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味黔西南
张国华
秋高气爽,太阳显得特别耀眼,即将收割的庄稼把田园和山岭装扮得一派金黄。隐隐约约的石阶路上,马蹄声由远而近。一位身着五品顶戴花翎的官员,策马领着随从,到一片视野开阔的高坡地滚鞍下马。他举目环顾满眼金黄的原野,用马鞭指着莽莽苍苍的群山和蜿蜒曲折的南盘江,很感慨地对簇拥着他的人说:“有这十万大山和陡壁深谷,境内的百姓就可保无恙了!”当即兴致勃勃取来纸笔,题了“西南屏障”四个大字,并撰写了一篇短跋。
这是清同治七年的事。官员名叫孙清彦,四十九岁,时任兴义知府。他所到之处便是如今的贵州省兴义市捧乍镇。时间已经过去一百多年,孙知府当年题写的“西南屏障”被地方官员镌刻在石壁上,有幸保存下来,现置于捧乍十字街头,成了重要文物。
孙清彦颇具儒雅,是清代西南地区很有影响的书画家;尤擅画竹,随意挥洒,皆成佳构。“西南屏障”四个大字是行书,笔法纵横驰骋,雄浑绮丽,是难得的书法珍品;跋文凡二百余字,主旨突出,层次分明,如行云流水。
苍凉遒劲的“西南屏障”四个大字,展露的不但是孙知府在书法上的造诣,也包括他心系黎民百姓疾苦的胸襟。在兵荒马乱的时候,有效规避战乱是地方官员必须考虑的问题。经过巡视,孙知府认定,兴义的高海拔和低纬度,无疑就是一道天然屏障。山水列阵,以白龙山为首的重峦叠嶂就像千军万马,并有南盘江和北盘江左右护持,就是天兵天将也难以攻陷。由此看来,题字撰跋,绝非一介书生即兴地卖弄风雅。静下心来品读“西南屏障”,发现这道屏障意味深长。
也许是熏染于云贵高原的气候和境内峻拔的群峰,“西南屏障”里走出来的人总有那么一股诡异而质朴的傲岸。
聚居在紧临兴义城的下五屯的刘氏家族,是贵州近代著名的军阀。此地万峰瞰翠,良田万顷,盛产粮食也盛产将军。“一寸土一寸金,一坝走出三将军”的顺口溜在孩子们嘴边传唱着。刘氏以榨油起家,逐渐发展成地方财主。清咸丰初至同治年间战乱纷起,为了维持治安,清廷号召有实力的财主带头办团练,加强地方武装力量。刘氏在下五屯招兵买马开办团练。从此,兴义这个边陲小镇尚武之风日盛,走出了不少显赫人物。佼佼者无疑是刘显世。他便是靠辅佐父亲刘统之办团练,初步学习和掌握了一些用兵之法。掌握兵权后,刘氏家族的势力由盘江流域问鼎省会贵阳。经过复杂交错的斗争,榨油作坊的后人刘显世和堂弟刘显潜等一干兴义才俊,夺取了贵州省的军政大权。辛亥革命以后,刘显世曾出任贵州省督军兼省长和川滇黔三省护国联军副总司令;刘显潜曾出任游击军司令、滇黔边务督办,获陆军中将军衔。据说,曾有记者采访风光显赫的刘显世,问他做督军和办团练的区别。刘显世回答得轻描淡写:当督军只不过是办团练的扩而大之。
刘氏家族跃马扬鞭统治贵州十数年,成了一方权贵。其家族兴旺发达时期修建的庄园,如今成了闻名遐迩的文物。这个庄园是中国占地面积最大的“屯堡”式地主、军阀建筑群,由中西合璧的大小十三座四合院组成,占地七十亩,经过嘉庆、咸丰和同治几个时期不断完善初具规模,民国期间又大兴土木扩建,极力彰显其家族权势的鼎盛和富有。现庄园尚存忠义祠、花厅、书斋、刘显潜居室、家庙和校场坝,还有部分城垣、炮楼和法式建筑各一栋。整个庄园宏伟壮观,主体建筑大部维持原貌。
有些出人意料的,倒是清末刘显世的父亲刘统之筹款办学。1887年,刘统之创办笔山书院,1902年改做高等小学堂,并出高薪聘任省内外知名的学者到兴义开堂讲学。绥阳雷廷珍和贵定徐天叙还长时间在校。书院的教育事业蒸蒸日上,对当地沾溉甚广。刘王何三大家族的众多子弟,当地后来在贵州政坛上有影响的人物,多出自笔山书院。
