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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远方

时间:2023/11/9 作者: 陕西文学 热度: 16998
走在重症室门前长长的走廊上,窗外远处的空地奔走着一列火车,还响起几声鸣笛,这个城市密集的楼房独独切割开那块空地,好像就是为了让万户春看见这个景致的。其实,火车呼啸而过的风雷激荡,他再熟悉不过了,但此刻站在这医院的二十楼往外看,火车成了一条逃出人体的蛔虫,让他有一种隐隐的心酸。突然想起那个未接来电,掏出手机,是王一川!

  咋不接电话,你小子日子越过越忙,忙到女人堆里去了吧?

  沒心情跟你瞎扯蛋,想回来过中秋?

  嗯,一家人回,老爷子在上海住腻了,想回去住一段日子,跟万叔好好叙叙旧!

  ……

  还得劳万叔请人搞清洁,老爷子忒想你爸!

  ……

  万户春鼻子一酸,终究没抑住泪水,用力抹了一把脸,冰冷的液体在医院冷冽的空气里僵持着,他在这连走路都还冒汗的南方九月天里冻得两唇发紫。万户春使劲吸溜了一下鼻子,终于把压在心窝里的底牌甩了出来。

  那时他们家住在同一条弄巷里,那个年代的房子又矮又旧。在万户春印象里,最高的是味精厂旁边的那座水塔,就在巷子口不到五百米的地方,像大风天被风吹反的一把伞,高高的柱子撑起倒伞状的储水塔。长长的窄巷子把弄堂式老房子撕扯成左右两排,家家户户门对门,谁家打个响屁都能听见。王一川父亲是这条巷子里最牛气的人物,派出所副所长,头戴大盖帽,警服挺阔,回家时走路磕磕响,街坊都知道他的皮鞋底打了铁钉。万户春最不愿看到父亲回家,虽然他也戴着大盖帽,但穿的是铁道服,黑沉沉的,看上去乌七八糟,一双土黄色劳保鞋走起路来没声没息。他从巷尾看到父亲的身影赶紧躲回家里,父亲踏进门把他高高地抱起来,还用胡子蹭他脸,针扎似的,万户春厌恶极了。父亲打开军绿色布包,掏出几张烙饼给他。

  一个大冬天的傍晚,回家休假的父亲穿着铁道服戴着大盖帽出现在王家巷,王一川竟然在背后学着父亲的姿势走路,夕阳把这一大一小两个人影拉成长长的四脚圆规,看起来异常滑稽。那些在巷子里玩耍的小孩子忍不住嘻嘻地笑,站在巷尾家门口的万户春很恼火,待他们走前时冲了上去,把王一川摁在地上,脸被揍肿了。父亲也不阻拦,还在一旁给儿子鼓气。岂料王一川一拳击在万户春嘴角,打掉一颗牙齿。父亲走过去给了王一川一掌,掴得他眼冒金星,捂嘴大哭着走回家去。

  母亲找遍整条弄巷,都没看见那颗牙,后来忍着刺骨寒冷下到沟里用手一遍一遍地掏,一股恶臭味被搅了起来,轮番攻击着鼻子。母亲用沾满泥污的手捏着牙齿,露出满嘴白牙,脸上盛开灿然的笑意。母亲并没有套用别家的做法,把上排掉落的牙齿扔床底下,把下排掉落的牙齿扔屋顶上,而是藏在梨木柜的一只木盒子里,还上了一把老铜锁。

  王闻道下班后牵着两腮红肿的王一川走到他家门口,朝父亲说,我家孩子要是被打成脑震荡,你要负这个责!

  父亲还了嘴,说,我儿子的牙齿被你儿子打掉一个,你赔!

  王闻道说,牙齿掉了还能生,脑子坏了拿你儿子的命来换!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钢钉蹦地上,气咻咻地牵着王一川走时,万户春看到王闻道发怒的背影异常威武,比味精厂那座水塔还高。

  母亲心里到底不顺,每次父亲挎着军绿色布包去广州火车站时,她的气就来了。从母亲嘀嘀咕咕的话里,万户春明白了父亲的偏执。本来他可以在家门口的味精厂当个正式职工,爷爷托在市商业局当权的亲戚跟味精厂厂长要了个指标,但父亲坚决不去,选择去火车上做临时工,还是餐车炊事员。尽管当时火车在全国有铁老大一说,但做饭炒菜怎么也是下等阶层,父亲却很乐意,他说那样他就有机会去远方城市。

