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羔皮帽子

时间:2023/11/9 作者: 十月 热度: 12646
张学东

  我们的爷爷是远近有名的老皮匠,经他手干出的皮活儿简直就没的说。爷爷大半辈子都在替七村八庄的乡亲熱皮子。那时候,青羊湾人就有养羊的习惯,一户人家喂养两三只绵羯羊,逢年过节,人们宰羊吃肉,喝萝卜炖骨头汤,一张张皮子就送到爷爷手上。

  那些硬邦邦的、捆成卷儿、沾染了斑斑乌血的羊皮、狼皮、狗皮,当然也有兔子皮,经过我爷爷的手,浸、漂、揉、刮,再悉心打磨一通,便会焕然一新光彩十足。原先板结的被毛变得顺溜光滑了,最初肮脏僵硬的皮板,也变得雪白柔软,富有了弹性。用爷爷鞣制过的皮子缝大氅、坎肩儿和皮褥子,那是再好不过的。

  在记忆当中,爷爷那间专门用来干皮活儿的低矮的耳房,一年四季都臭烘烘的。生皮子的腥膻臊臭和熟皮子特有的芒硝气焰混杂一处,在空气中肆意弥漫,简直像日本鬼子的毒气弹(尽管这味道我们并没闻过,都只是从电影里看到的恐怖情景)那样具有杀伤力,别说是钻进去闻一下,就是站在院门外,往往也会被熏得胃脾痉挛头脑发涨的。

  爷爷这辈子大大小小到底接过多少件皮活,恐怕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了,反正他熟过皮子的那种发黑泛绿的芒硝污水,从我们家后院墙根的小土坡涌出,蜿蜿蜒蜒一直流到距羊角村二里以外的青水沟里。每年到了夏天,干农活的人从青水沟经过的时候,都得捏着鼻子骂两句娘。臭死了、臭死人了……妈的都是那老臭皮匠弄的。即便这样,一旦冬季农闲下来,羊畜被宰杀了,皮子剥下来,人们还是鱼贯而来,赔着笑脸,亲手把皮子交给爷爷。

  这种时候,爷爷佝偻着腰背,那条不知什么时候就瘸了的腿,轻轻离开了地,他尽量用另一条好腿支撑着身体,后背靠在耳房门框上,不慌不忙接过别人递来的皮子。爷爷用他灰白色像鸟爪似的粗糙的瘦手,把皮子慢慢展开,一会儿正着提皮子的头部,一会儿又倒着拎皮子的尾巴,在眼前抖了又抖,还要背着太阳光,反反复复盯着皮子查看一番。那架势仿佛是,白发苍苍的老军事家,在观察一幅至关重要的地形图。其实,爷爷那是看皮面上有没有刀伤或鼠洞,有的皮子主人在晾晒时不小心,可能让野狗叼过,也可能是在交配时期被同类撒野咬伤的,留下深深浅浅的几排牙孔。因为,这些情况都会直接影响到日后皮子熟成的质量和效果,爷爷当然会很经心的。用爷爷的话说,这叫丑话说在当面,免得人家秋后算总账。假如看过以后,皮子确实没有任何瑕疵,爷爷就会眯缝着那双苍白朦胧的老眼,对主顾说一声,可是张好皮子啊。

  然后,爷爷再细细跟人家谈好取货的时日。如果主顾不等着急用,爷爷会说好活不怕等,熟好了就托人给你捎口信。至于手工费,爷爷这人面情太软了,从来不敢主动跟人家提,多数情况下,都是对方问及了,他才埋着头一边干活儿一边小声应一句,你就看着给吧,手头实在不宽余,活儿先拿走,缓过一阵子再说。这世上偏有些人是喜欢蚂蚱喝露水——顺着杆儿往上爬的,他们送活儿的时候催命似的讲得诚心诚意十万火急,恨不得当天送来,当天就能取走才好,可等到活儿干出来,有时都拿走十天半月了,甚至更久,费用却是一拖再拖,迟迟没有结果。

  为了这些琐事,家里人确实没少埋怨过爷爷:咱们凭手艺吃饭,一不偷,二不抢,干吗那么心虚?可是,爷爷却有自己的一套准则,他说我把活儿给干到那里,谁心里没有本账!或者,他又悄声嘀咕说,啥时候老天爷都饿不死手艺人。

  这话倒是不假,据说村里最困难的那几年,我们家也挺过来了。原因是,爷爷那些年给人家熟皮子,边边角角的碎皮子积攒了半麻袋,本来爷爷打算用这些边角料连缀起来缝一件皮坎肩儿,结果灾难临头,爷爷不得不悄悄地把皮子拿出来熬了汤,一家人才幸免于难。

