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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支100年(第一部 秋心 5-10)

时间:2011/5/24 作者: 杰文 热度: 313739
  五
  
  雨,趴在夏天的窗户上,喃喃细语了一整夜。
  
  夏天辗转反侧,听着窗外的雨,滴答、滴答的,就象一支音乐,听得他既兴奋,又安慰,反正,他是一夜难眠。江涛又爬进他的心头。他想到了家,想到了夏老爷、大哥、二哥、四弟,他想了很多很多,今后的路,怎么走?在哪儿?窗外秋雨绵绵,雨声里,他仿佛听见了家乡的稻子一片片地黄了。随风吹来,田野的气息,侵润着他的血液和心魂。这窗外下个不停的秋雨,大概是家乡想我的表情吧?天亮了,雨也停了,夏天却睡着了。
  
  黄昏时分,夏老爷见夏天还没起来,就再也坐不住了,亲自来到厢房,看看少爷他到底怎么了?他看到,这时的夏天已经醒来很久了,却还赖在床上不动。夏天他在想,人要是就这么睡着,就好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人一醒来,便是满脑子的烦恼。
  
  夏老爷看到夏天,着急地问:“轩儿,怎么了?病了?不舒服?”
  
  夏老爷一早就爬了起来,心想,三少爷回来了,今天得陪他好好聊聊,不想,让他等了一上午,却不见轩儿的人影,他还在心里对自己说,年轻人嘛,前三十年睡不醒!这家伙坐了几天的船,怕是累了?可是,一等,一下午又过去了,还不见夏天起来,他便等不住了,他早就把昨晚的不快,忘得一干二净了。当他看到夏天睁着眼睛,睡在床上也不起来,便伸手摸了摸夏天的额头,又摸自己的,急切关切地问:“不烧啊,轩儿,怎么了?快告诉爹!”
  
  夏天看到父亲焦急的神态笑了,轻轻地摇了摇头:“爹,没什么!我只是想多睡一会儿!”
  
  “别是为昨晚的事?我可不是冲你来的呀,轩儿,我就看不惯那个女人!”
  
  夏天见父亲提起大嫂气就不打一处来,就岔开话题,说:“爹,我改名字了。”
  
  “什么名字?”
  
  “夏天。”
  
  “夏天?嗯,好听,那,我今后就叫你天儿了!哦,你还不快起来,陪爹摆摆龙门阵,爹心里闷得很!看,把你老子憋气得!”
  
  “可是,爹,我想先去看看师父,回来再陪你,好吗?”
  
  “好!好!那,你去吧!”
  
  夏天翻身下床,飞快地穿好衣服,刚走,又被夏老爷叫住了说:“轩儿,不,是天儿,来,把这件毛衣穿上,一场秋雨一场寒啊。”
  
  夏天同往常一样,径直走进了那扇从来都不曾关过的门,至少,没为他关过的门里,全身的寒气都挡在门外,一股暧流传遍全身。
  
  这间小屋,依然如旧,还是永远都燃着那盏油灯,散发出柔和的、橙黄色的光。在那盏从来就没有熄灭过的油灯前,坐着一位精神癯烁的老人,雪白的头发、雪白的胡须,目光炯炯有神,按他师父自己的说法,这是他长期吞食蛇胆的原因,夏秋之际,他总是一个人上山采药,也顺便捉蛇,他专门吃蛇胆,蛇肉则煮了来吃,蛇油炼好后,则拿来送人,说这东西专治冻疮。他捉蛇的手段很高,不管你是多毒的蛇,只要被他遇着了,无论如何,也不跑不出他的手心。他本来是个亲善大自然的人,采药从来不采幼小的,也从来不违反季节采摘,从来不打哺乳期的动物,但他独独对毒蛇,是个例外,他说,这东西不打的话,是要害人的!
  
  夏天见他师父端坐神坛下,手里拿着一杆约3尺长的旱烟袋,他抽烟时,便可以看到那烟丝或明或暗,然后从他嘴里、鼻子里喷出袅袅青烟,他总是这样不断地吸着旱烟,但他的生命却并没有就此耗去,而是更顽强、更健康,夏天也知道,这不过是他师父的谬论,但他并不去揭穿他,他已经习惯了这一切,平静地享受着人生。一张满是皱纹的脸,雕刻着岁月流逝的痕迹。或许,他就是一尊雕像、一段历史。
  
  夏天的师傅叫杨玉龙,是个武举人,曾经名叱一世、威震八方,风流过、努力过、成功过、失败过……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什么荣华富贵、金钱、地位、名誉、佳人等等,在他眼里,都不过是过眼云烟,他显得那么平静,那么泰然处之,他坐在那盏昏黄的橙色灯下,抽着烟,固定不变地重复着他的姿势。那灯光泛起无数的光圈并扩散开来,伴着他不时不断喷出的缕缕青烟,给人一种虚无缥缈的感觉,而他也仿佛是一位世外高人,早已修炼成了仙。夏天不曾一次被眼前的意境感动和感染,今天他感到特别兴奋,仿佛走进了世外桃源:桃花谢了春红,风回小院庭芜绿,柳眼春相续。
  
  “谁?”这个熟悉的声音,打破了夏天的梦幻,他师父仍旧平静地抽着烟。
  
  “是我,师父,夏天!”
  
  “夏天?”
  
  “哦,是我,轩儿。师父,我改名字了,叫夏天。”
  
  “是轩儿,改什么名字!夏天?还不冬天呢,你是父母所生,名字是父母所起,怎么可以随便改呢!你这就给我改回去!”
  
  夏天知道师父的脾气,也不与他争,便扬了扬手中的东西说:“师父,你看这是什么?”
  
  夏天又把拎在手中的一大包臭豆腐,朝他师父又扬了扬。他师父这才又抬起头,一看,眼睛都亮了。
  
  “臭豆腐!嗬,这么多,快,轩儿,快拿来。”
  
  夏天师父平身没什么特别的嗜好,但最喜欢酒和臭豆腐了。他说酒是越陈越芬芳,而臭豆腐虽然闻起来臭,吃起来却十分的香,而且是回味无穷。他说这恰与那些头上罩着五光十色光环的人相反,一旦失去那光环,他们是什么?一堆臭狗屎!他说喝酒同练武一样,喝酒也要讲酒德,练武要有武德。他最厌恶那些酒肉之徒了,他说整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见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人恶人怕天不怕,人善人欺天不欺,人要整人整不倒人,天要整人才整得到人,善恶到头终有报,只寻来迟与来早。
  
  “挑打子午拳”——一力二挑三打四擒拿,只要功夫深,铁杵也能磨成针;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他又说沉默是金,你不要看平常那些唠唠叨叨的人,往往他说得最多的,恰恰是他们所最缺乏的,却偏偏要搬出些认为可以满足虚荣心的东西来填补他们心灵的空虚,这种人,你不要去听他花言巧语,那怕他口吐莲花,你不要去管他、去理他,他自己就没趣了,在他们灵魂深处,骨子里,虚得很,软弱得要命,你可以在心里你可以一针见血地指出,这家伙在吹牛!但你却不可以小瞧那些躲在角落里,没有发任何意见的人,他们往往是那些思想最深邃、最成熟的人,他们往往是不鸣则已,一呜惊人、一飞冲天……
  
  三杯通大道。夏天的脸上已经泛起红晕,就象那十七八岁的少女,他师父这时也打开了话匣子,说他当如何打“金章”,如何中武状元,那神情仿佛已经回到了他的繁华年代。
  
  “轩儿,你和鹏飞可以说是一双璧玉,我一心裁培你们,难道我还想把我这点东西带到土坑里去?可是你们硬是要走!心比天高!但万丈高楼还从地起啦!轩儿,什么事,你也瞒不过我,你该不是出了什么事?才跑回来的吧!”
  
  “也没什么,只是,我再也不能读书了,但我除了读书,又还能做什么呢?”
  
