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义村
仁义村如今已是灯红酒绿,人群熙攘。
有一阵子,我常去画家赵振川的画室看他作画,途中要从仁义村经过,每到黄昏时分,街上的华灯初上,仁义村中的道路两旁也三三两两亮起烤羊肉串的红灯罩子,滋滋的烤肉声响起,肉香和青烟缭绕,让我想到炊烟袅袅环绕的大地背后暗藏的诗情画意。
从前仁义村只是南门城墙外东南方向附近的一片菜地,是出西安南城门外的第一个小村落,村里住的全是菜农。每到夏天,也是黄昏时,我和王正就要翻过城墙,游过城河,到仁义村的田塍上玩耍。王正每次先要钻进草丛中腾空肚子,结束后总要重复对我说:今天的星空真蓝。一阵凉风吹来,我便会在田塍上打一个尿颤。这时候,菜农们都已收工回家吃饭,菜地尽头,并排立着的几座农舍,就是仁义村了,农舍屋顶上空,此时也巳升起了白色的炊烟。不远处,会时时响起狗叫声,运气好的话,还能听到从陕歌大院传来的圆号声。太阳已经落山,夏日里的夕阳在天空中留下几道残血。仁义村的菜田摆满了我和王正享用的盛宴:脆嫩的黄瓜和青豆,黄色的西红柿味儿中略带甘甜。我俩躺在草丛中饱食着这些素朴的食物,一边数着天空的星星。天很低,清澈通透,星星闪亮。黑暗中,有人朝我们这边移动,手里操持的家伙,我们也看不清。
王正说,是狗日的老田。
我们即刻从仁义村撤离,游过城河,翻越城墙,回家睡觉了。
60年代末,西安看上去还像是一个小城镇。站在南城墙头望,城圈里尽是大片灰瓦房,只有报话大楼和钟楼邮局两座高楼,城墙外属郊区,有麦田和菜地。仁义村那时候也只是城圈附近的一个小菜园子,村里的菜农构成单一,朴实厚道,经年务农种菜。老田那会儿一大早赶一架马车,上面摞满一箩筐一箩筐的新鲜蔬菜,停放在我们巷口的菜店门前,老田就蹲在马车旁抽旱烟,盯着旁人卸车。我和王正背着书包经过,喊一声:田伯,你人真特!老田乐呵着露出一嘴黑牙,咀嚼着黄铜烟杆支吾着:唉,咱娃特!咱娃特。
我和王正便一路小跑,哈哈大笑。
那会儿在城墙上,你还会感觉到:城乡两立,泾渭分明。城墙在城市与乡村的中间,并且高高在上。一边是田园和农舍,还有诗情与画意;一边是勉强能算做城市的老西安城,住满了小市民和各色闲杂人等。据老人们讲,每天老皇城里放炮,城门楼子就张灯,城外包括仁义村在内的农家,才开始生火做饭。这些都是老规老理,跟仁义村都有关。
70年代中期,仁义村的菜田渐稀,我们中学“学士”去的那间皮件厂,就建在仁义村的地头上。那时候,村中巳能见到操着外地口音的人,出出进进,忙忙碌碌,肩扛印着日本尿素的蛇皮袋子,鼓鼓囊囊,不知放的什么东西。逐渐萎缩的菜田旁边,堆满了生活垃圾和建筑废料。菜农们有的盖起了二层砖楼,底下一层自己住,上层招的是房客。在仁义村租房手续简便,只要说好价钱,就可以了事。房客想干什么,房主从不过问。自从仁义村从郊区划归城中的碑林区管辖后,村民的孩子也从城外来到城里,在我们读书的五中插班上学。他们常常结伙在校园里出没,剃着瓦青的光头,顶上扣一个草帽,光脚穿草鞋,书包里放的凶器是清一色的镰刀。谁要停下来,多瞧上他们几眼,他们便会一群围上来,把你彻底放翻。
