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心里住过的女人
母亲
灯芯上举,擎着属于它的亮度。相对于房子的空间,它很微弱;相对于窗外的天空。它更微弱。
上半夜,灯盏里油量足,豆火是稳的,如合掌打坐的一苞荷朵,端定,矜持于夜所布置的寂寞,只是它的颜色背叛了粉红,摄取一轮满月的光,晃动暖色的鹅黄,但仍显得憔悴,似乎得了忧郁症。
到下半夜,灯盏里的油熬浅了,豆火就短下来,一跳一跳的,像一个生命行将告罄之时的回光返照。
暗墙上,映着一个女人的投影,随灯火的跳动,有节律地弹缩,看过去恰如一个人抽泣时的姿势。
这一画面,此刻与那个坐于灯影里走针的女人的心境十分吻合。今夜,从坐在灯下缝这件青衫起,她心里就酸酸的,有时会心不由己地抽泣,泪下来,像两条虫在脸颊上爬,就用那只抽线的手抹泪,反复几次,睡意就被不断出来干扰的泪折腾跑了。
现在房子空荡,心里空荡,她知道这还是虚拟阶段,没有进入现实,等到夜睡醒了,黎明在天边慢慢拉开窗帘,特别是太阳出来,把那条去往远方的路照亮以后,她将面临一次别离,那个在自己眼皮底下长了25年的儿子,会向她道别,向她脚下的这片土地道别,向她身后的村落道别。不论儿子最后留给她的记忆是泪水还是微笑,当他转身迎着太阳向他选定的方向走去,她的目光,就在现实中看到一种很痛楚的现实,人高马大的儿子会在距离中越走越远,慢慢成为最初在她眼里学步时的那么高,最后成为一个黑点,和那条路的远方成为一体。这时他属于远方,你可以把他视为地平线的一部分,也可以视为天空的一部分。这时,自己养大的儿子不再属于自己。从今往后,那个天天在眼睛里进出的身影就空了。从此,这房子里,儿子睡的床空了,书房里那伏在桌子前的身影空了,吃饭时他坐的那处位置空了。想到这里,她又开始抽位。等情绪平复下来,抬头于髻发问簪针,才见豆火已到了最小,无力跳动了,游丝般的光在灯芯上熬着。她起身,去条桌上拿下油碗,朝灯盏里添油。
像春雨入土般神奇,火舌兀地拔高了。墙上,她的投影变大了,和站稳着的火苗一般稳定,这是1300年前灯和夜为一个女人剪下的一帧剪影。
这时躺在床上的李白在佯睡,天亮后就要离家远行,要和呵护了他25年的母亲告别,他内心有一次一次情绪的潮涌。眼睛闭着,身子一动不动,但心和大脑处于亢奋状态,他于灯光的边缘几次睁眼看了看他的母亲,他想象这是一尊神,要用记忆把她安放在自己心里。
灯火一跳一跳,在亮色里介绍母亲。母亲算得上美人儿,已过了43岁,有北方女人的身段,明肌玉肤,腰肢丰满,修长的颈项,脑后的发髻上盘,周身投射一种很雍容、很关照的端庄娴雅。
现在灯影由近处向远处放光,把她眼角处的鱼尾纹凸显出来,那是岁月走过的痕迹,只为讲述沧桑和艰辛,不能算做一个女人的败笔。
母亲是16岁时嫁给29岁的父亲的。他们由恩恩爱爱过到平平常常。李白清楚母亲与父亲的心性不同,她心里希望生活就此画一个定格,永远平常下去,就这么守着丈夫和孩子,尽心经营这份殷实的家业。她只求家门每天有开有关,让为生活奔波的身影有规律地进进出出,自己忙碌于厅堂,柴米油盐,缝补浆洗,替这几个离她最近的人把每天劳碌中落下的空腹填饱,并用一双手洗去他们一身的风尘、疲倦和汗渍。
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到天明,母亲试图守定的安常处顺的生活,将被他的选择打破。
对于他仗剑出蜀、辞亲远游的念头,父亲李客是极力怂恿和支持的,用他的话说:“大男儿当心怀天下,志在四方。”他清楚父亲之所以支持他,是其骨髓深处原始的复仇心理在作祟。
他记事以来,母亲与父亲一直过着和睦相处、风雨相随的日子。她先是跟随从碎叶城出发的驼铃声,其后转乘被疲乏和困顿的马蹄,每天把距离踩进沙梁,把塞外的落日甩在身后,到了江油,定居在青莲村,终于获得了平静的母亲很知足。她对父亲倾心依从,她温善娴顺的性子有一种抚平的神力,把李家的日子打理得平平顺顺。
只是在铭记复仇这一点上,她和父亲看法不同,意识上存有一种内在的本质裂痕。母亲认为祖上铸下的过错,已经是大错,不在其中的后人不应该把自已裹挟进去。复仇于当事人是有明确目标和是非抉择标准的一种心理倾向行为,但隔世的后人已脱离现实背景,仍陷于阴影,因为一种私怨心理去履行所谓的复仇职责,就是狭隘盲目的报复了。
他发现母亲很顾及父亲的面子,父亲对他进行灌输时,她一般不插话,平静如水,不动声色。父亲前脚一走,后脚她就借题发挥,给他灌输一些与父亲所言截然相悖的观点。母亲所用的方式,使他验证了母亲常向他讲的一句话:“江河处低,能环群山;溪水无色,可润万物。”就他个人而言,虽然每天依照父训,刻苦练剑,但在心理和意识倾向上,他已自觉不自觉地成了母亲战壕里的一位党徒。他认为母亲的理念是对的。祖上犯下的过错是特定的年代特定的矛盾冲突的结果,就玄武门之变看是维系王权的程序出现了差错,加之天祖父李渊设计,秦王才在权力的诱惑下犯规,才导致了那一场杀戮。如果追错,王权的争夺是始作俑者。
以今人的眼光看,李白所思是对的,按法学术语说:王权是教唆犯,秦王是实施犯。如果追责,当时当世的参与者都有责,后世的其余人等不在当事现场,因此,一代人的情仇应该在当代人的生活中了结,一旦故人逝去,埋葬是对当事人生前和身后所有冤仇的彻底了断。一座坟堆就是一个时代和一代人生命的句号,前人只是后人的一本书,后人可以读,但不能照本宣科,更不能为狭隘的一已之私,去怂恿和挑唆自己的后人为不曾谋面的故人记仇、复仇,这样的拔剑相向,是无辜者和无辜者的决斗,是两个毫无干系的人无事生非,会把历史借时间疗治,已经平复的伤口再度挑开,是在物是人非的全新环境中替已被时间淘汰出局的过去时,制造冤冤相报何时了的新悲剧。
但执拗的父亲矢志不渝,因此持守和善理念的母亲有时也会与父亲发生当面的论战。这时李白看到了母亲的另一面。平日里,对父亲唯命是从的母亲,其实是很有潜质的,她的演说和论辩天赋在陈述自己见地时表现得淋漓尽致。不温不火,字字珠玑,直抵要害。
这时父亲是尴尬窘迫的,他理屈词穷,欲辩无言,但男子汉大丈夫尊严是不容挑战的,每到无力招架之时,他便很有霸气地吐出四个字,作为结束争执的杀手锏:“妇人之仁!”然后两袖一背,转身而去。
等风平浪静,母亲又现举案齐眉的贤惠,父亲依然我行我素,按照他的偏见培养和塑造自己的儿子。
但李白感觉父亲的说教是苍白的,而母亲的言传身教却直逼心灵。他记得,一天清晨练剑后进屋,母亲正对着一面铜镜梳妆,见他一身汗湿,就喊:“白儿,你过来。”李白走近母亲,他已高出这个抚养自己25年的女人一头了。母亲抬袖帮他拭去额头的汗,平静地说:“剑舞到出汗可以强身健体,于人于己有益无害,但剑锋如果见血,那一定会有所伤害,不是自己,则为他人,这时剑之过,
与人有责。”说到这里,母亲伸手从他腰里拔出了那柄剑,向眼前的那面铜镜刺去,镜子在案几上翻了个个,打着旋,坠落于地上。李白俯身拾起,双手将其靠墙放稳,母亲又一次举剑刺去,李白疾速用手挡住。
母亲微笑说:“你挡对了,你看我的剑向铜镜刺去时,铜镜里的剑锋也向我刺来。世事人生都对应这个理。人要学会让自己的心出狱,不可让仇恨在心里发酵,有大宽容,才有大自在,才能将仇恨融化,让和谐落地而生。”
你可依你父亲的叮嘱专心习剑,但剑应该有一双审时度势的眼睛,它只能为国家、为正义出鞘,绝对不可为一时之怒、一己之仇出鞘。
一声长啼的鸡鸣破窗而入,李白想现在除了他和醒着的母亲之外,黎明被惊醒了,他看见靠墙而坐的母亲突然仰面把头靠在了墙上,灯影在跳,但贴了墙的母亲此刻凝固了,如一尊雕塑,一动不动。李白睁大双眼仔细看去,母亲的眼眶下,有两行泪在流动,他心底发酸,泪也出来了,眼前的那个熟悉的轮廓一下子模糊了。
等他用手抹去泪,再度睁开眼时,灶膛里已吐出火舌,他望了一眼窗外,天已微亮。
他想今天早上的自己将是残忍的,那一刻他会把母亲依依不舍的目光砍断在村口的小路上,他不知他这一去何时才能回来。现在,只想把灶火剪出的身影存放进自己心里。
他知道自己一走就会很远很远,他只想思念时,用灵魂点火,就可以在属于心的那扇窗里,看到这张被火苗映亮的慈祥的脸。
他终于憋不住了,用很浓的川音向着母亲的背影喊出了两个字:妈妈!