  “谋事在天,成事在已,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
  
  夏天十分崇拜他师父,听他论古道今,仿佛他和他师父又闯入了失落千年的唐朝,坐卧在黄昏的荒郊,披散了满头长发,对酒当歌,此时,却传来世外的厮杀……
  
  “轩儿,心比天高也没什么,但只怕命中莫有,一切都是命,万般不由人呀!”
  
  不,只要树立了奋斗目标,再加上自己的努力,就一定能成功的。师父他在经历那么多挫折之后,把一切都归结于命,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我决不同意他的观点,我一定要去奋斗,我一定会成功的!
  
  他师父看着不语的他,早已从他脸上读出了一切,也读懂了一切,说:“轩儿,你不要不相信,说我太唯心、太认命,你想想,为什么拥挤在这条道上的人,成千成万,而成功者却寥寥无已?是的,每个人都在奋斗,为什么到头还不是一场空?你师父我就是一个例子,刻意追求,只会自寻烦恼!轩儿,我知道你心底一定在反驳,可是,正因为这个世上没有几个人,能认识到这一点,他们不知命,不珍惜生命,不热爱生活,其结果是自寻烦恼!其实,人一生下来,上天早就安排好了这辈子你要做什么,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你要想改变你的命除了徒劳,便是自取没趣,甚至误入歧途,而自取灭亡!就说诸葛亮与刘备吧,你说他们谁的能力强?众所周知,孔明上知天文、下晓地理,能呼风唤雨,却只能当个丞相。又说楚汉战争中的刘邦吧,项羽统兵百万,他不过十万,他文不如萧何,统兵打仗不如韩信,勇不如樊哙,他却当上汉朝的皇帝。轩儿,热爱生命吧,珍惜你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好好生活,便是我们做人的准则!人生苦短,去日苦多,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记住,小富或许是可以靠奋斗得到的!但大富天与的道理,你定要牢记,命中没有,绝不可以强求。好自为之吧!”
  
  “爹,这叫我们母女俩怎么过呀!爹哟,快去劝劝梦轩吧,我的命真苦呀…爹—”
  
  这女人一口一个“爹”,哭得那么伤心,夏老爷竟没听出个名堂来。他也纳闷,这只“母老虎”今天这是怎么了?大事不好?这个平日里骑在梦轩头上拉屎拉尿的女人,竟然泪水涟涟,这个不到万不得已,才到夏府来的女人,竟哭着来求他,左一个“爹”,右一声“爹”,到底出了什么事?夏老爷也急了,便吼道:“嚎!嚎!就晓得嚎!到底梦轩他把你怎么了!”
  
  “他要出家!爹,你快去劝劝他吧!”
  
  夏老爷也是一惊,好好的,出什么家?梦轩这小子真是胡闹!即便是婚姻不幸嘛,也用不着去当和尚嘛!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好笑,这女人,平时对梦轩那么凶,今天倒还像有几分感情,天下的夫妻真是难以捉摸。二少奶奶她啦,对二少爷却是逆来顺受,这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啊。但梦轩他要出家?要当和尚?夏老爷他决不相信,还不是梦轩这呆子,无可奈何想出这么一个馊主意,竟把她吓得这般模样,不觉好笑。便想安慰大儿媳说:“出家?出什么家?一会儿还修道呢!看你这个样子,还不快回去,总是俩口子又吵架拌嘴了,俩口子有什么稀奇的,床头打架床尾和。还不回去,平日又不知道好好珍惜!”
  
  “爹,这回,他可是当真的。”
  
  “轩儿,你跟你大嫂过去看看。”
  
  夏天他们走在大雾迷漫的路上,几乎看不清哪是路了,好在他熟知这段路,所以几乎是跟着感觉在走了。
  
  凉风习习,带来阵阵寒意。他摸索着走,紧跟在大嫂身后。夏天他可不象夏老爷那么想,他虽并不是很了解他大哥,心中却有些微微不安,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夏天在想,我应当怎么劝说大哥?我能说服他吗?
  
  “三弟,你不用劝了,我并不是一时冲动,我早就看透了一切。有的人花容月貌,既便是冷若冰霜,性情傲慢乖戾,却也有许多人心甘情愿、忍心吞声去追求;有的人长相平平,既便和颜悦色、心地善良,却被人无端报以白眼;有的人血统高贵,一出娘胎便有终身‘幸福保险’;有的人出身低微,劳作终身仍吃苦受穷;有的人学富五车而‘臭’;有的人目不识丁而‘香’;有的人无耻践踏公理,不讲道法,方法端斗,既便在光天化日之下,也脸不变色心不跳。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为什么?三弟,你能告诉我吗?时下活人太窝囊!你不见:有些人专琢磨人,挖空心思,伤透脑筋,把精力消耗于明争暗斗之中。一心想打击别人抬高自己,丑化别人,美化自己,算尽了机关。而官场如战场,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见了大官如同见了亲爹,巴结讨好,拍马溜须的样子,活象一条摇尾乞怜的哈吧儿狗。见了百姓却又拿腔作势,倨傲非凡,俨然是他们的‘父母官’,他们一方面竭力压榨百姓,搜括民脂,中饱私囊,另一方面又一心想向上爬,在上司面前卑躬曲膝,点头哈腰,奴性十足,仰人鼻息,还要双手奉上银票。银票太少,反说你贿赂他。千两,勉强打个哈哈收下,算是给你面子。万两,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好说,好办!难以想象政府衙门内能找出几个‘两袖清风,一身正气’为老百姓办点实事的好官!我看透了这一切,我憎恨这一切!三弟,我不愿意摧眉折腰事权贵。而我的婚姻呢,又是我人生的一大不幸,它象坟墓,是埋葬爱情、事业、前途和个性的坟场,又象一座围城,我进去了,所以,又想出来。三弟,我是痛苦的,矛盾的,我无法解脱。或许,佛家的观点可以帮助我。我与佛有缘,我心向佛,吾意已决。你回去吧!”
  
  夏天木然地、深一脚浅一脚地,摇拽在坑坑洼洼的路上,他的思想在激烈地颠簸、跳跃。大哥的话,句句都撞击着他的灵魂。是的,他回答不了,但大哥也太软弱了,太消积和片面了,虽说这个社会无法杜绝权势和地位带来的不平等,但出家就可以解决这一切?或者说这一切就不再存在了?夏天陷入无边的苦闷、悲观、失望和矛盾之中。他徘徊着。
  
  父亲为了一家老小,必须顽强地挺直脊梁,承担一家人的生活。人来到屋檐下,就不得不低头。夏天的心里禁不住涌起一阵酸楚,或许今后的我,便是父亲的再版,就象田间农作的老农那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年复一年,简单、机械地重复。并生儿育女,繁衍生息。这是上帝造人的时候早已安排好的一切,谁要打乱它,或想与之抗争,不过是一种徒劳。谁又能与之抗争!
  
  看到垂头丧气的夏天,一脸的无奈。夏老爷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宁愿是自己的眼睛欺骗了他。怎么会呢?梦轩是性格软弱了点,但也不至于……
  
  “轩儿,快,快告诉爹,你大哥他……”
  
  夏天沉重地摇摇头,不再言语。
  
  “气死我了!”夏老爷一阵猛咳,夏天忙上前给他爹捶着背,扶了他进屋躺下,吴妈侍候他喝下了参汤。
  
  六
  
  夏天接到金霖从广州寄来的信,得知金霖他在夏天他们走后不久,他已辍学从京城回到广州。他在信中说,他生活得很无聊,很浮躁,说他要么走向死亡,要么走向疯狂。说什么不是在沉默中爆发,便是在沉默中死亡。
  
  信中附了一篇他近日记的日记:
  
  “哗啦!”
  
