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时喜欢看知堂,有天晚上卧看他在《瓜豆集》自序里说瓜豆:
我这瓜豆就只是老老实实的瓜豆,如冬瓜长豇豆之类是也。或者再自大一点称曰杜园瓜豆,即杜园菜。吾乡茹三樵著《越言释》卷上有杜园一条云:
“杜园者兔园也,兔亦作菟,而菟故为徒音,又讹而为杜。今越人一切蔬菜瓜之属,出自园丁,不经市儿之手,则其价较增,谓之杜园菜,以其土膏露气真味尚存也……”
土膏露气真味尚存也,這句平淡的话,忽然惹得我不安起来,像是一只猫想要捉住自己的尾巴,分明是自己的,却捉不住,“杜园菜”也有,只是隔得太远。这样想时,不免又叹气,是以前有,现在也没有了,菜园还在,荒在老家。
农家菜园,鲜有常换地方的,比如我家里,那块菜园,一直在那儿,离屋不远,能接近肥水,至于鸡,扎下篱笆就好了,偶尔有一只伸进去脑袋,不太好出来,于是也凑趣,便不去啄了。
祖父喜欢兴菜园,一年四季都有绿色,就算大雪封山,雪来之前,他用苞谷秆盖在芫荽上,盖在菠菜上,依然鲜绿。就算不盖,豌豆苗顶着雪,那一抹娇滴滴的绿,也是惹眼。
菜园里的祖父是个园艺家,篱笆上一半爬豆角秧,一半是黄瓜秧,南瓜一定是种在地头,其余的,无非是茄子一行,辣子一行,给小青菜留地方,给蒜留地方,每一样菜蔬,他让它在哪儿就在哪儿,可看上去疏朗清爽。祖父八十多岁了,还要去菜园,站不了,他坐在小板凳上,从前的锄也拿不起了,打了一把小号的锄,像个玩具样的,他坐在菜园里锄草,可爱极了。
祖母在灶前灶后忙,唤我一声,去菜园摘个黄瓜,去掐点儿葱……像是一眨眼,我就办回来了。那时祖父总要说一句,可别摘瓜种噢。瓜种是他选好的,一般都是藤的头一个瓜,就像皇上头一个娃儿,那是要当太子的……
《笑林》里说有人,常食蔬茹,忽食羊肉,梦五藏神曰:羊踏破菜园。后来人喜欢用“羊踏菜园”形容生活清苦。不过,那时没多少荤腥,有个菜园,有些菜蔬可吃,也是大安慰。
很多年过去了,祖父祖母不在了。时间像拱猪,不知不觉把我拱在高处拱在远处,够不着一棵菜园里的白菜。
偶尔在书里看见菜园,总要失神。
南朝周颙在山里修佛,卫将军王俭问他吃啥啊?他说:赤米白盐,绿葵紫蓼。文惠太子问他啥菜好吃?他说:春初早韭,秋末晚菘。
这答的,好听,好看,好吃。早韭,晚菘都在菜园里头,杜甫念念不忘,夜雨剪春韭,想来也是种在菜园里的,不然,那么细的叶子又下雨,去哪儿剪呢。
种菜园用不着快刀斩乱麻,缓缓的,甚至笨笨的,都是趣事。子贡南游湖北,准备回山西,经过陕西汉中,看见一个老头抱着瓮,给菜园浇水,一会儿一趟,可是瓮里的水,浇不了多少菜。他好奇啊,问老头为啥不用桔槔绞水浇呢,现成的啊?老头说,我不是不知道,我就是喜欢这样浇园咧。
这个古老的乡党老头,是我喜欢的,这样的老头在老家至今还有。
虽然有铁牛犁地,快过耕牛,他不用,因为铁牛犁地不晓得深浅,而耕牛拉着唐时流传至今的曲辕犁,一步一步走过去,翻过的都是熟土。他不肯用除草剂,那些草啊,从古至今都长着,从古至今也是锄头在锄它,可是劈头盖脸给它洒农药,叫它服毒,这是辱没草咧。
每次听闻,都想要铺天盖地地赞美他,似乎也没有特别的意义,就是一份古意在。陶渊明写: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他回家了,我在城里挣扎。
布衣暖,菜根香,读书滋味长。
知堂先生说,咬得菜根是否百事可做,我不能确说,但是我觉得这是颇有意义的,第一可以食贫,第二可以习苦,而实却也有清淡的味儿……
我在阳台上弄个一个菜园,说是菜园,其实是个直径不到一米的大塑料盆,里头填满了土,放在支架上,面积大约半平方米,只有一把孩子玩沙子的铲子,我在里头种过苦菊,小葱,紫苏,有一年栽了四株朝天椒,摘一篮子红辣椒,收获感油然而生。
这不是我想要的菜园,总想着有那一天回老家,如同黄梅戏里唱的:你挑水来我浇园,菜地在,锄头在,水井在,人也在。
摘自《读者·原创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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