许宗璞
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男性化的名字,没有浪漫主义美感,也不见现实主义的质朴。真不知道许圉师的女儿和其乘龙快婿出于什么思维和构想,给自己的千金起了这么一个毫无诗情画意的名字。
这个名字第一次进入眼目,我不假思索就把它的拥有者断定为一名男子。书翻了几页,才知道自己走眼了,许宗璞,不仅是女的,而且是大唐天才诗人李白的第一任妻子。
我的印象中,起名是有惯性的,但没有绝对标准。最初,名字只是一个生命诞生的记载符号而已,便于区分和相互称呼;最初,起名带有随意性,如孩子生下来,抬头见天上一轮月,就叫望月,早上听到一阵狗叫就取名狗子。那时,男人的姓是传宗接嗣的,所以男人是名姓俱全的,而女人只负生育之责,姓用到自己这里就是句号。因此有名无名都不重要,许多人共用一个氏字,当然都有小名,便于呼唤。后来有了审美意识,男人和女人的名字才就势于性情,有了阴柔阳刚之差别。再后来,有人开始琢磨命运,把名字与阴阳八卦、生辰八字联系起来,起名就有了神秘感,成为了一种近于神圣庄严的事。这时有身份有名望的家户就把起名看得天大地大了,于是男人和女人起名常用的字就出现了分门别类,有权有势的人户与普通人户起名常用的字也有了不同的选择思维。
许宗璞这个名字显然没有遵循男女有别的规矩,但仔细考究,其学养和内涵都是极其深厚的。在许圉师被贬多年之后,其孙女起名宗璞,实际上是用另一种方式说话,重申我许氏家族,由根儿上就是内实外洁的璞玉,被埋被贬是暂时的禾草盖珍珠,可见许圉师的女儿女婿实在是颇有学养和心计的。名字虽然不养眼,但内中所含却让家道中落的许家吐了口气。当然,这是我的主观推测,其实最根本的,我认为是与大唐王朝的自信和许氏家族的自信是分不开的。自信是发自心底的内力,它是以强悍的实力做后盾的,我就是我,天生我才,天然造化,可以目空一切。是不需要借任何伪装来提升和打扮自己的,就像我们今天生活中常说的一句话:“满瓶子不响,半瓶子晃荡。”看看实际中的很多现象的确如此,真正的亿万富翁是不用穿名牌、开名车提升和炫耀自己的,他们去汉正街或到地摊购物,打的或着穿布鞋,会被颂为节俭品格,是一种风度。相反,越是怕人家瞧不起自己,越内心自卑的人越死要面子,喜欢打肿脸充胖子,吃咸菜也要省出钱买块名表挂在手腕上,从别人手上低价买辆二手车,满世界开着充大款。
依此逻辑推论,在大唐王朝这么一个开放、昌盛的社会条件下,一个强盛的国家给所有人以自信,而许宗璞作为宰相的孙女,又是金闺玉质的美女,在男人眼睛里进进出出,是一种公开、自然的审美比对,因此许宗璞不会因起了一个男性的名字就身份打折,嫁不出去。即便,许氏家族当时己中道败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相府丫环七品官,所以在当地仍是名门望族,只要自己的千金天生丽质,别说起个男性名字,就是女扮男装,只到了当嫁年龄,一身女装的美人在街上一走,肯定说客盈门,媒妁不断。
由此看姓名的重要性是因人而异了。姓名的男性化并不能改变性情本质的女性化,何况生命之本是父母先天所赐,而姓名是父母的意念后天所赋。因此,自己的禀性是由自身的内在生物机理所确定的,而不是由一个随侍自己的生命符号所左右的。
我相信这是真理,也是事实。我对所翻看的资料作了归纳,对许宗璞的记载不多,但透过字里行间,可以得出结论,她是一个极具母仪之美的贤惠女性。容貌出众,灵心妙识,是学养修为皆超过平常女子的大家闺秀。因为已经拥有了强大的外在,所以她把内在修为看得比外在更重要。
她能说动自己的父母,以主动姿态招见李白,足见其性格中的自信,而招见之时,她于屏后挑帘,只一眼就有了认定,让一场婚姻把自己的命运和李白的命运连在一起,这也源自其性格中的自信。当然,许宗璞是极具眼光的,她满意于李倜傥洒脱,气宇轩昂的诗人气度,但更重要的是看中其诗名和才学,选定了他的那种内在学养和品性。
于是在开元十五年,湖北安陆大安山下的大安村里有了一位上门女婿,不久在白兆山下的通慧寺旁起了一栋新房,许宗璞和她适意的官人李白,在这里过起了恩恩爱爱的日子。时光没有辜负他们,很快,他们有了一儿一女。
相对平静稳定的日子过了不到三年,被强烈的功名欲煎熬,欲求“一飞冲天,一鸣惊人”的李白就按捺不住了,当时已经背上了倒插门之名,他不愿再背上借许家名望发迹的声名,于是开始靠自己的能力,四处交友,拜见名士,寻求引荐,真正做到了“遍干诸侯”,“历抵卿相”。
这时李白于所谓的上进中沉沦了,成为不折不扣的官迷。为了接通天线,大道通天,他整天陷于觥筹交错的交际和应酬之中,大把大把地花钱,斗斟瓮倾地喝酒,“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
李白不事任何家务,整天两肩扛着一个智慧的头颅出去喝酒应酬。许宗璞彻底荣升为家庭主妇,开始用一个女人的肩膀扛起生活的大梁。她自信自己在为这个家出力,在为李白的一儿一女忙碌。她也自信这方圆百里,不管论家境、学识,还是论容貌能把李白从自己身边抢走的人还没出世。她忽视了装饰打扮是女人的第二容颜,忽视了审美疲劳是男人易得的通病,更忽视了男人有喜新厌旧的天性。自信使她具有了超于常人的大度和耐性,她从不过问李白每天在忙些什么,她认为男人的世界包有一种尊严,是不能为女人去侵
犯和掌控的。一个企图管住自己男人的女人是糊涂和自欺欺人的,“能强迫你个人死去,不能强迫一个人睡着。”在她的意念中,一个被女人管束的男人他的开朗豁达和侠心仗义就死了,他一定没有圈子,没有天下,这种被管出来的屈从,要么是没有发自内在的自律,要么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高明欺骗。
她在时间制造的忙碌中全心付出,已进入全然忘我的境界,行为举止越来越接近名副其实的家庭主妇。在李白眼里,她是一个漂亮、温柔、贤淑,但却丢失了诱惑和妩媚的妻子。他认为漂亮和性感是两个概念,他认为他们现在是夫妻,由兴奋和冲动期走出,实现了爱情向亲情的成功蜕变。李白的目光和兴趣开始进入战略转移,整日在外,承欢侍宴,朝秦暮楚,得陇望蜀,逢临了多次桃花运,每日带着一身酒气和疲倦回家,推开门只认识枕头,许宗璞成为保质良好的闲置资产。
