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夜晚,黄豆大小的煤油灯芯闪着昏暗的亮光,无风自摇,照在房间里,显得甚是瘆人。母亲爬在一个男人僵硬的尸体上,撕心裂肺地哀号着。那个男人,便是我的父亲。
父亲去世时才50歲,也没有留下一张照片或画像。几十年来,我一次又一次回忆父亲的模样,但不管怎么回忆,在脑子里却找不出他脸部的半点印记,也想不起来他行走、站立、坐着的样子。每当想起父亲,出现的便是那盏昏暗的灯光,那躺在床上的僵硬尸体。
按现在一些科学的说法,小孩到三岁才有记忆。但那一年那一天,我才二岁半不到。也许是那昏暗如鬼火般大小的煤油灯光太剌激,也许是血脉相连失去至亲太剌痛,也许是母亲那满脸无助悲痛欲绝的哀啼场面太凄苦,那天晚上,父亲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样子,昏暗如鬼火般的油灯,就这样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抹不去,忘不掉!
我们家在鄂南。父亲是一个木工,大母亲9岁。据母亲讲,父亲的身体很壮,平时也很少生病,那一年,他外出做工几天后回到家,便叫肚子痛,以为忍一忍就过去了,没想到三天后,人就不行了。至死也不知道得了什么病。从病情看,估计不是胃穿孔,就是阑尾炎,这种病现在看来,只要治疗及时,应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但在20世纪60年代初的乡村,缺医少药的情况还比较普遍,有点小毛病,很多人是能拖便拖,但没想到这一忽视,就是夺命杀手。
父亲去世后,是怎么入的棺,怎么抬出去的,我也记不起来,但下葬时的情形我又记得非常清晰。那天,正是中秋时节,天空有着淡淡的阳光,但不时被乌云遮蔽。我披麻戴孝,一双小手高举着比我还高的哭丧棒,被人抱着,走在抬棺的队伍前面。因为我是家中唯一的儿子,孝子举哭丧棒,其他人不能代劳。到了目的地,一行人放下棺材,不一会挖好坑,便将父亲埋了下去。我至今记得,我站在坟尾,望着高高的坟头,茫然不知所措。幼小的心中,满是绝望。
那时小孩不像现在这么宝贝金贵,都是“散养”,我们湾是一个小村庄,经常受到大村庄的小孩欺负。而我也许是因为属虎的原因,性格比较倔犟,只要别的小孩欺负我,我打不赢也要咬一口。有的小孩打不赢,就说:“叫我哥哥打你。”我没有哥哥,就说:“你哥敢打我,我就叫伯伯(父亲)打你哥!”一想到以后和别的小孩打架,打不赢没有人可依仗了,不由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
一众人等看着我这么小就没有了父亲,纷纷说着同情的话语。听着一声声“造孽啊”、“可怜啊”的话语,我哭得更加伤心了。
父亲下葬的第二天,姑妈也要走了。母亲牵着我的手,一直将她送到了村外很远。一路上,母亲和姑妈说了很多话,但我都不记得了,唯独一段对话,我深深地刻印在脑海深处:“虽然你哥不在了,但你还是要像你哥在时一样,经常来走走。你就这么个侄儿,不看我,也要看看你这苦命的侄儿。”
“那是当然,就这么一条根,看也嫌少!”姑妈当时话说得非常诚恳,我心中不由一热,对姑妈更增添了几分亲切。