田伯在仁义村口紧靠环城路的地方,摆起了茶摊,兼卖纸烟和一些小零食,嘴头上叼的已不是旱烟杆子,换成了带把的纸烟。他很深地吸足一口,烟头就闪亮一下,吸进肚里的烟气,也不见他朝出吐。我在田伯的茶摊上歇过脚,买过烟,喝过凉茶。老头已被逐渐滋润的日子弄得有些糊涂,见我已不认得了,左手的无名指上带着一颗假钻戒,冲外地打工的人说话的口气像个大款。田伯已无菜可种,没有马车能让他来赶,生活就这么改变了一切。摆茶的经历,让他看上去增添了不少江湖的习气。他一边吆喝着自己的买卖,一双贼眼,在旁边不远的两个打工妹身上,来回地打量翻转。
仁义村就像深圳附近的龙岩,上海旁边的青浦,北京跟前的门头沟,都成了通往大城市的旱码头。被城市的向心力从远方吸纳而来的人群,又由于城市的排斥和拒绝,就这样停泊在了这些城乡交会的地带,或城中的村子。仁义村标志着城乡的分隔。城市在对农村的开放中获益,而那些涌向城市的人群,在仁义村中又失去了原先生活里的家族和集体的相互关照。仁义村里的外地人,来来往往,充满着离乡背井的动荡:温州人开发廊,江苏人卖布料,河南人收破烂,湖北人打短工,四川人开餐馆,东北人搞团伙。仁义村的情况,天天都在变,天天都不一样。
在仁义村可居可游,能进能退,城乡的好处兼得。10平方米一间的房子月租300元;大江旅社三人间的一个床铺每天15元;温泉洗澡5元,搓背5元,沐足7元;汉中米面凉皮每碗1.5元,花干夹馍带三种小菜1个1元。村中还有性病诊所、堕胎医院、广州老军医、看江湖花柳病的郎中、秦腔戏社、麻将茶园。小周是湖北孝感来的,他替我装修房子时,给我看过一张照片,是在仁义村租住房里拍的。床铺在水泥地板上,煤油炉,锅碗瓢盆,油桶、酱油瓶也都零散在地板上,小周和他当时同居的女友——一个发廊妹,冲着镜头,表情严肃,手指比画出胜利的形状,头顶是晾晒的有些性感的黑色内衣和内裤。小周现在搬出了仁义村,从江西往西安贩运宣纸,在西安倒卖字画,说起在仁义村的那段岁月,就像是在抚摸自己的伤痛。
像仁义村这样的城中村也是媒体炒作的新闻热点,警察们重点关注的对象。西安发生刑事大案,电视上便能看见一群警察,在城乡结合部或城中村里煞有介事地忙前忙后。到城中村里搜寻打探,已经成为警察破案的一条惯例,似乎疑犯就躲藏在密密麻麻的租住屋里。我中学的同学张沧是缉毒警,有一次,我看见他身着便衣,夹肢窝下夹着大款们常拿的小黑皮包,与三两个同事在仁义衬里假装着闲逛。张沧与同事说笑的当头,已经开始搜视仁义村街面上的响动。这一切让我看了只想发笑。我走近他身后,在他背上猛击一掌。他先是猛然一惊,随后就在屁股上摸东西,见是老同学的玩笑,便压低嗓音说:“正经点儿!有任务。”然后,就消失在仁义村的人群里。
2003年,关于在仁义村暂住的“三陪小姐”被劫财劫色的报道,我看到过一期。2004年里,我看到过两起。这类案件,多为娱乐场所门口的“摩托客”所为,他们开着摩托送小姐,有的还兼拉皮条,时机条件合适,便下起了黑手。也有小姐被所养的“小白脸”致害的情况,通常他们之间多数都还是乡党。每到黄昏,这些人在仁义村里才开始了自己的早晨。她们惺忪着睡眼,趿拉着鞋子,袒胸露背地在仁义村里穿过,或在沿街的小食摊上聚堆吃饭,天黑时,便坐上停在仁义村口的一辆辆摩托。开始了新的一天。
仁义村已被周围越来越高的大楼所肢解,只剩下了在高楼围困下的一条狭窄局促的小街,两边是原先的农户翻盖的红砖简易楼,临街的房子都被修成了铺面。街道上随处可见丢弃的废弃物和垃圾,雨天道路泥泞湿滑,晴天烟尘飞扬。这里
