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98岁,庚子年的夏天离开了我们。
其实,我和姥姥的交集并不多。
小时候,逢年过节走亲戚才会见到姥姥。长大后,离开家乡读书,每次回家路过姥姥家,便拐去看望姥爷和姥姥,聊聊近况,不超过半个小时,留下薄荷糖,便归心似箭地见老爸老妈,兄弟姐妹。
别人提起姥姥或者奶奶,都有好多好多深情的甜蜜记忆,而我对她们的记忆少之又少,这是有原因的。家中兄妹五个,作为居中的孩子,在姥姥家抛头露面的事情很少能轮到我。
但有一件事情,姥姥成为我心中最温暖、最慈悲的形象。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五个子女,养育就是个很大的难题,每年,家里都要接受姥姥家的救济。两个姐姐读了中学以后,便陆续回家承担责任。因为姐姐的付出,家里得以减缓吃穿住用行的各种问题,而我因为年龄小,得以继续读书。
姥姥劝母亲,尽量别供我和妹妹读太多书,家里那么难,母亲那么辛苦,早早在家里帮忙干活减轻负担多好。而母亲坚决,经常对我和弟弟妹妹说,家里再穷,只要你们能考上,砸锅卖铁也供你们;考不上,就回家干活。
我考上师范的1999年,要拿出近七千元的学费,这对当时我家来言,绝对是一笔巨款。姥姥因为心疼自己的女儿反对我们上学,也因为心疼女儿,拿出一笔巨款解了母亲的燃眉之急。
这就是我的姥姥,直到从那时起,便温暖着我,成为我生命中的贵人。
母亲都深爱着自己的儿女,那爱,深厚而难以计量。
我爱我的母亲,所以更爱姥姥,只要回家,必定会看望姥姥。
高龄的老人,很容易“糊涂”,比如,她健忘,一句“你吃过了吗”能不停地问一遍又一遍;她多言,她会如数家珍地把孩子小时候的故事讲一遍又一遍。比如,大弟弟妹妹八九岁的母亲本可以在家带弟弟妹妹减轻父母的负担,但姥姥为了支持母亲念书,断然让母亲去念了高中,要不是因为客观原因,母亲估计也上大学了。姥姥讲这些时,我也更明白了母亲支持我们读书,是因为她也得到过姥姥力排万难的支持。
姥姥一生爱干净,现在也是非常体面的老人。
我对她的第一记忆,就是常年挽着一个纹丝不乱发髻,爱笑,笑起来很亲切,说话的声音很耐听。姥姥喜欢玩纸牌,细细长长的那种,她在老家居住时,经常有牌友在家中。有一次撞见她和牌友在家里开心地玩纸牌,我暗想,一个有爱好的人,生活真有意思。
关于姥姥爱干净,我记忆犹新的一点是,姥爷不能用她的毛巾,小小的我知道时,便觉得姥姥好神圣呀,我家里,七口人混用一条毛巾呢,于是对姥姥心生向往,油然生敬。
她的体面,说一个就近的例子吧,我带着饭先生拜见她时,欲与她合影,她知道要照相,先整整衣襟,抚抚头发,腰板尽力挺直,坐端正,还问可不可以,而我,最多拍证件照对自己是这标准吧。
所以,从小去姥姥家,就是我的无上殊荣。记忆中,在姥姥家住过一夜,因为天气不好,父母带不走太多孩子,把我留下了,我的小心眼里,那份高兴满溢着,一心祈祷着,雨,多下点吧,不要停;路,泥再多点吧,越难走越好。不过,终究还是被舅舅推着自行车不带一点泥地送回了家,因为说好了第二天要送我的。
因为长辈都对家世讳莫如深,所以我对姥姥的家世知之甚少,但一二言語里,从姥姥的言谈举止里,知道她就是个大家闺秀般的女子。
她有众多兄弟姐妹,有些定居在大城市,母亲每次说到以前,便会讲她独自行走不坐火车拜访舅舅的光荣事迹;每每跟随母亲路过县城北关,总有诸多人跟母亲热情地打招呼,母亲便淡定说,小时候经常在姥娘家玩,都认识。
母亲记忆中姥娘家高高的门户,早已不知去了哪里。人走散了,走远了,但生活给她的印记却不会消失。
近几年,姥姥有时“糊涂”到说胡话。有一次舅舅进她的房间要和她闲聊,她竟然义正词严地说:“你一个大男人家,来我这个女儿家屋里做什么?快出去!”舅舅看着老母亲心情复杂、面色忧郁地离开了。
姥姥心中的礼数,不管她是否“糊涂”,她都记得门清。
去年十一,返京前,和姥姥预约,下次回来再拜见,不曾想,那却是最后一面。每次都是匆匆见面,匆匆话别。
一直希望,能坐在姥姥身边,听她讲一讲她从小时候,慢慢长大至今的故事。而今只能遗憾了。
这个笑得清脆,爱干净,讲体面的慈悲老太太,在儿女和子孙的守护中安静地离开了这个她经营了将近一百年的世界,子孙们仍不甘心她的走,而她终究枕着麦芒在夏风里成熟的声音,跟随她常常念叨的那些去了他世的亲人们一起开启新生活了。
麦子黄了,姥姥走了,麦田的盛宴仍属于姥姥。她留下了最生动的精神、鲜活的子子孙孙,继续在现世受活。痛并爱着,努力地活出生活应有的滋味,不局限于痛的深浅,不受限于活的形式,以我之爱她而爱我。
你记着的那个人,和你同存,不受限于时空。
愿我的亲人们,早日从痛中开拓出新生。
愿姥姥在他世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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