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澡堂和澡堂里的女人

时间:2023/11/9 作者: 陕西文学 热度: 16902
一、澡堂

  澡堂其实只是一座四四方方的房子,毫无美感而言。它的周围被青色的水泥刷过,经不住风吹雨淋的那部分已开始脱落,露出陈旧的红色砖头,这红色又被多年来飘散到此的化工粉尘侵蚀,逐渐变成红褐色甚至黑色。风把一些土吹进砖缝,几根雜草就顺势而长,不过它们很快就被车间打扫卫生的人铲除。倒是澡堂后面的墙壁上爬满了密密匝匝的爬山虎,长长的藤蔓把油亮的绿色均匀地向下拉开,有时候风把这片绿色掀动起来,它们发出轻微的声音,如同给这灰青色的澡堂穿了件绿色的衣服,有了丁点的生机,但生机却又短暂,夏天结束的时候,它们又回到灰色的样子。

  澡堂坐落在厂区大门朝左一点的位置,因为远离车间的轰鸣,显示出几分孤独。房顶是几个涂过红漆的楷体字:职工澡堂。虽然红漆斑驳,但对于所有人,因为非常熟悉,便觉得那字可有可无。远离了车间的噪音和粉尘,能使人们在洗完澡后尽可能多保持一些香皂洗发膏的香味,区别于车间里飘来的化工气味。澡堂因此体现出了温情的一面。

  从澡堂的大门进去,左右分为男女两部,中间是两米左右的玻璃窗。门,窗,房檐,墙壁,无一是不由横平竖直的线条组成,倘若要找一些其他特色,那只有从天花板上落下的水珠是圆的,或者弥漫的湿气让人恍惚。绿色的玻璃窗内能看见桌子上有一部老式电话,手指嵌在里面拨动旋转,再拨号再旋转的那种。有时候桌子上还有本子、一支被线绳绑住的发黑的圆珠笔、旧报纸,或者手套之类。看到的这些,远远不能满足一个孩子的好奇,我常想那白色的墙后面是什么,想起父亲说的是泡澡,那么男部大约是不同于女部的,至少有可以泡的地方,男部里到底是如何呢?女部只有简单的水管,几片薄薄的水泥墙壁把人与人隔开,然后大多地方是通的,水雾不浓时看过去,一览无余。里间的更衣室被柜子塞满,绿色的柜子上是白色的编号,只有在车间工作的人才有资格享用这柜子。我们的衣服只能放在枣红色的连椅上,有时候天花板上的水珠滴落在衣服上,迫使我们不得不出来看一下,然后又换张报纸盖住。

  悬在顶部的灯因为太高又被热气包围,使得澡堂里常年昏暗。又因为只有周末才对家属开放,这周末的澡堂便极其热闹,如同自由市场,女人们一边搓洗,一边大声说话,脸上身上涂满香皂沫子,高矮胖瘦不尽相同的身体瞬间变得一样了,看起来好笑,孩子们光着身子追逐吵闹玩耍,或者被妈妈训斥。房顶那个巨大的水箱受热气冲击,澡堂就一直处于吵闹中。地上的水从不同方向混乱地流在一起,与大大小小的泡沫旋转着,裹挟着成团的头发,堵住地漏,然后就会有人光着身子,跑到门口处把门开个小缝,朝外面大喊:“水堵住了。”穿着蓝色工作服的女人手持一根棍子,棍子底部是一个铁丝做成的弯钩,弯钩灵巧地把头发挑起来,放进垃圾筐。冬天,因为不能开窗户,里面的热气有时候会让人产生将要窒息的感觉。有一次,我的一位同学在澡堂里晕倒,吓得我们不知所措,那些正大声说话的女人们一个个光着身子,把毛巾搭在脖子,大家七手八脚的把她抬到更衣室的椅子上,掐她的手心脚心,还有鼻子下面,很快把她掐醒了。澡堂的那扇窗户很高,基本和房顶一样了,我们这些孩子是够不到的,偶尔会有那些看起来泼辣的女人用棍子使劲别开一点缝隙,但风即刻从那一空处钻进来,遭到窗户对面人的抗议。