一段时间里,李白在外拈花惹草、寻花问柳的传闻开始叩击许宗璞的耳膜。在生活的细节里,她也感觉到了异样,他时常找借口往金陵、广陵去。唐朝那会儿,南京和扬州的烟花柳巷闻名天下,成了文人骚客趋之若骛的去处。她知道李白在这方面高尚不到哪里去,有时翻看他外出游历后写下的诗稿,一些句子会怂恿性地在她脑海里制造猜忌和联想。
“美酒樽中置千觥,载妓随波任去留”;“蕙兰相随喧艺女,风光去处满笙歌”;“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何由一相见,灭烛解罗衣。”初看这些句子,她心惊肉跳,认定了这是官人在外放荡行为的写照。但她毕竟是饱读诗书的名门之女,明大理,识大势。她想,文人写作时的艺术想象是高于和超于生活的,即便在外真有过错,也该谅解,她自信男人在外应酬时逢场作戏和饥渴之时偶尔的适逢甘露,并不会使他忘本弃源。关键在于家要成为源头一汪活水,正本清源。许宗璞这种思维是有根源的,她自小就目睹和听闻了宫廷和豪门望族里诸多男女的风流韵事。就说皇上吧,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但皇后就是皇后,名分、等级十分清楚。纵观历史长河,确有个别人心怀不轨,谋上作乱,但只要正室母仪天下,不乱阵脚,天就是天,地就是地。
人心都是肉长的,许宗璞的宽怀大度和任劳任怨,的确让李白内疚过,他就此写过一首《赠内》:“三百六十日,日日醉如泥。虽为李白妇,何异太常妻。”应该说话语是很真挚的,但李白无愧于天才,大大的狡猾,把自己的错归之于酒,把其他的过错很高明地抹去了。
最要命的是李白虽然态度诚恳,但从未在实际行动中改错。他把许宗璞的大度当成了默许和放纵,从而渐行渐远,在道德和品格的疆土上把自己走失了。
回过头来看许宗璞,女人的自信必须与时俱进,你今天漂亮并不等于明天依旧漂亮,名门之女只是一张名,片,关键是你如何塑造自己或塑造你要塑造的人。大度是一种胸怀,让马在你的领地上奔跑是一种放手,但如果它跑出自家的草地,进入邻家的版图去吃草,那就有了另一个不太好昕的名称叫打野。
这时就不是大度的问题,而是控制力的问题了。所以,对李白一味宽容的许宗璞,把自已短暂的生命演绎成了一幕悲剧,李白借她的宽容疏忽并冷落了她。安陆生活的十年间,李白有六年寄情山水,游走他乡,忙碌于功名。倏然间,李白牟满三十七岁,依然一袭青衫,两袖清风,前程如烟,吉兆未现。而辛勤操持的许宗璞鬓角已现银丝,把自己整出了一身病。是年冬天,她一病不起,在一架床上被药熬成了句号。
许夫人殁后,李白才觉得天塌了,照顾两个孩子,每天必有的操持,使他于反省中发现了妻子的可敬,追悔的痛天天放大,他时时陷于自责。为了摆脱悲苦的缠绕,开元二十五年夏日,李白携两子遁栖东鲁。作为一名情感充沛的诗人,李白的爱和血流进了诗歌,让我无数次激动和共鸣;作为一名丈夫,李白对许氏的冷漠和对情感的放纵实在是给自己的人格打了折扣。用老百姓的话说,这个人心肠够硬的,少了些人情味!
后来许夫人的坟长满了野草,过往的风看不过眼,会绕着碑石呜咽,哭出来的是天地之泪,刻骨铭心,滴滴千钧,把石碑上的字渐渐刷去。由于没有后人祭拜,天长日久,她的墓被时间抹平了。那些考古的人去大安村的附近寻找过,没有蛛丝马迹,现在只存许宗璞和许氏的称谓,进了书本,被人世世相传,算是一种祭奠。
玉真公主
我现在是一个尴尬的角色,一个活在今人心里的古人于幻境中说出的幻化之言,要我来圆场,这本身就是强人所难的事情。
最让我感到为难的是,他欲借我之口来言说的他与玉真公主那段鲜为人知的情感纠葛,是他深埋心底的剧痛,因此他根本不愿触及,也不愿完全彻底地向后人公开。因此他当时对我的讲述吞吞吐吐、云山雾罩,只是提纲挈领地说了一些干巴巴的轮廓和线条。但李白不愧为天才,他把替身找好了,一个利落的脚球,把对所有期盼者的交代,稳稳狠狠地踢到我的门下。
现在我只能把他存心藏掖后剩下的只言片语进行缝补连缀。因此,要申明,我在本文中所能告诉你们的一些含糊其辞的交代,是李白有意让其破碎的知识产权,我只是剪贴和加工,让真实借助虚构,以文学的方式与大家见面,免得有人用史学家的思维较真,说我白日说梦话,一派胡言。
司马承桢无愧为道教的一代宗师,他的直觉告诉他,李白见玉真公主是有功利目的的,他不愿意让一个才学和剑术皆有造化的奇才,在苦修精进的路径之外去寻找其他的便捷之路。这种捷径会使高尚的灵魂低头,使内在的功力和修为就此打折,因此,他有意设置障碍,阻隔李白与玉真公主相见。
依李白当时的修为,尚不能领悟师傅的苦心,他认为自已是一柄刃口锋利的剑,急需找到可以一试身手的舞台,于是他避过师傅,凭借自已的智慧和才能,几经周折,终于见到了玉真公主。并如他所言,与这位堂姐萌生了一段刻骨铭心的恋情。然而让他至死没有想到的是,他之后惨败于功名场,并牺牲了与玉真公主这一段旷世真情。其最终因果就在于他没有悟到:藏锋于鞘,无为而为的至高境界,他不明白大智若愚、韬光养晦是另一种出手。
我记得我们谈到这里时,他目光里现出一种近乎天真的真挚,他重重地用掌在自己额头一击,说:“唉,我当时糊涂啊!”
我以为他是发自内心的醒悟,出于应和,就把自己前一天写的一首诗《一块石头的启示》点击出来让他看:
没有篱笆,想象是飞来飞去的蝴蝶
我的眼睛,盯住那块笨头笨脑的石头
一蹲千年的家伙,哑然不语
从不同角度审视,挑不出任何的毛病
成熟、老到、敦厚
多随和啊,谁的腿扛不住自己了
都可以过去坐坐,很稳,很得意的
像坐着自家的江山
它不喊累,也不挑肥拣瘦
忍辱负重的样子,像在修炼内功
它蹲了上亿年,就把苍天扛了上亿年
大智若愚的神态让我醍醐灌顶
借力就是用力。定力是不动而动的法力
名不虚传,我没见它出过一次手
那些张扬乖戾的风
被撕得衣衫褴褛,流亡路上
才明白一块石头的哲学
——以静制动
看完后,他哈哈一笑,猛地推了我一把说:“不见得,不见得,率性而为是我的本真,是我的真功夫,我承认我在官场和情场上都输了,但在诗坛上我赢了!”