  听母亲说,你父亲结婚前就想偷渡去香港,还跑去深圳沙头角踩点,你爷爷想方设法阻止,还偷偷报给居委会,居委会的人盯得紧才没去成。后来你父亲又报名当兵,还想当东北兵,你爷爷说去了就不要进万家的门,私下把户口本藏了起来。你爷爷想着就这么个儿子,跑老远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可不塌天了,再说自己也老了,不能没人送终。两人闹得很僵,你爷爷的话他基本不听,这个脑子缺根筋的,宁愿去火车上炒菜,也不在家门口捡黄金,他就是想走得远远的!

  父亲其实挺能说话,待人接物也有一套,烹饪术就更不用说了。他每次回家休假,都和街坊处得极好,一张嘴说得入心入肺,体现了天才演说家的潜能,恰好修复了母亲跟邻里的清浅关系。单薄的母亲几乎不跟三姑六婆黏糊,如油入水,总隔着什么。父亲一回来,母亲脸上的阴云便化开了。休假这些天里,身板宽大的父亲梳着油亮的头发,穿着吊带装走家串户,胸前两条黑色带子呈“Ⅱ”形,后背两条带子呈“×”形,特别有派头。街坊又是留他喝酒又是拉他闲侃,他把火车上的见闻添盐加醋讲给他们听。那时信息闭塞,一年到头听不到几条猛料,主要娱乐方式是听粤剧,把耳朵都听出茧来了。父亲那张嘴真能说,两杯酒下肚,更是说得天旋地转。说到激动处,拉起胸前的带子,一松手,猛地弹回去。他唯一不想靠近的,就是王闻道家。

  一闲下来,父亲便披着大衣走到前面味精厂,也不知他是怎么跟管理混熟的。攀援里面的梯子往上爬,站在水塔顶部瞭望远处,风把他的外衣吹起来,像一只迎风飞翔的鹞鹰。

  到底遭遇了猎手,这个人就是王闻道。

  听说王闻道逮到父亲时,他正和那个同在广州火车站上班的梁寡妇在水塔安全房里干那事,王闻道叫他们穿好衣服,声音不高不低,去哪不好,偏要来这里,这是我管辖的区域,你不是往枪口上撞吗?父亲并不慌,不紧不慢地穿好吊带装,说,有本事送我去大西北监狱,我正想跑远一点!王闻道说,舍得老婆孩子?父亲指着梁寡妇说,只要放过她就行!

  王闻道那天开了恩,把两个人都放了,说,当我没看见,你们散了吧!

  这当然是几年后万户春从多个街坊的嘴里拼凑成的,再怎么编造,都改变不了父亲跟梁寡妇好过的事实。

  后来他才隐约知道,父亲并不喜欢梁寡妇,是他有事求她。那时的铁路全国只有京广线这条南北铁路干线,跨越六个省会和直辖市。父亲跑韶关,觉得没劲,想跑远一点,便向列车长提出要求,列车长有点犯难,叫他自己先找个想调线的人,对方答应跟你换就有机会。他明知道这是列车长搪塞他,调线还不是列车长说了算的小事?刚好认识了住在味精厂家属楼里的梁寡妇,她也是广州火车站的员工,前年老公患恶症走了,她跑的是长沙线,在餐车打下手。父亲说了想法,梁寡妇当然求之不得,因为跑老远害得几个想跟她处对象的男人都打了退堂鼓。她看着父亲帅气,又有男人味,便要他跟她好一回。父亲就是这样犯下了错误,这个阴影一直笼罩在万户春头上。

  父亲心里很感激王闻道,他就是那时主动靠近他的。每次回家都给王一川带小礼物,风轮、跳蛙、水枪、拉球、掌上游戏机……还在家里炒本地特色菜请王闻道喝小酒,王闻道被父亲的厨艺打动了。那个年代,整个城里找不到几间像样的饭店,哪怕像他这种身份的人,也很少被人请去下馆子,逢人便说万道梁的厨艺了得,去火车上炒菜可惜了,在东莞开饭店的话准捞大钱!

