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火如荼的城镇化建设正以只争朝夕的速度改变着我脚下的这片土地,幸运的是,它无法改变曾经的过往,过去的平凡时光,像是凝固的艺术品一样只能远观而遥不可及,这样一想,就不禁有些百感交集,有了人到中年的沧桑感。
一、茅坡村
很多年后我都记得,2003年夏末,当长安区的茅坡村徐徐展现在我的眼前时的那种魔幻感,路的一边是蓝天下崭新整洁的大学城,另一边是尘土飞扬熙熙攘攘的“集市”———称不上街道,哪有街道上摩托三轮和人搅成一团,村里人走走停停,买些日用品,他们嗓门很大,说话都是靠吼。
来接我的师姐说,因为远离市区加上交通不便,茅坡成为学生逛街的首要去处,那里本来是当地的自然村落,大学城的迅速发展带来了数万人,也就催生了周边村庄的崛起,原本极具北方风格的民居被征地拆除,临时板房应运而生,各种奇形怪状的建筑一夜之间拔地而起。
狭窄的街道五脏俱全:随意挂一些衣服,遮一块旧窗帘,是服装店;放几台旧电脑,摆几张桌椅,是火热的网吧;撑一张桌子,摆几个马扎,就是一个便宜小吃摊;真假莫测的“清仓大甩卖”,十块钱八斤的苹果———茅坡村,是我们初到西安的第一站,粗犷古朴的它,是长安城带给我的深刻印象。
刚从草木苍翠优雅,山石峥嵘,溪流涓涓的吴家坟老校区过来,对比之下,我实在忍不住有些垂头丧气,不过还好,还有学校,我碧波荡漾知识的海洋,我高洁剔透的象牙塔。
事实证明,年轻的我想多了———我们是新校区的第二届学生,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只比我早到一年,它们枝丫瘦弱愁眉苦脸,有些还挂着营养液吊瓶站在水泥地边上,恨不得随时就地躺下,热风吹来,好像在八月的烈日下和我们比赛卖惨。
师姐很热情,带着我扒开一团团人群,迅速办好了手续。爬上五楼的宿舍才觉得渴了,坐下喝一杯水,思绪慢慢收拢,兴奋或者忐忑,憧憬或者惶恐,真正意识到我这是真的到了长安,我成了一名新西安人。
那时候还没有西成高铁,一路绿皮火车哐当哐当过来,倒也颇有“永远在路上”的况味。从蜀中小镇出来,关中平原与丘陵地带的故乡有着迥然相异的风景,目之所及,万顷田野平整得近乎奢侈,植物如士兵一般井然有序守着一块块土地,静待秋收。在这样的土地上,朝天一声大吼足以抒怀,简单粗暴,何须多言。
年轻人的时间总是很多,总是不知疲倦,安顿下来,我们便开始游走在长安城的大街小巷,大小雁塔、城墙钟楼、陕博杜陵,在北广场摘过柿子,在白鹿原拣过樱桃……大日西垂,四野肃静,那一片苍茫的景象让我至今难忘。长安城里每一处地方,似乎都存在着一种时空扭曲的力场,随时可以将你揪进时光的旋涡,在少陵原偶遇杜甫,在兴善寺坐看译经。
天气晴好的时候,我坐在宿舍阳台看到远处的那座山,用了一段时间才让自己相信,那就是“终南捷径”的那座山,那就是唐长安城的官场快捷键,按一下,就能够“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不知道终南山多大岁数,它自己恐怕也早已忘记,但从那青翠的山色看,似乎还年轻。
校园的路很宽、很烫,树很小,而楼很大,我们很年轻,青春就像是一个刚刚出窝的小兽,在空旷的校园里试探着,奔跑着,等熟悉了每个角落每只松鼠和食堂的每个档口,也到了散场的时刻。
四年的时间,究竟是长是短,这是个见仁见智的问题,似乎就是一眨眼,银杏树粗了一点,几番落叶,我们毕业时,大学城已经发展得颇具规模,城镇化建设那只看不见的手,将长安县切实变成了长安区,灯光璀璨,街道规整。
我们离开时,茅坡村已经不是旧时的模样。
我们也不是了。
二、吴家坟
读研之后,我也来到了另一个地方———吴家坟。每每夜深人静听到马飞的那首《长安县》:“骑着车子来到了长安县,来上一个大碗的油泼面,长安县……那么些年,都没变……,长安县的天,就是那么的蓝。”伤感之余,还忍不住咽下口水,想念阳光苑二楼的干拌面和肉夹馍。是的,熟悉的人都叫我们学校“陕西吃饭大学”。
很难说吴家坟具体在哪个位置,这似乎是个可怕而又笼统的地名,然而站名里的“坟”字,能够十分妥帖地把人装进历史,我在想子夜时分,如果一个外地人乘着最后一班车孤独地路过,听到公交报站“吴家坟到了!”他一定会不寒而栗,想起一些恐怖情节,但本地人却见怪不怪,对我们而言,吴家坟甚至是一个有温度有回忆的地方。此处距离最热闹的小寨已经不远,甚至称得上繁华,这里有条神奇的小路,名字叫师大路,一边是师大,一边是外院。师大路上小吃和小饰品店很多,以至于工作之后有大学同学来西安,我们还会相约去品尝,然后在著名的雕刻时光咖啡厅坐一坐。