  在倾盆大雨中,一道火红的箭,射向地面,在半空中撕开,发出天崩地裂、震耳欲聋的雷击声,这是中午的一声惊雷。
  
  自然向人们显示着它无穷的威力,这“哗啦”声中,红的火舌似要燃烧掉人间一切的无聊,灰的雨柱张开大刀,似要吞噬世间的污垢,冲走那无尽的人生苦难,那滔滔大水似要为人们伸张正义,卷走那流言的失误。
  
  在这骇人惊心的雷声下,那些做错事的,受冤枉的,厌倦人间的,没有不被照得亮堂的,他们的灵魂,他们的形体……
  
  然而当这一幕过去之后,我的神经为何更加剧痛,我那流血的心为何更加叫人不忍一观。
  
  在这勾心斗争的人间,我堂堂一个男子汉为什么不能置于他人之上,为何那样无能?自然给我的好象什么都有,然而,我的智慧里竟连这方面的投影都不能找到一点,这是残酷的事实吗?我绝不希望它能有一点现实性,永远不希望,这难道就是生活本身的嘲讽吗?从哪里来,从我自己身上发出,我的头又因此发痛,每天早晨人们迎来的是希望,我醒来则是这刚刚打发走的绵绵讨厌的烦躁。
  
  我是自寻吗?……我回答不了,如果家庭给我的一种自卑能使我因之得出答案,我想,那是永远不能的。
  
  精神病院在等着我!
  
  远处又传来滚滚雷声,这乾坤世界静静的,在那茫茫宇宙,一团火球又在迸发……
  
  苍天!
  
  让我活吧!
  
  让我活吧!让我好好地活吧!
  
  夏天恐慌得很,他的不安、痛苦,一分钟比一分钟增大。从这篇日记中分明读出了金霖他的无聊,他的无奈,他分明看到了他的痛苦,他的矛盾,但又分明地看到他的不正常,或许他太清醒了,但这又多么象夏天他自己呀?他独自走出家门去,在林苑里踽踽而行。他心不在焉,月光照着大地,洒下一片清辉。今宵谁肯远相随,唯有寂寥孤馆月。
  
  这天,夏天他又独自一人到山上去。带着痛苦和捉摸不定的心,踯躅良久。他面前是辉煌的天空,山下是一湾湖水,四周景物清朗,极目无涯。他望了很久,心中十分难受。当时,他向这明亮无垠的苍穹伸出双手时,禁不住潸然泪下。他痛苦是因为,这一切,似乎统统与他无缘,他向往已久的,从小就一直吸引着他的常年大庆,不散的筵席到底是什么样的?到底在哪里?他绐终不能恰逢其盛。在他当头的树上有一只小鸟,啁啾啼鸣,他便用目光在叶丛中寻找,忽然,小鸟扑棱一声从树上飞起来。夏天他在想,每天早晨都有这般光明的太阳升起,每天傍晚远处那座最高的山峰,都会燃起绯红的火焰,突然有一道炽热的阳光直射过来。一只秋蝉在他身边,知了知了地叫着,它是整个这场大合唱的参与者,知道其中有它的一席之地,它也热爱这一席之地,并感到幸福,每一棵小草都在生长,万物都有自己的路,它们唱着歌儿来,唱着歌儿去,唯独他不知道,什么都不懂,与一切无缘,仿佛已被淘汰出局,他黯然神伤,但内心却惊跳,有一种东西在沸腾,要迸发……夏天迷迷糊糊地想着,躺在一棵古树下的长椅上,睡着了。他周围是一片优美、明净的寂寥,只有树叶的飘落声,而四周也似乎因此显得更加静谧。他做了许多梦,都是惶惶不安的,黑乎乎的一片,除了黑,还是黑。他想要走出那黑暗,但始终是徒劳,他感到马上就要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其后果将波及他的一生……忽然他紧紧地抓住一只手。
  
  是四凤的手,他手握四凤的力量很大,以致弄得四凤生疼,四凤惊恐万状地摇喊着:“三少爷——三少爷——”
  
  四凤还以为他中邪了,害怕极了,他紧紧地抓住四凤的手,握着,握着。四凤把他弄醒了。他看到他的手死死抓着四凤的手,四凤的一张脸涨得通红,就象他从香山采撷回来的那片红叶,托于掌心,也能嗅到大山的田野的气息,尝到阳光的味道,听到鸟啼虫鸣。
  
  “三弟,怎么一天到晚都愁眉苦脸的,遇到了什么不快的事?来,告诉二哥,哦,对了,三弟,一定是想女朋友了?来,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去,保证让你高兴,让你乐不思蜀。”
  
  没等夏天说什么,夏楠轩就硬拉了夏天来到“怡红院”。这里亭台楼廊,水榭假山,花草树木交相掩映,这场地并不宽敞,却布置得错落有致,一点儿也不显得局促。
  
  夏天他们刚落座。掺茶的师傅已经提了那个象大南瓜的铜茶壶,走了过来,麻利地给他们沏好茶,陪着笑脸说:“二少爷,今天有空来坐坐?”
  
  这时一个四十几岁,穿得花里胡哨的女人走过来。只见她的那一张老脸上涂满了粉,脸蛋上还特意涂了腮红,活象马戏团里的小丑。她身后则紧跟着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她们跟在她身后,扑楞楞地,人未到,就象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地吵闹开了——
  
  “哟!是二少爷嗦,这么久都没来了,是不是又搭上哪个狐狸精了,把我们给忘了哈?”
  
  “哟!夏少爷,今天又是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
  
  “哟!二少爷,你想死我了!”
  
  “想什么?想我的钱吧!”
  
  “瞧二少爷说的,钱,我是想,但我更想你的人啦!”
  
  “哟,二少爷,今天怎么还带了个……”
  
  “你们瞧,他脸皮还嫩得很嘞!”
  
  “你们看啊,他还害羞呢!”
  
  她们一个个吵闹着,有的竟然还动手在夏天粉白的脸上摸摸掐掐的,弄得他很尴尬,心理怪他二哥,怎么把他带到这么一个鬼地方来了!
  
  “去!去!去!滚开!”
  
  她们一个个你瞅瞅我,我瞅瞅你,感到很惊讶,二少爷今天是怎么了,吃了炸药?
  
  夏楠轩拿了一张大钞塞到王鸨母手里说:“王妈妈,这是我三弟,刚从京城回来,这几天不高兴,快把你们院里最出色的那个,叫来陪陪我们。”
  
  王妈妈面有难色:“夏少爷,你就换一个姑娘吧,其实,她们哪个不是如花似玉……”话还没说完,夏楠轩恶狠狠地瞪着她。
  
  她连连陪着不是,十分讨好地说:“夏少爷你有所不知,这丫头,不识抬举,她只卖艺,多少痴情郎在她身上,不惜一掷千金,以博得她一笑,可她心如磐石,性子烈得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她又是我们怡红院的台柱子,我也拿她没办法!”
  
  “我要定了她!快去,叫她收拾收拾,还不快点!不就是要钱嘛?”说着又从怀中拿出一大把钞票,然后从中抽了十多张甩在桌上,朝王鸨母吼道。
  
  王妈妈无可奈何,转身一摇一摆地走了。她叫两个打手闯开门,抓住她,“啪!啪!”给了她两耳光,恶狠狠地骂着:“臭婊子,你以为你是什么?要当婊子还要立贞节牌坊不成!”
  
  王妈妈则在一旁假仁假义地劝道:“唉呀,到了我们‘怡红院’,不卖身怎么行啊,当初我们这儿的姐妹还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咬咬牙,就当是鬼压了,多压几回就没什么了!”
  
  说完又一摇一摆来到夏少爷面前,殷勤地说:“夏少爷,三少爷的福气真不浅啊,我们婉儿可还是个黄花闺女哟,三少爷你可要哄着点来啊。”
  
  夏楠轩知道王妈妈的弦外之音,便把身上所有钞票都塞给她,不耐烦地吆喝道:“知道了,还不快带三少爷去!”
  
  夏天满脸通红,忐忑不安,王妈妈嘴快,拉着夏天就走,边走边问:“哟,三少爷,是第一回吧?”
  
  “去吧,三弟,人生一场梦,今朝有酒今朝醉!”
  