没有公共卫生设施,半街当中,有一座旱公厕,夏天里臭气熏天,一大清早就排满了如厕的长龙。仁义村是肮脏的,空气里时常弥散着各样的异味,从它之中散落的作坊和窝点里蒸发出来。这里是另一个世界,一切应有尽有。夏天打这儿经过,站在高台阶上的小男孩,赤身裸体,会对着来往的行人撒尿。油波面馆的老板娘,不管街上有无行人,撇出锅里的泡沫,洋洒在当街中。村里大概有三家麻将馆,捂牌是“老年活动中心”,各色闲杂人等在此相聚,搓麻的声响时起,大伙儿经年累月5分一角地赌着,乐此不疲。这当中,也有民工模样的人物,他们有时也坐庄,后来都成了麻将馆的常客。几个像是仁义村老土著的年轻小伙子,成年在当街支一台球桌案子,印象中总是光着身子,每打一杆球,便要伸一下懒腰,嘴里还用西安话叨叨着:唉,累成马咧。
在仁义村,秦腔戏社是一个例外,只有那里传出的秦声秦韵,能告诉人们:这地方同老西安多少还有关系。每天,赶天黑前,城里的老戏迷,扇着蒲扇,戴着大砣的石头镜,赶到这里,躺在竹椅上,细品着已被解散的秦腔剧团的老旦们的演唱。锣鼓家伙儿鸣响,梆子敲起,板胡的弦丝悠扬,老者们情绪亢奋,便争先恐后地跑到台中央,吼一嗓子秦腔。接着是一个比一个年轻的“青衣”,在每一个唱段里都倾诉一番哀伤。戏社的跑堂,这时才开始叫念:李老板,50元,挂红一条。年轻的戏子就将李老板围起来,一番的骚情,娇声细气用瓜子、啤酒、烟茶轮着侍弄。我很小的时候,听过秦腔,是那种秦人在大地上行走时,身体里想要往外喷发的动响,是清正。如今,仁义村戏社里传出的秦腔,是对硬币和铜板的渴望。
去年冬天,我在仁义村口见过田伯,他靠墙坐在一个椅子上晒太阳,口眼歪斜,腿脚直硬,半截身子还不断地抖动着。能看出,田伯已神志不清。面目全非的仁义村,因田伯的迷糊,也将失去记忆。
在仁义村口向东不远处,现在圈起了一块空地,临时搭建了一个大棚,就是现在西安有名的碑林区临时劳务市场,外表上看有些像农贸集市。但是,它比所有的农贸市场都要拥挤,所不同的是,这里没有要出售的物品,只有密密麻麻站立和蹲坐的人群。他们每年正月十五过后,便大批大批聚集在这里,扛着简单的行囊,拿着粗笨的工具,在风雷中等待着雇主的到来,渴望着在这里能够卖掉自己的劳动和唯一还拥有的时间。只有这些东西,还能值一点儿钱。许多人已在这里空白等侯了很多天,见到有城里模样的人到此,他们就会团团围上来,不断地将自己的劳动价值贬低,目的是能够尽快得到一个挣钱的机会。在此能够立住脚跟的人们,仁义村就成了最先、最近和最方便的生活、栖身的选择。
这当中,有许多十七八岁的小女孩儿,她们除了因生活所迫,为自己的家庭分担负担之外,更多地也受到了城市的诱惑。城市让偏僻的山乡变得更加偏僻,让乡村的生活失去了重心。乡村在城市的引力和召唤中已经变得空旷起来,只剩下了老人、孩子和病残。而那些孩子们,一旦长成,也会毫不犹豫地扔掉手里的农具,奔涌向城市。没有人怀疑,进城打工是希望有所改变之所在。但城市带来的对于改变的希望,往往并不意味着希望的结果。城市这个巨大的吸盘,色彩斑斓,充满变幻,又潜藏着凶险。那些十七八岁,便离开父母的农村小女孩儿,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就要面对生活的根本转变,其中的艰难与辛酸,可想而知。仁义村也许算是一个去处吧。但仁义村已经无法容纳下她们每个人。仁义村已经变得太小太小,并且,最终将彻底消亡。
冬夜的花
我在这个冬夜里想起了阿青。
