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黄昏,村庄里炊烟袅袅升起的时候,眼目昏花牙齿脱落,嘴巴漏风的疙瘩叔,有事没事,总喜歡一个人坐在门前的大槐树下,咿咿呀呀,哼上一段山歌小调《绣荷包》,唱腔曲调凄凉,听得村人十分恓惶。
“板凳拿一把,张三哥你坐下,装一锅烟来倒一杯茶。
货郎不吃烟,茶儿也不喝,单问你家姑娘买啥花?
一买红头绳,二买那绣花针,三买上胭脂四买上粉。
五买并蒂莲,六买上银簪儿,七买上顶针套来三环。
八买红绉结,九买上加头梢,十买上花线我搭在肩。
线儿分手到,姑娘呀犯了愁,思量绣个啥荷包戴?
纸儿叠四方,搭在了膝盖上,思量剪一个啥荷包样?
剪子磕三磕,想起了三哥哥,眼泪儿呀把个心淹过”
疙瘩叔是妻子娘家的一个远房亲戚,原名叫张奎,年轻时走乡过县当过呼郎(货郎),因为在家排行老三,小名就叫三儿。
疙瘩叔的老庄在爷寺下,那是一个大庄,地少人多,一年四季,日子过得紧紧巴巴。五八年闹饥荒,他就随父母搬到了苗岭上,这是一个小村,人少地多,他们一家在村西头盖了几间土坯房住了下来。那个小村一庄人全都姓黄,只有他们一家姓张。大饥荒过后的几年他的父母都相继过世了,年幼的他和两个哥哥生活在一起。后来大哥二哥相继成了家,大哥在本庄里,二哥在兰州,他就和大哥一家生活在一起。那些年大哥也不容易,一家四口两个大人两个娃娃,大嫂又长年患病,日子过得十分艰紧。眼见得大哥一家的宭境,无奈之下,疙瘩叔就当起了走乡串村的呼朗。农忙季节帮大哥大嫂做务庄农,农闲时去临县娲皇故里提些小百货,手里拿个拨浪鼓,肩上挑两个大木箱,给远乡里的女人婆子们买些针头线脑,换点鸡蛋头发、废铁烂铜、牙膏皮、猪毛之类的东西,寻几个分分离离钱。
每到一个村子,他就到村头的大槐树下或村里的牙叉骨台上放下担子,一边“当当当,当当当”摇着拨浪鼓,一边高声吆喝着“头发换针换线,头发换针换线。”顺当些还能卖掉一些针头线脑,换些头发猪毛什么的,讨得一口水喝一碗饭吃。不顺当时,不但挣不得一分一离,还要遭到村里那些大姑娘小姨子的奚落,村野悍妇的撕扯谩骂,二杆子的起哄打砸,碎娃娃的偷盗哭闹,狗群的狂追猛咬,有时候真是狼狈不堪。常常形单影只,风餐露宿,跋山涉水,忍饥受冻,行走于深山老林和荒郊野外,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过得十分凄凉。
过了两年,疙瘩叔走得村庄多了,熟识的人多了,买卖也比较顺当了。当时已到谈婚论嫁年龄的他,还是光棍一人。大哥准备给他说亲事,但不幸的是常年患病的大嫂因无钱看病,撇下尚未成人的一双儿女和刚到中年的大哥,带着无尽的忧伤和牵挂永远的走了。大哥病倒了,疙瘩叔的日子更不好过了。后来,疙瘩叔风里来雨里去,沟沟岔岔、山山卯卯都跑熟了,他就留心起每个村子的姑娘了。那年春天,在南山深处的一个村庄他识得了一个叫秀姑的村姑,由换针换线到买头油雪花膏棒棒油,一来二去两个年轻人就好上了。十天半月来一次村里,疙瘩叔总要给秀姑带点女孩子喜欢的东西,秀姑也总要给疙瘩叔送汤送饭送好吃好喝,有时还偷偷给疙瘩叔货箱里塞一双新做的布鞋或绣着鸳鸯蝴蝶的袜垫。
秀姑是方圆十里八乡叫得上名的一个好姑娘,不但人长得俊,而且乖爽听话,针线活庄农活样样都能拿得下。上门说亲的几乎踏破了门槛。这年的春天,经媒婆再三上门提亲,秀姑的爹给秀姑终于说定了一门亲事。男方是本村一户叫牛儿的富户人家,家里弟兄五人,家大业大,青堂瓦舍,牛羊成群。家里电视机、自行车、缝纫机样样齐全,外加一辆崭新的摩托车,这在当时可是再好不过的人家。秀姑母亲死得早,是父亲一把屎一把尿把她拉扯成人的,父亲说啥她听啥。在婚事上她不能违拗父亲,只有暗自偷偷流泪。秀姑的父亲对这门亲事十分满意,可是当爹的那里知道做女儿的心事,秀姑心上早已有人了。