  二、小海姨

  小海姨总是在周末天快黑的时候才来澡堂。她五官精致,个子高挑,额头光洁,一根长长的麻花辨在后背安静着,洗澡后披散开来,油亮乌黑的如瀑布。她有一种我无法抗拒的吸引力,我总是偷偷观察她甚至暗地里模仿她走路和说话的样子。小海姨在厂工会上班,她的嗓音特别好,又弹得一手好风琴,在厂里的大型文艺节目里编舞、主持、领唱,站在舞台中央的小海姨,她的肩头似乎散发着一种珠光,让我无法拒绝。

  小区院子里有一棵高大茂盛的白玉兰树,开着大朵大朵稠密的白花,它们散发着白色耀眼的光芒,暖暖的风把花的香气从高处吹来,让人陶醉。我一直抬头努力等待一朵花从树上掉下来,好送给小海姨,但事情总是不如我愿,落下来的花总是枯败,让我无比沮丧。小海姨是我见的较早提着塑料框子进入澡堂的人,而那个时候多数人还提着一种用碎花布做的布兜。她的框里放着好几个小瓶子,那些瓶子如小海姨一样精致美丽,吸引我们的眼球。小海姨洗澡时,仰头与抬手之间,动作缓慢,眼神微闭,落在睫毛上水滴持久颤抖,身体如上了釉的白瓷一样。她的体型饱满,圆润又笔直,不像那些大声说话的妇人们,干瘦或肥胖。我们洗澡都是火急火燎地完成任务,小海姨洗澡却是那么享受,落在她身上的水似乎重新设定了幸福的温度。

  生活里的小海姨,不那么爱说话,对路过的人只报以简单的微笑,加之她家在几十公里外的县城,因此很少见到她和别人一起行走,与舞台上那个大气明朗的她判若两人。大人们因为小海姨近三十岁的年纪没有结婚而露出另一种眼神,仿佛她的年龄里隐藏了不可告人的秘密。

  那年的元旦晚会,依旧是小海姨主持。那是一个企业的盛会,那天厂里所有的职工家属都有机会坐在俱乐部宽大的厅里,享受一场晚会带来的美好。舞台上的小海姨灿若辰星,来自舞台的灯光和她的美聚集在一起,她的步伐轻盈,笑容甜美,感情真挚饱满,甚至在谢幕时眼睛里竟然里充满了泪水。但有细心的人发现了她嗓音的异常。很快几天后就听说她嗓子得了一种病,不能唱歌了。过完阴历年见到小海姨,她很快消瘦,虽然依旧挺拔美丽,但是她的目光里生了些我读不懂的东西。元宵节后传来她要嫁给台湾人的消息,在那个台湾电视剧流行的年代,要嫁给台湾人的小海姨无疑是幸福的,她再次成为大家讨论的焦点。

  四月初,山里的春天乍寒乍暖,路边的柳树枝条开始下垂,柳絮被风卷起,漫天飞舞。小海姨办好了调离的所有手续。和工厂告别的时候,工厂给她送了匾牌,匾牌的画面上是宽大的房子,干净明亮,客厅的侧面有一架钢琴,阳光从白色的纱后照进来,透明的茶几上摆满了新鲜的水果。工厂安排了绿色的吉普车送她,这是一般职工无法享受到的待遇,但我并没有从她的脸上看到任何波澜,绿色的吉普车在我们大家的注视里渐渐远去,留下尘土和尾气交织在一起。无法知道小海姨后来的情况,时间把一切断裂,我不知道后来的小海姨嗓子好了没有,在异乡他地,她是否还能再次登上舞台,生命里的华彩是否还有机会再次绽放。

  三、张阿姨和大丫

  大丫是张阿姨的第一个孩子,这个越长越高的大丫是个智障孩子壮实的大丫,却在容貌上比她的两个妹妹更多地遗传了张阿姨的美,如果第一眼看她的脸,谁都不会看出她有智障,但她走路歪歪扭扭,回报人笑意时嘴巴扭在一边,伴着头部抖动,嘴巴里发出一种含糊不清的調子。张阿姨因为大丫和她后面紧跟的两个妹妹,走在人群里愈发沉默,愈发瘦小,瘦小的张阿姨不断转换着生活的角色,勤劳能干,隐忍又倔强。

