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年突然问我:“妈妈,嫁接是什么?”
暮春渐渐过渡到初夏的日子,从书法班回来的路上,两边停满了车,人行道上又歪七斜八摆了好几个房子那么大的垃圾箱,逼得行人都得上马路。我抓着她的手,留意迎面的、身后来的车,一时没听清:“啊?”
反应过来就前后左右张望:“嫁接……嫁接……”希望视野里出现棵苹果树、桃树、梨树什么的,好实物教学。小区栅栏的上方,玉兰犹未开谢,还绽着不太白的白花;闻得到樟树浓烈的药香;不远处大马路上的行道树是新植的,没来得及长大,叶子像婴儿手掌,似乎是梧桐。水绿水绿,像新炒出来的青菜,又淋了一勺明油。转念一想:就算有,我也根本认不出来哪些是果树。
“嫁接就是……把一棵树的树枝安到另一棵树的树干上,让它结果子。”为什么要嫁接,哪些与哪些能嫁接?对此我非常心虚,“我回家查电脑。”
有些藤蔓越过栅栏尖尖的顶端,垂下来,小年指一指:“这样的,算树吗?”
大概是蔷薇?“不算吧。树应该有个树干吧。这种是草本吧……”连用三个“吧”,是更没底了,说不定人家是灌木,谁知道灌木算木本还是草本。
“迎春花算树还是草?”
“草吧……”
“草能嫁接吗?”
这一个一个问题抛出来,我就像游乐场的套圈游戏一样,嗖嗖嗖一会儿全身套满:“不能吧……”更多的“吧”。她如果问我“为什么”,我只能找个地洞钻了。
她没问,只是略带遗憾口气地说:“那迎春花也不能嫁接了?”这是什么鬼,为什么要嫁接迎春花?我羞惭地一言不发。
过了一两个星期,这件事我已经忘掉了,还是走在上次那条路上。小年又突然问我:“什么是基因突变?”
对一个九岁的三年级小朋友来说,这问题是不是也问得太早?难道她其实是深藏不露的生物学天才?以前没看出来呀。
“基因突变就是……就像人,人有很多基因,这些基因决定人是男是女,是白皮肤黄皮肤,是蓝眼睛黑眼睛,但有时候这些基因会莫明其妙地突然改变,这样,就会得病——也不一定是得病吧,反正就变得不一样了。”我这说的叫什么呀。
她被我的话逗起了兴趣:“黑眼睛会变成蓝眼睛,只要基因突变?那我的会变吗?”满脸渴望。
“不是不是,”我赶紧声明,“是在肚子里的时候变了,生出来就不会变了。”
“那,迎春花会基因突变吗?”
为什么又是迎春花?这到底是什么梗?
原来,这个学期的植物课上,老师带每个人在苗圃种下了一粒蚕豆,小年只要记得就去看它,用自己的小钢精杯给它浇水,它终于发芽了,但是老师说:那是一棵迎春花。
种蚕豆,为什么收获了迎春花?
小年努力思索,又在她有限的几本科普读物里搜索。针对小孩子的书大多面面俱到,但面面点到则止,一些名词看得她糊里糊涂,只好来问我。
我想了想,老老实实回答:“我想,你种的蚕豆死了,根本没长出来。但是有一棵迎春花的籽落在附近,就长出来了。”
小年有些黯然:“那我不是白种了?”
当然不,你看到了生命的无常。绘本与童话里才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只要真善美幸福属于你,真实的大自然,就是这么残酷。你精心栽种,你细细浇灌,你怀着希望,可能一无所获。
你收获的,是对知识的好奇。提问比回答更重要,有疑虑于是寻求正解的过程,伴随了人类整个文明史。我们拥有的一切,从宇宙空间站到巴氏牛奶,全建立在一个一个“为什么”和“怎么样”上:天为什么那么高?鸟为什么能飞?人怎么样才能到远方去?我们怎么样才能更高更快更强?
知识改变全世界的命运,而好奇是它的种子,只是播种的时候,难以预测它会长出什么来。想知道“怎么样炼出黄金”,最后收获的是化学;想通过电磁波频谱研究天体,最后收获了人人不离身的WiFi。
你种了一粒没有发芽的蚕豆,你就此知道了两个概念:嫁接与基因突变。很惭愧,在回家认真查过电脑后,我才能够给你一个较准确的答案。
我必须更加惭愧地招认:我说错了。
迎春是木樨科素馨属,是木本植物,不是草。对迎春花来说,嫁接是很平常的,多以野迎春、探春、茉莉花、浓香探春等作为砧木。
也许,明年,我可以在家里和你一道嫁接一棵迎春花,你来给我当下手,用你的眼看见,用你的手触及,用你的心与脑体会。
摘自《解放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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