  在耳房布满蛛网和灰尘的墙上,钉着一排生了锈的长钉,钉帽朝外露出来有半寸来长,爷爷专门用它们来挂晾已经熟好的皮子。有时是两张羯羊皮和一张兔子皮,有时还会有巨大的牛皮或骆驼皮,它们都被爷爷撑得平平展展,头尾背腹蹄爪,都是完完整整的。通常,皮子尾部朝上,活灵活现,威风凛凛,感觉它们正慢悠悠地从墙上往下爬着,很像《智取威虎山》里那个座山雕的虎皮靠背。

  有一次,趁着爷爷外出,我们捏住鼻子钻进耳房,站在凳子上把挂在墙上的一张黑山羊皮摘下来,然后,拿出来铺在堂屋的一把木头椅子上。兄弟几人学电影里土匪那样,轮番坐交椅,“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简直就玩疯了。结果,争来抢去,一不小心,好好的一张皮子,硬被椅面上翘起来的钉子剐了个三角形口子。

  尽管一开始,我们都守口如瓶,假装不知情,可事情还是让细心的爷爷发现了。他对那些皮子总是如数家珍,一张皮子上面哪怕有一丁点儿杂毛或疵点,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何况一道口子呢?爷爷手里拎着残破了的黑山羊皮,颠瘸着腿脚满院子边撵边骂,把你们这些小坏狲,今天别让我逮住……

  其实,即便逮住了也于事无补,皮子已经剐破了,爷爷只是心疼罢了,这下他没法向人家主顾交代。等把我们挨个儿数落够了,他也就基本消了气,自己又猫着腰,默默钻进耳房里,在昏暗中穿针引线,密密实实地将那破口缝合好,若不仔细检查,是根本看不出来的。可是,主顾上门取活儿的时候,爷爷却并不隐瞒,跟人家一五一十说了,而且,他还主动提出,不收一分工钱。家里人都很纳闷,觉得他脑子有问题,点灯费油熬夜的,咱们容易吗?干吗那么死心眼儿呢。爷爷后来在饭桌子上只跟家里人说了一句话,骗得了人家一时,骗不了一世啊。

  那以后相当长的时间里,我们对爷爷那些挂在墙上的皮子保持了足够的警惕。耳房里另有一样东西,我们虽然不敢轻易去碰,但对它却无时无刻不充满了好奇。它一直用牛皮纸包裹着,上面拿线绳子横竖打十字系着,有一包点心那么大小,挂在靠里面墙角的钉子上。时间太长了,牛皮纸都被芒硝熏得发了白,看上去有点儿半透明的迹象,里面究竟包着什么,起初是没有人知道的。

  我们都还记得,每回熟皮子前,爷爷先要把一张硬撅撅的皮子从架子上拿出来,浸到一只盛满水的大木桶里。那只桶经常用来泡各种皮子,桶壁一年四季都爬满了黑绿色的东西。一般情况下,皮子都要美美地泡上那么三五天,直到它彻底变软和了,爷爷才取出来,很小心地平摊在一块木头案子上,并且是有毛的一面朝下。

  爷爷腰里系着那件磨得油光发亮的脏兮兮的帆布围裙,整个上半身像倔强的枯树干似的趴伏在案子上,手里攥着一把小铲刀,小心翼翼地开始干活儿。他首先要做的是,将附着在板皮上的残余的肉和油——剔除干净。爷爷几乎是屏住气息的,手里的工具仿佛手术刀那样,在疙疙瘩瘩的皮面上不疾不缓,游刃有余。通常,小铲刀爷爷事先是精心打磨过的,刃口银光闪亮,非常锋利,如果用力过猛或不小心走神儿的话,很容易把皮子割破的,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如果主顾的要求是,只要板皮而不要被毛,爷爷还要在一盆石灰里兑上特制的硫化盐水,均匀搅拌一会儿,制成那种神奇的脱毛液。然后,他用一把细密的棕毛刷子,饱饱地蘸上配制

  好的溶液,一下一下涂刷在被毛的根部。那样子有点儿像理发师傅给白头发客人染色,真的是一丝不苟。等脱毛液完全涂抹匀称了,再把皮子对着折一下,然后搁在案头捂上四个来钟头,皮上的毛就很容易脱落。这时,爷爷跟剃头匠那样,雷厉风行地挥动手里的铲刀,霍霍几下子,厚厚的一层毛就被清除光了,眼前只剩下一张平展展的裸皮。

  爷爷耳房的灶上有两口铁锅。还有一拉起来就咣当咣当响的风箱。爷爷拉动风箱的拉杆,一股股风从风箱侧面的洞眼鼓吹到灶坑里,火苗子就呼呼地舔着锅底了。与此同时,火星子从灶口一群群蜂蝶般飞舞出来,爷爷顿时有点儿红光满面,像刚刚喝了二两烧酒似的。火光中,爷爷的神情里流露出几分憧憬和几分凝重,那大概是手艺人特有的情慷吧。

  水是不用烧开的,锅里一冒热气基本就行了。爷爷会按照一定的比例,开始往水里加那种刺鼻子的芒硝水,一边加一边用手里的水瓢一圈一圈在锅里搅荡。接下来,爷爷才把搁在一边的皮子从装满清水的桶里捞出来,一把一把拧着水,再用双手抓住使劲抖几下,直到水珠变得像雾雨一样细密,爷爷这才将这皮子重新投进水锅里。