  一个弱女子落在这种地方会有什么好结果?突然,夏天他滋生出帮助她逃离虎口的冲动,便象一具没有灵魂的风筝,被王妈妈牵着,来到她的房间。
  
  婉儿低头坐在床沿,眼睛红红的,泪水似断线的珠子,一颗接一颗地滚落下来。听到脚步声,猛抬头。
  
  “好一枝梨花带雨!”
  
  想不到,这地方竟也有如此清纯雅致的女孩子。夏天刚要上前,她手拿着剪刀,惊恐地比划着,惊恐地嚷道:“你不要过,你过来,我就死在你面前!”
  
  “不,不,我不过来,你千万不要……你放下剪刀吧!”
  
  “除非你马上离开这间房子!”
  
  “姑娘,你误会了,我,我,我……”
  
  “不要过来!”
  
  “是,我不过来!但姑娘请你相信我,刚才我是被我哥哥硬拖到这里来的。听说姑娘坚持卖艺不卖身,我很钦佩。但姑娘长期这样也不是办法,你怎么会到这种地方?我只是想帮助你……”
  
  她似有所触,半信半疑地望着夏天。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凝神专注,目光中隐含着几分伤痛,几分忧郁,而此刻还带着几许迷惑,小巧的鼻子下面是樱桃般鲜润的小嘴,那张因激动而微微发红的脸,此刻愈加生动,绝然的一个美人胚子,用羞花闭月,落雁沉鱼形容她,都与她相配,一点也不过分,只能说是再恰当不过。
  
  “姑娘,你怎么会?”
  
  “为了给父母治病,我变卖了所有家产,但庸医无能,父母相继去世,留下孤苦伶仃的我。为了不让父母弃尸荒野,我只好把自己卖到‘怡红院’,但我决不卖身,这是我早与王妈妈讲好的!”
  
  夏天听到她悲惨的身世和遭遇,怜悯之心,油然而生:我要帮助她跳离火坑,她太天真了,在这种地方怎么可以守身如玉呢?便问她:“你当初卖到‘怡红院’是多少钱?”
  
  “五十两银子。”
  
  “婉儿,你等着,我这就赎你出去!”夏天心里一喜,五十两银子,这对他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但又不禁悲从中来,叹世道之艰难,人世之沧桑。五十两银子对他来说,是那么微不足道,而对婉儿这样苦难的弱女子,却是救命稻草,而且这势必将会改变她今后的人生轨迹,他是悲是喜,心情复杂,难以言状。
  
  “婉儿,等着我,我这就去赎你!”
  
  夏天找到二哥,结结巴巴地想说什么,却是开不了口。
  
  “怎么样?三弟,不错吧,这么快就出来了?为了她,我可是破费了!”夏楠轩朝夏天诡秘地眨眨眼,笑着说。
  
  “二哥,我找你有点事!”
  
  “什么事呀,三弟?”
  
  “我…想…赎婉儿……”
  
  “什么?三弟,你这么傻!妓女不过是玩一玩,怎么可以动感情!”
  
  “真的,我想赎婉儿!”
  
  夏楠轩看着认真的三弟,一个念头在他脑海闪过,狡黠地笑了。
  
  “可是,你知道赎她的身价吗?”
  
  “知道,不就是五十两银子吗?”
  
  “三弟,你真是个呆子,是五万两,走吧,我知道你是一时冲动,开开玩笑,走吧,为一个妓女不划算。”
  
  夏天不相信,婉儿不是以五十两银子卖入“怡红院”的吗?怎么转眼就是五万两了?他不了解婉儿在怡红院的身价,正因为有她这么一个台柱子,已经为老板不知赚了多少白花花的银子。老鸨会放弃这颗摇钱树吗?五万两,他到哪里去找?可是,他怎忍心看她沦落风尘,落入火坑。五万两,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啊?
  
  “三弟,走吧,五万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为一个风尘女子值得吗?”
  
  “不,二哥,我一定要赎她!”
  
  夏楠轩看着坚定的三弟,心里不禁升起许多敬意,拉了夏天说:“走吧,三弟,老呆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回去筹钱吧,难道你二哥会袖手旁观!”
  
  夏楠轩给“怡红院”的老鸨婆打了招呼,拉了夏天回家,凑出所有的私房钱也不过五千,还差得远呢。到哪儿去找这么多的钱?去跟爹借,那是不可能的,且不说爹是如何守财,就说是去赎一个风尘女子,不骂你个狗血喷头才怪!这可急坏了夏天,夏楠轩看到神龛上升起的缕缕青烟,计上心来。
  
  “三弟,事到如今,只好把那神龛上的金龟拿去当了?”
  
  “不行,那是爹的命根子,我们夏家的祖传之宝,使不得!使不得。”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再说,我们只是拿去当,等我们有了钱,再把它赎回来就是了,而眼下又别无他法。”
  
  夏天犹豫着,一边是怒气冲冲的夏老爷,怒发冲冠;一边是孤苦无助的婉儿,泪水涟涟。那只金龟,可是他爹的命根子,什么金钱、权势、地位、子孙等等全系在上面,可是救人也是很要紧的啊!他左右为难。最后,在二哥的竭力怂恿下,他拿去当了六万两银子,又到怡红院赎出了婉儿,剩下的一万两也送给了她,要她远走它乡,安身立命。婉儿自当是感激涕零,情意绵绵,泪别河畔。
  
  七
  
  “楠轩,你说是谁干的?是不是你?看我不打断你的手!”夏老爷因过分激动,而战战列列地喝斥逼问道。
  
  夏楠轩脸上浮现出复杂的表情,默默地低着头,也不言语。
  
  “说,是不是你干的?”夏老爷愤怒地把手中的拐杖打在夏楠轩的身上,夏楠轩本能地往后一闪,没躲开了,便硬生生地接了两拐杖。见夏老爷又要打,便想用手去接。
  
  夏天看到怒发冲冠的爹,无可奈何的二哥,呆立在一旁的吴妈、四凤,咬牙承认道:“爹,是我。跟二哥他没关系。”
  
  “你这个狗杂种!瞧我不打断你的狗腿!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你以为我不知道是你干的!”夏老爷一边怒斥着夏天,拐杖已落在夏天的身上、手上、腿上,“你竟然干出这种事!平常我那么疼你,要读书,我送你,不给老子好好念,跑去闹什么,乱整,被学校开除了,丢老子的脸,丧祖宗的德!弟弟在外,又不好好管着,还怂恿他去国外,你这个卖国贼!狗杂种!老子今天打死你这个不成器的龟儿子!跑回来不务正业,跑去寻花问柳,你这个败家子,气死我了,为了一个妓女,居然敢把老子的镇家宝、传家宝卖了!你这不是要老子的命吗!”
  
  夏老爷越说越激动,恨不得手中的拐杖就是一把利剑,恨不能杀死眼前这个孽子。
  
  夏天任凭夏老爷责罚,默默地承受着。他知道这回闯下了大祸,气坏了父亲,伤了老人家的心,他不忍心看到他爹这个样子,但如果他觉得这样好受些,他也毫无怨言。他爱他父亲,但诧异他爹怎么什么都知道了?连鹏轩去了法国,他也知道,我不是只告诉过二哥吗?他疑惑地望着夏楠轩,夏楠轩心神不安避开了他的目光,走上前劝夏老爷说:“爹,你就原谅三弟吧,他也是一时冲动!”
  
  “滚开,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不告诉我,我能知道这一切吗?”夏老爷怒斥道,说着又开始杖打夏天,夏楠轩接了他爹的手杖,说:“爹,要打你就打我吧!是我没带好弟弟。”
  
  “滚!你们统统给我滚,不要再回来了,我不想再见到你们!”
  
  “爹!这不关二哥的事!你要撵,就撵我走吧!我只是看到那女子可怜,我并不是有意的……爹,你多保重!二哥,你可要照顾好爹!”
  
  “爹,怪只怪,我没管好弟弟,他只是一时冲动,他还那么小,你要他到哪里去?爹,给三弟成个家吧,成个家就好了。”
  
  吴妈也接口劝夏老爷说道:“是啊,老爷,三少爷也是一时糊涂。给他成个家吧,有个女人管着他,三少爷就好了!”
  
