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水搅浑
崇祯元年(1628年)十一月初三,明帝国的组织部—吏部按崇祯皇帝的指示精神,经研究讨论之后,推出了新内阁成员候选人名单。名单推出后,有人欢喜有人愁。比如未上榜的礼部尚书温体仁和侍郎周延儒就感到不爽。
温体仁注意到,吏部作为组织部门推出内阁成员的候选人名单时,吏部尚书王永光自己却不避嫌,觍着脸上了。这且不论,王永光好歹也是组织部部长,进内阁是迟早的事情,现在有这个机会,进了也就进了,可其他人呢?行政级别比温体仁还低半级,凭什么他们上了名单,而自己没上呢?
这时的温体仁,那叫一个不服气。这个浙江乌程归安(今浙江吴兴县)人25岁中进士后,仕途一向是很顺的,一路飙升直至礼部尚书,成为名正言顺的中宣部部长。此时进内阁、成为政治局常委,自然是人生第一大事。温体仁以何置喙甚至改变目前版本的候选人名单呢?他将目光落在了同样未上榜的周延儒身上。
从周延儒的干部履历表来看,他似乎没什么特别出众之处。但周延儒最大的特点是善于揣摩帝意,因此深得崇祯皇帝器重与赏识。温体仁据此推测,此次内阁成员候选人名单上缺了周延儒,崇祯皇帝一定是不满意的。在这个前提下,如果将名单推倒重来,以便自己上位,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不过,问题的关键还在于,必须要找到一个推翻此名单的突破口,如此事情才有可为。
那么,突破口在哪里呢?温体仁在对上榜的11个名字反复揣摩后,最终将目光锁定在“钱谦益”三个字上。钱谦益文才出众,被视为江左三大家之一,又是东林党的领袖之一,与当时的社会名流交往密切,在民间颇具影响。这样的一个重量级人物,温体仁将其视为推翻内阁成员候选人名单的突破口,莫非钱谦益真有什么把柄被他抓住吗?
还真有。温体仁随即向崇祯紧急上了一份奏疏,揭发七年前,钱谦益在浙江主持科举考试时,接受考生钱千秋的贿赂。身为主考官,如此“神奸结党”,怎能成为阁员候选人?温体仁在奏疏中甚至称钱谦益想让谁当官就让谁当官,想推举谁就推举谁,问题不是一般的大。
由此,仕途中人温体仁抓住和钱谦益有关的一桩旧案,一边撩起皇帝的好奇心和正义感,一边浑水摸鱼,试图将既成格局重新洗牌。
崇祯果然上套,在收到奏疏后第一时间做出决定,召开全体干部大会,要温体仁与钱谦益当面对质,把问题说清楚。
历史總是似是而非,给人遐想和操作的空间。七年前的一桩旧案,毕竟只有当事人最清楚,旁观者想要还原历史现场一睹究竟,也并非易事,何况还有暗藏机心的温体仁从中作梗。其实若论这桩案子,也是早已结案了的。
天启元年(1621年),钱谦益奉命到浙江做主考官,结果两个考生勾结阅卷官员,冒用钱谦益的名义,预先约定考卷中的暗号,向考生们收取好处费。此受贿案后来被人告发,钱千秋被革去举人功名,并处以充军的惩罚;同时刑部审讯后认为,主考官钱谦益虽然对此案不知情,也未参与,但也应承担失察之责,故扣罚薪水三个月,该案就此了结。但温体仁却要在这桩已经了结的案子上大做文章,以达到把钱谦益搞倒搞臭的目的。
干部大会开得火药味极浓,因为温体仁一上来就认定:“钱谦益案件不曾了结,如何能被推为内阁成员候选人?”很显然,作为仕途老手,温体仁深知破局的要害之处,就是抓住钱谦益的“污点”不放,将推选阁员候选人之事与候选人的人品联系起来,可谓一语中的。
可惜书生钱谦益没有温体仁那样老到,他既不具进攻性,也不具防守性,而是像一个谦谦君子一样,竟然谦逊地承认温体仁对他的弹劾是正确的。此值政治斗争的关键时刻,钱谦益的瞎谦虚等于承认自己不够阁员候选人资格—“才品卑下,学问荒疏,滥与会推之列”,意思是说自己是滥竽充数之人,从而给了对手一个攻击的把柄。当然,钱谦益也不是完全无可救药,他在一番瞎谦虚之后本能地抓住问题的关键:结案卷案在刑部,可供详查。
仕途的争斗都在细节间体现。对温体仁来说,“卷案在刑部”是个很不利的物证。与此同时,人证也出现了—候选人之一吏部尚书王永光当众证明说:“钱千秋事,臣已奏过皇上,早已结案了。”礼科给事中章允儒也证明说:“臣当日待罪在科,曾见招稿。”至此,温体仁处在一个不利的位置上:如果皇帝较真,去刑部调卷案来看,他势必会落败,从而劳而无功,甚至惹火烧身,落一个诽谤罪名。
这个时候,温体仁的仕途经验再次起作用了,他不再纠结于此事到底是否结案,而是把话题往党争上引:“会推不与,臣应避嫌引退,不当有言,不忍见皇上孤立于上,是以不得不言。”温体仁这话,表达了两层含义:一是避嫌,表示自己不是针对阁员候选人资格说的;二是暗示推选过程中有结党营私现象,只是皇上不知。
温体仁的话说得欲擒故纵,极有分寸,充分显示了一个成熟政客的游刃有余。甚至当崇祯向他发问奸党是谁时,温体仁故意吞吞吐吐地说:“钱谦益之党甚众,不敢尽言。”这越发激起皇帝的好奇心,由此,有精神洁癖的崇祯,将此次会议重点转到了子虚乌有的党争上面—温体仁的目的初步达到了。
第一个被揪出来的“党争分子”是章允儒。章允儒质疑:“会推阁员完全大公无私,温体仁资格虽老,但声望较轻,故没有推举他。如果钱谦益有丑闻秽迹,你为什么不在会推之前提出?”温体仁见章允儒上套,立刻下定义说:“章允儒所说,正可见他是钱谦益一党。”
温体仁话音刚落,章允儒就被崇祯拿下了。紧接着,温体仁将目标瞄准王永光,指责王永光是此次会推的幕后操纵者,希望崇祯皇帝再次龙颜大怒,将王永光也拿下。崇祯果然怒了,他质问王永光:“朕传旨枚卜大典,会推要公,如何推(钱谦益)这等人,是公不是公?”