雪花在广阔的黑暗中绽放,使旷野有了微暗的闪亮。唯独在寒冷的时节里开放的雪花,落在我皮肉上犹如芒刺针扎。阿青大约也是在这个时节里离开的,他会走得很远,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对于他的离开,我未有丝毫的察觉,只是过了许久听人说起来,才感到没了他的踪影。
我在城市的高楼里又晃过了八年,其间早已习惯用冠冕堂皇的话来敷衍自己的人生。虚假的事情做习惯了,也养成了不少坏毛病。我学到的本领,多为动物本能般的讨生活,谋营生。乖巧曲逢所带来的那点虚浮的名利,常让我暗地里沾沾自喜。我有时甚至不懂得了信任。人情薄味,让我在无意间也将阿青忘得干干净净。
阿青离开单位被当成了平常的事。随处可见,每天都会发生。谁会对一个普通人的自尊真正给予注意和尊重,谁又会对熟视的平常背后隐匿的是非对错、道义公正,认真深究过。阿青只是不屑于充当自己个人私利的帮凶或帮闲,他内心的承受与不安是可想而知的。
有人在楼上笙簧弦管,有入夜夜都在推杯换盏。阿青的音信是听不到的,他离开单位先进了一家工厂,两年之后就没了去向。
在我看来阿青只是不会逢迎,不作假。他凭对工作的尊敬,用无声的努力来维护自己的自尊,这不仅不易被人看见,还有可能带来无法想象的凶险。许多像阿青一样毕业分来的大学生,对工作起初还存有几分崇高的浪漫,躲在那些不切实际的大话里着实安生过一阵子,后来便在谋生的层面取舍,选择各自的安生。阿膏没有这些想法,他只是尽力去做事情,把自己的愿望,尽量呈现在干事情的具体过程中。他能给予的,也不期待收回,在有些人眼里,这叫涉世不深。
有一年,我俩同去西安附近的山区调查,顺道去了他家,他父亲有肺心病,是为了挣钱供他上学,在煤矿打工吸入了煤尘落下的根,已经失去了劳动能力。他母亲操持着家里的一切,一个妹妹还在念书。家里的情形,我从未听到阿青对谁提起过。有些人平时活得公稳,一旦牵涉到名利,就变得什么都不像了,根性里会源源不断涌现出对别人的憎恨和凶狠,又在外表上表现得和颜悦色。阿青有他的尊严。
我与阿青的错过,也是很久的事了。我们在单位里原本有许多深交的机会,但终因各种各样的原因,没有坐在一起无拘无束地交谈过。我知道阿青心里有过这样的期待和信任,后来也因我的粗疏,又都各自忙了要忙的事情。
虽说阿青出身乡下,却活得朗净,就像是走在月光下面,心里没有芥蒂,带着乡下人的厚道和本分。我看见他总是行色匆匆的样子,提早赶来上班,忙自己手里的事情。他总是穿着与自己身量不相称的衣服,过腰的长衫掩不住他心里的仓皇和局促。
关于阿青的沉默和他最终离去的缘由,对我而言至今仍然是个谜。之后,我也离开了那个单位。今夜,我想到了阿青,看见了冬夜的花在空中散落,不惧怕落在最低微的地方,也不害怕被融化。
而我所拥有的感受,我生命的无力与无助,对我已经没有了意义。包括这冬夜里的花。
若隐若现的花
陌生的送花人在窗外若隐若现,像这座城市边缘黄昏时微暗的灯光。陌生人敲开邻居的门,送上一束鲜花和一张贺卡。花曾经与生活中的某些重要的事情紧密相连,而陌生的送花人注定要在城市的街道上消失,与另一些人擦肩而过。
因为送花的陌生人,今天这个日子显得格外冗长,它朝以往的一些日子延伸而去,与曾经有过
的另一些日子汇合,又不断地返回到现在。花真的非常重要吗?它甚至可以被忘记,连同它曾经拥有的日子,就像逝去的陌生的送花人,有朝一日站在你眼前,也无法让你辨别清楚。重要的是花与花在时间之中的彼此亲近,它会使本不相干的许多日子骤然间互相联系在一起。重要的是“花”这个词,都是现在和过去某个瞬间曾经提及和想到的,它在词的中间孤零零的,在被挑拣出来之后,似乎才有了生命。