有两则有关考试的趣闻至今还在流传。一则是这样的:贵阳成立了通省公立中学,兴义前往投考的共十三人。结果不仅十三人全被录取,而且他们的成绩都排在前十三名。这些人后来或在政治、军事或在教育等方面各有作为。另外一则则是这样:贵阳陆军小学堂要兴义派出三人到该校学习,两个名额已由李毓华和李清儒占据,另一名额有待确定,须从高小在校学生中遴选。最终结果是,何应钦挤进了李毓华和李清儒的行列,这个迟到的家伙,甚至也是凭此一举挤进了我们的历史。
人称“电轮将军”的王文华,字电轮,是刘显世的外甥,出生地是离刘家庄园不远的景家屯。他年幼失怙,但天资聪颖,经舅舅提携很快就成了刘氏军中炙手可热的人物。他少年得志,曾对刘显世的发迹起了重要作用,被孙中山誉为“后起之秀”。当刘显世逐渐败落,他审时度势夺取了贵州兵权,出任黔军总司令,率部北上讨袁;却困于军阀的派系斗争,最终在上海遇刺身亡。其兄王伯群走的是迥然不同的道路,他学识渊博,留学日本时就与孙中山交好。北伐之后,出任国民政府交通部部长、贵州省省长等要职;后来投身教育,曾出任上海交通大学和大夏大学校长等教职,可算是功勋卓著。
他们年轻时的住宅,如今成了断壁残垣。当年此地林木繁茂,阡陌纵横,却只残留下“象鼻揽水”和狮子山“王电轮将军故里”等摩崖石刻。石刻笔势苍劲,端庄整肃,刻工也甚是精湛。王氏故居残痕里已是草木凄凄,令人不禁欷歔。
如果说刘氏和王氏的影响还囿于域内的话,那在现代历史中,何应钦几乎妇孺皆知。和刘氏出身榨油匠有些相似,何应钦的祖辈则是开染坊的。何应钦出生地是泥凼,幼年时也就读于兴义笔山书院,因学业优秀辗转到贵阳和武汉等地求学,后来留学日本。他是“电轮将军”王文华的妹夫。最初托庇于刘王家族,在贵州发展;后入黄埔军校担任总教官,逐渐成了国民党军政界的重要人物。曾任国民政府军政部长、国防部长、行政院长和同盟国中国战区中国陆军总司令等职,获一级陆军上将军衔。当然,他在抗战中扮演了不光彩角色,背景复杂也人所共知,在此没必要去考究了。从山旮旯里走出来的何应钦,从一个染坊主的儿子,最终成了民国期间掌握国民政府军政大权的二号人物,其经历极富传奇色彩,也可想而知。
何应钦的出生地泥凼就在久负盛名的泥凼石林景区内,此地盛产甘蔗和云雾茶。何氏其故居所在地视野开阔,举目远眺,云雾缭绕,绵延起伏的山岭一眼望不到边际。在此观看日出和雾景,令人心旷神怡,浮想联翩。何应钦故居几经修缮,恢复保持原样,现在参观者络绎不绝。
刘王何三大家族的相似之处,是他们都以军事起家。他们互为裙带,也相互依赖,在演绎历史时扮演了不同的角色。但他们都是凭借“西南屏障”休养生息,积蓄力量,最后终得飞黄腾达,当地人至今对此津津乐道。
“西南屏障”真正神奇之处在于,它几乎从来没有沦为战场,境内的生灵一次次免遭涂炭。刘王何三大家族都没有在兴义打过大仗。据传石达开率部远走西南,曾经动过借道兴义的念头,但因这道屏障阻挡,只得绕道而行。抗战时期,日本人想从此地进兵贵州直取川渝,几经碰撞,也只好望山兴叹,徒呼奈何。倒是红军长征进入兴义,充分
利用复杂多变的地形与敌人迂回周旋,让蒋委员长的飞机大炮派不上用场,红军也因此得以保存力量,成功实现转移。
让我们从历史的陈迹和纠缠中抽身而退,痛快地走进眼前这道灵异与险峻清秀并存的“西南屏障”。一个曾让明代旅行家徐霞客驻足流连“磅礴数千里”的西南胜境,也让他写下了专著《盘江考》和《江源考》。而在他以前,颇具巫气的刘伯温早已高瞻远瞩:“江南千条水,云贵万重山;五百年后看,云贵胜江南。”
“西南屏障”属于典型的高原喀斯特地貌,境内山峦起伏河流纵横,良好的植被有效防止了水土流失;地属中亚热带湿润气候,夏季清爽冬季温暖的气温特点非常适合居住。而马岭河峡谷、万峰林和万峰湖三大风景区与兴义城形成“三星拱月”之势,则让喜欢游历的人能够轻松饱览时免于奔波往返。