  这种时候,爷爷嘴里咝咝响着,双手开始不断地在锅里揉搓,间或,用一把石刀反复刮磨皮板。这活儿看起来简单,有点儿像女人和面团似的。其实不然,加热的芒硝水对人皮肤伤害极大,手伸进去像插进火炉中一般,火烧火燎,痛苦熬煎,一张皮子从头到尾揉刮完一遍,若是没几年的磨练和功夫,手上得活活脱掉一层皮。那时节当然没有胶皮手套,没有任何的劳动保护,干活儿的人全凭着一双手和一身好耐力(爷爷一直想从我们几兄弟里挑一个人,跟着他好好学手艺,可我们都太贪玩儿,而且最怕吃苦了,终究没人能承接他的衣钵)。

  等皮子让芒硝水喂得饱饱的了,就得把它从锅里捞出来,这可是件费力气的活儿。这时,锅里的水分几乎都被皮子吸收了,一张皮子往往重得像头死羊,手上没把子力气,根本就捞不起来。所以,爷爷常对我们说,手艺人耍的是手艺,卖的却都是真力气,光靠耍嘴皮子门儿也没有。

  通常,活儿干到这里,爷爷已经累得筋疲力尽,岁月不饶人,他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爷爷一面用手背捶着自己的后腰,一面一瘸一拐地从那间气味嚣张的屋子走出来。如果碰巧我们还在院里,就会七嘴八舌围到他身边,跟爷爷问问这问问那,那时候,好像一切东西都让人感到好奇。赶上活儿干得顺,心情又畅快,爷爷是愿意跟我们扯一扯闲篇的。说心里话,他总是一个人圪蹴在那间矮屋里,一年到头除了不停地干活,简直跟哑包没什么区别了。

  羔皮帽子的故事,大概就是这种时候从爷爷嘴里听来的。

  那时间,还没你们几个哩。

  咱们队不管开大会小会,都要把我揪出去,硬说我这老不死的是啥走资派,要割我的尾巴。人家想割就割呗,刀子捏在人家手里嘛,我反正是死猪不怕开水烫;无非是给我戴上高帽子,推推搡搡去游一通街。别人冲我喊口号,再不就吐几口白唾沫,不疼不痒的。

  那时候我成天也闲着,又不许我干皮活儿,整天闷在家吃闲饭,心慌得要命。唉,那年头呀人人遭殃受罪,庄稼人不去种庄稼,学生娃不去上学堂,手艺人不能干手艺,好人都得活活憋出一身病来。所以我就想,拉我出去开开会游游街,也不算啥坏事情,总比成天窝在家里强。有时候,那些人也能舍给我个馍吃,给口水喝,我估摸着,可能是怕把我半道里给饿死渴死了,他们一时半会儿再挑不出更合适的斗争对象。

  有那么一回,好像是正在外头开啥会,天突然下起暴雨来了,风还大得很,把台子上的一大堆红旗都吹跑了。开会的人也呼噜呼噜全跑光了。我让他们拿绳子反捆着,又在地上跪了老半天,腿都跪麻了。眼看天上又开始往下落雹子,雹子少说有核桃那么大,砸得树叶都哗哗啦啦往下掉,我满头都是疙瘩,疼得钻心呢。可我的腿脚就是使不上劲,像是跪瘫了,有心想爬呢,手又让反绑着,真是应了那句话,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能躺在雨里等死。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蹚着雨水冒着雹子,朝我跑过来,我还没看清楚呢,那人一猫腰就把我从地上拽起来,随后蹲下来,二话不说,背起我就往前面跑。那人瘦得皮包骨头,后脊梁硌得我胸口疼。他背我好像都有点儿困难,我的手又被绑在后面,我根本没有办法搂住他的脖子,他用两只手死死托着我的屁股,我们身上都是泥水,他一跑我就往下打出溜。

  刚跑了没几步远,扑通一下,那人一不留神,栽进前面的大泥坑里了,两个人一起摔倒了,满嘴满身都灌了泥。可他吭哧着又爬起来,照旧半蹲着把我往他背上拽,好不容易背起来,又摇摇晃晃拼命往前跑开了。

  我心里不是滋味,那时候像我这种人,说难听一点儿的话,连自己家人都要跟我划清界限呢,何况一个跟我素不相识的外人,肯冒着那么大的雨和雹子来背我,想一想那是个啥感情啊!我当时就想,虽说时世纷乱得很,可到啥时候好人还是有呢,我这一把老骨头,若不是遇上恩人搭救,那天恐怕早让雹子打稀烂了。

