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金瓶梅;宋惠莲;性格与人格;良知
惠莲是《金瓶梅》众多“淫荡”女性之一,但她自尽时,作者却带着惋惜道“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①。这在全书中,可谓独一无二。作者何出此言?这需要我们对惠莲之死进行探究。本文综合内在和外在因素分别对两个阶段进行论述。潘金莲是宋惠莲之死的重要推手。本文试着从宋惠莲性格的三个核心入手,阐明潘金莲对于宋惠莲仇恨的生成、发展过程和本质。最后从叙事层面入手,略析作者安排宋惠莲死亡结局的用意。
一、惠莲是如何走向死亡的
轻浮、虚荣、浅薄三位一体,构成了宋惠莲性格中的主要方面。三者在宋惠莲的性格模式中,并非相互分离的平行式存在,而是互为表里、互为基础。对其中任一点的分析,都不可缺少对另外两个因素的关照,它们共同搭建了惠莲走上死亡的第一步台阶。
在《金瓶梅》中,论长相、论身材、论头脑,潘金莲第一,宋惠莲属第二。书中说她“生的黄白净面,身子儿不肥不瘦,模样儿不短不长,比金莲脚还小些。性机敏,善机变,会装饰,龙江虎狼,就是嘲汉子的班头,坏家风的领袖”。作者对此进一步渲染:斜倚门儿立,人来侧目随。托腮并咬指,无故整衣裳。坐立随摇退,无人曲唱低。开窗推户牖,停针不语时。未言先欲笑,必定与人私。一个举止轻浮、矫揉造作的风流形象呼之欲出。惠莲本为西门庆家厨役蒋聪之妻,“来旺儿早晚到蒋聪家叫蒋聪去,看见这个老婆,两个吃酒刮言,就把这个老婆刮上了”? ——足见惠莲绝非端庄矜持之辈。是以在仪门首西门庆一手搂住便亲,惠莲并不反抗。而西门庆所说的“你若依了我,头面衣服随你拣着用”,更触动了她一份虚荣的心思,于是次日便应允西门庆,与其在山子底下洞中相会。从此惠莲从西门庆处得了许多好处。
得意的惠莲越发张扬。惠莲看月娘等人掷骰儿,指手画脚,惹恼月楼,反讨一顿骂。然而惠莲没有意识到错误,反而心中怀着气,藏春坞中会西门庆时,愈发口无遮拦:冷铺中卧氷,把你贼受罪不济的老花子!更由一双小脚牵扯金莲:“拿什么比他!昨日我拿他的鞋畧试了试,还套着我的鞋穿;倒也不在乎大小,只是鞋样子周正才好。”又说:“你家第五的秋胡戏,你娶他来家多少时了?是女儿招的,后婚儿来的?”得知原来也是回头人儿,便“嗔道恁久惯老成,原来也是个意中人儿,露水夫妻!”方才受的气,连带先前在金莲面前做小服低、此刻对于西门庆又寻不到好去处的怨,一并借金莲发泄出。这一触着金莲心中最在意的事,——她与西门庆关系开始于“露水夫妻”,二犯了金莲最得意的事——三寸金莲小脚。偷听的金莲“气的胳膊都软了,半日移脚不动” 。于是惠莲终于在得意忘形之时,将自己推入了鬼门关。
“性欲”是潘金莲性格中的核心[1],她的嫉妒、阴险由此生发。后者在一定条件下也可以转化为前者,“醉闹葡萄架和兰汤午战都是潘金莲内心压抑不住的妒忌催化成的纵欲活动”[1]。但此情此景,金莲的恨,与西门庆被抢走而产生嫉妒完全是两回事,于是不但不能通过“纵欲活动”来释放,反而和她得不到满足的性欲一起,酿成了滔天大怒。金莲决意置惠莲于死地。
来旺儿酒后失言,恰好为金莲提供了报复的机会。金莲借机发作,使来旺儿惠莲一个入官,一个上吊。惠莲两次上吊,第一次是得知西门庆蒙骗自己,来旺儿已被发落之时,“今日只当把你远离他乡弄的去了,坑得奴好苦也!你在路上死活未知,存亡未保,我如今合在缸底下一般,怎的晓得?”第二次是李娇儿生日一天,雪娥寻事,对惠莲道:“不得你,他也不得死,还在西门庆家里!”惠莲倒插了门,哭泣不止,最终自缢身死,呜呼哀哉了。
关于惠莲上吊的原因,历来各有说法。吴学霆认为宋惠莲第一次自杀是出于对来旺儿的愧疚;第二次自杀,则是宋惠莲由于认清了眼下孤独凄凉、众叛亲离的局面后,巨大的幻灭感所导致的痛苦。[2]黄霖以为惠莲本有一颗肮脏的灵魂,但她与西门庆罪恶灵魂的碰撞使其上污垢拭去而真心彰显。正直的良心使她怀着羞愧离开了吃人的世界。[3]孙述宇认为宋惠莲尽管抛弃了道德原则,但仍留有一点仁爱之心,最终为此而亡。[4]以上说法各有区别,但都基于最根本的一点——良心,即惠莲口中的“天理”,而“天理”关乎宋惠莲的“人格”,这是需要与“性格”进行区分的。
二、惠莲不得不死:惠莲是如何选择死亡的