马岭河峡谷当然是旅游者必去之地。这条如诗似画的峡谷几乎是穿城而过,给兴义城平添了无限风光。峡谷是造山运动剖削深切的大裂水地缝,深度约在二百至四百米之间。谷内群瀑飞流,翠竹倒挂,溶洞特别多;两岸古树名木、奇花异草点缀其间。清咸丰年间,兴义知县蒯关保游览马岭河峡谷后,曾留下这样的诗句:“四面瀑布飞,仰观且徒倚;坐石复饱看,日斜兴未已。”
气象万千的万峰林景区由五万多个奇峰异峦组成,气势宏大壮阔,被《中国国家地理》评为中国最美的峰林之一。景区内明河、暗流、湖泊、溶洞与飞禽走兽交相辉映,相得益彰;碧绿的田野、弯曲的河流、古朴的村寨和葱郁的树林融为一体,形成迤逦的峰林田园风光。
“一水连三省,万峰映一湖”的万峰湖,跻身于全国五大淡水湖之列,是天生桥一级电站大坝拦截南盘江形成的人工湖。湖内岛屿、港湾、内湖交错,古榕、松柏、翠竹和灌木、繁花密布其间;既是连接黔滇桂三省的水上黄金运输线,又是旅游度假的理想湖区,又成了世界上最大的垂钓乐园。游览万峰湖,在上游的云湖山可以欣赏日出的壮观;在中段可以领略沿途掩映在芭蕉叶丛中的吊脚楼,而万顷碧浪中布依女独弄扁舟的画景,则让人体验渔舟唱晚诗画般的意境;在下游还可以观看美轮美奂的湖中峡谷和水上石林。
徐霞客曾两次到兴义境内考察。在专著里,他记录了原名黄草坝的兴义主要的更替沿革以及自然环境和民间风俗,字里行间难掩其赞美之情。徐霞客考察兴义已经过去了370年,时代在进步发展,如今的兴义已不可同日而语。
兴义原名黄草坝,如今却成了名副其实的兰花之乡。黄草即石斛,属兰的一种。在兴义境内兰属植物大约有一百一十余个种类,主要是地生兰和附生兰两大类,具有观赏收藏和经济价值的园艺兰花品种有二十多个种类二千余个品种。兴义种兰赏兰成风。何应钦酷爱兰草,就是在战火纷飞的年代,他的居室里也摆放着兴义栽培的兰花,以慰思乡之情;到了晚年,他还在台湾领头筹办兰花协会并担任会长,托乡人绕地球半周,捎回一盆兴义独有的名贵兰草存放床头。据说,这盆散发着故土幽香的兰花一直伴随着他离开人世。
兴义也是远近闻名的“酒乡”。这里山峰清秀碧翠,泉水鲜活清冽。好山好水出好酒。好客的兴义人历来就有酿酒品酒的传统。遇红白喜事,不论贫穷富有,桌上都少不了大山清泉酿制的美酒。20世纪80年代后期,闻名中外的低度白酒“贵州醇”就出产于此。
但数百年间的纷繁人事相对山崩地裂也就仅仅算是小打小闹。
1995年,中国地质博物馆的胡承志做梦都没想到,他居然会在兴义市顶效镇绿荫村发现远古生物——“贵州饿龙”。“贵州龙”属于水陆两栖爬行类动物,其化石出土表明,距今2.4亿年前兴义就有动物活动。胡承志发现的化石后被命名为“贵州龙科贵州龙属胡氏贵州龙”。此后,在当地又采集到大量“贵州龙”化石,同时发现了不少鱼类化石。远古时期是一汪水国的兴义,现在却是万壑千山,让人感叹真是沧海桑田。
背景
田瑛
黔西南多佳景,我要描述的将是这样一个地方:它坐落在兴义境内的万峰林下,具体说隐匿在万峰林的缝隙里。倘若没有一条专用的通道,我们不易发现它,更难以抵近它。这是一个布依人聚居的村庄,名字叫纳灰村。
八月,我同《花城》杂志全体同仁应邀来到兴义采风。当时正值一年中最酷热的季节,兴义的气候却分外宜人。初到兴义,所见所闻几乎都和万峰林有关。万峰林无处不在,我们随时和它遭遇,听到最多的一个词是它,看到最多的画面是它,它充斥了我们的听觉和视野,并深入到我们内心,在没有目睹它真相之前就印象深刻。这一天的行程恍若一梦。我们在一个地方下车,准备换乘游览车去看万峰林。其实,我们已经进入万峰林的怀抱,只差一步就彻底揭开它神秘的面纱了。刚刚看完北京奥运会开幕式实况转播,视觉的转换使我们感到眼前环境既熟悉又陌生。敞篷的观览车徐徐启动,导游小姐就坐在前排,声音却仿佛从天边传来。循声望去,一幅长长的山水画在我们眼前渐渐展开。这一情景和奥运会开幕式的长轴画卷何其相似,所不同的是,我们再不是一名电视机前的观众,而是置身真实的山水现场,成了画卷中的一部分。