那是个没有网红的时代,但雕刻时光咖啡厅在那一片人尽皆知,十几年了,周围的店铺换了又换,雕刻时光和羊城夹馍屹立不倒,颇有成为百年老店的迹象。狭窄的师大路两边是一个人抱不住的法国梧桐,上面隐隐约约刻着男生或者女生的名字,很多年后他们早已离开了这里,离开了长安城、陕西甚至中国,忘记了师大路和那里的人们,但梧桐树还记着这一切,只是那些痕迹一年年逐渐模糊,像是老年人逐渐陈旧模糊的回忆。
老校区的图书馆房檐上长满了未知草木,据说是梁思成先生设计,端庄雅致,两边爬满了爬山虎,一進门,夏天就被拦在了外面。而步出校外,南边还有一处隐蔽之所,那就是“圜丘”,隋唐时期皇帝祭天的地方,如今已经被改造成了天坛遗址公园。但在当时,它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土堆,用铁栅栏围着,荒草萋萋掩映周遭,三百米外就是长安路的滚滚红尘和车水马龙。彼时要想从吴家坟到这里,先要走过一段布满煤渣的泥泞小路,路况差到你怀疑走错了方向。
和长安城的所有的古迹一样,天坛寂寞了千年,也不在乎这一年两年的,它自由自在,并不追逐热闹,周围的居民也只知道这个旧土堆好像很厉害,却说不出所以然。有外地同学来了,我们会带着过来转一圈,在铁栅栏外指着土堆炫耀说,看到没,这可比北京的天坛还要大一千多岁,唐朝的皇帝们就在我们学校后院和老天爷愉快地沟通。
闲聊之间,听老师和师兄师姐们说,房价涨了,修地铁了,眼见着对面的长延堡拆了棚子,建起一个个超市宾馆。我知道,街上每一个行色匆匆的人,胖保安,夹馍店的小妹和公交司机们,都揣着一个梦想,无数个小小的梦想在长安城里来来回回早出晚归,画出古老而又年轻的图画。
三、小寨
读到孔夫子站在河边感慨的那句“逝者如斯夫”时,我们以为已经弄懂了岁月这门必修课,但实际上当你被毕业季推向生活的巨流之后,才真正感同身受。从此一步步和凡俗生活达成和解,和光同尘,努力生存,在一粥一饭中消磨了鲜衣怒马和书生襟抱。
年轻人说自己甘愿平凡,多少有些矫情。中年人的平凡可贵,更多像是一种自嘲。老年人不说,他们什么都懂,他们觉得一切都好,活着就好。
我向北边又进了一步,向北两站路,路过政法大学,来到了小寨。在全西安最繁华的地方有了一个简陋的小宿舍———据说是若干年前学生建筑实习的作品。
和过去的千年时光一样,长安城还是那样低调甚至土气,骨子里却是锦绣锋芒内力丰沛,在不动声色间,完成着它的蜕变,它在关中平原上舒展筋骨,化作太白岭上的春雷,它的力量四处辐射蔓延,就像当初沿着丝绸之路不断向西的文明之旅。
很多关于西安的新消息,甚至我都是先从网上知道的。外地朋友们发消息问,摔碗酒好喝不,毛笔酥好吃不,城墙灯会好看不?赛格是不是天天排队,听说大唐不夜城是网红聚居地……
一批又一批年轻人或懵懵懂懂地闯入,用迷蒙的眼神打量这个城市,如同当年的我。
一开始我还有些不适应,这还是不是我的长安?
终南山,楼观台,卧龙寺和乐游原,写满故事的辋川,点缀在乡间的汉唐皇陵,怎么就玄幻地成了网红。这个困惑一直到某一天我看到《妖猫传》之后,才忽然得以消解。
一千年前,李白背着剑在长安街头遇到的走马斗鸡的游侠儿,是不是就像今天的杀马特少年?
当杜甫的茅屋被秋风吹得四散凌乱时,他吹胡子瞪眼写诗的样子,不就是个被人偷了柿子推倒瓜秧的老农?
少年王维一袭白衣抱琴奏起《郁轮袍》,打动玉真公主时,有没有直播网红的感觉?
这些年偶尔在秦岭游玩徒步,越过浅山之后,会在不经意间偶遇终南山中结庐而居的修行人,或僧或道或俗,或男或女,他们表情恬淡知足,轻声细语和来客交流,身穿旧时衣衫,自给自足,谈论玄妙古章,手上却握着智能手机,山外大事信手拈来,竟也毫不违和。近几年,山中可出了二冬、梁兴扬好几个网络名人,拥有着巨量的粉丝。
这就是滚滚时代巨流的威力,作为任何一个生命个体,没有必要,也没有能力去抗拒。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大唐之所以强盛,在于自信,敢于主动拥抱变化,新文化与旧文化的交融和碰撞,终将成为下一轮的潮流和经典。这是我们的长安,是新西安人的长安。
大江大河,奔腾向前。爬上城墙的太阳,每一天都是新的。
我们在城南的平凡生活,亦复如是。
责任编辑李高艳
作者簡介:王小嘉,真名王佳,1985年生,四川北川人,曾出版《大宋朝的妙人们》系列作品,在《百花悬念故事》《今古传奇》《传奇故事百家讲坛》《延河》《特区文学》《陕西文学》等杂志发表小说多篇。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