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着路边霓虹光晕的边角,我和肩上的中药一起晃着回家。夜晚的包裹下,一切似乎自由了许多。人气稀少的河岸边,空气里有种清淡的烟火和凉凉的水混合起来的味道。脚底下踩着鼓起的鹅卵石,倚靠着这股不怎么拥挤的气味,我回到了家。
我坐在地上,窗帘偶尔浮起,四周干燥的触感让我的心平复起来。我慢慢陷入床垫之中,身体被柔软的布料包裹,意识逐渐回笼,感觉到了睫毛的颤抖。
侧躺着,头靠着我的左臂。突然感觉到口袋附近有点紧绷,我弓起背,用右手摸索着口袋。摸到了一个类似卡包大小的纸封,我迎着窗边的光打开,是一片方形的蓝色布料。
我眯着眼睛,试图看清这带着锯齿状的,接近于纸的蓝布。
月光打在纸上,这是一张发光的,介于天蓝和浅灰的纸。我捏着边缘的锯齿,抽出。才发现后面有一段规整的数字。
啊,这是那位宝石商人留给我的。他要去小岛的另一端,邀请“画家”的我一同前去。这是他留下的号码,说实话我很难想象他拿起电话的画面,而不是举着烟杆,一遍遍捣鼓着菠萝圈一样的老式座机。
我摆弄着这张擦银布1,指腹摸索着压印的一串数字,蓝色的光随着布的旋转,忽闪的折射到我的脸上。
起身,我把包中的犀角灯放到窗边。一阵子风起,我扶住灯,侧身沿着风的轨迹望去。
我对上了一双眼睛。
那个中年男人,怀揣着些什么,用衣物攥的很紧。他的眼睛漆黑,背着光在离我一层楼高的地面上快速跑着。他好像先注意到了我,视线紧紧的贴着我,一双眼睛像针孔。路灯旁的尘粒漂浮不定,有一瞬间我好像和他一同的呼吸。
他别过头,跑远了。我仍然没有看清他的长相。
我坐回到了窗边,按着手机上微微发亮的按键。
第二天,我把中药交代给了奶奶,告诉她我会出一段时间的门。她抬起两头的眉头,像是才看见了我。她把手搭在我的左臂旁,看着自己的灰黄的指甲:“你什么时候回来?”
“可能几天吧,很快的。我认识的人和我一起。”
“你...嗯,那你去吧。不用担心。”
我点了头,拿起了小木箱,很合适的也放下了维特给我的礼物。去了昨晚电话里提到的岸边。
维特也在崖边,旁边站着的商人向我招手。我坐在他旁边,看着他帽檐下永远不知道看向哪的眼睛。他像是知道自己要找些什么,总是很有目的性的,这让我对他产生了一点羡慕的感觉。
坐上船,我犹豫的坐在他的右侧。他像是突然惊醒,起身示意我坐在靠窗的位置。他在原地,摩挲着他的袖扣,指腹倒计时般的敲击了几下,直径坐到了过道的位置。随后他又打开了皮箱,像是怕遗漏哪只雏鸟的母亲一样逐个检查。我别过头,脸贴在只有半截的玻璃上,温热的皮肤接触冰片似的玻璃表面,脑内有种烙铁浸入水中的滋滋的声音。我极快的抬起头,揉着脸,呆滞于刚才一瞬间的冰冷。一瞬间跨越了淹没于那场雷雨的我。
在船上,像是在一片闪光中浮浮沉沉了一下午,我和他下了船。
是岛的另一边,一个独立的小国家。好像这个岛上的原住民。而我们,只是舶来者。不知什么时候,我们都接受了小岛,患上了小岛症。可是这也没有什么,去了其他的地方,寿命也是有限的。若是直接出海,也是在他44岁的时候死去。不过,的确有人在四十三岁的时候出海的,总是回不来,但也没有人好奇。这一年,可能是小岛上的每个人的选择引导的吧。虽说在外界,我们算是平均寿命很短的地域了,但是岛民们其实是满足的吧。主动的分区了自由的节奏,也不需要自己去选择先后。毕竟生活的惯性和所谓时间的借口总会让其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
有时单一的投入也是一种逃避。像是总是围绕着一个点刻画,其实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毕竟这和拼图似的。找到了一个自己所能接受的状态,钻进去,关上门,什么都不用管了。就像杯中的水垢,愈积愈多,一圈一圈的深深浅浅,刻着的都是自己熟悉的气味。等水满了,在溢出自己杯口的那瞬间,探出头。
啊,这或绿或红的花儿叶儿。
片刻,水撒,结束。
我跟着商人,替他提着箱子,而他走走停停,用伞拨弄着石砖的缝隙。兜兜绕绕的,我和他岛了一座山脚的铁栏前。
他整理了一下衣帽,双手稳稳的接过箱子,说到:“拿理,我要去见一下这里的领主。”
“我需要去么?”
“是的,他的紫水晶被偷走了,需要我去帮他物色一下新的,或者假装帮他找到了原先的那块。”
“那我的作用是?”