惠莲非死不可吗?惠莲第一次上吊后,西门庆教玉箫劝她道:“他去也是去了,你恁烦恼不打紧,一时哭的有好歹,却不亏负了你的性命?常言道:我做了一日和尚,撞了一日钟。往后贞洁轮不到你头上了。” 西门庆也说:“他若早有贞节之心,当初只守着厨子蒋聪看,不嫁来旺儿了!”对于这样一个一贯轻佻、贪婪、放荡的女人,众人无不以为惠莲应该跟着西门庆,因为这不但符合“人情事理”,更合乎惠莲一贯的作风。可是惠莲此后绝不再与西门庆勾连,完全心灰意冷了。浑浑噩噩一段时日后,孙雪娥有意揭惠蓮伤疤,再一次激起了惠莲难以遏制的悲愤、绝望,于是惠莲又一次自尽了。
惠莲轻佻放浪,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众人由此出发,预测她早晚会欢欢喜喜守着主子过日子,而实际上惠莲的行为与此完全背离。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面对死亡时人的选择往往摒弃了一切外在因素,而直接出自内心深处。惠莲选择死亡,是她内心深处的“良知”穿透了包裹着她心灵的虚荣,控制了她的行动。这良心,也就是惠莲口中的“天理”,潜藏于她的人格之中。
在此需要说明人物性格与人格的区别。对“人格”的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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释有二:一是人的道德品质;二是人的权利和尊严。“性格”则指人的性情方面的品质。②后者主要指一个人相对稳定的心理和行为特征,并没有突出道德品质的含义。在一个人的全部心里结构中,人格比性格居于更核心的位置,二者虽然没有直接的对应关系与决定关系,但依然有着千丝万缕的复杂联系。上文所论述的“虚荣、轻浮、浅薄”是惠莲的心理和行为特征,是为其“性格”;而她人格的关键词,除了贪婪、轻佻,还有 “天理”。运用弗洛伊德的人格理论,这“天理”存在于惠莲“超我”与潜意识的重合部分,即藏在她完全意识不到的心灵深处。惠莲是这样一个世道下的女子,贪婪、虚荣、放浪无不是她无意中为自己寻找的生存法则,因此这良知被压制在她的内心之中,轻易不显。但当外在条件触及到惠莲所认可的“天理”之时,惠莲便会做出常人不能理解的行为,先是极力解救来旺儿,后是为来旺儿而死。这是以欲望为人格本位的西门庆、潘金莲等人不能理解的。同时这也与她嫁给来旺儿前,先为蒋聪报仇的行为内涵相一致。
惠莲死的时候,作者说“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彩云与琉璃,多么高贵洁净的事物!而今作者带着极大的惋惜把惠莲比作彩云和琉璃,由此我们可见作者是极喜欢这个外表风流而内里贞洁的女子的。
作者对惠莲的喜欢,并不像看待金莲一般“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跑;从脚看到头,风流往上流”的欣赏,而是一种出自真诚与同情的关怀。因此,在这样一部无比热闹的书中,他为惠莲安排了独一无二的,彩云散去、琉璃尽碎的,清冷冷的结局。
注释:
①本文所引用《金瓶梅》原文摘自刘辉 吴敢辑校.会评会校金瓶梅[M].香港:天地图书出版有限公司,2010.
② 转引自韦晓. 汉语“人格”与“性格”的内隐概念及其心理结构的本土化研究[D].云南师范大学,2001.,原文作者根据《现代汉语词典(修订本)》(商务印书馆)《新华词典(1998年修订版)》(商务印书馆)《古今汉语词典》(商务印书馆)等书上有关条目概括而得。
参考文献:
[1]贾三强:明清小说研究[M].西安:西北大学出版社,2008.
[2]吴学霆.一个具有双重性格的人——宋惠莲形象小论[J].明清小说研究,1997(03):132-144.
[3]黄霖.黄霖说《金瓶梅》[M].北京:中华书局,2005.
[4]孙述宇.《金瓶梅》:平凡人的宗教剧[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作者简介:
姜笑虹(1999—),女,汉族,山东烟台人,西北大学本科在读,主要方向为古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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