这便是万峰林,准确说来是一派山的春笋,看似密密匝匝,却分明疏朗有致。它没有起点,没有终点,一样的山峰,却又形态各异,自然万象尽在其中。峰林绵延数百公里,兴义裁取了它最精彩的一段,给一个小小村落留作背景,纳灰村便得以远近闻名了。应该说,万峰林和纳灰村是互为背景、相得益彰的,如果缺少人类生活的映衬,万峰林只能作为孤立的风景而存在,那么它和其他的石林或峰林有何不同?早就听说纳灰村是个世外桃源般的地方,我们和所有的游人一样,纯粹的观光并非目的,而是寻找暂时寄身的好去处。对于我们,真正的诱惑是纳灰村。
游览车停下来,让我们有足够的时间领略风景。面对万峰林同时俯瞰纳灰村,众人的目光最终定格在清一色水稻覆盖的坝田上。坝中心有一丘八卦田,形状真的酷似八卦,我们不知它是如何形成的,连当地人也无法解释。整个坝子因了八卦田而显得神秘莫测。小河穿坝而过,河的名字自然叫纳灰河。据说这是一条旱涝无灾的河流,河水常年不枯,可保障沿岸农田灌溉;又有天然的消水孔,雨季到来,即便再大的洪水也只是匆匆过客,丝毫危及不到庄稼。这一调控得宜的排水系统真可谓上天赐予,完美得不像是自然形成,而像是经过人工精心设计和建造,天底下难道还有第二条这样的河流吗?有那么一刻,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四周静若无声,越没有声音越需要凝神静听,发现纳灰村的美尤其如此。静止的画面背后还有画面,虽然目不能及,却能够听得到,比如,正在拔节的炊烟,无风自动的稻浪,清如明镜的河水,以及划过晴空的鸟迹,等等,它们都有声音,相比画面而言,这些声音更能够代表纳灰村的本质。
造访纳灰村是众望所归的事情。我们走进布依人家,走进历史深处,自然想起“桃花源里好耕田”的有名诗句,心想在这里哪怕做一介农夫也值
得。这简直是一个荒唐的愿望,命运决定我们只能是过客,而非主人。时光引导我们轻易地穿越四季,其间省略了一年农事中最繁忙的季节,省略了春耕、夏锄和秋收,而直接成了坐享其成者。在葡萄架掩映的院落,我们看见布依少女手端瓷盆款款走出灶房,将蒸熟的糯米倒入石臼,于是,布依农家神圣的待客仪式开始了。每当有客人来,这里都要上演一场打糍粑的好戏。今天,我们成了主角,两根相对而捣的木杵在我们手中交替传递,每个人分别捣几下,然而几乎都不得要领,捣了半天也枉然,最后的程序不得不交由主人完成。打好的糍粑状如胶泥,但是还未到吃的时候,吃有讲究,事先得将手里涂上蜡粉,以免黏手。有的人却不听劝告,迫不及待地抓吃起来,结果尴尬的情形出现了,糍粑粘得手和嘴纠缠不清,吃相十分狼狈。不过我们都乐于接受这一善意的惩罚,体验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乐趣。
我本是个不喜欢照相的人,从来出游都不带相机,到了再好的景点也无心留影。但今天是个例外,当我走出这户小院,一眼望见远处近处的田园和峰峦,不禁怦然心动,决定以此为背景照一张相。这是我多年向往的地方,我想以这种方式把自己的人和心留在这里,留在纳灰村的天地间。这张照片将成为我生命重要的记忆,时刻提醒我,虽然身居都市,但我的根依然在乡下,山水合一的乡村才是我的人生背景,以后不管身在何处,都会感到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山水相伴,岂不惬意?