的确,王永光作为组织部部长,是要对此次推选活动负责的,但王永光的回答很巧妙,他说:“(吏部是)从公会推,至于结党,臣实不知。”而且王永光回答之后,众多官员也纷纷援手,替其帮腔。
一时间,干部大会风向骤转,形势大大不利于温体仁。崇祯皇帝沉默不语,温体仁看起来败局渐显。所谓仕途凶险,往往就在话语机锋间。但温体仁的长处是反戈一击,他突然大声道:“分明满朝都是钱谦益一党。”这话其实是说给崇祯听的—为皇帝指引会议方向,作为下步行动的依据。而崇祯皇帝至此已经遭了温体仁的瘟,他置满堂公论于不顾,偏偏相信温体仁一家之言,认定钱谦益一案需要重审。至此,温体仁的会场博弈转败为胜,可以说曙光初现了。
但是,崇祯王朝的戏码偏偏来得多。温体仁还没有来得及暗自庆贺,阁臣钱龙锡说话了。他说:会推的各位大臣,品望不同,有的是才品,有的是清品,很难十全十美,例如人品清高者,有人说他偏执;有才识学问者,有人说他有党。哪里有人人都叫好的?希望皇上就在名单中挑选。
钱龙锡这话事实上是和温体仁博弈,意思是人无完人,钱谦益即使有错,也是可以担当大任的。这钱龙锡曾经官居南京吏部右侍郎,后得罪魏忠贤,被革职。复出后为次辅,大搞拨乱反正,崇祯曾委派他审理魏忠贤逆案,一时间深得民心,崇祯对他的意见一向是比较重视的。现在老钱既然如此发言,立场也较为中立,形势很可能就此逆转。温体仁咸鱼翻身的愿望,可以说遭遇了一大麻烦。
就在这关键时刻,周延儒站出来说话了:“皇上再三问,诸臣不敢奏者,一则惧于天威,二则牵于情面。总之,钱千秋一案,关节是真……不必又问诸臣。”他接着说:“(公推)只是一两个人把持住了,诸臣都不敢开口,就开口了也不行,徒是言出而祸随。”
周延儒的发言可谓恰到好处,一是他的声望放在那里,并且和钱龙锡PK还略占上风;二是他的发言时机把握得很好,在会议临近尾声,大大小小的人物都已说过话,皇帝需要陈辞总结的时候,他递上自己的倾向性意见,可谓雪中送炭。这其实是温体仁和他商量的结果,一个打前锋,另一个在关键时刻出击,力求一锤定音。
果然一锤定音,崇祯皇帝最后下谕旨道:“钱谦益关节有据,受贿是实,又且滥及枚卜,有党可知。祖法凛在,朕不敢私,着革了职。九卿科道从公依律会议具奏,不得徇私党比,以取罪责。”
钱谦益被革职了,内阁成员候选人出现了空缺,温体仁有希望进入内阁了。但谁都没想到,新的一轮针对温体仁的弹劾热潮不期而至,以至于他不得不做出引咎辞职的表示。
党争陷阱
钱谦益虽被革职,但内阁成员候选人资格的重选工作却没有立即开展。因为这个时候,温体仁沮丧地发现,舆情汹涌,且都是针对他而来的。御史中有人指责温体仁以“结党”说为武器,钳制言路,为自己进入内阁寻找借口;有人说温体仁用“钱谦益一党”堵塞言路,扣帽子、打棍子,其实不是钱谦益有党,而是温体仁有党……
当然,如果认真加以细究的话,这些御史的指责激情有余,理性论证却不足,多逞口舌之快。温体仁最初听了虽然有些心惊肉跳,但很快也就明白,他们的杀伤力其实并不大。自己已经和皇帝绑在一起,其奈我何?
