗歌后面快捷的成名途径、轰动效应以及盛名之下那些不谙世事的女性诗友的簇拥。当然,邹鲁更享受被女性诗友偏宠之后可能获得的性魅力的释放。在众多的女性呵护下,其貌不扬的许伟游刃有余,文字的士卒垒起王座,让手持权柄的许伟为之四顾,也为之踌躇满志。
邹鲁对许伟的变化非常失望,两人有过小小的争执。许多年以后,邹鲁回过头去,他发现也许是从事的记者职业,让许伟对这个世界的变化有着更敏锐的体验,在一个金钱至上的社会,文字的王座是那样虚幻,如同梦中的海市蜃楼。当女性诗友们逐渐散去,诗人只能表情高傲地坐在客厅隐蔽的一角,许伟也许发现自己浪费了太多的时间。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与其去写一首无用的诗,不如去挣一个红包,自此邹鲁再没见过许伟新写的诗歌。
邹鲁的书架上,至今收藏着一本红皮封面的诗集。徐敬亚和孟浪等人编辑的《中国现代主义诗群大观1986—1988》,诗集的扉页,编者写下了这样的话:谨以此书显现八六年现代诗不平静的岁月,并献给当代中国跋涉于生命瞬间的诗爱者。集中的呈现,有如诗歌团体参与的阅兵式,谁也没有想到,这是一次落幕前的聚会和检阅,从此之后大家各奔东西,渐渐相忘于诗歌江湖。
5
休息的时候,邹鲁喜欢去逛莲花池,他沉默地穿行在那些拥挤、喧嚣和杂乱的街道上,低着头,想着诗句。很难在那条窄窄的街道上见到许伟了,邹鲁感觉到他变成了一只上满发条的机械青蛙,满昆明市乱跳。报社最勤奋的记者,曾经的写诗热情,被“扑蚂蚱”替代。公司开业、研讨会召开、大楼动工、新产品推介,红包与新闻通稿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许伟总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渐渐地神龙见首不见尾。
偶尔,租住在莲花池的诗爱者聚会,也会约许伟来参加。邹鲁喜欢这样的聚会,大家喝酒,歌唱,生命中变为灰烬的激情再次被点燃,即兴写诗,跳到凳子上站着朗诵,像列宁一样前倾着身体……许伟有时候也会来,但表情越来越理智,记者与诗人,仿佛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类人。
诗歌不再是他们交谈的唯一话题。许伟更喜欢聊他的生财之道,写表扬稿拿红包,天经地义,让邹鲁没有想到的是,曝光的稿件竟然含金量更高,这的确让邹鲁开了眼界。通常,获悉一个单位或者企业的漏洞,许伟就会打着媒体的名号深入采访,一幅铁肩担道义的模样。这当然都只是做样子,所有的严肃、认真和尖锐,都只是为接下来的讨价还价作铺垫,而且,他往往会把对方存在的问题说得特别严重,并表示报社的领导特别关注,要他来采访的目的,就是要深度曝光。出于息事宁人的心理,对方往往会在说尽好话之后,给前来的记者一笔不菲的钱,请他把原本准备曝光的稿件压下来。
表扬稿和曝光稿,发财之双翼,许伟尝到了甜头,也乐意向朋友们展示他在这一方面的才华。果然,不到两年,许伟就用“扑蚂蚱”的钱,在昆明城的棕树营小区买了一套商品房。许伟也成为当年莲花池那群诗友中,最早买房的人,这的确让人刮目相看。乔迁新居,满面春色的许伟意气风发。过去的诗友被召集了过来,感觉像是对一个暴发户的朝贺,而许伟热情的招呼里,也有了一种居高临下的轻慢。许伟的新家邹鲁也去了,与住在莲花池的那几个诗友。很显然,他们并不是许伟邀請到新家的第一批客人,而是许伟生活翻天覆地必需的见证人。明亮的客厅、崭新的家具,新家被许伟的妻子杜安安收拾得纤尘不染,那种整洁、有序,让人心中有了一丝顾虑,再也没有莲花池民房里的自由与轻松。
那天晚上,从许伟家里出来,大家好一阵沉默。邹鲁能够感觉得到朋友们心中的失落,他知道,许伟的显摆也并非有什么恶意,他也许是想巧妙地提醒过去的诗友从诗歌的天空,回到金钱的土地。事实上,那次聚会之后,住在莲花池的诗人们纷纷行动起来,不再沉溺于文字的幻象,唯有缓慢的邹鲁固执地坚持了下来。没有诗歌作纽带,多少过去的诗人相忘于江湖,邹鲁与许伟的往来越来越少,几乎断了音讯。