  父亲后来转了正,成为餐车上的大厨,更没想着跳槽,他的心在远方。母亲对他的怨气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弭,她到底不是那种泼辣女人,能凑合着过完这辈子就行,反正孩子一天天长大,大人一天天变老,该放下的自然会放下,该消失的也自己会消失。

  时间是抹了油的脚步,一晃眼万户春和王一川都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王一川的发迹靠的是房地产,大学毕业后应聘到上海一家大地产集团,从底层做到中层,没几年就进入高层,在上海购置了别墅,把母亲和退休后的王闻道都接了过去。

  王闻道一家每年都会回来几趟,他在东莞市区买了一套大房,钥匙交给父亲保管。父亲也退了休,在家闲得无聊,巴望着王闻道一家经常回。每次回来之前,王闻道都会打电话给他,叫他请人打扫卫生、晾晒被子。从他们一家回来到离开,父亲把大事小事安排得妥妥帖帖,说话做事就像他家的主人,一点都不生分,待人接物得体大方。王闻道一家把他当亲人供着,彼此比血缘关系还亲。

  父亲每年也会去一趟大上海,万户春给他买机票,他不要,偏要坐火车,说我一个火车站退休职工不坐火车说得过去吗,又说以前去远方当兵有坐飞机去的吗,都是坐火车。毛主席外出巡视时一律不乘专机改乘火车。上海不就是一个城市,去了几趟也没啥好看的,我还是每年都要去,就是想找回去远方城市和被王闻道一家伺候的感觉。每次他们一家回来我人前人后地招呼,要不是感情在那,他们哪怕住皇宫我也不会多看一眼,我当然也要给他们好好伺候的机会,这样两家才能走下去。

  万户春这才知道,父亲的想法还真不少。

  火车是陪着穿街过巷的小心开进这座城市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低沉地鸣笛几声,车轮碾压铁轨的哐啷声也蓄着气劲。车厢从小高楼之间的空隙一节一节忽闪驰过,如老放映机的胶片被拉得无限长,一群陌生脸孔嗡嗡哄哄地挤下车皮……

  父亲的记忆就像进站的火车,被一栋栋楼房切割得支离破碎。那些之前存活在记忆里的人群,全都如同被车厢吐出来的人流变得面目模糊,就连万户春和儿媳苏菲,有时他也会记不起来,好像两人都戴着陌生面具。只要前方响起火车鸣笛和哐啷声,在自家院里呆坐老半天的父亲便记忆复活,彈簧一样蹦了起来,站直身腰,眼睛炯亮地看着不知来自哪个城市的火车呼啸而过。父亲曾经跟万户春说过,从广州到长沙要穿过田野、山梁、平原和大川,大湘南的莽莽群峰有不少隧道群,把白天切割成很多块破布条。待车过株洲,这块布又平展展地缝合起来,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扛着大旗一路向北。

  很多时候,父亲就是生活在火车的鸣笛和哐啷声里。也不知大脑哪根筋打岔了,他变得健忘,刚想起的事,一转身又忘得一干二净。

  最恼人的是吃饭这事。他总是不找饭吃,从外头回来的万户春问他吃了吗,他嘟囔着说———吃了,腻味!万户春走进去,看到工仔送过来的饭菜还原封不动地摆在餐桌上。青椒牛肉,洋葱鱿鱼丝,清炒芥菜,外加一盒黄豆海带汤。万户春也不叫他进来吃,老爷子脾气犟,患了老年痴呆后更是执拗。但只要有火车从前方驶过,他便会走进去吃饭。他的吃饭时间都是火车鸣笛和哐啷声给提醒的,扒拉几口,扔下,坐回藤椅上,不知多久响起火车声,又回到饭厅扒拉几口,一顿饭能吃上一天,没一口是热乎的。

  这家人的饭本来就吃得有点乱,极少是在同一张桌子上凑一起吃的。万户春为了生意经常请客户吃饭喝酒,一个星期没几顿在家里吃。苏菲几乎不吃早餐,顶多喝一杯牛奶,午餐、晚餐则吃些红红绿绿的水果。她的减肥计划已见效,原来100斤的体重减到了99.5斤,她要义无反顾地减下去,一直减到结婚前的89斤。假设一家人都准时吃饭,家里也不用锅碗瓢盆刀铲勺地做,万户春已记不起多长时间没揭过锅了。他做团膳生意,在不远的城中村租了底楼的一套房,雇几个师傅工仔,每天就是在那做成大同小异的饭菜分送到几个大公司的。给万户春家送的饭,几乎只有父亲一个人会吃,而他将一顿饭吃得支离破碎,像隧道群把白天切割成无数块碎布,却无法用记忆缝合起来。