但是接下来,一个叫毛九华的御史的揭发,让温体仁坐不住了。這毛御史不像其他御史那样,只是逞口舌之快,而是提出三大证据,以证明温体仁有罪:一是温体仁在家乡用低价强买木材,遭到商人起诉后,便贿赂阉党以开脱私买商人木材的罪责;二是阉党分子在杭州为魏忠贤建生祠后,温体仁率先作诗颂扬魏忠贤;三是温体仁娶娼做妾,还接受贿赂,侵夺他人田产。
毛九华揭发的三条罪状中,第二条算是最重的,这不仅是抹不去的事实,更是崇祯皇帝绝对无法容忍的。怎么办?老滑头温体仁很快进行了危机公关,具体公关措施有两条:一是以退为进,他上疏称,由于钱谦益党人多势众,而他却孤立无党,因此请求被罢免了事;二是虚张声势,称自己绝无为魏忠贤谄媚献诗之事,为了维护清誉,他表示引退前要与毛九华对质公堂,即便走也要走得光明磊落。
温体仁的奏疏写得极煽情,颇富感染力。事实上,他要达到的目的就是在纸上便打动崇祯的心,而不必付诸实施,与毛九华对质公堂。温体仁或许以为,有了崇祯对他无原则的偏听偏信,事情不会走到对质公堂那一步。但这一回,温体仁意外发现,崇祯竟然没有“遭瘟”。崇祯二年正月二十六,皇帝再次召开全体干部大会,听取温体仁对其向魏忠贤谄媚献诗之事的解释。
都说圣心难测,老奸巨猾的温体仁这才体会到,在仕途混,随时要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准备;同时还要有指鹿为马、颠倒黑白的辩才。很幸运,温体仁具备这样的功力。当翰林院官员宣读完毛九华弹劾温体仁的奏疏后,温体仁辩解说,关于自己向魏忠贤谄媚献诗之事存在两大疑点:一是媚诗是木刻的,而不是手写的,他温体仁不是木匠,不应对木刻诗负责;二是此诗原作者是谁待查,目前没有证据证明该诗是他温体仁所写,而且此诗来源大有讲究,在此时出现的目的和原因待查。
温体仁的“疑点”说毫无疑问是有打击力的,因为它击中了崇祯皇帝那颗多疑而敏感的心,皇帝马上要毛九华交代此诗来源。而在毛九华回答该诗是他八月中由民间买得时,温体仁立即抓住了一个时间上的漏洞。因为他弹劾钱谦益是在十一月,毛九华既然在八月就得到此诗,却故意匿而不发,其险恶用心已是昭然若揭。温体仁最后当头棒喝般地提醒皇帝:以钱谦益的声望与能力,有目的地造一首媚诗易如反掌。
就这样,温体仁在朝堂辩论赛中一步步将对手往党争陷阱里引。而崇祯皇帝也再次遭瘟,全面倒向温体仁,他下令将毛九华投入监狱,随后又任命周延儒为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阁参与要务;温体仁以原官兼东阁大学士,入阁办事。
接下来内阁首辅成基命成了温、周二人攻击的目标,他们想方设法迫使其罢官后,周延儒成为内阁首辅,温体仁紧随其后,内阁新格局就此形成。
然而,对温体仁来说,这一切不是结束,而是新博弈的开始。接下来的目标就是,取代周延儒,自己成为内阁首辅。
笑到最后
在温体仁入阁的过程中,周延儒其实是有恩于他的。周延儒较先入阁参与政务,随即他就向皇帝极力推荐温体仁入内阁。虽然周延儒这样做也有自己的政治目的—引温体仁为自己的左右手,作为党援—但起码,他没有过河拆桥。但温体仁的仕途理念却是过河拆桥,在周延儒成为内阁首辅后,温体仁就开始了取而代之的行动。
在组织人事上,温体仁先是令手下揭露吏部尚书王永光参与锦衣卫卖官鬻爵一事,致其罢官,然后让同乡亲信执掌吏部,随后安排若干心腹进入要害部门,从而完成对周延儒静悄悄的权力包抄。
崇祯四年,温体仁针对周延儒的第一次PK开始了。这年春天的会试,周延儒担任主考官,让自己的姻亲考中状元。温体仁对此大为不满,虽然没有明显的舞弊证据落在他手里,但温体仁还是上疏称其姻亲状元的文章写得太差,名不副实。同时温体仁指使手下大造舆论,称周延儒秘嘱各分场考官在呈卷以前就偷看密封的号码,以便识别吴伟业的卷子,从而让他得以高中会元。而吴伟业不仅通过贿赂周延儒取得功名,更携带妓女来参加会试,品德有问题。温体仁的舆论操纵工作做得很成功,一时间朝廷内外议论纷纷,对此次会试多有非议。温体仁以为,周延儒需要为此引咎辞职了,但没想到周延儒却在崇祯得知此事之前,抢先一步将吴伟业的卷子送给皇帝御览。崇祯皇帝看了卷子后提笔批了八个字“正大博雅,足式诡靡”,钦定吴伟业为榜眼,周的姻亲也被钦定为状元—温体仁的功夫都白做了,他和周延儒之间的第一次PK以失败告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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