  他跟头骨碌总算是把我背到他自己的住处,又是给我从箱子里找干衣裳,又是忙着蹲在灶坑前生火烧开水。柴火的烟熏得他眼泪巴巴的,他像刚哭过一鼻子的娃娃,眯缝着眼对我说,老伯快趁热喝吧,把身上的冷气逼出来,就不落病根了。我捧着人家递给我的白搪瓷缸子,看着缸子面上印着的火红的太阳和万丈光芒。水还没喝一口,我的心就一下子暖和起来了。

  我这才细细端详,他是个年轻的小伙子,脸上跟他身上一样精瘦,面皮又青又薄,嘴唇刚冒出一圈小胡楂子,戴着二轱辘镜片子,坐在那里不声不响的。我猜他一定是个念过很多书的人,要不镜片子咋那么老厚老厚的。他换衣裳的时候,好像还特意把身体背过去,跟个人姑娘似的生怕别人看见,可我还是瞥见他身上一道一道的肋巴条,好像一根根细木棍支在腔子里,着实瘦得可怜吧唧的,真难为他把我一路背回来。

  等他自己穿戴好了,才回过头腼腆地冲我笑了一下,看见我还没有换上他给我找的衣裤。就有些不高兴地走到我跟前问我。我已经咕咚咕咚喝了一肚子开水,浑身都发热了,我吁吁喘着热气说,不用换,喝口开水就好了。他抓起衣裤重新递给我,嘴里说不行不行,还是快换上吧,当心感冒发烧。我看了看他递来的衣裳,确实洗得干干净净的,都能闻出一股日头的气味呢,我又推辞说,不了不了,我身上一点儿也不冷。他多少有点儿生气地盯着我,镜片后面的眼睛一眨不眨的,哪能不冷呢,你都湿透了,快换上吧老伯!我有些难为情地说,我身上脏得很,怕把你的东西弄脏了。他听了很严厉地睁了一下眼睛,反问我说,是人当紧,还是这些破衣服当紧?!

  我看拗不过他,就坐在那里把湿衣裤都换掉了。他的衣裳裤子我穿多少有点儿紧巴,但他个头儿比我高些,所以袖子裤腿还得往上卷两圈。外面雹子停了,刚才还把屋顶敲得牛皮鼓一样响,这阵子雨又下得没个消停,人一时半会儿还走不出去。别看我年纪比他大得多,先

  头挨了场透雨,好像啥事也没有,他倒是阿嚏起来。我说都怪我这老不死的把你害的。他一个劲擤鼻涕,鼻头都捏红了,嘴里还说没事没事。可能有人念叨他了。可话音没落,不给他争气的喷嚏又接二连三打出来。我心里实在不落忍。

  这当间,他冒雨出去了一趟,时辰不大又进来了,手里牵着一只母羊,他倒退着用劲往屋里拽羊,羊呢偏偏又不好好儿走,进两步退四步,人跟羊就僵在门口了,凭他咋吆喝,羊就是不听话。我赶忙跑过去帮他的忙,双手分开从后面拥着往屋里推羊。我一伸手就摸出来了,这只羊怀了羔,肚子从两侧往出鼓凸着,少说也有仨月光景了。

  我们把羊连推带搡弄到灶坑跟前,他马上找来干抹布,忙平着给羊擦头脸和身上的雨水。我看这年轻人真是细心,难怪他对人那么好呢。可母羊有些扭扭捏捏的,拧着脖子左躲右闪咩咩直叫,一副不领情的样子,好像他会吃了它似的。果不其然,趁他佝下腰给羊擦肚子的时候,那羊忽然一头把他抵了个坐蹲,他咧着嘴冲我嘿嘿了两声。我说母羊肚子有了羔,脾气就变得暴了,怕人惊动它。他从地上站起来,又去锅边舀了一瓢热水,倒在空脸盆里,随后在里面掺了半瓢冷水,还捻了撮咸盐撒进去,用指头搅了一会儿。再端来给羊喝。羊先把头试探着伸过来,拿鼻子闻了又闻,咩咩咩叫几声,才把嘴头子埋进去。吧嗒吧嗒舔起来。

  他重新蹲在灶坑前,连着往里送了几把柴火。灶里的火又啵滋啵滋地烧起来。屋子里已经有点儿暗了,火光一跳一跳地闪着,他的影子在墙上乱晃,火光也照亮了母羊的半拉身子,看起来好像镀了一层金。没想到这家伙喝完水,突然就用力筛起身子来了,大概跟人一样喝暖和了,藏在羊毛里的雨水纷纷扬扬散落,溅了我们满脸满身。

  我和他谁也不说话,眼睛都直直盯着羊,好像看着一个进屋避雨的女人。羊这么可劲一筛啊,它的个头儿身架好像变大了两圈。跟个牛犊子似的,连羊毛都变得金灿灿松莲蓬的,比先头的落汤鸡相可受看多了。别看羊没心没肺地甩了人一身臭泥点子,我心里却有种又踏实又舒坦的感觉,觉得自已身上都开始冒热汗了。

