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曹文轩作品的第一道门槛就是:为什么读?
这是任何一个读者,阅读任何一本书时,都应该首先提出的问题。儿童读者也不应例外。至少,儿童的监护人应该思考这样的问题。只为消费时间而读,或带着明显的功利性目的而读,或追求搞笑的表浅化娱乐效果而读,则难以进入曹文轩作品的世界。曹文轩作品固然不排斥时间的消费,带有某种目的的预期,以及娱乐化的效果,但最终是为了增强儿童的心智、体味成长的秘籍、认知儿童的本质、培养“人国”中未来的高贵公民。所以,曹文轩作品不提供薯条、电玩或时尚搞笑剧的消费快感,而致力于提供儿童成长阶段必需的优质食品。
如同健康食品内含蛋白质、矿物质、维生素等多种营养元素一样,曹文轩作品汇聚了文学的丰富的营养成分:思想、美感、情感、想象力。这些成分,既确证了曹文轩作品的优秀品质,也构成了读者“为什么读”的充分理由。其中,思想,是文学对人类梦想的追忆;美感,是文学对古典美学精神的接续;情感,是文学对生命和心灵的倾听;想象力,是文学对文学本质的追寻。经由这些成分,曹文轩作品化身为油麻地、芦花荡、鸽子、甜橙树、水、雨、桑桑、纸月、青铜、葵花等景物和人物。曹文轩作品由此复苏了作者的童年记忆,同时也复活在儿童的梦想世界里。如果儿童读者有幸进入曹文轩作品中,就能够在曹文轩作品中寻找到自己,或者在阅读过程中被击中心坎里的东西。那种幸福、战栗的阅读体验,足以确证曹文轩作品中的童年与你多么贴近,譬如:桑桑与纸月的纯美友谊(《草房子》)、林冰对于慧的懵懂爱恋(《红瓦黑瓦》)、男孩弯桥遭遇的恶作剧(《甜橙树》)、顽童皮卡的尖叫声(《尖叫》),都会与你分享儿童时期的趣事、奇事和糗事。就连不吃天堂草的山羊、不断超越自我的罗圈腿小猎狗和那座寂寞的桥桩,都会触动你童年时期的隐秘心事。
不过,儿童读者大概一时还难以懂得:曹文轩作品中的营养成分,取自古典主义美学这棵渐被遗忘的参天古树。而且,曹文轩作品这一深具古典美感的文学世界,在今天现代主义和消费主义的双重包围之下,是一个珍贵的稀缺世界。这种深切的孤独感,如童话《一条大鱼向东游》中桥桩的处境一样凄美和悲凉。但曹文轩依旧执拗地强调美感的至高无上的价值。他曾经有一个很有影响力的说法:“美感与思想具有同等的力量。”这一美学观念构成了曹文轩的创作信念:回眸古典与唯美。这种信念,对当下儿童别有深意。可以说,曹文轩所信奉的古典美感的创作信念构成了儿童“为什么读”的深远理由。当下儿童,虽然对现代主义文学所释放的人性“恶”的要素还没有多少接触,但现代消费主义文学对人性(包括儿童性)“恶俗”的纵容,足以扼杀儿童的纯洁心灵。新媒体、动漫、浅阅读与商业主义图书市场合力打造出宅男、宅女、萝莉、萌、小白等时尚青少年形象时,固然呈现了某种新的文化因素,但同时也危害了儿童成长的自然生态。曹文轩当然无法改变“童年的消失”这一人类趋势,但他试图借助他的作品世界为今天的儿童提供一个阅读中的童年。当许多儿童不由自主地满足于电视和电玩的图像童年时,曹文轩作品引导儿童回到阅读的文字世界中来,以挽留日渐消失的童年。
“为什么读”曹文轩作品,还有许多理由。它们告诉儿童:“爱梦想的孩子是怎样的宇宙存在啊!”它们向儿童讲述不一样的童年,却提醒儿童思考:美好的童年在快乐与忧伤处是相通的。它们对儿童读者始终秉持负责任的诚实态度:感动于儿童的美好天性,但也并不掩饰儿童的人性弱點。它们为儿童描绘风景和民俗,以期待儿童能够感受到自然和他人的存在。“为什么读”曹文轩作品的理由太多太多,不再赘述了。
让我们继续进入曹文轩作品的第二道门槛:怎样读?