我无法说出自己作为一个幼童处在智性未开的鸿蒙状态中,花儿怎样第一次出现在眼前,以及当时我所有的感受。花儿为什么代表吉祥、快乐和幸福的祈愿;从什么时候开始,它成了人们心目中现在这个样子;它为什么不与仇恨、敌视的心理情绪相互联系在一起呢;为什么看见花内心便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而不同于看见别的什么。我此时此刻对花的陈述是在什么样的基础上进行和完成的,是把花当做了花,还是在所有关于花的约定之中,重新展示了花的陈述与言说。你提及花,是不是在某个语言、观念和物质单位的拐杖扶助之下,在清晰明了的状态之中进入了花的外表和里层。
这些柔弱的物质,生着奇特的颜色,它们在晨光里的样儿,在正午笔直的日光里,在黄昏之后若隐若现地飘浮在大地的秘密中,与词的存在,在词构成的关系之中又有哪些不同。什么是语词的花。什么是感受里的花。什么是实际存在的花。
花儿在语词之外宁静的世界独自存在着,它在一年中间开了又落,在另一年里又开又落。语词从来就同花的生长无关,无法真正进入那独立、宁静的界域。语词无法催开花。花曾经长久地开放在自己的王国里,而现在在它同词语之间形成了人的一个话题,一个充塞着各种告诫的崭新形式。
病榻上的一束花,在白色的病室中扮演着某种角色,这情形就像医生、术士和预言家在非司法领域里所形成的核心一样。洁白的颜色使花的神秘性在它的弥散中不断增殖。是情境赋予了这种若隐若现的东西;是一种永不可得的退隐,展开之后收留和齐集了这些转瞬而逝的东西。这些东西构成了病室里的花,它参与疾病的治疗,心灵的抚慰,对记忆流逝的追念和对尸体的赞美。而这一切与花的娇蔓、香气、外表的颜色竟然无关。但花又带来了一些东西,给了你一天的好心情。
你能够追忆清楚曾经手执一束花的所有情景吗?或许你根本不曾有过这样的经历,在北方古老而又保守的城市中间这么做会引起更多的注目。冬天的灰色调和寒冷的气息多少与你手中执掌的鲜花显得格格不入,人们的心情也大致如此,他将视你的举动为一种癲狂。花只有在恰当的时候与场合,才能够被簇拥,才能组成与海洋一般的巨大浪潮,才能够真正表达人类的疯狂。那些“罪恶之花”、“黑色的花”、“柔弱的花”、“理想的花”、“孤独的花”,是花作为花的真实存在,还是人的一种自作多情……
我固执地目送陌生的送花人,他走进了夜幕的背后。黑夜不仅带走而且清洗掉了不知从何而来的送花人,他像一个影子,在城市的某个地方漂浮过后,注定要回到他来时的地方。我对花的兴趣此时来自陌生的送花人,他所做的事情成全了一种送达,一种从甲地通向乙地的传递。类似这样的人们,如送牛奶工、信使、报童等等。我内心里对他们怀有深深的敬意。或许送花人并不在意他手中的花在以人为中心的语词里构成的层层错综复杂的关系;他也许不在意送的是花,抑或是什么东西,长此以往,他在花的意义失缺里,掌握花,传递着花。
在对花的无尽渴望中所展开的人的脆弱里,充满着急切需要得到抚慰的请求。而在日常生活的冷漠中,在平淡、无奇、单调的时间节律重复的轮回当中,花是孤独者需要和热切盼望握在手掌的东西。它以一种多么隐晦的形式,暗藏于人的孤独和疯狂之中。花这个自然之物,这个单一的语词,从什么时候挽留和收集了人的无意识和非理性。