我父亲兄弟四个,给地主当长工的老二在18岁那年出意外事故去世了,我父亲排行老三,大伯和四叔均没有婚娶,几兄弟就我这么一个儿子,按说金贵无比。父亲在世时,大伯、叔叔、姑妈对我怎么样,我是一点印象没有,但从母亲与姑妈的对话语气听,姑妈应该是经常来的,对我这个侄儿也许还不错,但自从父亲死后姑妈那一别,我再也没有见姑妈来过我们家。我们生产队有好几个自然湾,大伯和叔叔很早就搬到比我们湾大一点的祠堂湾去了,他们兄弟俩一个比一个脾气古怪,父亲去世后我的印象中,见了面他们不仅从未正眼看过我这个亲侄儿一眼,而且连个好脸色也没有,总像是欠着他多少钱的债似的。除了母亲和三个姐姐,我不知道我还有什么亲人。
等我再次见到姑妈时,已是十多年后,我们家也从小村庄搬到了大村庄。那时,大伯早已过世,我的母亲也过世了,四叔还在。那天我正在吃早饭,姑妈到叔叔家去,路过我家门口,头也没抬地直接走了过去。因为本来对姑妈没有什么印象,我当时并没在意,还是别人告诉我,那是我姑妈。叔叔无儿无女,一直一个人过着。但尽管我已成了孤儿,叔叔也没有管我。姑妈来了,叔叔没有喊我过去,我也没有去认姑妈。我当时正在读初中,吃完早饭,我就去上学了。
我一个孤儿能够生活和上学,幸亏有生产队、大队照看,尽管饭吃得不是很饱,但还不至于长年饿肚子,学费书本费是全免的,大队每个学期还借我10元钱,供我买点生活必须品什么的。虽然是个孤儿,比有父母的孩子也差不到哪里去。所以每当唱起“千好万好,不如共产党好;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那首歌时,我都会双眼不由自主地湿润。因为,那是我人生的真实体验。
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我就当兵到部队了,自此再也没有见过姑妈。在部队入党、上军校、提干,一晃差不多10年过去。1988年春节回老家结婚时,叔叔已去世多年。听说姑妈还在,自从叔叔去世后,她再也没有来过我们村庄。而且,命运好象对她也不怎么关照,她差不多也步了我母亲的后尘。她有三个儿子,一个当了上门女婿,一个过继给别人做了儿子,哪知留在身边的那个儿子三十来岁就病逝了,媳妇留下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改了嫁,姑父也过世多年,现在就一老一小祖孙俩过日子,生活颇为不易。
我问过继和当了上门女婿的两个儿子管不管他们祖孙俩,一个比较了解姑妈情况的堂兄告诉我说:“农村有句俗语,下堂(改嫁)不为母,过继不为儿。她那两个儿子过得也不怎么样,哪顾得管她这祖孙俩。”听完我心中不由一动,父亲这边,老一辈亲人中,就这么一个人了,血浓于水,不管以前有什么不愉快,现在20多年过去了,都应该“相逢一笑泯恩仇”了。何况我们并没有什么仇怨。于是,我决定请堂哥去接姑妈来我们家走一走。
我作出这个决定,其实还有另外一层原因。父亲死后,不与我们家来往的,也不仅是姑妈一家。大概我七八岁的时候有一天早上,和母亲一起上街回来的路上,走到一个靠近街叫张家湾的村庄时,碰到一个中年妇女,母亲让我叫她“干娘”。她们见面后,不像一般熟人那样,打过招呼就走,而是站在一起说了很长时间话,那位中年妇女还不停地请我们到她家吃早饭。我觉得有点奇怪,张家湾离我们村有好几里地,不是太善于交际的母亲怎么会和这么远村里的人那么熟?我们和那个“干娘”分开走了一段距离后,我奇怪地问母亲:“这个干娘是什么人,我怎么以前没有见过?”