  过了些天,我去找他还那身衣裳,我们俩也就算熟了。知道他姓袁,是下到青羊湾生产大队的一个知青,他农忙季节参加集体劳动,有时头头儿也抓他跑跑腿,再不就去写写大字刷刷标语,平日里就给大队放放羊。也算清闲。

  那天,我跟着他把羊赶到一片沟边的草滩上,等羊吃稳当不胡乱跑了,他就从裤兜里掏出一卷子书,斜靠在土坡上不停地翻啊看啊。我是个大老粗,一辈子不识字,可一见到这念书人,就打心眼儿里服气他。我想,人家小袁对咱有恩哪,我反正又没啥事,干脆来替他放放羊,好让他腾出工夫多念会儿书。

  打那以后,我一大早就去那片草滩上等着,等他把羊群从大队部里赶出来。

  只要讲起来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爷爷总是唠唠叨叨没完没了,生怕别人听不明白——这可能跟他干皮活儿时间太久有直接关系,复杂,琐碎,不厌其烦,拉七杂八,简直就是在熟一张老羊皮子。

  我们一开始还竖着耳朵听,后来听着听着就烦了,再后来连瞌睡虫都快被他勾了出来。见我们一个个张着哈欠,爷爷似乎也没了兴致,忽然想起自己的活还没干完呢,他忙从门槛上起来转身回屋去。

  屋里的皮子已经在芒硝水里揉刮过两遍了,此前又被爷爷捞出来晾了好一阵子。这时,爷爷还得让皮子第三次下锅里去吃硝。爷爷说这些工序一道也不能少,少哪一道皮子将来就熟不透,像夹生饭一样皮焦里生不软不硬。等把这遍皮子揉刮完了,爷爷的那双手红赤赤的,真的就像刚刚剥了皮,看得人心惊肉跳。

  吃透芒硝的皮子晾过以后,很快就会蒙上一层浮硝。这种东西白花花的,会把皮子变成了一片盐碱地,爷爷又开始用硬刷子仔仔细细刷上一两遍,直到浮硝像灰尘一样被彻底清理干净。而后,爷爷在另一只铁锅里倒上清油,同样不紧不慢拉动风箱,直到把锅里的油煨热,再把喝饱芒硝的皮子投进温油中。

  这时爷爷的嘴里咝咝得更厉害了。他不停地用力推拉揉捏着,像在锅里炒整只羊似的。按他的说法,要让皮子的每一个毛孔都浸足了油,这样清油就会一点一滴渗进皮板里。经过油水的充分滋润,爷爷手里的这张皮子也就该熟透了,它会变得柔韧牢固非常耐磨,而且,在今后相当长时间里,皮子是很不容易腐烂变质的。爷爷说这好比一个人来到世上,不能成天只泡在蜜罐罐里,酸咸苦辣都得尝上一遍,这样他身上才能有点韧性和魄力,将来遇上再大的苦难。也才能挺得住劲儿。

  等锅里的皮子确确实实喝足了清油,爷爷才把皮子呼啦一下捞起来,然后晾在屋里的一根木杠子上——那根木头杠子就吊在屋梁下,有点儿像运动场上的单杠,爷爷长年累月往上搭各种皮子,杠子被蹭磨得油光放亮。有时候,趁爷爷不注意,我们会用双手抓住杠子来回荡秋千,在我们幼稚的瞳孔中,爷爷耳房里的很多东西都是好玩具一等待它慢慢阴干。

  现在,爷爷看上去跟虚脱了似的,走路都轻飘飘的,像一团影子。他需要好好歇息一会儿,美美地抽上一袋烟,解解浑身的疲乏。他照样从屋里颠颠瘸瘸地走出来,随手解下腰间的围裙,静静地坐在门槛上,有滋有味咂吧着那支黑黢黢的烟锅子。抽烟时的爷爷神情变得淡淡的,目光也颤颤悠悠飘出很远很远,好似一缕缕炊烟。让人感觉到,在烟雾散尽的地方,仿佛藏着无数个谜团。

  爷爷连着抽上两锅子烟,精气神好像一下子又来了,他将抽过的烟锅子在跷起的一只鞋底上使劲磕了磕,灰烬纷纷落在地上,晚风轻轻一吹,倏忽就散开了。爷爷的眼睛在暮色中熠熠闪动,像一头反刍的老牛,他又把我们叫到身边,话匣子就拉开了。

  也不知为了啥,我再去跟小袁放羊,他跟变了个人一样。羊吃苹的时候,他往草上一躺,书也不看了,唉声叹气望暑天,要么眼睛一闭,一动不动,半天也不跟我搭一句话。我猜他八成是想家了。小袁老家离咱们青羊湾老远老远呢,坐火车恐怕也得几天几夜吧。将心比心,换了我也一样,他岁数又这么小,不想家才怪呢。我是死活想不通,把这么年纪轻轻的城里娃放在穷山沟沟里,到底图了个啥?虽说心里这么想,可我一点儿也帮不上他的忙。