事隔三月,我再次来到兴义,参加中国文学期刊发展兴义论坛暨《十月》杂志文学创作基地揭牌仪式。全国数十家期刊的主编云集兴义。同时也为自己捧埸。在文学以及文学期刊越来越被边缘化的今天,居然有一个边远的省份——贵州及更为边远的属下兴义市,却对文学投以了关注的目光。这当然得益于张国华市长对文学的虔诚和热爱。他在贞丰就任期间,就连续举办过九届文学笔会。通过作家们的文字,贞丰逐渐为世人知晓,知名度大幅提升。到了兴义仍痴心不改,不但频频出手加大文化投入,而且亲自动笔写作。没有想到一个地方行政长官如此颇具才情,其散文《迷失的二十四道拐》在《花城》杂志一经发表就备受好评,并被出版社选入散文年选。交往中,我发现他是具有文学雄心的,他是想通过文学宣传和打造兴义,借文学之力助推兴义的发展,从而使兴义出名,出大名。他的努力已初见成效,一部由欧阳黔森策划的全方位反映兴义的电视剧《绝地逢生》即将播出,另一部正在筹拍之中。我们可以想象几年后的兴义是个什么样子,凡是看过电影《庐山恋》和《芙蓉镇》的人自会明白,一切答案就在其中了。
美若锦缎的兴义
周晓枫
贵州是一座神秘园:荔波幽光中的水上森林,世间桃源般的朗德山寨,空灵深邃的梵净山,隽永别致的青岩古镇……它独特的风景,仿若从天堂的一角裁切至人间。数次来贵州,我从没产生过任何倦意,反倒愈加感受着它的魅力和强烈的吸引。这片山水,美得超凡脱俗,别致又生动,有如苗族姑娘璀璨纯净的银饰……即使只是偶尔走过,轻悦之声也可能成为我们回荡一生的记忆。
假设梦想与生活毫无衔接之处,那它就不值得被向往。总有一些事物,比如孩子的瞳孔,或者奇迹般的景致,象征着神兑现给我们的梦境、许诺给我们的幸福。当我从昆明辗转,历经六个小时的车程到达兴义,正值朗晴的午后。站在山腰,观望万峰林,以及山下的那些悠闲的村寨——我想,谁都难以克制某种渴望,至少在这样的时刻,这里有我们愿意把自己彻底融入并遗忘其间的生活。
虽然时值深秋,风已略带凉意,但兴义的秋天依然弥漫着暖意的安慰。阳光处于变化之中,有时明亮,有时只是从云层里透出珍珠色,有时接近蛋糕坯层上那种松软的奶黄,照耀着成千上万的峰峦。万峰林的山丰满圆润,充满自足中的繁茂,就这样,绵延到远方压低的天际。圆丘形的山峦,让我联想起农场上牧人割刈并拢起的草堆,万峰林一定源于神伟大的创造和劳动。我再次眯起眼睛遥望,万千山峦,仿佛豹斑,在不规则中形成整体的均匀感。当太阳改变它照射的角度,这些峰峦也跟随着移动自身的斑影……万峰林之秋,就是一只跃动着的巨豹,天际起伏就是豹子弓起的优美腰线。高处的云,也把流动中的斑影拓写下来。地上的豹华美沉实,天上的豹自在轻盈……天地对称中,深怀暗恋般令人绝望无言的美。这样的时刻,令人产生妙不可言的错觉:寂静也是有声音的,它优雅地融入低音区里。我所折服的美,无不带有某些寂静的性质。
美丽的纳灰河穿流而过,作为一条平稳安详的经脉,滋育着丰腴良田。说河流,文人的脑海里容易涌现各种各样的形容词;而我以为,唯有最平实的“美丽”,能配得上是对河流的盛誉。对一条河流来说,轻易而片面的赞颂并不能给予什么,相反会是秘密的剥夺。暖金色的阳光下,冷玉色的河流旁,间隔的田埂形成丰富的图案,光线的映照下,美若锦缎。我们来的时候,早已错过油菜花开的季节,但想象垄亩间被风吹动片片耀目的金色,还有弥散在空气里花粉含蓄的香气,还是颇为令人神往。
万峰林被美景环绕的小小村子,大多有着动听芳名:鱼陇、双生、乐立、耳寨……那些勤劳的人们守护着神恩,虔敬地弯下腰,种植他们慢慢拔节的庄稼和生活。这里是神话般古老又满怀童心的世界……峰峦之上,万仞阳光;峰峦之下,万物歌唱。