母亲告诉我,那也是我们家的一个老亲戚,自父亲去世后,便没有和我们家来往。说到这里,母亲叹息了一声:“穷住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遠亲。亲戚之间,也免不了‘势利二字。”停顿了一下,她严肃地说:“你一定要记住,对这些人,你也不要有什么意见,每个人都有自己生活的方式。不过,如果将来你长大了,有出息了,千万不能像这些人一样。人无百日好,花无百日红;笑人前,落人后。任何时候不能趋炎附势,随红踩黑,更不能落井下石。要始终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母亲的话,在我幼小的心中,产生了深深的震撼,烙下了深深的印记。想到现在姑妈和其孙子的处境,与我母亲、与我小的时候,是何其相似。真是世事无常!接姑妈来我们家走一走,既是出于血浓于水的亲情考虑,更是牢记母亲的话,坚决做到任何时候不做一个势利之人。
因为怕姑妈有送礼的心理负担,等办完婚事后,我才让堂兄去接姑妈。哪知堂兄却没有接来姑妈。堂哥告诉我,姑妈问了我现在的一些情况,听说我结婚成了家,在部队当了连长后,高兴得流出了眼泪,并情不自禁地说:“要是三哥三嫂还在,现在恐怕会睡着了笑醒了。”但当堂哥说我让其来接她来我们家走一走时,她却说,这么大年龄了,哪里也不想去了。那年,姑妈也就70岁多一点,身子骨也还结实,堂哥是骑着自行车去的,她坐自行车一起来肯定是没问题。我们两个村庄相隔并不是太远,即便走路,也就一个来小时。
堂哥见此劝说道:“您也有七八年没有到我们村里去过了,您老就不想去看看?俗话说,八十八(岁),还要到娘屋里擦一擦(走一走)。福生侄儿现在已成家立业,并且也有点出息了,既然诚心诚意来接您,您还是跟我一起去走一走吧。”
听了堂哥一席话,姑妈半晌不语,低着头沉默了一会,摇了摇头说:“不是我不想去,而是没有脸去。自从他老子死后,我就再没有踏进过他的家门,作为亲姑妈,我心中有愧啊!”
堂哥见无论怎么劝说,姑妈都不肯来,也只好作罢。我本来想亲自再去接姑妈或上门去看看姑妈,但想了想还是没有去。如今,她过得不尽如人意,我在乡亲们眼里,也算混出了个人样,堂哥那样劝说,她都不肯来我们家,说是无脸见我,其实很有可能,是不想让我看到她今日落魄的样子。如果我执拗地到她家去,在她看来,也许不是亲情的诚意,而是恶意的显摆,或许带给她的不是亲情的慰藉,而是心灵的伤害。
婚后不久,我便回部队了,后来爱人孩子随军,便很少回老家。等我当兵20年,转业回到家乡时,姑妈早已不在人世了。她那个孙子过得怎么样,也不得而知。我打听了几次,也没有打听出个所以然。因为,我连姑妈和她的三个儿子及孙子叫什么都不知道,唯一知道情况的堂哥也去世了,一切便无从打听起。俗话说,一代亲,二代表,三代就了了。没想到,我家这个嫡嫡亲的姑妈,一代都没有走到头;几个嫡嫡亲的姑舅老表,长得什么样,在我的脑海中,一点印象也没有,我们之间见没有见过面还要打个问号。两家相隔不过五六里路,并不是相隔千山万水,居然相互间没有见过面或多年不见面,甚至连名字都不清楚,就是纵有千万个理由,也解释不通啊。血浓于水的亲情,原来也是如此不堪!
往事如烟。人生的第一次记忆虽然仍历历在目,但血脉相连的亲情,却早已消散在并不遥远的岁月中。这不仅是令人非常遗憾,而是令人非常心颤!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还有什么比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血脉亲情更令人珍重呢?如果这都可以割舍,那还有什么值得人生眷顾呢?
闲暇无事时,我有时就会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假如姑妈当年没有那么势利、那么对我们不屑一顾,假如那一年堂哥接不来姑妈后我再亲自去接一次,也许今天就没有这么多遗憾和落寞。所以,无论什么情况下,做人做事,都要留一条后路,人情留一线,久后好相见,真是半点不虚;无论还有多少个明天,都应心动就要行动,想到就要做,否则,留给明天的就有可能是永远不可弥补的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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