  那张老藤椅陪着他一天到晚痴呆地守在树下,每一根藤条都浸透了他的气息,在阳光下闪着油光。父亲顶着满头乱糟糟的白发,雕塑般坐在羊蹄甲树下,不说一句话,定定地看着头顶羊蹄般的绿叶拂动,像一个老牧人在观察天象,仿佛有一大群羊在空中扬着蹄子奔过。有时坐着坐着就睡了过去,肥大的身体填满整个藤椅,头歪向一边,涎水从嘴角甩下来。

  父亲本想着退休后好好陪陪家人,但母亲却不迟不早得了病,她也知道自己一只脚进了鬼门关,父子俩左劝右劝,还是挺积极配合化疗。药水注射到体内,全身起了激烈反应,恶心,呕吐,腹痛,腹泻,头发一绺一绺脱落,直至秃了头。这些她都能忍受,让她受不了的是父亲居然在长沙有个女人。

  那天,一个跟万户春年龄不相上下的女子找到家里来,长得实在好看,苗条身材衬着白白净净的瓜子脸,鼓鼓的前胸欲撑破裙子,青春气息逼人而来。以为是苏菲的朋友,岂料她说是万道梁的干女儿。

  父亲只得说了实话———

  早在二十几年前就在长沙站认下了麦莉,那时她经常进站卖茶叶蛋,人瘦得不成样,一身破烂衣服,过了吃饭时间还蹲地上叫卖。我起了同情心,悄悄递给她一盒饭菜。我在餐车掌厨,这还不是小事一桩?这事我坚持做了好几年,麦莉慢慢长大了,不再来火车站卖茶叶蛋。我便去她家里探望,她的父母很欢迎。你们也许不知道,火车到终点站后大伙有一两个小时甚至半天时间可以自由支配,我不能让时间白白浪费了,便每次都去看望麦莉,还认麦莉做了干女儿。我没有其他想法,就是想在长沙认下一个亲戚,那样我在远方就有了盼头……

  尽管父亲说得严丝合缝,麦莉也说她在东莞打工,干爹退休后再没见过,便专程来看看他,但母亲愣是不信,責骂父亲猫改不了吃腥,谁不知道他肚子里那几根花花肠子。她的心理防线一夜之间崩溃了,病情恶化,再送她去医院,她死活不肯。临走前一天,她叫万户春从旧式梨木柜里拿出一个盒子,打开,是十几颗牙齿。玉米颗粒大,闪着瓷器般的光泽。母亲说你小时候换了十八颗牙,我全都藏了起来。以后你也把孩子的牙齿收藏好,一代一代传下去……

  万户春一阵悲催。母亲为自己收藏好了掉落的牙齿,而她的牙却一颗都没留下,母亲还没到掉牙的年纪就走到了生命边缘,而且是带着恨意离开的。

  王一川和父母从上海专程坐飞机赶回来参加万户春母亲的告别仪式,把万道梁和万户春感动到了心窝里。两家的感情早已合卯合榫地咬在了一起。王闻道和万道梁深深浅浅地喝着花雕酒,话也长长短短地说着。

  这辈子,过电影似的,晃晃悠悠六十几年就没了!

  要是还能回到王家巷去,那才叫日子,街坊邻里过得多热闹!

  那个住巷子口的张瘸子,一晚潜到味精厂财务室,被我逮个正着,念在他日子过得紧,又没偷着现金,便放了他。唉,你不知道的事多了,味精厂那个雷厂长不知惹了什么仇人,每天回家叫我跟他一块走……

  王家巷几年前拆了,建成了一个商住小区,听说楼盘就叫王家巷,哪天我们去瞅瞅!

  味精厂呢,怎么会改造成供电公司,多不搭调。嗯,那座水塔还在吧?

  说到水塔,父亲忽然噤了声,不再往下接话。

  王一川喝着万户春泡的乌岽单丛,说明年在上海给老爷子办一场寿宴,到时请万户春一家过来,两家人一起好好聚聚!