  夏老爷何曾希望三少爷他走,他最疼的就是轩儿、飞儿两兄弟了。如今梦轩出家了,楠轩为人奸狡,飞儿又出国了,也不知要多久才能回来。但这个轩儿也是,竟会偷了他的家传之宝!虽说是可以赎回来的,可是这种事情,传出去了,岂不是我们夏家的笑话,再说又是拿去赎那个青楼女子,若是救什么良家妇女,我夏老爷爷那是没得说的。不是楠轩告诉我,我还蒙在鼓里呢!当然,他楠轩心里想的什么,我不是不明白,若是不体罚三少爷嘛,又太没威风!撵鹏轩走不是他的本意,但话已出口,难以收回。吴妈的话刚好给夏老爷一个台阶,便随水推舟道:“好吧,也是这娃儿想女人想疯了,都怪我!忽略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吴妈待会儿你就去找王婆给三少爷相亲!”
  
  四凤担惊受怕的脸上又跳出失望痛苦的神色。
  
  夏天本要反驳,但当他看到父亲逼视着他,那双眼睛透射出慈祥、关怀而又不容置辩的目光,只好缄默不语。
  
  姑娘很快就物色好了,媒人说姑娘很温柔贤惠,针头麻脚,锅头案板,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说得头头是道,吹得天花乱坠。夏老爷很满意,就答应下来。给了王婆些钱作酬金,又给姑娘家送去一大笔钱作为见面礼。还专门请了他们街上,传说是算命算得最准的算命先生,给他们排了八字,合了婚,择好了黄道吉日。
  
  夏天结婚这天,夏府象过年一样热闹,里里外外喜气洋洋。夏老爷的精神特别的好,整天都是笑呵呵的,都乐得合不拢嘴了。吴妈也是一脸兴奋,忙里忙外,上下打点,象自己儿子娶媳妇一样高兴。唯独一人不声不响,满脸秋霜,还时不时摔东西出气,吴妈看在眼里,劝道:“四凤,你喜欢少爷,我还看不出来,你们从小一块长大,两小无猜。可是,闺女,人是要认命的,夏府要找的是,门当户对的千金小姐来当儿媳。吴妈我,今后一定给你寻个好后生嫁过去。”
  
  四凤眼睛红红的,扑在吴妈的肩头上抽泣起来,失魂落魄地说:“我不要,我不要,我一辈子也不嫁人。”
  
  “傻闺女,难道要当一辈子老丫头不成?等你找到男人了,就再也不会这么说了。”
  
  “才不啦,我真的不会嫁人了!”
  
  吴妈再也不去理会她,心想过几天,就好了,这种事,她见得多了,只是笑笑,但她也替四凤这女孩子担着心啦,毕竟,她是她一手带大的,就像是自己的亲闺女一样,“唉!”她叹了口气,去忙去了。
  
  大红灯笼挂起来,大红喜联贴起来。人逢喜事精神爽。四凤也仅限于珠泪暗弹,除了呆在自己屋里时间多些外,也开始干些事情了。最开心的还是那些小孩子,大人们忙去了,没人管了,他们个个象出笼的小鸟一样,欢呼雀跃,叽叽喳喳闹个不休,他们高唱道:“山雀雀,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
  
  大房的诗怡,长得文文静静,秀秀气气的,不多言不多语,可爱极了。由于她穿了一件漂亮的新衣服,脸上也化了淡淡的妆。她硬是不动,怕弄脏了她的新衣服,怕弄掉了她的“新娘妆”。二房家的强强,生性活泼好动,一张敦厚而略显野蛮的脸上,一双眼睛圆而有神。记得他才三岁时,鹏轩、鹏飞蹲在地上逗小侄子玩,快到跟前时,绊了一跤,鹏轩刚要去拉他,却听鹏飞说:“强强,快,自己起一回。”只见他在地上躺了一会,积蓄力量,硬是一下子爬了起来,不但没哭,还用脚跺中跺那块地,嘟嚷道:“这破地,你摔我!”鹏轩、鹏飞在一旁哈哈大笑。今天,这对金童玉女在一群小孩的簇拥下,正做着过家家的游戏。只见他们双双跪下,虔诚地跪拜天地……他们要给他们的三叔当小伴郎、小伴娘啦,所以他们都做得很认真,很投入。
  
  夏天一个劲地喝酒,别人敬他的,他都一饮而尽,更不说那些存心要灌新郎两杯的。润牛领命要代三少爷喝,夏天不肯,一口一杯,一仰头又是一杯。尽管夏天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多酒,却是越喝越清醒,越喝越痛苦,愈痛苦愈喝,脚跟有些不稳,飘飘然的。他相反认为这样很舒服,所以还不停地喝。吴妈见少爷已醉得不成样子,硬是把那些闹洞房的小伙子给赶走了。
  
  三少爷的确困了,疲倦了,竟连新娘的头盖也未掀,就睡着了。新娘子等了许久未见动静,难道少爷看不上我?当初仅凭王婆三寸不烂之舌,又没见过本人,不知他是甚模样?只听说他家是当地数一数二的大户,觉得门当户对,家人也就答应下来。可是今天这是怎么啦?人生最美好的一晚,竟是在无尽的等待之中,受尽冷落。她是多么想知道,想看看他到底是甚模样?是美是丑,是秃是瞎,这一辈子就是他的人了,可是,他为什么不掀起“盖头”来看一看自己?或许是他是残废?她不由得心里一紧,她不知自己在怕什么,要是他真的很丑,我这辈子也注定是他的人了。她心里很矛盾,转念一想,兴许是他想保留这一刻的神秘,不愿意提早知道,说不定他也在猜想着她,是何等模样的一个人啦?他是想让这种朦胧的美,在他心里停留,而不愿去打扰它,破坏它?而一旦揭开了这红盖头,四目相对,接着了到实实在在的人,那种美便不复存在,而她或他,并不是各自心目中那个人,那又该是何等失望呀?她耐心地等待着这神圣的那一刻,那将是怎样的一刻!那一刻,即注定这两个人的命运系在了一起,并要一辈子长相厮守,常相知、不相疑,他将对她的后半生负起责任。她的一生幸福将系在这个男人身上。那一刻起,他们不再是陌生人。是啊,那一刻是美丽的,让人神往的,两颗心从此系在了一起,同呼吸,共命运,生生死死,患难与共。对未来幸福美满生活的憧憬,令她的心激烈地跳动着,脸上泛出两朵羞涩的红云,她还将为他养育一大群儿女,他若是喜欢男孩,就给他生一个排,若是喜欢女孩就给他生一个班,都象她这么漂亮贤淑,或象他一样能文能武、风度翩翩。她的心被一种东西牵引着,快乐得要蹦出来了。她对生活的要求并不高,只希望过一种夫妻恩爱、孝敬公婆、相夫教子的平淡、实在的生活……
  
  远处隐隐约约传来更鼓的声音,热闹的夏府早已寂然无声。夜已深,她惊觉过来,他为什么还不来揭头盖?难道真的是,他不喜欢我?那他为什么要答应要娶我?不会的,他不会是那种人,我已把我一生的幸福和命运,都押在这个人的身上了,他怎么可以—不,不会的,但,他……难道他是个傻子?傻子?这个突然闪出的念头,把她吓出一身冷汗,刚才那份幸福感荡然无存,此时只剩下深深的恐慌和锥心的痛楚。他为什么迟迟不掀头盖?除非他是傻子,他不懂,他不知道!她的一颗心直往下沉。不!他如果不是傻子,怎么会面对这个二八少女的风姿视而不见?怎么会毫不珍惜这幸福的良宵呢?她越想越怕,如坐针毡,有酸涩的东西流进她的嘴里。她愤怒地自个儿掀开了红盖头。
  
