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父亲所在的那片坟山下坡时,看见一个老人正拿着东西上山来。他的头发已经花白,我认出了他,他也叫出了我的名字。说路远,没带煮熟的肉,就买了些鞭子和纸钱,你爹不会怪的吧。我赶忙说哪里会呢,你来看他就是很好的。他说我老了,难走,就只有每年清明看一次老庚。
我陪他回到青冢前。他一边烧纸钱一边同九泉下的父亲说着话:老庚啊,我来迟了,本来昨天准备来的——我转过脸去,泪水悄然滑落。
这个絮叨着的老人是我父亲的老庚,按家乡风俗,我唤他作同娘爷。
父亲不止一次地对我说,他们俩老庚是20岁时就认识了,患难中闯过来的。关于他们的故事,我听得耳朵都快起茧了,但我每次都要听,没办法,这些故事装着他们的往昔,而他们,是我的长辈。
同娘爷每次说,你爹那时帮过我大忙呢。我和你同爷娘成家后日子紧,过年没有肉,买不到,那时凭票供应,你爷爷在食品站上班,听说我过年买不到肉,你爹在过年那天扛了个猪头送到我屋。后来你爹成家,你同爷娘那么小气的人都亲自做了几双鞋子和鞋垫送过来。
而我爹以前总是对我们兄妹说,你同娘爷人好,忠诚可靠,像我这种暴躁脾气,他都忍了几十年,真不是一般的酒肉朋友。我喊他是随喊随到,我跟他接触时,你娘还是小姑娘呢。
那年暑假父亲带我去他家玩,我认识并且喜欢上了他家的孩子们。两个姐姐一个叫美丽,一个叫欢喜,还有个哥哥,名字叫牛儿。
和他们混熟了,就不想回去了。于是在那里小住了十几天。那十来天回想起来真是一段快乐的时光。上午我们有时去放牛,有时抄小路走到县城玩耍;中午美丽姐会用电饭煲蒸一些腊肉,那时电饭煲未普及,这蒸出来的腊肉唇齿留香;下午,牛儿哥和美丽姐教我和欢喜姐骑自行车,我总是学不会,牛儿哥便会说:你啊,只晓得读书啊,骑车子比欢喜还蠢。美丽姐则干脆说,两个小蠢猪!美丽姐长得比我们都高,高挑白净的她骂起我们来面带笑容,有时还会刮我鼻子,我觉得是种享受。
每天晚饭后都去洗澡,兰溪从他家门前流过,河水清澈得可爱,让我们总想掬一把洗洗脸。晚饭后我们在水里玩游戏摸石头,只等到美丽姐发火了,我和欢喜姐姐才上岸。
那时候的农村虽然劳累,但年轻人多,一片生机,讓人留恋。现在充满活力的小伙子和姑娘们大都去了外乡打工做事,在物质生活极大丰裕的同时,他们会和我一样怀想那些年,我们一起吃过的棒棒糖,一起采过的的三月泡,一起追过的舞龙灯吗?
我后来在外读书,很少去他家了。一些消息都是由我父亲的快嘴传出。听说美丽姐外出打工,嫁到广东,欢喜姐也外出打工。
父亲去世时我不在他身边,我正在婆家坐月子,哺育着一个新生命;而周围的人也都选择了对我封锁消息。我哥后来解释说,父亲交代不要惊动我,按照家乡风俗,一个坐月子的,即使赶回家也不能进灵堂披麻戴孝,他倒是叫我哥传了两次同娘爷。
女儿未能送父亲上青山永远是一种折磨,我的心常常会隐隐作痛。又想到,能在一个人弥留时刻惦记不忘的老朋友,该是何等的交情啊。我们将来到了生命的尽头时,最后能传唤的有几人呢?
每年清明,我都去父亲坟上,每年的清明前后,同娘爷也会去父亲坟上。有时他刚好清明来,我们就会碰上,碰上了,我会打点酒,叫上叔叔一起来陪他说说话。听他们说起过去的事情,有时泪眼婆娑。
同娘爷说他已经70岁了,老了,来一次是一次,以后清明要是不能来了,都莫怪。他喝着酒感叹,讲不定几年后就和老庚又见面了。50年的交情啊,一辈子都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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