  那次不是长谈的好时机,王一川全家只逗留了一天便飞回上海去了。

  转眼过了几个月,父亲变了个人似的,老忘事,连吃饭都常常忘记。行动也迟缓起来,话说得越来越少,呆滞地坐在院子的羊蹄甲树下。

  那次父亲的失踪,让万户春有了隐隐的担忧。费了老大的劲,最终是在王一川购置的那套大房里找到的,他正在请钟点工搞卫生,又是拖地、抹桌椅,又是晒被子、清理厨房,整套房子打扫得亮亮堂堂。父亲说过几天王闻道一家回东莞,万户春当然喜出望外,拨通王一川的手机,他说没计划回啊,也没联系你爸请人打扫卫生。问题就这样浮了出来,父亲的记忆力出了岔子!让万户春不可捉摸的是,此后每个月父亲都要请人去王一川房子里打扫一次,而自家的屋子哪怕脏兮兮的,他也从来不闻不问。

  万户春的担心再次被验证,是在那天晚上。应酬回来的万户春发现父亲又失踪了,苏菲在楼上敷面膜,对家公的失踪全然不知。最先想到的就是王一川的房子,没人在。拨打了亲戚朋友的电话,逐家逐户问了附近居民,甚至去了火车站找,都没消息。万户春急成了转陀螺,没办法,只得报警。

  一个小时后,接到派出所电话,叫他到王家巷去。王家巷现在成了一个高档商住小区,楼高得让人发晕。他弄不清为什么味精厂改造成了供电公司,而那座水塔却奇迹般地保留了下来。万户春接到电话后就明白了,果然,身披大衣的父亲巍然地站在水塔上,夜风掀起衣襟,像一只打开翅膀的鹞鹰迎风而立。他被亮着灯光的水泥森林包围着,水塔如同一杆高耸的蘑菇,愈发衬托出他的孤独。父亲也许想起了那些陈年糗事和他的远方。警察要上去,万户春央求他们,让我爸再静静地呆一会!

  时间或许在父亲的身体里出现了故障,脚步凌乱地慢了下来,他眼前的世界停滞了,整个人被抽了丝,目光日渐呆愣,只有火车迎风驰过的声响能唤起他沉睡的神经。万户春带他去过医院,医生开了大包小包的奋乃近、脑灵素、奥拉西坦、脑蛋白水解物等健脑药,吃完后一点好转的迹象都没有。再去,医生还是那样开,他不乐意了,医生说不吃药就是神仙也没办法,吃药至少还能缓解。万户春明白了,这种老年病几乎没得治,心理开导和运动也许比吃药更有效,半路上买了一只大陀螺,叫他在自家别墅的院子里用鞭子抽。父亲抽了几天,扔了。万户春问他为什么不抽,他嘴里嘟哝几句,却一句也听不明白。

  警察第二天找到万户春,不是因为父亲的事,是万户春供膳的一间电子公司发生食物中毒事件,几个员工出现轻微头痛、腹泻、呕吐的症状,被紧急送到医院。警察介入调查,医院化验证实是亚硝酸盐中毒,究竟是采购买了腐烂的蔬菜,还是师傅混用了隔夜的剩菜剩饭,再确凿的答案也阻挡不了接受处罚的事实。

  万户春从派出所做完调查笔录回到家时,整个人成了霜打的茄子。苏菲也许不知道这事,她一向不关心万户春的动向。此时正在院子里慢悠悠地用大针梳给桑德梳毛发,地面脱落一堆白毛。

  她扬起头说,桑德身上长了死毛,这古牧犬跟人一样,也得花时间打理。

  万户春脸无表情,桑德朝他吠叫了两声。

  这犬长得壮硕,周身的毛发很稠密,脖子到头部全是白发,而腰身至臀部长的却是黑发,四只脚被白毛覆盖。看去就像穿着一件黑褂子,挺拉风。苏菲不止一次说过,古牧犬可是欧洲贵族血统,英国最古老的牧羊犬种,得用爱护国际友人的心态对待它。苏菲改用一把大钢梳,一溜一溜地梳,极认真,不放过任何一处。浑身的毛发上了油似的,在阳光下发出刺眼的亮光,万户春心里被什么刺着了。

  苏菲又不管不顾地说,还有不少毛结,缠死了多难看,邋里邋遢的!