直到有一天,一个人捧着半边脸走了进来,一看原来是过去的诗友张楚龄,他也应聘到了报社做了编辑,邹鲁这才从他的嘴中,得知许伟出了事。张楚龄告诉邹鲁说,许伟迷上了采写曝光稿件,但久走夜路必遇鬼,许伟在采访一起矿主侵占林地的案件中,被事主告到了报纸的主管单位,说许伟诈骗,电话录音,白纸黑字,许伟掉到了对方精心设计的陷阱中,被报社除名,从此告别了四处“扑蚂蚱”的生活。
6
邹鲁是在杜安安嫁给了许伟以后,才发现自己喜欢上了那个女人。他做什么事情总是慢半拍。迷恋上别人的妻子,这种情感邹鲁无法向人倾诉,他只有去逛莲花池,想心事,在那些狭窄小街漫无目的地游荡,感受在这附近度过的诗歌时光,以及宽阔的大街早已不具备的柔软气息。这个习惯他一直保持了许多年,直至莲花池因城市改造彻底消失。
想起杜安安,邹鲁的内心总会隐隐作痛。大学毕业前的那个元旦,他所在的诗社组织了一个诗歌朗诵会,许伟被他邀请了过去,而且,许伟还专门嘱托他,一定要把那个叫杜安安的女生给叫上。
就是那个夜晚,邹鲁发现杜安安是一个非常耐看的女生。她不妖艳,甚至也没有夺目的美丽,但她那张脸如果仔细看,却又没有任何缺陷。当然,让邹鲁动心的,是杜安安长长的脖颈。当许伟与杜安安离去时,透过人群的空隙,邹鲁看到杜安安的背影,她光滑的脖颈,以及她头上乱人心神的秀发,是如此让人怦然心动和万念俱灰。
不知为何,邹鲁后来每当想起杜安安来,就会想起许伟教他抄写的那首《穿越孤独》:一个冬天,或许比冬天更长/我躲在小小的心脏里……他当然也记得那个难忘的元旦之夜,当杜安安被许伟牵着手离开之后,拥挤的教室,突然空掉,色彩斑斓的舞场,成了一张褪色的旧照片。
不过,让邹鲁痛心的还是许伟做了记者以后,一天,许伟开着一辆黑色的桑塔纳来到了邹鲁工作的医院,同车还带着一个愁容满面的姑娘。年轻的姑娘,沉默不语,身上还有一丝生涩的气息,邹鲁以自己的职业敏感意识到了不妙。那天下午,他们一起在医院外面的餐馆吃了饭,邹鲁注意到了许伟对那姑娘的照顾,以及姑娘因羞涩而做出的推辞和拒绝。饭后,许伟坚持要去付账,他拍了拍自己的腰包,意思不言自明。
许伟那次来,是来找邹鲁帮忙的。他要邹鲁把这位陌生的姑娘,认作妹妹,或者女友,然后带她去找熟人,把上帝无意赠给她的孩子还回去。许伟说,他现在认识的人太多,如果带女人去医院做手术,会有诸多的不方便。邹鲁突然想起了杜安安,他对许伟带女人来找他帮忙内心充满了愤怒,一向脾气温和的他,竟然对许伟发起了脾气,这让许伟感到莫名其妙。
多年以后,在昆明翠湖边的野蜂酒吧里,邹鲁曾对杜安安提起了许伟带人来请他帮忙的事。邹鲁说得很吃力,艰难的表述,效果上接近口吃。杜安安却轻松地表示,许伟做的过分事情,比邹鲁告诉她的要多得多。让杜安安有些意外的是,邹鲁突然提起了多年前的那个冬夜,他在医学院组织的那次诗歌朗诵会。杜安安对邹鲁还能记得她当时衣服的颜色感到惊奇。“是的,一件红色的羽绒服,”杜安安说,“是妈妈从杭州出差买回来的”。那个时候,杜安安的母亲患癌症已经走了两年,两人的交谈勾起了她的心事,泪水从她的眼底渗透出来。也许是不愿意邹鲁看到她的悲伤,杜安安轻轻转过头去,望着酒吧外面的街道,努力调整自己的情绪。中午时分,街上的行人不多,道路在太阳的照射下反射着白光。
尽管已经人过三十,但杜安安的身材并没有因为时光的流逝有什么变形,她的脖颈在转头凝视窗外的时候依然炫目,那令人心动的弧线,从耳后干净利落地延伸到圆润的肩头,仿佛是音乐的滑音,光洁、清亮、余韵悠长。邹鲁看了一眼,又一眼,低下头,忍不住悄悄地叹了一口气。
那是1997年初夏的一天,杜安安嫁到杭州去的前夕,昆明这座城市透着一股子午后的疲惫,香港即将回归的消息正在报纸和电视上密集出现,而许伟从昆明这座城市消失已经有三四年,音信全无,不知去向。
7
世纪末的1999年冬天,昆明城的金碧路还没有被完全拆除,黄昏时分的旧街道散发着青铜的光芒,安静,行人稀少。街道两侧,掉光叶子的梧桐树面临着移栽,它们集体萧瑟,带着冬日落寞的神情。
许伟在这座城市消失5年以后重新出现,已经混到出版社的马非召集过去的诗友为许伟接风。对于邹鲁来说,多年不见的许伟像一个被人盗走之后埋藏在地下的古董,差不多被遗忘的时候,又被人重新发掘了出来,身上黏着刺眼的新泥,感觉既熟悉又陌生。当年的许伟是一个喜欢说话的人,在人群中,总想引起别人的注意,就像一只不断上拱、试图穿过地衣的竹笋。但是在金碧路“邻家小灶”餐厅的二楼,他显得格外安静,邹鲁注意到了,许伟夹坐在朋友们中间,面带微笑,有了几分历经沧桑后的沉稳。只是他在偶尔谈及自己在北京的经历时。会不时提到首长怎么怎么,但是谁是首长?许伟在首长身边具体做什么,邹鲁听了半天也没听清楚。