  又隔了些日子,我再见到他时,着实把人吓了一跳。他胡子拉碴的,眼窝都凹进去了,下巴子尖得像镰刀头,见了我也不吭气儿。有几只捣蛋的羯羊撒欢跑到庄稼地去啃玉米叶了,他还仰面躺着晒太阳呢。我赶忙撒开腿去玉米地帮他撵羊,等我把羊赶回草滩上,他还是死人一样不动窝儿。我这才觉察到,他不光是想家那么简单,肯定还有啥心事吧。

  我迷人天生嘴笨,也不知道该咋问他劝他,结果三问两劝地就把他惹烦了,人家侧过身彻底不愿意搭理我了。我呢又死皮赖脸凑过去,想把他从地上拉起来,没想到他发火了,还撵着让我回去,他让我以后再也别来了,说他一看见我就烦。我愣了一会儿,想想也是,我一个糟老头子总缠着人家小伙子,算咋回事,就转身闷闷地走了。没走几步,他又从后面追上来,一个劲

  儿说刚才都怪他不好,不该把火发在我身上。

  后来,小袁还是主动跟我说了他的事,我才知道他来这里劳动,一直在偷偷看书学习,他听广播里说他们这些人又能参加考试了,他可高兴坏了,乐颠颠地去大队找头头儿,可人家告诉他名额早就定下了,没他,他傻眼了。我说好事多磨嘛,咱先别上火,再好好儿想想法子。他说自己好话说了一笸箩,嘴皮子都磨薄了,一点儿用处也没有。他还说跟自己一起分到的几个知青,人家托了关系找了门路,事情就办成了。他说着,就用手狠命地撕扯自己的头发。看他灰心丧气的样子,我着实替他着急啊!

  回到家里,我是吃不好睡不香的,一合上眼睛就看见小袁顶着雹子背我,要不是人家,我这条老命说不准早没了。人到啥时候都要讲个良心,人家救过我的命,如今他遇到坎儿了,我得想方设法帮帮他,他在这里无亲无故的,我不帮他谁帮他。可又怎么帮呢?我一个平头百姓。能有啥好法子。翻来覆去,思前想后,一宿心里也没个着落。

  转过天,我又去帮他放羊,远远看见小袁低头赶着一群羊,在前面呼噜呼噜走着,那只母羊摇摇晃晃跟在最后头,大肚皮眼看快擦到草尖上了。也可能是老天爷开眼吧,我的脑子突然就闪出小袁要找的那个头头儿的样子。我在外面参加过好多次大会,对大队头头儿的长相穿戴早都认熟了。特别是小袁跟我说起的那个管事的头头儿,我记得最清楚的是,那人冬天爱戴一顶羔皮帽子,还老爱把帽子抹了戴上,戴上再抹掉,显摆不够一样。我是干皮活的,一见到皮帽子皮大氅这些东西,就由不住自己要多看两眼,所以能记在心上。我还记得,那个头头儿的羔皮帽子好像已经破旧得不成样子了,帽顶上可能让老鼠啃过,还补丁两三个小圆疤,看着怪寒碜的。

  那只母羊又在我眼前晃晃悠悠,它边走边低下头吃青草,我的脑瓜子也跟着那只羊转了起来,一个连我自己都想不到的好主意,猛不丁就跑了出来。想到这里,我的手都激动得抖了起来,我把双手举到眼前看了又看,好久没干过皮活了,除了吃饭开会,手都养得有些细皮嫩肉的了,这可不像是咱手艺人的手啊!不过,我自始至终也没把自己的想法对小袁讲,一来我怕他心善根本不同意这么干,二来万一不成功的话,害得他空欢喜一场,反而不太好。

  拿定主意,我照旧假装去跟他放羊,趁他躺着不动窝的时候,我尽量把羊赶龙一些,赶到他看不到的地方,才悄悄地从后面把那只母羊抓住。我从裤兜里拿出在家预先备好的一卷麻绳子,先把母羊四个蹄子绑结实了,母羊趴在地上动不了了,只能咩咩叫唤。我又怕声音惊动了旁人,赶紧薅了一团青草,掰开羊嘴,硬塞进去,它再想叫声音可就小得跟猫娃子一样了。

  我抬头朝四周瞧瞧,连个鬼影也没有,我急忙又蹲下来,小声对母羊说,别怪老汉心狠手辣啊,你是牲畜啥也不懂,我这也是为了一个年轻人啊,你就受点苦头吧。随后,我就跪在草上,举起两只拳头,使劲往羊的肚子上抡砸,羊咩咩叫,听得人心发毛。我咬紧牙关,拳头像天上下雹子,最后捣得自己骨头都麻了,一点儿也使不上劲了。我就一屁股坐在草上,脱掉鞋,用两只光脚片子踹羊的大肚子。母羊脖子抻得老长,眼角湿乎乎的,泪水哗哗的,羊疼得冒汗,连肚子上的皮毛都湿透了,汗珠子沾得我满手满脚。我心里也不好受,闭上眼睛不敢多看它。