“当院一树槐,小郎呀捎书来,捎书带信要个荷包戴。
既要荷包戴,绸子儿买着来,将五色的花线分着来。
手提钥匙响,打开个龙凤箱,大红的纸儿呀揭一张。
上街跑下街,没有个丝线买,单等庙岭上的张三来”。
秋天到了,牛儿一家催着让秀姑过门。秀姑眼睛哭得像个烂桃儿一样,天天在村头等疙瘩叔挑着货郎担过来,这天早饭时分在村头的大槐树下,秀姑终于见到了疙瘩叔,并将父亲把她要嫁给本村牛儿的消息告诉了疙瘩叔,哭着说她父亲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儿,她不能让父亲伤心,让他忘了她就当从来不认识她没有她这么一个人,让他找一个比她更好的姑娘。说完把一双崭新的布鞋塞到了疙瘩叔手里,跌跌撞撞头也没回就哭着跑回去了。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犹如晴天霹雳把老实巴交的疙瘩叔一下子击垮了。疙瘩叔手里捏着秀姑给他做的鞋子,猛然跌坐在树下,半天没有起来……
这年深秋树叶黄的时候,秀姑出嫁了,疙瘩叔挑着货郎担在秀姑出嫁的那个小村子的大崖下整整哭了一天,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心爱的姑娘成了人家的媳妇。唢呐声声,爆竹阵阵。秀姑带走了疙瘩叔的心,带走了疙瘩叔的魂。回来后疙瘩叔大病一场,好长时间没有出村去。他淌着眼泪,拿出秀姑为他做的布鞋,想起以前和秀姑的许多往事,心里难过极了,此后他再也不外出转乡当呼郎了。
过后,疙瘩叔心灰意泠,死的心都有。庄里人给他保媒,他一个都没应成(答应),仍旧和大哥住在一起。又过了几年,疙瘩叔已三十多岁了,后经人撮合上邻村毛家堡子一家刘姓人家招亲去了。那毛家堡子刘老汉的儿子突然间得了猛诊(急诊)死了,剩下他一个孤老头子和年轻的儿媳妇。疙瘩叔看那老汉寡妇的也怪可怜的,就做了那家的上门女婿。婚后男耕女织,老汉放牲口看护门户,日子贫穷但也过得有滋有味,但不幸的是女人生娃娃的时候大出血,孩子没生成,人就死了。他就和刘老汉俩人继续过活着,亲戚邻里都劝他让他抱养一个孩子,可是有谁愿意把他们的孩子送给两个光棍汉拉扯(抓养)呢!这件事就黄了。他和刘老汉俩人艰难地过着,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了。在他五十多岁的时候刘老汉过世了,他给老人办了后事后,就回苗岭看望了一次大哥,住了好一段日子,哥俩在一起唠唠家常,回忆回忆往事,倒也惬意,但他放心不下毛家堡子的家。说:他既是招亲就是刘老汉的儿,他要给刘家去顶门立户,去看住那一院塌房烂院。
大哥过世后,已成家立业的侄儿到毛家堡子请过几次疙瘩叔,让他回去跟他们一家过。可疙瘩叔死活不肯,疙瘩叔要一个人过。一个人过,他觉得真切。
他活得很悲壮,很凄凉,也很孤独。
去年秋天妻回了一趟娘家,听娘家侄儿说疙瘩叔已过世半年了,百日纸都烧了,去另外一个世界享福去了,死时嘴里还含混不清地念叨着秀姑的名字。
村人把疙瘩叔埋在了刘家老坟,此后,毛家堡子他家院前的老槐树下,村人再也听不到疙瘩叔那咿咿呀呀,苍凉悠远的山歌小调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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