被它带走的东西,被它收留的东西,我们都无法看见,而它就在我们的眼前,有时像云朵覆盖我们的头顶,有时形单影只,有时随时光的推移,一点一点衰落。
茶味
喝茶这样寻常的事,如今在我的生活里已经不能完全或缺。这大约是工作之后逐渐养成的习惯,于不经意间慢慢有了茶瘾。
我已记不清早先喝茶的情形,就像是赶夜路的人,天明之后忘记了来路。这也使茶的意味中多了一层永不可得的气息,似乎口中的清味还导引着另一种潜隐的业已消散的东西,像是味中之味。
茶就是这么奇妙。
我独自在家里喝茶是没有讲究的,也不在意品级是否名贵,只是在朋友相聚时,才偶尔见识过茶饮的门道,也品尝过上好的名品,这些对我都是难得的经历,也给了我乐趣。但是,真正无法割舍的还是茶作为日常生活的一项用度,成为我生活本身的构成。长久形成的喝茶习惯,也让我不敢轻视和懈怠自己所要面对的生活。
我已人到中年。年轻时有过荒唐的想法,也做过错事,对自己的内省和反思,常常是由茶来相伴的,其中的滋味也是伴着茶吞进肚里的。若是无茶,怕是无法与自己的内心达成谅解,也不能够消弭对自己的自责和愁苦。许多时候是半杯喝剩下的隔夜茶,叫我的心绪获得了安宁,让我有耐性在时间之中静静守候。我深知自己生活里有许多的无奈,促使我不得不去做好些事情,长此以往,最终便形成了惯性。而茶饮是在不觉中与我相伴的,并且暗自在治疗着因惯性而生的痛,就像是一台心理和情绪的制衡器。
我不是一个对生活有太多奢求的人。到了我这样的年纪,生命更多呈现出的是减法的过程。有些东西已不必要苛求了;有些既有的想法,也该丢掉了。唯一值得保留的还是那一点对于生命的原初记忆,和童年对于幸福的亲身感受,它们都像茶的意味一样切合实际,在身体的感受中那么牢靠而又不可更改。
我信任茶味带给我的简单平凡的感受,在对茶味的感知里,身体对庸常重复的生命节律似乎也有了觉察。我感到了自己心的自动朝向,不再是身不由己的浮动,像是在时间之中来把生命的椅子牢牢坐定。
有了茶饮的习惯,并不意味着好或坏,在茶味之中不可能获得想要的具体承诺。知茶懂茶的人并不奢求能使自己延年益寿。茶有更深的意味,就像时间永久的重复,让人能够看见和感受得到,却永远无法说出。
喝茶是寻常的事。很多时候,人们就是靠这些惯常的事物支撑和维系生活,茶在这中间让日常变得意味深长。假若没有茶,古代的高士还能拿什么来与生活中持续的筒淡的感受相互对应契合呢。在类比中寻求心绪的对应物,完成一种自然的转换,形成托物寄情的过程,精神在现实里才可有所依托。
茶还是一个更为隐匿的角色。褐色的液体流经身体,就像时间的穿过,没有向度。它承续身体之外的经验,又在身体之中启悟未曾有过的感知。正是茶在身体与生命的交叉点上,激发对身体感应的重新思考,使思考本身像事件一样展开,澄入绵密的空寂。
茶味的奇特效应更像是文化的产物,而非自然的属性。它的苦涩、浓淡与香醇,被赋予了它自身构成元素之外的许多东西。在与情境心绪交相辉映的过程中,它增值的效应还生产出新的东西。既不造成时序倒错,也不导致理性的位移,而是不断形成对常识的重复。
在重复中,关于茶味,我个人能说的,只是沉默。
责任编辑赵兰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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