在万峰林享用的称得上飨宴,因为我们坐在长长的餐桌旁深斟浅酌,对面是下五屯山河似锦的巨幅画卷,耳畔是天籁之声。布依族姑娘们一边歌唱,一边举起热情邀约的酒。我始终迷恋具有少数民族的音乐,即使我听不懂一句歌词。我想那并不妨碍理解,反而激发想象。设想那些进入天堂的灵魂将如何交流?来自不同国度,被不同的母语文化所喂养,他们怎样突破隔阂彼此了解?忽然有一天我似有所悟,他们可以用眼神和音乐交流,那是不需要译者的语言,那是婴孩般的天资。少数民族兄弟姐妹的歌声,往往具有坦然而干净的儿童般的执著,其中满怀的爱,能够作为内在的光源把人照亮。他们在歌声里所传递的情感,既清澈又浓酽,纯粹而又明亮,我想对于精明的都市现代人来说,恐怕是久违了。
被徐霞客喻为“笋岫”的万峰林,自然是妙景奇观,但兴义不仅有大美之山,更有大美之水。我们乘坐游轮,前往红椿码头,击浪在船尾拖曳着长长的尾扇。四周是温柔而秀奇的峰峦,中间是一泓翡翠碧水,两岸植物展开清凉而宽大的叶片,还有栖身小舟的钓者,耐心等待鱼线下鳞光闪闪的收获。湖水是寂静的绿,山色却在变幻之中。我背靠舷窗,听着底舱发动机持续轰鸣,却拥有怡然的心境。水面阳光漾溢,不断重叠着它自身的斑影,我心思恍惚,仿佛枕靠波流,枕靠着窖藏的回忆和冥想。晚餐的酒家临水,各种取自万峰湖的水产滋味甘美,宾主尽欢。当我们离去,专门选择走湖边栈道。路灯柔和,雾一样的光线,照耀我们这些即将离去的夜行人。稠黑的湖,大鱼的鳍背不时响起击水之声,打碎了仿佛倒映在深水晶上的星座图。我想,那些害羞的鱼虾,也是受到召唤才会临近水面……轻轻一啄,那小小的星团,就像会飞的种粒,从一株蒲公英的球冠上被吹散。
著名的马岭河,集山水之妙,是游客必然前往的景区。在兴义的短暂三天,我两度游马岭河。
第一次去是在清早,晨星未退,我们利用手机微弱的光源向前探索延伸的石径。别说风景,连近旁的树木都只能看到依稀的轮廓,只听得到鸟鸣和隐隐水声。水声越来越响亮,回荡在黑暗的空腔里,让人感受到雷霆万钧的震撼。终于迎来天光放亮,我们站在观景台上凭栏遥望:飞瀑从陡崖跌宕,其实声威并无想象中浩大,但在晨曦里意境缥缈,别有一番空灵况味。瀑布溅起的水雾打湿脸颊,让我心生清凉,有如一株渴水的植物被灌溉。峡谷仿佛地裂般地势险峻,刀劈斧削的两岸侧壁中,露出一线高远而狭窄的天……而天色,竟是青花瓷般的净蓝。由于当日上午还有活动,我们只能匆匆领略马岭河之魅,步行半小时之后就折返了。
因为不甘,心里对马岭河有了暗自的盟约,果然第二天我再次到来。怀了从容的心境,我沿着崖底开凿的小路缓行。这次来得以目睹马岭河的奇观:岩层以一种极为独特的方式悬垂于崖壁,上面缀覆着星星点点的绿色灌丛,远远望去,峥嵘参差,好像巨龙披挂的鳞甲,让人产生一种置身远古或神话的震撼之感。听了导游解说,我才知道这种现象称为钙华。因马岭河特殊的地貌和水汽条件,使碳酸钙凝聚固结,逐渐形成巨瓣状的钙华体,俨然龙腾。从侧面上,又是另一番景致:万马齐喑,破壁而出……想起这条峡谷的名字,倒有切题之妙。数小时畅游,我毫无倦意,因为变化万千的瀑布,因为经常悬映在瀑布里的彩虹。
以前到过一些旅游区,我已经习惯了要从城市中驱车很远,才能见识到那隔绝于尘世的景致。可无论是万峰林还是马岭河,就位于兴义市区。它们的美如此具有亲和力,就在主妇的灶火旁边,就是孩子上学的路旁……像硬质宝石,镶嵌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之中,不被磨去内敛而温润的光芒。
责任编辑宗永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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