  万户春憋着气想说什么,顶着一头乱发的父亲坐在藤椅上哼哼唧唧,他把手伸进口腔里,捣弄了一会,猛地用劲,拔下一颗牙齿来,朝地上啐出一口血水。父亲轻松地呵出一口气,像做了件无比伟大的事,脸上露出难得的喜悦,两指紧紧捏着那颗苍老的牙齿。

  桑德又朝他吠叫了两声,万户春瞪圆了眼,突然飞起一脚,对着它的臀部狠狠踢了过去。

  蹲着身子的苏菲站了起来,怒骂道,你想干什么,脑子着病了!

  桑德躲到苏菲背后,抖着一身的毛发汪汪大吠。

  万户春伸出手,接过父亲手里的牙齿。父亲在低声说着什么,万户春倾下身子,他听清了———我想去拉萨,我想去拉萨!反复说了几次,万户春不再认为这是患老年痴呆症的父亲说的谵语,父亲一定与拉萨有一段秘而不宣的故事。

  牙根表面凹凸不平,牙尖形成一个凹部,沾满黑黑的污垢。时光将原本粗壮的牙齿磨损了,变得有点畸形,却并没有磨损掉一颗牙齿洁白的质地。万户春把这颗牙装进了收藏盒里,他决定去走访父亲那些退休的老同事。

  开车两个多钟赶往广州,他以前跟着母亲去过父亲的宿舍。那是一栋七八十年代建的家属楼,他是抱着碰运气的心态去的。广州的变化快得让你不敢相信,他早做好了无功而返的准备。很意外,那栋七层高的旧楼居然还在,周围直插云天的高楼把它挤压在中间,怎么看都是老迈得喘不过气来的样子,墙壁上的青苔和修补后的裂缝透着一股垂暮之气。

  母亲生前说,单位分房子的时候,你爸还是个临工,没有资格分房,等他转了正,再没有福利房了,便和几个同事挤在乱哄哄的宿舍里。

  他敲开了底楼的房门,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万户春跟他打听火车站退休的万道梁,他说不认识,他买的是二手房,指了指楼上,说顶多还有两户是退休工人自住的,自己找去。

  万户春一户一户地敲门,直到爬上七楼才找到,是一个头发斑白的女退休工人。大概六十五岁,她说她姓黎,当听到万道梁这个名字时,眼睛露出欣喜之情,忙不迭地说,他现在身体还好吧,我们以前都是餐车上的炊事员,一天做三顿饭,活倒不是很累,就是常年不在家,心里欠着家人一笔债!

  万户春化大为小地说,行动有点不便,走路要搀扶,医生说是肌肉萎缩。

  黎姨显得很讶异,说,那肯定与睡眠有关,你爸为人和善,就是患睡眠分裂症,适应了车厢上的生活,一回到家就睡不着,这病困扰了他很长时间。

  万户春不知道这事,他的确不了解父亲。

  黎姨说,在我们那条长沙线,你爸的厨艺是最好的,他最拿手的是酱香排骨和糖醋鱼,吃了舌头打滑。

  黎姨又杂杂碎碎说了一些火车上的事,忽然想起什么,说,我们退休人员建了一个微信群,你爸有微信吗?

  万户春说没有,黎姨要了他的微信号,把万户春拉入群里,这样他们就能跟万道梁说上话。

  万户春有点坐不住了,自己一下子成了父亲的替身。想着还没谈到正事,便问黎姨父亲有没有认识拉萨的人。

  黎姨想了想,说,我们不跑那条线,咋会认识那里的人?

  万户春又坐了一会,见问不出个子丑寅卯,便起身告辞。走到楼下时,响起了微信提示音,“铁道情”微信圈一下子出现了十几条聊天记录,点开,自己的名片被改成了“万道梁”,想找的答案竟然浮出了水面。

  陈俊康:万工,几年不见,找个时间来广州聚聚,大伙好好哈两杯!

  李昌海:现在睡眠咋样,还要听着火车录音才能入睡吗?

  欧阳中:那个拉萨高僧不是送你一本经书吗,对睡眠有没有作用啊?

  章彩娥:你说迟早要去拉萨找那个高僧,有没有去成?