我无语。今天,不光我,我们所有后人,的确口口声声称他为诗仙。
我开始引导性地转移我们的交谈内容,把话题转向他醉宿玉真公主舍房的那一夜。这显然触及了他的兴奋点。话匣就打开了,讲到忘乎所以处,他充分暴露出直率豪放的诗人本性,有些炫耀,有些得意,把属于自己隐私的秘密不加修饰地说了出来。对他讲述进行分析后,我发现,李白在其博客中所说的,玉真公主是那种“她越不爱你,你越爱她的女人”的话是一种切身体会。
尽管他没有就此做过多的介绍,但我可以感觉到,他通过吴筠的介绍与玉真公主成为道友之后,玉真公主最初对这个带有明显功利目的与她相识并极力套近乎的道友是不太感冒的,因此很长一段时间,对李白保持一种若即若离、不冷不热的态度。直到接触久了,她发现除了功利欲太强,李其他方面还好。特别是就才华而言,她从司马承桢老师和好友王维的交谈中听到了许多赞许,于是她对李白慢慢地有了一种认可,尤其是他为自已写下那首诗之后,尽管掺进了不该有的奉承之语,但字里行间毕竟透着淋漓尽致的才气。
就仪表而言,李白属于那种比较契合她审美标准的男人,她认为他有天生而成的异相,天庭饱满,眉骨挺耸,面方耳阔,鼻梁高挺,浑身透出一种男人的豪放和开朗。尤其一双眼睛,轮廓明晰,眸子里有照人之光,慧灵通神,英气逼人,对视时给人感觉很好。朗朗晴空,藐视万里,尤其酒后,澜光微动,泛出一种代表力量的波潮。
但这个男人小自己整整九岁,按照“女大三抱金砖”的民间说法,她的年龄已超出两倍。用这样的心态思考,她从没把李白和自己婚姻选择的目标把放在一起。李白对她的所有友好和情感流露,她都归之于有所利用和有所求,她总是忽视李白,给他一种距离和适当的遥远。
这反而激起李白的向往和好奇。
那一段时间,两人之间的关系处在公主无意,李白有心的徘徊阶段。
借宿玉真公主舍房那一夜,醉酒的李白没有准备,服侍李白的玉真公主也没有准备,于是李白酒后吐真言,使一直在抵挡和制造距离的玉真公主被真实击中了软肋。
那一夜,从酒中醒来的不仅是李白,玉真公主从这位堂弟口无遮拦的表达中知道了这是一个最初有求于自己,转而暗恋自己的男人。
第二天中午,当她把李白昨夜说出的话向他传达反馈时,这位被酒折磨得面色苍白的堂弟脸上还是泛出瞬现即逝的潮红。
接下来是刻骨铭心的剖心、明心、见心、交心。
当晚,月亮还没从东山走上天空,他们就在玉真公主别馆的两棵相互拥抱的石榴树下学习那种别致的姿势了。等月亮探头探脑地爬上柳梢,两个人就从树影里走出来,肩并着肩,踩一地月光,进了那间毫无准备的舍房。
这一夜,玉真公主是脱去了道袍的女人。这一夜,李白在没有黎明和霞光的血色里完成了一场征战,以前听到的所有传言讹语溃不成军。他用血写的事实为自己所爱的人正名,同时也向自己的自信和虚荣昭告:自己的爱,爱有所值!
李白始终没有向我提及玉真公主推荐他进宫的事,从他当时的话语和情态表达分析,我感觉到他仍有虚荣,对我作了隐瞒。
当时的李白并没有现在的名气,他辗转长安,寻求功名,对应今天“北漂”这句流行语,当时应该叫“西漂”。他处于自荐、借荐、待荐的焦虑和钻营之中。那时玉真公主于他是居高临下的,而他处在仰视的位置。
直到过了那一夜,灵与肉的结合才使两个人真正融为一体。
但说到这里,李白突然沉寂不语了。从他脸色的悲怆。可以想见他内心的创伤被揭开后的一种痛楚。他哀叹,自责,追悔。
我听后才知道,他进宫一年后,两人间的爱情在突然间化为泡影,他说真没想到玉真公主会那么固执和决绝。
那天玉真公主是一个人突然回宫的,见到李白就目光含羞地说有了,并说她要告诉皇上,请许两人择时举行婚礼。李白一愣。
他就此向我解释说:当时没有其他意思,一是感觉太突然;二是想一定要经自己努力,功成名就后再娶她,免得别人误认为我是走女人的门子,借裙带之力向上爬。
于是性格率真的李白不假思索就对公主说:“现在不行,等我功成名就之后,才能考虑婚事。”
玉真公主愣了一下,眼眶里就漾出泪水,李白正欲解释,她武断地打断说:“李白我看错了你,看来你把功名看得比我重要,你在利用我!”说完,背转身,一阵风似的走了。玉真公主也是一个心性孤傲的女子,这一走,直到她故去,再没给李白一次相见的机会。说到这里,李白情感失控,泪如黄河之水天上来。
这就是李白对我所讲述的全部内容。我把它连缀起来,力求真实地告诉大家。
最后要强调的是,李白是真心实意爱玉真公主的,之后他确曾通过各种途径去寻找玉真公主,试图解释,重续情缘,都被玉真公主执拗的冷漠和武断拒绝或避过,她的回话只有五个字:“心已经死了。”但李白很执著,玉真公主去过的山他都去过。到了晚年,玉真公主在安徽敬亭山修炼,李白前前后后去了七趟。玉真公主已修成真正的道人心性一心无微澜,避而不见。为此李白写下“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这首饱含真情的诗。据说,玉真公主看过这首诗后,面如冷霜,一语不发。
公元762年,玉真公主仙化于安徽境内的敬亭山,同年追随而至的李白在敬亭山下的当涂县辞世。
我不知灵魂可不可以和灵魂约会。如果可以,我希望被误解的李白在他的来世和玉真公主相见,把前世的故事写成一首诗,然后重新续写一段情缘,依旧是一首诗。
杨玉环
李白第一次见杨玉环,她已是告别清水的芙蓉,面若皓月,螓首蛾眉,腰身摆处,一身的珠光宝气。行走时风摆花摇,仪态万方。连投在地上的影子都昭示出大唐王朝的雍容华贵,路遇的琪花珠草,一并低眉垂首。
那次是皇上召他入殿,脚步匆匆。迎面,她被一群佳丽拥着,正从百花园的回廊处过来,笑语盈盈,满园花容为之一灿。
远望,杨玉环应该算一位风姿绰约的美人儿,肤若凝脂,唇红点漆,眉目顾盼,情深意切。李白咬了咬嘴唇,提醒自己的眼睛收敛些,然后闪身,毕恭毕敬地退至路边。
迎面的笑声顿了一下,他知道许多目光正在自己所站的地方旅游观光。他深深欠身行一鞠礼。耳旁就有几声笑传来。
待贵妃行至距自己只有三步远时,李白忽然间抬起头。这一举动是致命的,他看清了她真是丰润凝脂的容颜,娥眉下,一对脉脉含情的眸子正端视着自己。是穿透性的眼神,一眼就是千年。
没有喝酒的李白脸竟红了,感觉到一种发热,心跳声都能听见,他低下头,别无旁骛,用眼睛认认真真阅读自己的紫袍。
身边的花枝一摇,人就像擦身过了,很轻,很快,应该是瞬间,但把他牢牢拴住了,一种迷眩味的体香,醇而不腻,直沁心脾。他进出春楼柳巷这
么多年,逢迎过各色女子的不同体香。烟柳巷中把这叫做性香,视为女子的第二姿色。他觉得遗落的这种奇香是独特的,不是出自香囊,而是来自玉体的一种天然气味。
未入宫前,李白就听过杨玉环的许多传说,说她国色天香,体凝香脂,行卧之时,通体有不同于常人的异香散出,他就此问过好友王维,就王维所言,他感觉自已这位堂嫂应该算天生丽质的绝代佳人,她的内外修持皆呈高贵,具有一定的文化艺术修养,个性婉顺,聪慧过人。她精通音律,擅长歌舞,并弹得一手好琵琶。
她与常人最大的不同是天生多汗,且汗中带香,稍稍活动过量,就有扑鼻的异香贴着肌肤散释出来,香气怡人,直沁心脾。玄宗就是迷幻于这种异香,由爱进而专宠的。他专为贵妃建了一座沉香亭,并赐名香妃。
其他还有一些说法,是他与诗友们喝酒时听到的,内容大同小异。
说是在开元二十八年,唐玄宗行温泉官时,与正值芳龄的杨玉环相遇,当即为其美貌和身体上泛散的异香所倾倒,回身望其背影,凝神许久,连称天人之容,捋须的手就有了劲,未感觉用力,已捻断几根灰白的胡须,信手抛时,被过往的风接走,成为尘埃阅读的几首小诗。
玄宗目光的执著和浮沉是另一种意义的望断秋水。随侍于身边的高力士不愧为阿谀之臣,立马看懂了皇上的心意。即刻派人打探,回报的结果让这位弄臣哭笑不得,这位让皇帝瞬间心仪、食不甘味的女子,居然是皇上第十八子寿王的妃子,且由皇上御笔诏书所赐,当时已与寿王同寝共枕近六年。小夫妻情深意浓,恩爱有加。