  映入她眼帘的是:趴在檀香桌上呼呼大睡的夏天,看着他魁梧的身材,清秀的脸庞,她轻轻地走过去,把那件锦裘给他披上。听着他沉沉的呼吸声,闻到他浓浓的酒味,看着实实在在的他,她用手爱怜地抚摸着他的头发,这是一张真实而生动的脸,这不是在做梦吧?一切都出乎意料,一切都是那么完美。看着他红红的脸,烫烫的,她不禁心痛起来,嗔怪他为什么要喝那么多酒,不知道珍惜自己的身体呢?她又担心他会冻着,忙起身费劲地把他扶上床,为他盖好被子后,就挨了他在床头坐下。支支红烛,闪闪烁烁,发出温暖祥和的光,泛出一圈淡黄色的美丽的光晕。她便在这光晕中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八
  
  一大早,夏府就有了动静,是吴妈在安排一天工作,是夏老爷起床了。他今天起得特别早,因为心里高兴,还哼着川剧。
  
  黄月秋唤醒了夏天,夏天揉了揉惺松的睡眼,摇摇因饮酒过多,仍有些发晕的头,定睛一看,只见眼前这个陌生的女人,生得眉清目秀,小巧的鼻子,小巧的嘴,温柔可人。脸上泻着幸福的微笑,只是眼圈有点红,掩不住微微倦意。
  
  夏天觉得过意不去,昨晚为什么喝那么多酒,也只有他自己知道。是的,不管他愿意不愿意,喜欢不喜欢,他都将要与这位姑娘生活一辈子了。他想到自己昨晚醉得不省人事,不禁很愧疚,脉脉地看着她说:“对不起,昨晚,我…我…”半天竟“我”不出来了。
  
  黄月秋看着这个如意郎君,竟还这么腼腆,不禁嘻嘻地笑了,心里升起无限爱怜,岔开话说:“快,我们还要去给爹请安啦。”
  
  夏老爷早已稳稳当当地坐在太师椅上,旁边立了吴妈,两边分别坐着夏天的大爹、大妈,姑姑、姑父,大舅、大舅妈,二舅、二舅妈;大嫂、二哥、二嫂。
  
  夏天、黄月秋来到厅堂。黄月秋接过了吴妈端过来的盖碗茶,碎步来走到夏老爷跟前,脆生生地叫道:“爹,月秋给您老人家请安了!”说着麻利地给夏老爷掺上茶,“爹,请用茶!”
  
  夏老爷不慌不忙、不紧不慢地用盖子在茶碗里搅了搅,端了起来,低下头,吹了吹,嗅了嗅,轻轻地呷了一口,十分满意地说:“嗯,不错!吴妈—”吴妈便递过早已准备好了的红包,夏老爷接过来,拉过黄月秋的手,把红包放在她手心里,再用他那双饱经风霜的大手轻轻地拍了拍黄月秋的手背,不停地应和道:“嗯!嗯!嗯!”
  
  夏老爷十分仔细地端详着黄月秋,口里虽然什么也没说,却在心里不住地赞叹:嗯!不错!我能娶到这么贤慧的儿媳妇,也是我们祖上修来的福气了。
  
  夏天、黄月秋又一一拜过大爹、大妈,姑姑、姑父,大舅、大舅妈,二舅、二舅妈。他们都不住地称赞黄月秋,聪明、贤慧,知书达礼;夸夏天好福气,要他们夫妻俩今后相亲相爱;警告夏天不可欺负黄月秋,否则我们都不会轻饶你的!那些舅妈们还在黄月秋耳边,悄悄地、轻声地说着一些闺房里的话啦。
  
  接下来,夏天同黄月秋一道拜见亲朋好友,街坊邻居。来的亲友们,或说远,或说家里忙,纷纷起身告辞。这天,夏老爷最高兴,笑哈哈的,小字辈们谁要是叫了他一声,他都给了红包的。
  
  折腾了一天,夏天、黄月秋都很困倦,躲进他们的小天地去了。
  
  那些未走的亲戚就聚在起,话题由这对天造地设的小夫妻谈开,轶闻趣事,说古道今,南来北往,日月东西,以及家家那本难念的经,生活中的酸甜苦辛,无所不及,无所不谈。
  
  那些小孩子们,这时都乖乖的,不再打闹,静静地围坐在八仙桌旁的大人们的身边,竖起耳朵,生怕听掉了什么。他们往往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认识了《水浒》里的一百零八位英雄好汉:36个“天罡星”,72个“地煞星”。智多星吴用,急时雨宋江,花和尚鲁智深……知道了“大观园”里多愁善感、寄人篱下的林妹妹,泼辣能干、乖巧机敏、八面玲珑的凤姐,风流倜傥的贾宝玉等那些泥做的男人,水做的女人们……小孩子最爱听神话故事了,白蛇啊,七仙女啊,什么狐狸精变啊……他们总是那么感兴趣,讲到惊险处,个个凝神屏气,眼睛也不眨一下,讲到高兴处又毫无顾忌地笑出声来。故事中的鬼啊神啊,常常吓得他们大呼小叫,却还要缠着大人说:再来一个嘛?再来一个嘛!中华民族光辉灿烂的历史文化,已在潜移默化中深深地植根于他们幼小的心灵。真善美、假丑恶已在他们头脑中形成朦胧的概念,被他们简单地分为好人与坏人。这种传统文化的熏陶在诗怡和强强的身上得到充分的体现。文静的诗怡,小小年纪已能背诵上百首唐诗宋词,真的是“不会写诗也会吟”了,有时也见她摇头晃脑地背诵着:“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而好动的强强特别爱听《西游记》,他最崇拜有七十二般变化的孙悟空,时不时不还要学学猴子的样子,怪叫几声,心血来潮,也会模仿贾宝玉念几页“望天书”。丰富的民族文化给他们以滋养,同时苦读经书,金榜题名,光宗耀祖或是三从四德,恪守妇道的古训也伴随他们成长。
  
  这天,大人们在一起也讲了一些他们小孩子听不懂的事。夏天的大舅讲了一桩发生在他们长安城里人尽皆知的怪事。说在离长安城不远的金鸡乡金鸡村里,一家老农养了一头老母猪。忽一日开口说:“今年米贵,明年肉贵,后年人贵。”之后就死了,于是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千而万。一时间,抢购风盛行,倒卖商却鼓了腰包,大发横财。又一天,峨嵋山的一个游方和尚化缘至此,看见这家老农房后有块奇石,凡遇阴雨天,石上就清晰地显出一条龙的纹路来,惟纱惟肖,便对这家主人说:“天上闹事哩,一群魔鬼和又一群魔鬼打仗呢,打得好凶。”说着便给这个主人一尊红带的玉佛,要他挂在胸前,说是可以避邪祛灾。又说人心不古,世风日下,贪官污吏,行贿受贿,横行霸道,草菅人命,鱼肉百姓,天诛地灭,阿弥托佛。一时间,全城人都拴红绸带,挂玉佛,男戴观音女戴佛,保你全家不会哭。又是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千而万。说是传一人救一人,传十人救一家,金锁链,不可中断。不日又一位道士沿街唱道:人吃人,钞买钞,何曾见?做官,混愚贤,哀哉可怜!
  
  九
  
  黄月秋一觉醒来,夏天已不在身边,有一封长信,就展开了来读,边读边流泪,滴滴哒哒地掉在信笺上,浸染了字迹,模糊了她的视野,她也不去擦它,任凭它落,仿佛只有这样心里才能好受些!
  