  ……

  万户春写一行字发了上去:我是万道梁的儿子,我爸没用微信,我代他向叔叔阿姨问好,有空欢迎你们来东莞聚!还加了个拱手的表情。

  后面自然都是一咕嘟的客套话,聊天便草草收了场。

  那是父亲最后一次坐火车。大约两个月后,“铁道情”微信圈发出聚会的邀请,一定要万户春带父亲来广州参加聚会。那天精神劲足,父亲把自己收拾得有模有样,稀疏的头发喷了啫喱水,还叫万户春翻出多年不穿的吊带装,一身的风流味从那两条“Ⅱ”形带子上飘了出来。

  东莞到广州几十公里的路程,父亲却坚持要坐火车,他选择了一个靠窗座位,阳光从窗外射进来,把他脸上的斑点照得忽闪忽亮。眼睛里噙着一股光,这几个月来的阴翳全都消失不见,好像去赴一场等了几十年的约,对方是一个无比秀美的女人。窗外高高矮矮的房子急速向后退去,在父亲眼前,也许又浮现了田野、山梁、平原和大川,还有那些不知疲倦飞向远方的大鸟。

  万户春上卫生间回来时,父亲背上那两条呈“×”形的带子刺入眼帘,顿时升起一股不祥之感。

  饭局上,父亲强撑着精神,脑子老是断片,话说着说着就接不下去了,但他很开心,喝了不少酒,满脸火烧云。返程时万户春不顾父亲坐火车的强烈要求,叫了一辆滴滴车,一个小时便回到了家。

  事情就是傍晚发生的,父亲在床上恍恍惚惚睡了个觉,走出大门时一脚踩空,从台阶上摔了下来。送去医院,医生说严重脑中风,要进重症室。观察了五天,父亲还是走了。

  好几十人参加了葬礼。王闻道、王一川一家从上海飞回来,干女儿麦莉也到了场。广州火车站的老同事能来的都来了,几个人自责地对万户春说,要不是参加了几天前的聚会,你爸也不会这么早离开他们。万户春赶紧说,这都是命,父亲这大半年来最开心的事就是上次的聚会……

  临暮的火车上,万户春坐在靠窗的位置。他坐的是从广州到长沙的车,到了长沙站再转车去目的地。一片宽广田畴疾驰而过,窗外巨象般的褐色群山起起伏伏,几分钟后,果然出现了一条大河,然后是一望无垠的平原。他看着眼前亚热带地区的繁盛景象,既陌生,又熟悉,这是父亲多少年来无数次经过的老京广线。此后,在这趟火车上,再也不会有一个心怀远方的老人的身影了。

  对面那个女人站起身离开座位,桌面上摆着一本红色封面的书,书名是《眼泪与圣徒》,下面有一幅法国画,是一个女人倒置的頭像。

  万户春随手翻了起来,有几段文字被划了纤细的红线条。

  ———在全人类中,去世时最不寂寞的就是圣徒。他们垂死之际总是有耶稣和天使照拂。这些寻求孤独的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咽了最后一口气。普通人的命运则要苦涩无数倍,因为他死时既没有天国也没有尘世的襄助……尘世间那些遭到永远唾弃的人,他们目光低垂,望着脚下的尘土,他们的灵魂像微尘一样飘散吗?

  ———时间从记忆中消失得越彻底,人就越接近神秘主义。没有善忘就不可能有天堂。记忆力越健全,它就越是执着于此世,记忆的考古学从另一个世界中发掘文物,代价是牺牲此世。

  不觉间夜色铺天盖地笼罩下来,一轮圆月炫目地挂在天边。万户春这才想起,今天是中秋节!

  他从拉杆箱里拿出母亲交给他的那只木盒子,里面是父亲的那颗牙齿,窗外的月色流泻进来,发出温润的光泽。他听王一川说过,拉萨大昭寺大经堂释迦牟尼佛殿前竖着一根大木柱,柱子上有裂缝,嵌着一颗颗牙齿。那全是死者的牙,很多朝圣者变卖所有的家当,拖家带口风餐露宿一路磕长头去拉萨,不幸因病或意外死在了路上,死前同行的亲朋敲下他们的一颗牙齿,为逝者举行天葬后,默默带着那颗牙继续上路,到了大昭寺嵌进牙柱上,表明逝者的灵魂已经到了拉萨。

  作者简介:陈柳金,男,广东梅州人,中短篇小说、散文见于《清明》《散文》《作品》《雨花》《草原》《鸭绿江》《湖南文学》《福建文学》《陕西文学》《广州文艺》等期刊。出版小说集《行走的房子》《素身人》《呼啸城邦》《草木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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