但高力士就是高智商,他对皇上的事从不马虎,只有不尽心的,没有办不成的。苦思冥想了几日,掉了不少头发,他终于给茶饭不思的皇上想了一个绝妙主意。
于是中国历史就上演了一出打着孝服旗号偷梁换柱的闹剧。开元二十八年十月,玄宗下诏,令杨玉环出家,赐号太真,说是要为自已的母亲窦太后荐福。这算是从伦理上给了天下人一个交代,于是杨贵妃冠冕堂皇地搬出了生活了六年的寿王府,住进了骊山的太真宫,成为一名承奉皇命的女道士。
此后一段时间,黄卷青灯灭旧念,素斋净身待新人。
玄宗是很有城府和定力的人,待时间把人们记忆中的敏感部分不动声色地删除之后,他以先人后己的高尚姿态出现了。
先是很正经、很负责地尽慈父之责,声势浩大地为李瑁迎娶韦昭训的女儿为妃,待儿子心满意足,天下人就此罢休之后,他才极低调地诏杨玉环入宫。在明确身份待遇时,玄宗依旧照之前的程序办理,但实际的名分却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玄宗先把韦昭训的女儿封为王妃,之后才册封杨玉环为贵妃。实际呢,玄宗废掉皇后再未封后。这样,杨玉环不诏自明地成了大唐王朝的无冕之后。
李白曾就朝野之中关于杨玉环和唐玄宗的一些传闻问过玉真公主。玉真公主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她用幽深的眼眸与他对视良久,莞尔一笑,说出八个字:“你信则有,不信则无。”
这是禅语,李白不得其解,只能傻傻地回以一笑。当时,牙齿是白的,对视的眼眸是黑的。
当李白渐渐从散去的体香中突围出来,让思维重新找到自己,那一行身影摇曳的丽人已经远了,身边草木尚未脱羞,花儿垂首,没有叹声,诗人的感觉是望尘莫及。
如果说第一眼是公正的,李白认为这位小自己十八岁的堂嫂的确是一个无可挑剔的美人坯子,把她和西施、昭君、貂蝉并称为四大美女真是名副其实,她那种丰满艳丽的美是绝无仅有的,一双眼眸不笑带笑,眼底是清波透碧,幽幽如水,泛着一种干净、明朗和纯洁。看她第一眼时,李白未加任何思索,脑子里就蹦出三个字——温柔乡。
当时他第二次转过身去看她的背影,回忆那双扫描过自己的眼睛后,结论出来了:她是那种让男人一见就会怦然心动,走进她的世界就会乐不思蜀的女人。
但马嵬坡事变之后,他对这句话作了重新定位。他认为,“红颜祸水,姿色惑君”是未近身宫廷生活的局外人对事变揣度后作出的误判。他认为杨玉环的死就是为堂哥李隆基替罪。
作为一个被皇上宠爱的女子,“昭阳殿里恩爱绝,蓬莱宫中日月长”并不是错,玄宗当帝王是坐江山的人,她身为嫔妃崇拜一个以江山为己任的人,把自己如花似玉、貌若天仙的青春和一切交给这个大自己27岁的老人,是一种出于仰慕和信任,从审美对等去考虑,此种婚配于杨玉环而言是牺牲而非罪过。
从李白入宫三年的间或接触中评断,他认为杨玉环是善良明理、处事有度的女人。刚进宫就听说了一件事,岭南送来一只白鹦鹉,能模仿人语。玄宗、贵妃皆喜欢,起名雪花儿。玄宗与贵妃下棋,看到棋局对玄宗不利时,侍从宦官怕皇上输了,就叫一声雪花儿,鹦鹉立马飞下,扑翅将棋局搅乱。这只鹦鹉后来被鹰啄死,贵妃伤心不已,将其葬于御苑中。李白就想,心有眼,是以小见大的。对一只小鸟有如此爱心,这位堂嫂的心肠坏不到哪里去。
在宫里的日子,这位堂嫂对李白一直厚爱有加,每到皇上命他题诗,她就放了架子,为他铺纸、递笔、捧砚,弄得一旁人私下里都说李白不作谦让是恃才张狂,以至流成后来的种种谬传。
有一回,李白乘与其独处的机会向她道出自己的想法,希望她向玄宗进言,能给自已一个为国效力的合适官位。贵妃对他一笑说:“堂弟你有想法可对皇上直言,我不宜向皇上转言,你知道我的兄弟姊妹被皇上封赐是皇上听一些大臣的偏见之言所致,宫内外已有不少传言,我避之犹恐不及,不想有任何干政之嫌。”听到这番话,李白有些尴尬,搪塞几句后随即告退,心里有不悦。
过后想想,这恰恰反映出堂嫂的品行,一个女人如此明理,应该是可敬的。
之后的一段观察,他发现堂嫂所言确为实情,从杨玉环的被选入宫,到贵妃兄弟姊妹的权势逐渐显要,不知情的都认为是她吹了枕头凤。其实从开始出家到马嵬坡赐死,她自己的命运都在别人手里。真正为皇上出谋画策的人是高力士,许多事都是他先为自己打了小算盘后,为皇上想出来的点子,一为讨皇上欢心,二为扩充自己势力和圈子。
高力士是陪皇上一起长大的,类似于《鹿鼎记》中康熙与韦小宝的关系,很铁。皇上当权后,在谋杀韦后、太平公主等历次凶险的斗争中,高力士都坚定不移地站在玄宗一边,皇上对他极信任,曾当面夸他说:“力士当上,我寝则稳。”因此,有人就说:他对皇上唯命是从,皇上为他“违”命“私”从。朝廷里的事,皇上不张口,他能当一半家。
但到了国破家亡,命运攸关的关键时刻,真正当权者和擅权者一尽成为隐士,把一个女人顶到了风口浪尖,红颜祸水,姿色惑君成为言辞凿凿的判决书。其实扪心想想,杨玉环在历史上并没有留下真凭实据的恶名,有人列了中国十大毒妇排行榜:吕后、昭信、骊姬、赵飞燕、贾南风、独孤皇后、武则天、李皇后、万贞儿、客氏。名单里没有杨玉环。
另外,人长得漂亮是身不由己,如果追责问错,“天生丽质难自弃,回眸一笑百媚生”是杨玉环父母的过错,她不该把女儿生得出神入化,芙蓉映面。由此延伸出的“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
演员,串场,跑个龙套,没有谢幕,也没有字幕。
现实中,她为营救李白冒着有可能被宗氏误解为挖墙脚的风险,倾心竭力,四处打点,疏通关系。在争取李自获赦的过程中,是实际上的第二股公关和解救的力量。但无论她如何掬尽心力,李白都不领情,用有色的眼镜看人,把她界定为与李林甫为伍的异己分子。
她很无奈,一切就像进行中的拍摄,无论如何努力,都是无用之功,剧本情节和导演的执导已有了大纲。她和李白的故事注定是悲剧。
应该说,就进入李白情感世界的条件而论,她有绝对优势。
首先,出身相门,这是不擦自亮的招牌,是不需显露高度的高地。这也决定了她只要亮相就会不同凡响,尽管她低调,一袭禾草盖珍珠的装束,保持着恰和随人的性情,但内在的气质和本真的高贵身份是藏不住的,她越不求特殊越显特殊,成为了一种不同俗流的表现,自然而然会在朝野上下和人人相传的口碑中游走。
其次,她和李白、宗氏是道友,这是直接性人脉资源,只要肯用时间去催生和转化。就学禅悟道这一点看,她们是志同道合之人,向往“平林漠漠烟如织”,“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隐士生活会使她们有一天生契合的条件。
另外,天生丽质,性情清婉,心境恬淡可以使她以丽人倾心的方式直接切入李白的审美视线。加之她弃相门府第如敝屣,淡妆素服,全无金枝玉叶的娇媚,有一种生于“富贵”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脱俗美,这恰恰是李白愿意相携而行的如意人选。
结果,她并没有成功,原因很简单,李林甫是她的父亲。
后来,李白有所醒悟,他从郭子仪和宗氏等营救他的人的嘴里知道了李腾空为他所做的二切。他用自己的诗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去观照李腾空,才发现是自己错了,有些悔,有些歉疚。
好在伤了心的李腾空从此死了再见李白的那颗心。于是李白的婚姻到宗氏这里就自然地结尾,画下一个不太圆满的句号。
但我们回过头反观,如果时间给李腾空足够的长度,机缘给她合适的时空,误解给她一个陈述的机会,那么这段故事可能就要重写。
于是我去了李白的“谪仙人博客”,在留言处贴了宋人周敦颐的《爱莲说》,然后接通了李白的视频。这完全是好奇心的指使,我想看看李白读到“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这一句时,脸上会出现什么样的表情。