  张阿姨洗澡时常常要带着三个孩子,而最重要的事情便是给大丫洗澡。大丫越长越高,背部宽大,但皮肤却极好,白嫩干净,她的身体发育得很好,我们只有在傻子大丫那里,才敢放肆地偷看她的身体。瘦小的张阿姨每次都要惦着脚,给她的大丫洗头,冲头,搓背,不放过身上任何一处。澡堂里洗澡的人只要看到张阿姨来洗澡,便会自觉让出一个水管,由着她们母女专用,张阿姨的眼神里充满着自卑的感激。大丫有时候站不稳,坐在小凳子上,由着妈妈搓洗她的身体,连脚趾头也是一个个搓过去。大丫傻傻笑着,东看西看,有时候把洗澡的毛巾咬在嘴里,一副很傻很天真的样子。张阿姨让大丫低头,转身,抬头,大丫的情感不需要经过任何过滤,完全顺着妈妈的指挥,不需要自己任何动作,便被澡水冲洗的干净如婴。张阿姨给大丫擦头,擦身子,用浴巾裹住大丫身体,大丫的衣服一层层的被穿上,她如同被娇惯的公主,张阿姨便是最忠诚且万能的仆人。她用对大丫无微不至的服侍践行着一位妈妈对孩子的爱。

  然而沉默的张阿姨却有一次惊动了家属院所有的人。不知道是谁最先发现大丫的裙子后面有很多血迹,有不怀好意的人告诉大丫说她妈妈在街道等她。很少出门的大丫,歪歪扭扭地穿过家属院,走向街道。夏天的傍晚特别长,树荫下到处坐着乘凉的人,大丫漂亮的白色裙子上那一朵朵绽开的红色血迹成了当天所有人笑话的来源。一些孩子跟在后面起哄,跟着大丫跑,看见大丫的瞬间,一向沉默的张阿姨发出了让人震惊和恐怖的声音。她咆哮得如同一只发疯的牛,表情狰狞,声音颤抖、恶毒又凄厉、伴随着不堪的字,从街道一路骂回,高昂尖利的声音在家属院的上空久久不能散去。谁也无法想象一个沉默的女人会发出那么具有爆破力的声音,如同电视里怒斥旧社会的受苦人。傻子大丫忘记了谁是这个事件的始作俑者,所以张阿姨的叫骂声针对了所有的人,人们在张阿姨的叫骂声里羞愧退回。

  飘荡在空中的污言秽语让我知道了女孩的羞耻,也知道了一个母亲为了保护孩子,对于自己性格的突破和形象的毁灭。

  四、邓奶奶

  邓奶奶洗澡是一件极其麻烦的事。我不知道邓奶奶是如何一个人带着小板凳和一个巨大的包步行近二十分钟来到澡堂的。她的丈夫是军转干部,几年前死了,两个儿子都在外地。有时候学校组织义务献爱心活动,邓奶奶家是每次都去的地方。她家住在一楼,房间极其黑暗,又堆满了各种东西,纸箱、柴禾、瓶瓶罐罐,家里弥漫着很多串在一起的气味。坛子里淹着雪里红、咸菜、洋姜,阳台还有熏肉,挂在互相交错的棍子上。

  邓奶奶洗澡几乎要用整个下午时间。她扶着墙壁,打开热水,弯腰坐在小凳子上,低头从那个巨大的包里取出一张塑料纸。把肥皂、香皂、装在瓶子里洗衣粉,一一拿出来,排队般的。她取出那个瓷盆,瓷盆的瓷已经差不多全脱落了,看不出上面的花型。又取出一大堆衣服,绿色的绒衣,白色的线裤、尼龙袜、毛巾、有时候是灰色的外套、劳保鞋。她把衣服泡在盆里,倒入洗衣粉,揉几下才开始洗澡。我们好奇中又带着些鄙夷,鄙夷她贪图澡堂的水,也不高兴她一个人整下午占着水管,但是又毫无办法,只能从她看不见的地方投去不满的眼神。她倒出一点洗衣粉,接几滴热水化开,在手心里搓几下,然后双手在头上抓着,白色的水顺着头皮流下来,她闭紧双眼,直到冲完后再睁开,用毛巾擦眼睛擦脸。