餐馆面临着不久以后的拆除,前来就餐的人并不多,冷清,有一种繁华过后洗净铅华的从容。邹鲁坐的位置,隔着一张圆桌,正对着雕花的木窗。窗外的光线渐渐暗淡下去,梧桐树后面一座座低矮的木楼传来隐约的人声,最后的金碧路,宛若弥漫低缓音乐的黑白片。那是新世纪的前夜,日新月异的昆明城,全城的目光都被城东繁花似锦的世博园吸引,窗外这条老旧的金碧路,就像一个清瘦的弃妇,偏居一隅。但是奇怪的是,邹鲁就是喜欢这条街沧桑中透着那股从容、认命的柔软气息。
五六年不见,许伟开始发福,与大家的距离也显而易见,找了几个话题,都没有能够深入下去,就如同是给一把刚组合起来的提琴调音,琴弦彼此之间,一时难以达成统一的松紧。即使是后来,借助酒精的力量,酒桌上热闹起来,但邹鲁感到往昔在蓮花池的亲密无间再也回不去了。他有些伤感,这个唯一坚持下来的诗人,把酒喝多了,世界观一片模糊。但是他不闹,而是安静地趴在桌子上,听一群人舌头在各自的口腔里横冲直撞。恍惚中,他听见许伟操着普通话说,这次返回昆明,是准备筹办一家商贸公司,专门经营帐篷业务,如果以后要买帐篷,就到他的公司去买,半价优惠。
意识到自己把酒喝多,邹鲁的理智一直在提醒自己,千万不要在许伟面前提起杜安安。但他还是忍不住要去想那张变得模糊的面孔,以及杜安安转过头去时,令人心动的脖颈。“她的脖颈,仿佛是音乐的滑音,光洁、清亮、余韵悠长!”邹鲁突然站起来说了一声,声音出奇的大,酒桌边交谈的人们安静下来,惊愕地望着他。他们发现,一向克制的邹鲁,把酒喝多了。
前妻杜安安
1
一张明信片安静地搁在宿舍中间的木桌上,暧昧、神秘,仿佛是一个人隐秘生活的一道窄门。一张四分钱的邮票,倒贴在明信片的右上角,没有人知道邮票倒贴的用意,但是,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邮票倒贴绝不是粗心所致,相反,还能看得出寄信人粘贴邮票时的小心与在意。
似乎是从进入大学开始,医学院的女生杜安安每到新年,都能收到这样一封不同寻常的明信片。那个时候,如果一位女生在元旦到来前,收不到几张弥漫着暧昧气味的明信片,说明没有人惦记,心里会非常失落。古怪的明信片,已经寄了好几年,上面除了收信人的地址、姓名以及祝词之外,并没有署名。没有署名,相反显得意味深长。明信片的另外一面,是美丽的青海湖风光,风平浪静的大湖一角,有几只鸟在悠闲地觅食。当初的杜安安,曾长久凝视那奇异的明信片,猜测寄信人究竟是谁,但一直没法确定。一连几年,杜安安新年收到的明信片完全相同,同样的字迹,同样的青海湖风光,唯一变化的,是明信片上的时间。
杜安安带着心中的疑惑进入了大四。阅历渐丰的她终于知道了邮票倒贴的含义:“我很喜欢你,但不知道你的态度怎么样?”由于明信片上没有更多的信息,杜安安对寄来明信片的人没有什么态度,有的只是淡淡的好奇。一个宁静的黄昏,她曾经独自一人在宿舍里,悄悄研究过明信片上的邮戳。几张明信片都来自一个地方:茨坝。那是昆明北郊的一个小镇,工业基地,密布着各种各样的工厂,当然,还有许多名不见经传的中等专业学校。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大四那年的元旦。新的一年,杜安安除了收到以青海湖为背景的风光明信片外,每一个星期,她还能收到一封寄自本市的信,信封上同样没有寄信人的地址和姓名,有的只有两个字:内详。信封是自制的,一张白纸,用剪刀把四个角剪成圆弧形,三个角交贴在信封的背面,最后一个角作为封口。别致的信封,里面的信纸上没有儿女J隋长的表白,只有一首爱情诗,抄在一张右下角印有浅色芦苇的信纸上。诗歌一旁的空白地带,蓝颜色的水笔,极认真地写上这么几个字:献给永远的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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