但李白没有从视频现身。他用小纸条给我发来一行字:
我亏欠于她,烦请你用第三方的身份,替我给她写一首新诗。886。
这是不能推脱的,伏案,我在一张白纸上写下这首《当年那轮月是他为你剪的》:
铜镜一亮,诀别藏入历史的法眼
你面对自己,一根一根梳理青丝
如花的容颜,美!冠为一盘发鬏
是出家的标识,代表灵魂住持的道观
从今往后,脚寻找路,路累死于时间尽头
回首,那个冰清玉洁的人白发苍苍
忘了自己,忘了不会站立的影子
坐化,是不需要领地的去处
相门空出一厢闺阁,红尘失却一位红颜
现在想,那是多好的时刻
诗仙在剑的锋刃上誓血
你帮道袍脱下自己的身体
邀一处风过来,把石楠花吹落
山坡,就是你们宽敞的院落
一扇窗,两个人面对,剪出唯一的朝阳
你们的微笑是一种颜色,一同掬身相迎
酒,把远道而来的王维灌醉
看他踉踉跄跄地送友
你左脸一汪桃花,右脸一汪桃花
用光线一样温暖的声音摆手,一遍遍解释
“采菊东篱下”只是前世的爱好
他把自己送走了,影子渐远,没有回来
梦断江南,半空烟云是往事的追悔
如今忏悔醒着,屏风叠空了
一座孤坟很老,长满谁家的野草
他还是一个人,最爱的月沉没于湖
是寻你千年的眼睛
他说:如果你允许,他愿意作一次轮回
用月光走路。一往碧山家
在你落泪的地方
他可以站立千年,罚自己
罚成一块匍匐的石头
他还说,已经不写诗了,太穷,买不起信物
当年那轮月是他为你剪的,就贴在天上
喜欢
你就抬头看看
世界最终会读懂李白
如果仅以知名度论,李白已经属于世界了,在许多世界文化名人典录中都可以看到这两个字。世界各国的文学和历史教科书在涉及中国部分都可能提及这个名字,尤其是涉及世界诗歌发展史,一定少不了这个名字。
但一个文化名人的知名度,就其实际影响力看,应该分为两个层面:一是表层次,即大家都知道你,就像梅兰芳这三个字,中国的大多数人和世界上许多文人都知道。但这只是知晓率,属于浅层次。二是深层次,这是真正的知名度,是指艺术修养及其天赋赢得的世人认可,这是真正的渗透率,也可认定为征服。大家为你的艺术或作品所倾倒,产生强烈共鸣,为你冲动,为你鼓掌,为你翘首而望,为你歇斯底里。迈克尔·杰克逊就属于这一层次。大家是为这个名的载体所拥有的艺术而兴奋、痴迷,不知不觉成为粉丝,崇拜他,迷信他,追踪他,他就成为精神舍利。有了这样的知名度,他死了还活着,永远活着。
天才诗人李白作为中国古典诗歌的杰出代表,本该是属于这一层次。但现在就艺术世界这个平台而言,他的知名度还处在第一个层次,即提到这个名字,许多人知道,或在书中见过,或听老师讲述过,但谈及他的作品,许多人没看过,或者看了,并没有中国人那种痴迷膜拜的感觉。
为什么有这种反差?道理很简单,不是李白不伟大,不是李自的诗不具有艺术征服力,而是不同地域、不同世界造就的语言传递或表达方式有差异,因而形成了传递、转换和交流中的阻隔和壁垒。即便现在联合国推行世界语,或者把英语作为世界认可的第二语言,语言与语言之间仍不可能实现直接、充分、无流失、无变形地对等转换,再高明的翻译,都是蹩脚的仿真。
于是就出现了一种让人十分遗憾的遗憾,即李白在他的本土,在一个占世界人口四分之一的国度里,既有知名度,又有实际的覆盖率和征服力。提及李白的名字,真是家喻户晓,人人皆知。他的诗影响了一代又一代人,流芳百世、脍炙人口。但进入“地球村”就不同了。世界上共有224个国家和地区,不同民族、不同肤色的人操着各自的方言在多话交流平台上进行交流表达的转换和传递。由于语言的不关联,在此国极有影响力的作品一经翻译,就变形走样,失去了审美水准,因为作品经翻译二度加工之后,已非原创。读者用精神品尝的不是原汁原味的艺术,这就使渗透力和共鸣度下降。用比较形象的话说,你是大腕、巨星、天王,但你无法学会天下所有的语言。语言孤岛是名人的克星,它会使你在世界大舞台上(音乐舞蹈艺术要除外)遭遇语言传递的阻隔性障碍。你的名字大家可以通过音译,叫得顺顺溜溜。但艺术的覆盖率和渗透力却会因意译的失真而严重缩水,出现80%、90%,甚至100%地打折,这是尴尬,是目前还无力摆脱的尴尬,让人望洋兴叹,一筹莫展。
由此想,中国文学和艺术已被这种尴尬困扰、折磨了许多年。
我们有五千年的辉煌历史,我们的文化和文
学艺术与世界的文化和文学艺术应该是遥相呼应,相映生辉的。就古代看,诗经、屈赋、唐诗、宋词、元曲创造了中国文化文学史的一个又一个亮点,我们的文学艺术领域可以拿出老子、庄子、屈原、李白、杜甫、苏轼、李清照等一系列文化名片。就近代看,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后,白话文的发展使我们和世界的距离拉近,出现了鲁迅、郭沫若、朱自清等一批新文化先锋。但我们还和世界离得很远,属于世界的诺贝尔文学奖,我们至今无法望其项背,无有问鼎。
以中国在世界所占的人口比重,以中国古代、近代、现代文学艺术的成就看,我们不该是一无所有。
那么症结在哪里?我曾就此和一些文化界的朋友探讨过。是自己的文化底蕴不厚,还是我们缺乏厚积薄发的文学大师?大家一致摇头。
我记得鲁迅曾经说过:诗到唐已经作完了。这话虽然说得过于绝对,但这是一代文学大师对唐代诗歌的肯定。我相信鲁迅的眼光,因为唐代诗歌是以实力奠定了它在中国和世界文学史上的地位。
可我们为什么排队排到现在还在诺贝尔文学奖边上打晃晃,不能入围?这是我一直思索、欲求其解的一个问题。
我曾从意识形态、价值取向差异、反华排华心理、语言沟通阻碍等多方面作过思辨和分析。应该说作为综合因素,以上几点,无论哪个方面有所作梗,都可能使我们的问鼎愿望功亏一篑。但社会发展是逐步进步完善的,评委也不是铁打的营盘。“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只要我们进入春天,总会有柳暗花明的时候。因此,一些带有偏见性的东西我们可以通过自为的能力去改变,化不利为有利,逐步将其排解掉。唯有语言障碍对评委的影响是带有共性和根本性的误点。
就如何排解这一误点,我个人曾以“华文获奖,匹夫有责”的高度责任意识,对确保华文作品获奖的公正性作过许多假设和推想,我自信有两点可以付诸实践:
一是提高承担转换使命的翻译者的业务水准。即通过对原作品的最佳消化和加工,生产出既体现作者本意,又符合异国消费群文化消费习惯的精神文化产品。我把这种希望寄托在中国“80后”、“90后”中的一些佼佼者身上。他们恰逢改革开放的时代,国门打开,知识爆炸,国际交流和知识流动成为国际、国内的一致需求。加之我们现行的灌输式的教育,使学生高二毕业后的实际文化知识水平,对中华文化和汉语言的使用能力以及综合知识的储备,已经达到甚至超过了老大学生毕业时的水平。而这时他们的年龄只在十六七岁左右,正处于语言学习的黄金期,如果有出国学习的,无论是从语言、知识、艺术审美哪个方面进行再学习、再深造看,都是最佳时机,当他们把汉语和英语的理解、掌握和使用都提升到炉火纯青、游刃有余的境地,那么由他们来承担李白、鲁迅等国学大师文化作品的翻译,那这种二度创作中的跑调和走形就会大大减少,作者创作原意和读者领会原创之意的距离就会拉近,同样与诺贝尔奖的距离也会拉近。作者被翻译所误,进而被评委扼杀的比例就会减少。
二是要求承担华文作品评奖的诺贝尔文学奖评委,必须是汉语言专家。不能凭借译本对原创作品进行评定。
但最近和一位“80后”朋友接触,征求他的意见。他毫不掩饰地说了一番话,令我的自信心出现了坍塌。
话题由李白能否得诺贝尔文学奖说起,他出语斩钉截铁:如果把中国古典诗歌艺术的特定性与世界文学的广博性加在一起,再加之现有的评定模式,李白根本没有可能得奖。
我说了我以上两点构想,他一笑,单刀直入地向我提出两个问题:
1、谁能把李白诗歌的原创以及古诗体例,用英文或其他语言,无一走形、绝对对等地转达给评委?