  月秋:
  
  地球每天自东向西旋转,但当你看到太阳冉冉升起,用最大的力量将光辉倾泻在普天之下,那时,我已经走了。但我也不知道,我要走往何处,到哪里去,或许,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我的路。
  
  这样做,对你太不公平了,但我又能如何呢?这对我,又何偿公平?天地之大竟没有我安身立命之处,茫茫人海却找不到一个,我可以哭泣的地方,谁又能理解我的痛苦、我的悲哀。是的,老天对我又何曾公平!月秋,这样对你,是太残酷了,可又有其他什么办法,来解决这一切?我想,只有我走,对你、我都是一种最好的解脱。
  
  一切都无法解释,唯一可以让我得到一点心理平衡的是,我把这一切都归之于我的命,我那支离破碎的心,再也不愿、不能承受这么大的打击,可我不得不承受,月秋,你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这就是我的命吗?不,不,我宁愿不相信,我宁愿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月秋,说实话,在没有见到你之前,我的心如死水,因为我已经把我的心交给了一个女人,我爱她,她也爱我,虽然她最终离开了我,虽然我怀疑她灵与肉分割的爱,虽然她跟了别的男人,但我依然爱她,我无法排挤她的影子,她就是我的一切,我的生命,我爱她,即便是她深深地伤害了我,我也依然爱她。忘不了她的好,忘不了她的错,我以为我这一生已经是为了这个女人而生而死,我以为我的灵魂已不复存在,更以为今生今世,我都不会结婚,因为我的心已经交给了她,让她带走了。
  
  但我无法违背父亲的意愿,我爱他,我无法违抗他,特别是当我看到父亲,那张饱经风霜的脸,额上的道道皱纹,过早斑白的双鬓,我心里便酸楚万分。父亲对我那份沉沉的养育之恩,是我今生今世也难以报答的,我如何能违抗他老人家的意愿呢?而今,我不得不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同她一起,一辈子,生儿育女,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忠贞不渝的爱情?难道我夏天根本就没有真正爱过哪一个女人,爱的只是我自己?难道我们男人都很贱,都是这么见异思迁——就象那些小孩子玩玩具时,当看到第一个玩具,便以为它是天底下最好的东西,可等他看到还有更多更好的玩具时,他们便会丢掉手中正玩着的,去拿那些更好更漂亮的?难道我是在报复?报复那个女人?报复自己?游戏人生?我这是怎么了?月秋,我伤痕累累的心上,无时不刻着两个字:痛和累。我深深地自责,我很矛盾。月秋,你是无法理解我的,当然,我也并不指望你来理解我,但我知道,人生本来有很多无聊和无奈,来得屋檐下便有许多的不得不,我知道,我也不再是我,我不得不承担许多责任与道义的重荷,我的生命也不仅仅只属于我自己,更多是活在别人的眼光里。
  
  是的,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人们就象一只只苍蝇,嗡嗡地营造着他们的安乐窝,谋着他们的蝇头小利。不管他们是以何种方式谋生,他们都在忙碌着,以各自的能力,嘴、手、脚或身体的某一器官谋生,或是挖空心思、绞尽脑汁,或自食其力,或凭借自己勤劳的双手赚钱来养家糊口,他们都在为生活而奔波着,他们都在奋斗,虽然,同样充满辛酸和血汗。
  
  而我,象寄生虫一样过着百无聊赖的生活。孤独和寂寞常困扰着我。别人都在忙碌着,而我却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好象是一个多余的人,我的路在哪儿,我的希望呢?残酷的现实生活就象一个毒蜘蛛,压迫着我,吞噬着我,让我无法喘息,无法生存下来。我感到呼吸是那么急促,脸色是那么苍白。我的希望就象那五光十色的肥皂泡,一个又一个地破灭了。
  
  月秋,不管我愿不愿意娶你,不管我喜不喜欢你,我们将开始新的生活。我不再追求那虚无缥缈的爱情,既然她不再属于我,我又为什么不好好把握身边这份实实在在的东西?若这一切都是命,我只好认命。我心已倦,我不愿再四处漂泊,我要过一种稳定、安静、温馨的生活,而我马上就将拥有这一切,我为什么要拒绝呢?感情上我愧对你,心里一直装着另外一个女人,但我将全身心地爱你,我要用行动来补偿你,让你拥有一种平平淡淡,却真实的、美好的生活。我要对你好,让你感觉到我的爱,让你陶醉在我给你的,爱的幸福中。月秋,我做了一切思想准备,而且将告诉你我的一切,我的理想,我的报负,我的痛苦,最重要的是给你一颗心,让你无时无刻不感觉到,一种爱,包围着你。月秋,我要保护你,我要关心你,最后在这种人间无比的幸福中白头偕老,那将是多么令人神往啊。
  
  要意识到自己微不足道和无能为力这种耻辱是有限度的,超越了这个限度,人就无路可走,由此他反倒会开始从自己的耻辱中感到巨大的乐趣……当然喽,从这个意义上说,顺从是一种巨大的力量,不过并非人们说的那种逆来顺受,然而,无论我怎么渴望,我始终无法想象,难道冥冥之中上天早就安排好了一切,就象“食物链”一样,新生与死亡,共存与互斥,轮回往复,“物竟天择,适者生存”,我们的生命也是一样,我突然想到杀死什么人,哪怕一下子干掉十个人,或者做一件在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那么,或者我亡,或者我生,这也是命中早注定的?但我始终又未敢跨出这一步,虽然我曾多次想到犯罪,哪怕是杀人,却始终未能付诸行动,难道这也是命中注定了的吗?我不会杀人?我不敢杀人?我不会上绞架?
  
  月秋,也许我扯得太远,可这就是我的思想。昨晚我想了很多很多,最让我不敢相信的,难道这就是命?最让我迷惑的,为什么我总是多灾多难?不幸总是接踵而来,命运对我太苛刻。其实,现在我对生活的要求并不高,我只希望拥有一份平静的生活,为什么你却要让我丧失了生活下去的勇气,置我的生命于崩溃的边缘?人生是一条漫长的路,而我仿佛已走到了生活的尽头!我还能走向何处?要么爆发,要么死亡!月秋,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懦夫,我不愿伤害你,但我不是真心要这么做,我实在是找不到什么话来表达我的思想。最伤人心的莫过于真话,但我却不得不说,是的,昨晚我是在极度的悲痛、惶恐、不知所措、麻木不仁中度过的。我想了许多,我的人生经历,我的爱情,我的婚姻,我的思想,我的灵魂,我的头胀痛得似乎要爆炸……你知道在那个时候—当我得知你给我的并不是女儿身时,我恨不得将你撕成碎片,但我什么也没有做,我恨你,我好想哭,我竭力克制住自己,才没有让眼泪流出来。我终于使自己冷静下来,却感到一股寒气直透脊梁骨,象被人当头泼下一盆冷水,即便躺在舒适暖和的被窝里,我也不禁哆嗦起来。黑暗中我摸索着下床,穿好衣服,轻轻地走出门去。远远的天幕上挂着几颗鬼眨眼的寒星,好象在嘲笑我。我想放声大笑,但我笑不出来,我想竭斯底里地吼叫,但我叫不出来,喉咙里象被什么东西堵得严严实实,我浑身无力,脑袋昏昏沉沉,我仿佛看到你披头散发跪在神龛下面,脸上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血肉模糊、然后被众乡亲装入猪笼,沉入涪江。我不愿你死,我矛盾,我痛苦,当时我心里又恨恨地想到:不,这女人太可恶了,她竟敢欺骗我,竟那么地阴险,竟以为她不告诉我,我就不知道了,但若她真的告诉了我,难道我就可以原谅她?就可以这么轻易地饶过她!她不告诉我,我也装傻,只要我不说,又有谁知道?但我要折磨她,让她有名无实,我要让她在自责、痛苦、悔恨中过一辈子,让她生不如死,我这么恨她,难道我们之间还会有爱情?不,我不爱你,月秋,我感到我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和羞耻,你欺骗了我,你不单单是欺骗了我,连我刚刚燃起的一丝希望之光也被你无情地毁灭了!这时,我才发现自己是封建礼教的忠实门徒。记得在读大学时,为了表明自己是多么反封建反旧礼教,竟改名叫夏天,以示自己彻底同封建思想决裂,可今天我才知道我骨子里却是满脑子的三纲五常。其实,一个人不管你做什么事,都必须实实在在去做去实践,而不是你吹嘘得多么动听,更不是改什么名字这样虚无的形式,便可以改掉你积存在脑子里的根深蒂固的旧观念,旧传统。为什么我还对贞节观念还如此感兴趣?难道这是一个传统?或是遗传?亦或是人本身就是动物?只想占有!月秋,你伤害了我,伤得很深很深。我一个堂堂的大学生不应该这么保守,这么固执。可要我接受你,我将如何说服自己?我做不到!我想只有我走,虽然这样会不得不伤害到许多人,但我只能这么做了。离开你,对你对我都再好过!等这件事过了一段时间后,我便写信告诉我爹说我休了你,那时你便可以去寻找那真正属于你的幸福,我祝福你,月秋,虽然我恨你,却希望你可以去追求那一份本该属于你的幸福,去找回那一片本该属于你的天空,去找到你真正的归属!如果你爱他,你就该嫁给他,如果他爱你,他就该娶你!我祝福你,我为你祈祷,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我必须走了,到哪?我也不知道,但我绝不回头!
  