  第二天我早早就跑去找他,其实我是想看看那只母羊。我发现那羊明显不活泛了,病殃殃的,腰来腿不来,也不怎么吃草,老爱卧着不动,远远瞥见我,就凄惶地躲到一边咩哔叫起来。小袁还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心思不在这里,所以根本没觉察出母羊有啥异常来。我跟他了打声招呼。说要赶羊到沟边饮水,他懒懒地应了一声。依旧斜靠着一棵树,两眼发直。我又像昨天那样,放快速度把羊群往远处赶,那只母羊跑得气喘吁吁的,到沟边喝了一肚子凉水。又让我绑住,美美拾掇了一顿。

  母羊本来怀羔快足五个月了,我这样连番地折腾,它到底吃不消了。就在这天后半晌,我注意到,一股血水从尻尾底下淅淅沥沥渗出来,又顺着羊的两条后腿一路往草上滴答。这一切虽说是我一手造成的,可当时还是吃了一惊,觉得母羊确实怪可怜的。想一想,要是把它换成人,一个大肚子女人,她恐怕早该哭天喊地叫人救命了。我转念又想。畜生究竟是畜生。生来就是任人宰杀的,如果能用它们帮上一个好人的大忙,那也算是它的造化。这样想着,我才心安理得地把小袁叫过来,告诉他母羊可能要下羔了。他跑过来时有些惊惶失措,眼睛瞪得铃铛大,我说别担心有我在呢,过去我接过几次羔。

  这天挨到傍晚,羊水先破了,母羊在地上来回转着圈子,嘴里咩咩个不停,脾气很暴躁,蹄子不停地刨挖着沙土,跟人发疯一样。羔当然是我亲手接下来的。说心里话,我的手抖得很厉害,特别是第一只羊羔从母羊身下露出头的时候,那种发紫焐血的颜色,确实有点儿憷人,跟蔫茄子没啥两样。不用猜我就知道那是只死羔(必须得让它死啊,还得让它早产,如果它迟迟地产下来又是活的,那对小袁可就一点儿用处也没了)。羊羔死了就可以随手丢掉了,别人不会有任何怀疑,小袁也不会有啥意见。

  小袁真的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只是呆呆地看看我,又看看躺在血泊里的死羊羔。我那时满手都是血。好在我把第二只羔也顺利地接了下来,这只小家伙倒是命大啊,居然还活着,我心里稍稍安稳了一点儿,这样母羊多少还能有个寄托,要不然太凄惨了,羊天生就是又温顺又慈爱的家畜。母羊果然疲疲沓沓地卧在一片干沙地上,用它的舌头一下一下舔着只剩一口气的小羊羔,好像要把自己身上的全部热气都舔到这只羊羔身上,好给小家伙取暖。

  这种时候,我当然要把责任全都揽过来,说自己老糊涂了,不该让母羊喝那沟里的水,怀羔的牲畜最怕凉水激着。他没有怪罪我的意思,更不知道事情都是我一手操办的,他只是不停地叹气摇头,听天由命的样子。

  眼看天快黑了,我说自己要先走一步,顺路帮他把那只死羔子扔到沟里让水冲走,省得叫人看见影响不好。他木木地冲我点头。我临走又再三叮嘱他,不论谁问只说母羊下了一胎羔,他懵懂地答应了。我当然没有把死羊羔子扔掉,而是悄悄地带回家,又神不知鬼不觉精心经意地把羔皮子剥了下来。我怕皮子一半天干不了,就在屋里生了盆柴火,美美烤了一宿。

  随后几天里,我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门心思干起活儿来。要知道,我可有日子没熟皮子了,两手都闲得直痒痒了,浑身上下都不得劲儿。有时就连做梦都在揉弄皮子呢,醒来才知道,身下的褥子让我抠出好几个破洞,棉花都露出来了。

  正是讲到这里,爷爷突然停下来的。

  我们头顶已是满天星光,每个人的肚子都开始呱呱乱叫。爷爷起身撇下我们悄然回屋去了。很快,灯就亮了,爷爷的身影在纸糊的窗前时大时小地晃动起来。我们也好奇地走进屋里。爷爷戴上了自己的一副老花镜,他腿脚不好,当然又得让我们帮他从墙上把那个牛皮纸包摘下来。

  爷爷颤巍巍地接过去,把嘴凑到近前,吹了

  吹上面很厚的浮尘,空气中顿时弥漫着呛人的土味。我们却都心跳加速,一个个不由地抿了抿嘴唇,下意识地在自己衣襟前揩了揩手心,仿佛摆在眼前的是一顿令人垂涎的美味。我们全神贯注盯着爷爷,他用鸟爪一样的老手慢慢将绳线一道道解开,再将牛皮纸包四平八稳地拆展开来,那件神秘的东西终于闯进我们的视线当中。