2、你是想让李白得奖,还是想让李白的诗走向世界,使世界上更多人读懂?
我也一笑说:我贪心,想鱼与熊掌兼得。
他说:你不能误入了理想国,应该走出来。现实是残酷的,获奖和真正走向世界,被世人读懂是两个概念。
获奖只是几个评委依据几个概念性的世界水准,用被其武装起来的审美眼光对作品进行选定,因此,获奖只是几位具有代表性的评委的认定。作为评选主体,他们只是发挥了鉴赏和认定之责,他们不是阅读主体,不代表普及率和被渗透率。
而让李白的诗走向世界,让更多的世人感知李白,走进李白,读懂李白,则需更大的面对,它需要普及率和渗透力。这才是李白走向世界的真正征服力。
我很佩服这位“80后”的观点,他的话在打败我的同时启发了我,使我明白,得奖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使以李白为代表的中国古代和现代文化真正走向世界,形成切实的覆盖率和渗透力。
这么看,得奖和覆盖的关系就清楚了,它们是一座塔和一片高地的关系,一座塔立起来,只是一个点的高度,而一处高地形成了,就是一方厚土,就是文化艺术疆域的扩展。它能够在文化艺术领域把“民族的就是世界的”这句话由口号变成现实。
这就促使我考虑一个更深层次的问题。唐朝之所以能形成中国历史上文化艺术发展的高地,铸就出李白、杜甫、白居易、王维、王昌龄等一批灿若繁星、光彩夺目的大诗人,与大唐王朝开放的胸襟、雄厚的国力是分不开的。那个时期,中国已与世界上70多个国家有友好关系。由此就想,今天,我们要让李白及中国的文化和艺术真正走向世界,从本质上形成最直接、最强大的渗透力和覆盖率,就必须以国家和民族的繁荣、强大和稳定为根本,这是基础和最强大的后盾。
前不久,我从有关资料上看到一组数据:目前传播于世界各地的新闻,90%以上由西方七大国垄断,其中70%是由跨国大公司垄断,美国控制了世界75%的电视节目的生产和制作。许多第三世界国家的电视节目60%~80%的栏目内容来自美国。
这其中很重要的原因在于英语在国际交流中的绝对控制地位,使得英语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世界语言。谁占据了英语,谁就拥有了非同一般的话语权,而英语之所以能成为实际意义上的世界语,就是因为它的母体是强国。它的使用者是强国。
这种话语权就是覆盖率和征服力。阿尔温·托夫勒在《权力的转移》一书中曾写道:“世界已经离开了依靠暴力和金钱控制的时代,而未来世界政治的魔方将控制在拥有信息强权的人手中,他们会使用手中掌握的网络控制权、信息发布权,利用英语这种强大的文化语言优势,达到暴力和金钱无法征服的目的。”这话实在透彻。这话把我思维空间的窗一下推开了,外面好大一个世界。
这才明白,把目光盯在一个奖项上去考虑影响力和征服力,或者只想着借翻译作品的传统方式去扩展影响力,都是缺乏战略思维的小家子气的作法。
如果我们换一种思维,致力于全力推动经济发展,把中国建成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政治、经济、文化强国,我们的政治、经济、文化都进入强国之列,说具体一点,货币也成为世界货币,那时与中国的交往,就会成为任何国家发展的必然选择,汉语的学习也就会成为世界热。如果我们的母语通过普及,成为世界第一、第二或第三语言,那时李白和中国文化就真正成了世界文化。这时覆盖
率、渗透力和征服力,是不需要翻译做二传手的,也不需要什么奖项来验证。那时汉语普及成为世人的一种自觉追求,世界上许多人是真正用语言思维去读李白和他的诗作。当大家站在同一个方位,用同一种文字去解读和欣赏文化和艺术,隔膜、缝隙、错位都被直接所废除,面对共同认定的艺术之美,老外们读李白读到兴奋处,会由衷地翘起大拇指说:
李白Number One!中国文化Number One!
李白与杜甫
用好奇的眼睛回观唐朝,一定会遭遇李白。提及李白,势必不能避过杜甫。李杜在历史上是齐名的,今天依然旗鼓相当,不分伯仲。他们是大唐诗坛的两座巨峰,也是大唐诗歌艺术成就的共同缔造者。
对于两个并行诗坛、齐名于世的文化巨人,人们除了对他们的诗歌艺术进行探问,也会对两人之间的关系产生兴趣,于是李白与杜甫本身就成为一个极具求问价值的话题。
写到这里我要说:汴州应当感谢一丝不苟的历史,历史应当感谢一次偶然的场合,让两位巨人的友谊在这片土地上开了头。
天宝三年初,对李白来说是不幸的时节,城外的残雪让他想到了一种物质的余生,他出城后的每一个脚印都踩在上面,那雪已被风透空,没了弹性。
皇上赐金放还,诗人的面子上被照顾了一下,但内心极不痛快。这点儿政治手腕,在宫墙内混了三年的李白心知肚明,但他只能掉了牙往肚里咽。好在梁园一带的人不势利,没有对他另眼相看,那帮诗友们怕他在寂寞中失落,于是轮番设宴为其接风洗尘,浇除愁闷。在“举杯隔壁三家醉,吟诗古巷十里香”的融洽氛围里,李白调整了情绪,待一颗心放够了假,就着了御赐的官锦袍,手持珊瑚鞭,一路游玩到了汴州。
恰巧杜甫赶回来料理家事。于是中国古代诗歌史上的“双子星座”就在这里揖首相遇。
当时他们只是普通诗友,李白44岁,刚入不惑之年。杜甫33岁,正值而立之际。两人趣味相投,信仰接近,都好酒,都好饮后豪歌狂吟。于是一喝就高,目空一切,然后一声一声地吟:“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
那时,两人的心情都有些郁闷,李白是被皇上很艺术地扫地出门,前程未卜;杜甫尚未脱颖,珍珠蒙尘,未被重视。两个怀才不遇的沦落人相见恨晚,惺惺相惜,友谊迅速升温。他们形影不离,对酒当歌,“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头尽醉归”。及至把汴州、宋州游遍了,两人脑子一热,相约而行,一同去了齐鲁。
齐鲁之行,是一段极开心的日子。他们对酒当歌、灵感碰撞,“气酣登吹台,怀古视平芜”。彼此都有一种“春从春游夜专夜”,“玉楼宴罢醉和春”的感觉,当然这种感觉和唐玄宗所沉湎的对象不同,是陶醉于让自己忘形的诗乡和酒乡里。
杜甫在《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中有两句诗:“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可以让人读出他们有酒同醉,亲如兄弟的那种关系。
齐鲁同游只一年多,是他们一生中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一晃到了天宝四年秋,兴奋期过了,也就是饯行道别的时刻,李白决定南下,杜甫准备西行。揖手作别时,两人眼里都有泪。话语短,只道一声珍重,就各自转身,却把身影走成了男子汉的伟岸。
那时李、杜还没有今天这样如日中天的声望,头顶还没戴上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诗歌巨匠的帽子。那时他们只是自恃有才,别人也只是随声附和地喊两声才子。所以他们压根儿就没想到这次谋面是中国历史上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和浪漫主义诗人的一次相会,没想到后人会用“双子星座”、“双峰并峙”等充满赞誉的词来形容他们的偶遇,更没想过有人会将此上升到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诗仙和诗圣的一次历史性会晤。
其实他们当时的相见极单纯,极纯朴,极简单,就是两个互相闻名的人碰了面,很对眼,彼此说:久闻大名!然后纵酒长谈,很对胃口。分别时,相约下次再见。