  ……
  
  十
  
  我刚刚开始的生活却是这般境地,我怎么就没有处女膜呢?平日里,我就连跟男人一句话也未曾说过。这是怎么一回事呀?这可是我们女人贞节的标志,我们黄花闺女的骄傲啊,可我怎么就偏偏没有呢?难道我是一个坏女人?可是……
  
  黄月秋心里很痛苦,但更多的是自怨自艾,难道这就是我的命?难道我生来就没有?这是老天爷对我上辈子做错事的惩罚?佛家不是讲因果报应吗?难道上辈子,我做了什么?为什么就偏偏给我们女人,而不给他们男人也长一层膜?既然如此,想必我们女人生来就是为男人准备的吧?可为什么我偏偏就没有呢?黄月秋觉得自己对不起夏天,可是她自己又怎么说得清楚呢?这就是我们女人的命!一生的幸福都系在那层膜上了。月秋竟恨起自己来了,想到今后那可怕的日子,不禁悲痛欲绝。难道人生是由啜泣、抽噎和微笑组成的,而我这辈子恐怕都将在抽噎中度过凄惨的一生。但要她离开夏天,她是绝对不会的,既然嫁给了他,那怕是死,她也是夏家的鬼了。只要夏天他不休我,不管让我干什么,我都愿意,只要他不离开我,只要他能和我每天在一起,哪怕是打她、骂她、不理她,她亦无怨无悔,谁叫我没有那个宝贵的贞洁的、神圣的东西呢?
  
  她坐到梳妆镜前,看着那个披头散发,人不人、鬼不鬼的女子,她就是我吗?眼圈红红的,一双眼睛在水里浸泡过似的,肿得象两个灯笼,她抓扯着自己的头发,仿佛要扯下这满头的烦恼丝,然后出家到另一个世界?但她很快冷静下来,小心在面颊上扑了些粉,然后,把头发束起,在后脑绾了一个高高的发结,一个端庄成熟的少妇走了出来。
  
  夏老爷端坐在太师椅上,一手拿了盖碗茶,一手捋着他花白的胡子,十分满意和高兴。
  
  “爹!”
  
  “嗯。”
  
  黄月秋纤细的身材,款款细步,不愧是大户人家的,但看到黄月秋红红的眼睛有些浮肿,夏天又未出来,心下犯疑,但转念一想,这对小夫妻也是,竟不知道珍惜自己的身体,轩儿一定是还赖在床上不想起来,回头一定要叮嘱他几句,房中之事也应有个忌讳,什么黄公忌日,旅途劳顿啦是绝对不可以的哟。
  
  客人都走了,仍不见夏天的人影,不禁很纳闷,便差人叫来黄月秋。
  
  “月秋,夏天呢?”
  
  黄月秋知道瞒不过夏老爷,就将夏天出走的事,据实相告。夏老爷听后当即破口大骂,这个忤逆不孝的杂种!你这是什么意思?这不是明摆着不给我面子吗?突然,夏老爷两眼翻白,不省人事。
  
  黄月秋吓着了,就去扶他,却又扶不起,急得大叫:“吴妈,吴妈—”
  
  吴妈一面甩着手上的水珠,一面踩着小步,惶恐不安地奔跑出来,看到这一情景,慌忙帮助黄月秋扶了夏老爷回到卧房中,使劲掐着他的“人中”。又唤润牛请来全城闻名的李大夫,看了气色,把了脉,便说幸好发现及时,要不然恐怕……不过老爷现在已无大碍,是中风,只怕今后要落下后遗症。黄月秋又差润牛去找二少爷。
  
  夏老爷吃了几付李大夫开的药,人清醒了许多,只是还不能说话,也不能动。他只要吴妈、黄月秋陪在跟前;若是二少爷,他便不睁眼睛,夏楠轩只好悻悻地退了出去。夏老爷要吃什么全赁吴妈、月秋她们来掌握,他也只能用点头摇头,来表达他的意思。
  
  此时,夏老爷在外面的生意全都由二少爷接管了。大少奶奶已经改嫁了,二少奶奶软弱无能,家里全靠黄月秋安排打点,吴妈也竭力支持她。二少爷在外面做生意,总是亏损,加之他沉缅女色,又好赌,很少回来。二少奶奶整天和诗怡、强强呆在一起,把他们管得紧紧的,要他们背《三字经》、《女儿经》,只是每天早晚,都到夏老爷病榻前,看看他,算是请安。
  
  夏老爷不见好转,也不见坏,黄月秋侍候他,端茶送水,端屎倒尿。夏老爷暗地里落泪,想不到我为儿女劳碌一生,如今都儿子们长大成人了,出家的出家,出国的出国,这个夏鹏轩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夏楠轩虽在身边,却吃喝嫖赌,不成器。我劳苦一辈子,还未享受到儿孙的福,竟瘫痪在床,要人伺候,真不知是上辈子作了哪门子孽哟,落得如此下场!想到这里,不禁老泪纵横。而今我这个样子,嘘寒问暖的不是自己的儿子,却是刚过门的媳妇。鹏轩这个龟儿子,真不是个东西!这么好的人你不要,你要什么人?要那个妓女?就算当初我没有征求你的意见,便给你订下这门亲事,可我也是为你好啊!你是没有同意,可也没有反对呀?为什么不和她好好生活!你到哪儿去找这么聪明、贤慧、能干的人?就算你生我的气,你也不该这样对别人呀。你这不是让人守活寡吗?月秋比起那个妓女来,哪点不好?夏老爷觉得对不起黄月秋,泪水止不住地淌,一张脸上布满了晶莹的泪迹,就象蜗牛爬过似的。
  
  黄月秋端了丸子汤来要喂他,一看这个样,也禁不住想哭,但她终于没哭出来,只是死死地咬住嘴唇,以致快要渗出血来了。此时此刻的她,倒宁愿痛。夏天走了这么久了,音讯全无,二少爷做生意,只亏不盈,还时不时要拿家里的东西去当。爹又是这个样子,她不知怎么办才好。这几天她又反应厉害,心想,这小仔来得也真不是时候。坚强些,再坚强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对老爷笑了笑,取了毛巾替他洗了脸,便喂他吃饭。夏老爷不忍心再拖累她们,竟想绝食。月秋哄着说:“爹,你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夏老爷看着黄月秋已经很明显的肚子,心里更难受,硬是勉强咽下月秋专门为他用精瘦肉、鸡肉、鱼肉剁成的丸子。
  
  十月怀胎,孩子已呱呱坠地。夏老爷在李大夫的精心治疗,以及月秋、吴妈的精心照料下,已经恢复不少,可以下床活动,只是还不能说话。一听说月秋生了个男孩不禁喜形于色。吴妈比划着好不容易告诉夏老爷说,月秋要他给孩子取个名字,夏老爷思索良久,用手指艰难地划出“青云”两个字。四凤小时陪三少爷、四少爷念过些书,也认得些字,脱口念出“青云”。夏老爷高兴地点了点头。接着又吃力地比划着,要吴妈、四凤好好照顾三少奶奶和小少爷,他那儿只需润牛每天送饭就行了。其实,月秋看到夏府一日不如一日,早辞了润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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