“画,拿理。那对紫水晶是他逝去妻子的瞳色。你就是我的托,他希望你能再次畫一遍他的亡妻。当然,我希望你对于这位女士双瞳的选色是我选择的那一块。”
我兴致全无的点了头,只希望那位领主能顺便讲一讲他的爱情故事。
啊,果然。
可能回忆永远是包裹过去的糖纸,只是想念,其实味道已经忘记了。领主手心中的一颗紫水晶,颜色像刷了层水。商人和我说这是紫水晶的特性,若是与热量接触颜色就会变淡。不过按照领主的意思,这种紫色就像是阳光下,他妻子的双眼。
我用简单的水粉罩染着,领主要求的不高,只是一张八开大小的架上油画。是他亡妻的侧面。
那真是神奇,连画中的妻子也只剩下一只眼睛了。
等我收拾着色稿和小素描的稿纸,商人拉过我的手臂,让我帮他的去找一下他的伞,像是丢了。
我抓住了一个离开的借口,穿过大厅,终于踏出了山下的铁栏。
像是回到了地面,我回过头,那个紫水晶领主的故事像是留在了山头,留下他们两个缝补这个孤独的结尾。走在街头,我看见了一个眼熟的背影。只是那晚上隆起的背前,抱着一个女童。
那个夜晚的眼神,原来也属于一位父亲。我逐渐接近这对父子,突然发觉了他们面前的摊位中,那把伞就竖在一个竹篓里。我上前,仔细的看了看,那个银质的伞尖,和那位商人的尖头皮鞋实在是匹配。
我催动着脸颊的肌肉,努力挤兑出一副严肃的嘴脸。当我想着如何给这个商贩当头一棒时,身旁那个妇人发出了一声极为克制的欢呼声。侧身回头,那把伞已经被商贩包着牛皮纸,递给我身侧的妇人。我正要开口,那天晚上的男人就搂住了她的肩,三人的头凑在一块,一起笑着。那个男人从口袋里摸出几张钱,一并塞进商贩的手中。他收起了笑容,像是做了件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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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常的事情,手肘却带着点急切的意思。等他从新把手放回女孩的后背上,像是满意极了,颠了几下怀中的孩子。三个人,手臂贴着手臂,颈窝上的黑发分不清是谁的,纠在一块,熙攘着往另一个方向走去了。
我追去,停留在那家人的门口。窗前有一大串的风铃,不过都是一张张琉璃糖纸串成的,像是帘子又像是一大串爬上窗的花儿。那扇窗开在了房子的腹里,见不着风。但是那串糖纸够轻,稍微带上一点,就能绕着满天跑。可能是挂的久了,越上面的糖纸越皱,颜色越深,透着些发紫发粉的底色。吹起来,就挲挲的响,干沙沙的,发脆的纸声。
那有点少的几缕太阳丝穿过薄透的糖纸,在玻璃上映出一个一个的紫粉的菱形片。里面的颜色好几圈,或蓝或白。那几串糖纸一飘,桌上、窗沿都像搁着或大或小的紫水晶。
我敲上门,正准备登门。那扇门就开了,小女孩直径的撞向我的腿。听到孩子的声响,那个男人上前把她扶起,直起身子看向了我。在我印象中及其高大的这个男人,其实和我差不了多少。他眯着眼,像是想从脑内逼出些什么似的看着我。直到他的妻子把我带到桌边前,我和这位父亲,就像他屋内中,新构建的两个柱子,撑起了别样的空气。
等到我喝着水,说着我的来意。那位母亲似乎有些疲惫,因为那把伞,现在的身份,已经从一个拐杖变成一份结婚纪念日的礼物。我虽然自觉后者的寓意会更加适合这把材质丰富的伞。但是惋惜间,我还是以双倍的钱买回了那把伞。
坐在桌旁,我转头看向窗外的糖纸风铃,在其下的,躺着几块破碎的半透明紫粉色碎片。惊诧之余,我忽然感觉到了那个男人的视线,一种原始的眼神。
我想到了,其实是那个男人令我想到了。那窗边,正大光明躺着的,就是他们领主亡妻的另一只眼睛。
“您,真是正大光明呢。”
我整理着包中随行的物件,对着那位男人说。
这回他的视线直接找到了我,但他并没有立马回应。他拉开我面前的椅子,发出一声短暂的响声。像是有了年纪的地板咳嗽的声音。他两手相互攥着,脸上的表情却能让我望见底。
“朋友,我知道。”他说道。“我现在欠下的,以后会还给他的。”
“可是这已经碎了不是么?虽然我不想为任何人辩解,但这是你们领主一个故事的结尾。你想用什么还呢?”
“我不知道。只不过,人就有那么几样东西。只是先后的问题。”
“可是你为什么要做有风险的事情呢,不是有家庭么?”
他别过头,像是不想把话说给我听般:“这就是我生活的全部了,是我一直维持的东西。”
“我今年已经40岁了,最近总觉得像是被抛入水里,成了水,也化在里头。可能这就是死了吧。”
“我的女儿未来会是和她母亲一样的家庭主妇。炒饭炒的金黄,但茄子,用多少油烧总有种涩味。我就是一把草。”
“她们,也是。”说完,豆大的眼泪从他眼角掉下来了。
“看到头了,我已经。43岁又如何,多赚一年的钱,我女儿的嫁妆就可以多一份。叶子黄了又绿了,我呼出的气越来越薄,身上的力气也没剩下多少。”
“我已经四十岁了。”他看着窗边
没有办法了,他好像说到。
窗边的糖纸风铃撞散了满桌的光,他的身体陷在了桌椅间的空隙,肺排除了最后的一口气,迎着光的轮廓逐渐模糊。被打碎、倒卖的紫水晶在风铃的光晕里碎成几块。他眼里绕着面前的紫光,恍惚的看着,像是在回忆昨晚他跑向的地方,是否拨动了他的生活。
我跌撞着,逃离似的离开了这个愈发粘稠的空间。浑然忘记了那一柄伞。我跑的很远,怀里死死的揣着我的挎包,在背光的路径中回头看像那个闪着光的窗沿。
那里有一个漩涡。
即使是砸碎了紫水晶,也无法挣脱的,泥泞的漩涡。
注释1 擦银布,是指銀布以植物纤维为基材,加入抛光粉和去污成分。专用于银制品清洁,银器易氧化发黑,用此布擦拭表面,即可恢复光亮如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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