这就是常态思维中的李、杜的相见,很平常,与世间所有有缘人相遇一样,是一种机缘,一种交往,一种友谊,一种人际关系,一种纯净的情感。它对历史,对文学,对两人诗歌艺术的地位、成就和文学影响力,并不具有拔高助长、锦上添花的作用。
李、杜能在唐朝,在其后的中华文学史上比肩耸立,成为并峙的巨峰,就根本看,得益一个伟大的朝代,得益于两个诗人自身的天赋和非凡创造力,得益于历史尽职尽责地把他们的成就保存下来。而这一切与两人的友谊并无逻辑关系。过度放大其作用就是一种失真,是对诗人文学艺术魅力和光照度的一种侵犯。
因为讨论艺术的成就和衡量标准是不能用友谊去取长补短的,不同的诗歌艺术风格是不用友谊去随意黏合的,就标准而言,艺术水准和艺术风格在文学的殿堂里是与天齐高的,让带有感情色彩的友谊插足其间,行媒妁之举,就会破坏文学艺术的纯洁性。
事实上李、杜之所以能在大唐诗坛上两雄并立,双星映照,把大唐诗歌艺术共同拔升至一个完善至上,无与伦比的高度,那是因为他们炉火纯青的诗歌艺术达到了摩顶齐峰的同等高度,他们各执一端,探索形成的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风格珠联璧合,恰恰均成了唐代诗歌表现艺术最佳和最完美的组合。两种风格是相得益彰的,缺失其一,大唐诗坛和诗歌艺术就会出现坍塌。
这种缺一不可的诗歌艺术的命运,把两位诗人的命运捆绑在一起,派生了其后的诸多认定:
老百姓把李、杜并提,是因为生活是多元的,不是单元的。生活中的花朵是多色彩的,而不是单色彩的。他们认为李、杜不同的诗歌艺术风格结合,恰恰构成一个完美的诗歌艺术世界。就像我们眼睛里的世界,有白天,有黑夜,有太阳,有月亮,如删减一个,就剩下单一和重复。假如生活没有了差异,就像我们眼前只有平原,没有高山和峡谷,我们度过的一年只有冬季,丢失了春、夏、秋,那么生活就失去了诱惑力,兴趣失业了,追求失业了。诗人的灵感会枯干,诗歌也就彻底隐姓埋名了。
历史把李、杜并提,是想于文坛传播一种教义:首先,让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成为最直接的教科书,请艺术成就自己说话,讲解一种辩证关系,讲解艺术可以对等探讨,平等互利,互相借鉴,讲解艺术可以良言不苦口,忠言不逆耳,用一种艺术风格取得的成就提示另一种风格去创造自己的艺术成就,从而产生一种警醒,让所有具有艺术审美的眼睛为之一亮的同时,开始扪心自问,学会一种借鉴,自觉地举一反三,在文学艺术上创造出更多鲜活、生动、生猛的表现形式。
其次,让“文人相轻”的陋俗逐步烟消云散。历史会以文化长者的姿态出现,慈眉善目地强调珍惜,它说:文人要效仿李、杜,文人不能用你指着我的鼻子,我指着你的鼻子的形象给自己造型。文人要学会为别人添砖加瓦,你给我脚下加一块,我给你脚下加一块,大家都步入文学艺术的高塔。你拆我一块,我拆你一块,都低了,脚下便只剩一片废墟。
去翻翻所有的典籍和史料,李、杜两人的相交的确是高尚的。齐鲁一别,两人诗名渐大,但友谊未减。杜甫年轻,精力旺盛,给李白写二十多封书
信(不含散失的);李白年纪大11岁,已过不惑,精力渐衰,留存的只有4封书信(散失的末含)。
通信只是形式,当我们进入两人的诗歌之中,更能感受他们相互怜惜、相互提携的那种人间真情。杜甫写李白有怜其才华的句子:“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有惊其才华的句子:“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李白写杜甫的有赞其认真的句子:“借问别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也有思念其人的句子:“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这种惺惺惜惺惺,英雄惜英雄的文士风雅是值得文坛风靡的。
当政者把李、杜并提,带有实用性,一般会将二人作出区分。他们会就其作品的政治倾向进行比对分析,然后根据现实需要作出取舍,对选中的人或作品冠以一定的封号或标签。这时一定唯政治马首是瞻,艺术会小于政治。政治可以对艺术进行剪切,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由政治需要确定其艺术价值,这时政治和艺术是君臣关系。“文革”时期李杜就被实践了一回。如杜甫,因为写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诗句,因此划线是被归入了左边,给了一个“人民诗人”的称号。而李白因为觉悟不高,写过“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等消极的诗句,被挖出有封资修的嫌疑,于是被列入了格调不高的才子佳人之列。
时间把李、杜并提,是通过形象对比,让世人知道“尺有所长,寸有所短”,“甘瓜苦蒂,物无全美”。
若以性格比照去分析,李、杜应该是反向而走的两个人。
一个狂傲不羁,可以“仰天大笑出门去”,为君捶碎黄鹤楼;一个腹内行船,可以“独立苍茫自吟诗”,“吟句捻断数茎须”。
李白的狂,壁立千仞,让人一眼望穿,没有曲径通幽的门扉。如“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杜甫的狂,烟笼寒水,用艺术转弯儿,不让你感觉到狂,其实是深沉的狂。如“斫却月中桂,清光应更多”。
李白的诗句从天上来,像瀑布,飞流直下;杜甫的诗句从现实来,像民居,四平八稳。
酒后的李白活在醉处,去诗里看,人醉时,诗句活了。如“屈平词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酒后的杜甫活在醒处,去酒力看,人醉后,诗句冷静。如“夜台无李白,沽酒与谁人”。
李白把酒灌进了诗句;杜甫把酒喝进了心底。
杜甫存世诗歌1400首,比李白多;李白存世诗歌1050首,但散失的比杜甫多。
杜甫酒后一生忧;李白酒后一世狂。
杜甫作诗向来苦费心思:“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李白作诗一贯横空出世:“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李白诗中写酒有170篇,占了16%;杜甫诗中写酒有300篇,占了20%。
李白用浪漫主义笔调夸大他的酒量:“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杜甫以现实主义笔调证明他能喝:“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
这一比,两人性格、爱好、酒量都堪称——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两人都于酒中见性,都是酒中豪杰。一个玩命地喝,一个拼命地喝。
结果呢?“纵饮久拚人共弃,懒朝真与世相违。”两人在酒中把自己和才华喝高了,但功名和仕途却滑坡了,都郁郁不得志。
到头来,心内之物,只剩下诗好;身外之物,只剩下酒好。
两个人清醒一世,糊涂一世。究其根源,有人说:都是酒惹的祸。其实这是错怪。因为酒水入腹是要入张口的。叫我说,还是习惯惹下的祸。但这两个性格执拗,极易相悖的超级名人,却把一段友谊演绎得花好月圆。
猛一想,不可思议。再一想,有什么不可思议!他们是不求一律的一类人:
只为艺术而傲,不为声名去争。
生,为了艺术,死,为了艺术。这是另一种天作之合!
责任编辑杨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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