  邓奶奶洗澡是一件极大的工程,整个过程缓慢,严肃,耗时巨大。她的身体因为坐在小凳子上,又低头弓着腰,像一座小山丘,皮肤的褶皱是山丘上的风沙,这里动一下,整个山丘的风沙都会动一下。她的毛巾已经看不出颜色,只能看成灰色。有时候她吃力地用灰色的毛巾搓后背,就会有好心的人帮她几下。邓奶奶的香皂永远都是一个薄片,我那个时候正读了三毛的《撒哈拉沙漠的故事》,经常会想起沙漠里的女人用一片石头沾着水刮自己身体,然后如浆汁似的污水流下来这样的情节,便会把邓奶奶洗澡与那些联系在一起。我看见她把薄片香皂在身上涂抹后,又开始在毛巾上搓洗,那香皂没擦几下就碎了,她把这些碎掉的香皂装在一个瓶子里,再接几滴热水,摇一摇,封好瓶盖。洗衣盆里那个因水浸泡而变得更加笨重的绿色绒衣,被她拿在手里,一点点搓洗,搓好后放在塑料纸上,又开始下一件。有时候洗澡人太多,我们也会钻到她用的水管下,她也不说话,身子稍微倾斜,我们便钻进去,水溅到她脸上,她也不语。

  邓奶奶的去世极度平静。一个冬天的早晨,对面邻居没有听到邓奶奶开门的声音,等到从总务科叫人来撬开门的时候才发现她已经没有呼吸了。一个人居住得久了,似乎也很快从大家的眼里消失了。她的两个儿子从外地赶来已经是夜幕降临,没有人分析她死亡的原因,大家愿意把邓奶奶的死亡归于自然死亡。老太太没有给工厂做过什么贡献,所以工厂也无法给予她评价,她最终以丈夫的妻子的名义被贴在大门外的讣告词定了身份。她的两个儿子表情凝重,似乎是悲伤的,和寥寥无几的其他亲戚一起配合工厂,很快处理了后事。一个人老了,连气息也微弱,即使散开,恐怕也只在自己身体周围,不能引起任何风吹草动。她的房子很快被打扫,生前的那些珍贵的瓶瓶罐罐,全部被清扫出去,它们在一起碰撞,发出破碎的声音。

  后记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因为有机会聚在澡堂逃避学习而开心,后来,家属院这边新修了澡堂,就再也无法找出去车间澡堂洗澡的理由,那些被我一直好奇的秘密便藏在心里。多年后,在我参加工作的初期,我被安排在了澡堂工作,关于澡堂里的神秘一点点地被打破。男部有一个十几平方的池子,与房顶的水箱通着,平时因为管理严格,很少蓄水,只有偶尔在放假前或停产前才会开放。而澡堂管理室的墙壁后面,由许多木板做成隔断,按车间工人的名字编号,用来放置洗干净的工作服。后面有一个巨大的洗衣间,里面有自制的大型衣机,职工的工作服由它来清洗,还有巨大的晾衣间,有几个夜班,我因为在里面晾衣服生出些害怕的感觉。而那个本子,记录着当班日记,最早我拿起笔在上面留下字迹时,心里是激动紧张的。

  至于来澡堂洗澡的人,慢慢走出我的视线,换成了另外的人。小海姨,大丫,邓奶奶,她们就以那样的姿势和表情在我的脑海里停留扎根,有时候触摸往事,在独自一个人的光阴里,我回头凝望,看着她们从我的眼前走失,直到我再也不关心她们以后的生活。我们不是亲人,没有亲人之间那种无法割舍的血缘与亲密,久而久之,她们就全部成为我记忆中的陌生人。

  责任编辑李高艳

  作者简介:杨萍,女,陕西宝鸡人,宝鸡市作协会员,宝鸡市职工作协理事,有文字发表在《延河》(下半月)《西安晚报》《宝鸡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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