  接下来,我们简直失望透了,那不过是一个类似半拉西瓜壳样的皮帽子,尽管它表面的羊毛又卷曲又细密,摸上去轻软而又蓬松,皮子颜色还有些奇怪地发紫,可除此之外,我们实在看不出它到底有啥好的,况且,这东西不知搁了多久,那股陈腐的味道实在让人厌嫌。我们都想溜出这间低矮的屋子,却发现爷爷双手紧紧抓着那顶羔皮帽子,浑身颤抖着,老泪纵横的样子。这就让人觉得他真够可怜的,我们只好把腿脚又老老实实收回来。

  爷爷一边抹着浑浊的眼泪,一边絮絮叨叨跟我们讲下去。

  计划不如变化快啊!那年忽然摊上个连雨天,到处闹洪水,人心惶惶的,各个生产队抽派了一大批精壮的民兵和社员,都到河边抗洪抢险。听说小袁也跟着大队头头儿下去了。

  我去找他的时候,人已经走了,大队重新换了个老汉接管那群羊。我一打问才知道,母羊下完羔血哩哩啦啦流个不停,当夜就死在圈棚里了。那只小羊羔没有奶水吃,没熬过两天也断了气。我心里真格不是个滋味啊,不管咋说,好端端的三条性命,就这么让我给糟蹋了。我之所以要用这个法子,也是不得已啊,说起来这还是早年跟师傅学手艺时听来的。为了得到一张上好的紫羔皮子,有人挖空心思想出这种歪点子,据说像我那样见天折磨怀羔的母羊,等羊羔子生下来皮子就会紫黑发亮,用它做成的帽子能换来大价钱。当时,我只用这法子来给母羊催生,至于别的我可没来得及多想。

  屋里的皮子还没有阴干呢,我就被队上抓了起来。不知是哪个狗日的嘴长告的密,说老远就闻见咱们家一股臭皮子味,还说这叫资本主义死灰复燃,他们把我提溜去好一通拾掇啊,硬要我交代皮子打哪儿弄来的,受谁指使的。后台是哪一个。我把牙一咬,心想就是刀搭到脖子上,我也没话可说。这时偏偏又有人跳出来,说留意到我前一阵子老跟大队的羊倌黏糊在一起,还说我成天起早贪黑鬼鬼祟祟的。这样一来,情况可就复杂多了。

  大队临时开揪斗会,我又被戴上了高帽子。外面还在滴滴答答下着雨,天好像这辈子都睛不了了。头顶的高帽子让雨淋透了,上面的黑字肯定也洇开了,黑墨水一道道往下流,漫了我一脸。我觉得墨水的味道比皮子可臭多了。这种节骨眼儿上开会,严重程度是可想而知的。台前几个民兵都端着真家伙,台下社员挤得黑压压的。跟一片长疯的高粱一样密。我老老实实跪在台沿子上,感觉看啥都模模糊糊的。

  头头儿们开始讲话了,下面好多人都跟着大声喊口号。头头儿话音刚落,我忽然一扭头,却看见小袁一路小跑,从侧面走上台来。我当时脑子嗡的一声,心想这回完蛋了,我真是该死啊,活活把人家娃娃给坑了。小袁往台中间一步步走去时,好像也回头扫了我两眼,不过他马上就扭过脖子不再看我了。我想他这样做就对了,这种时候他非得装作不认识我的样子,而且,这事他一定得说自己啥都不知道,把责任全都推给我。

  正在我瞎琢磨的工夫,小袁已经开始讲话了,他声音响亮,底气足得很。我认识他以来,还是头一回听他这样放开嗓门儿讲话,他一向斯斯文文的,特别是前一阵子,他成天一声都不吭像个哑巴。我耳朵里乱七八糟的,隐隐听见小袁在台上讲,这个臭皮匠是披了羊皮的狼,他趁我放羊的时候,假惺惺过来跟我套近乎,我当时没有觉察出他的狼子野心,怪只怪我放松了警惕,让这只狡猾的资本主义老狐狸钻进人民公社的羊群里……

  可能是上年纪的缘故,我还没反应过来究竟咋回事呢,台下的社员已经呼啦一下子冲了上来,霎时间拳脚跟天上的雹子一样落下来。好在我还算命大,只搭上了一条腿,这没啥大不了的,我的两只手还好好儿的,我就知足了。至少,后来我还能凑合着把这顶羔皮帽子做出来。

  ——唉,不说了,不说了,事情早都过去了。

  人这一辈子呀,谁遇不上个沟沟坎坎的?我这心里跟明镜一样,小袁那也是被逼得没法子了,关键时候,谁人又能不为自己的前程作打算呢?真的,我从来不怨他,也不恨他,我自始至终都相信,那娃娃心肠还是好的。

  爷爷慢慢地垂下白发苍苍的头,他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人走到那一步,还能咋样呢。我们乘机像老鼠那样,一个个刺溜刺溜钻出了矮屋。

  外面的空气可真好!

  责任编辑晓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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