曹文轩作品将自身童年记忆与中外经典文学融合在一起,已经为儿童读者配制出一个“怎样读”的处方:儿童读者先倾听曹文轩作品中的童年故事,在分享许多个不一样的童年的时候,感受儿童的天性和文学的世界。简言之,先阅读作者讲述的故事,然后再思考故事背后的深意。
优质儿童文学作品,首先要有一个吸引儿童的好故事。曹文轩深谙此理,且长于此道。少年成长之途中的各种微妙体验,皆被他讲述为一个个令人心醉神迷的故事。《草房子》讲述了一个叫桑桑的少年,天性害羞又顽皮,却经历了一连串刻骨铭心的变故。亲情、友情、爱情、灾变,乃至死亡都成为他成长的必修课,最终,他与那轮金色的太阳一道重新诞生。《红瓦黑瓦》中的少年主人公林冰,与桑桑性情有几分相像,却在少年时期经历了大串联的历史大事件,也亲历了忧伤、快乐、憧憬、失落、疼痛等各种成长体验。《大王书》的故事更为神奇:放羊童茫,由于偶获一本天书,竟从此担负了上天赋予他的、与地狱之魔熄殊死较量的庄严使命。在《根鸟》中,以梦为马的少年根鸟,在精神导师板金的指导下,不断上路,且经历了命运对人性的各种考验。感人至深的《青铜葵花》则讲述了大麦地的哑孩青铜,因城市少女葵花的出现,不再畏惧苦难,且终于发出了巨大的声响的故事。此外,少年九瓶顽皮劫桩,却心怀愧疚(《月光里的九瓶》);孤儿阿雏报复误解自己的人们,却以死赎罪(《阿雏》);一位天才小号手,倾其全部培养一个资质平平的孤儿,却最终毁灭了自己的音乐生涯(《哑号》)。曹文轩所讲述的故事多以悲剧结局,但哀而不伤。他用故事将读者吸引进去,却又将读者托举到故事之外,安放至一个精神的高地。
儿童读者阅读曹文轩作品,除了体味故事的乐趣,还会收获人物带来的精神启示。曹文轩认同于沈从文的人物塑造秘籍——“贴着人物走”,也成功地塑造了诸多让人印象深刻的人物形象。合上曹文轩作品,桑桑、林冰、根鸟、茫、细米、青铜、葵花、弯桥等人物,会独立于作品世界,而浮现于读者眼前。他们或成为儿童读者的街坊、邻居、同桌、玩伴,或成为读者所向往的对象,或者存活在读者的体内——原来他们就是读者自己。回忆童年尚未消失的时代,哪个孩子没有拥有过像大野、林娃、雪丫(《埋在雪下的小屋》)这样的玩伴?哪个孩子没有拥有过类似于桑桑与纸月、林冰和于慧、青铜和葵花之间的纯真情谊?哪个孩子不同细米思念梅纹一样怀恋过自己心坎里的美丽女教师?哪个孩子不曾如哑牛(《哑牛》)那样受到过冰冷如霜的误解,或者如六顺(《田螺》)和马大沛、“我”(《渔翁》)一样犯过无心的错误?特别是,哪个孩子的童年时光中不曾有过如根鸟(《根鸟》)和茫(《大王书》)一样飞翔的梦想?不过,曹文轩作品中人物的功能不光是为了陪伴儿童度过幸福、快乐的童年时代,而且是为了引导儿童深思:什么是真正的儿童时代?所以,曹文轩作品中的人物,还导引儿童读者体验他们不曾体验或缺失的童年,譬如:苦难和死生。读者如果是个细心人,便会发现:曹文轩作品中的人物,大多被放置在苦难的境遇下,乃至放置于生死的宿命中。曹文轩代表作中的人物桑桑、秃鹤、青铜、细米、明子、茫等自不必说,就连其他作品中的人物,譬如:湾(《湾》)、小满(《叉》)、青桥(《疲民》),也被抛到苦难的命运之中。这种处理方式,与当下儿童物质丰富的生活处境似乎不符,但恰是对当下儿童生活处境的必要提醒和补充。因为被享乐主义所纵容的当下儿童,承受苦难的心理防线更为脆弱,甚至不堪一击。至于曹文轩作品中人物所亲历或目睹的生死考验,虽然距离当下儿童所面对的问题相当遥远,但生死课的适当配置,对儿童而言,可以促成儿童对童年和生命的珍爱意识。
优质儿童文学作品,从根本上说需要优质的文学语言。所以,儿童读者在阅读曹文轩作品时,除了故事和人物,还应该耐心体味其具有古典美感风格的语言。事实上,曹文轩格外在意语言的质地。在早期曹文轩小说中,这样诗性的、富有个人语言风格的句子随处可见:“鸭们很干净,洁白如雪,如云,如羊脂。一只只都是金红色的蹼、淡黄色的嘴,眼睛黑得像一团墨点。”(《泥鳅》)“他从不与人说话,总是那么沉默地独自一人走他的路。我甚至没有听到他咳嗽一声。在我的记忆中,他只是一个巨大的无声的身影。”(《板门神》)景物、动物和人物,在曹文轩作品中,常常是通灵的,无不表现了曹文轩对语言的高超表现水准。特别是,九十年代以后,曹文轩作品的语言更内含了深厚的古典意蕴,可谓当代文学中少有的具有古典韵味、境界、节奏、情调的作品。可以说,曹文轩的语言世界伫立着中国文学史上一脉古典形态作家的名字,他们是鲁迅、废名、沈从文、萧红、汪曾祺等。鲁迅语言的精准、废名语言的冲淡、沈从文语言的自然、萧红语言的朴拙、汪曾祺语言的平实,一并生成了曹文轩作品古典、唯美的语言质地。不仅如此,曹文轩作品还借鉴了国外经典作家的美学风格。川端康成语言的凄美、契诃夫语言的精致、屠格涅夫语言的诗美、托尔斯泰语言的壮阔、卡尔维诺语言的轻逸都在不同程度上深刻地影响了曹文轩作品的语言风格。在此意义上,曹文轩不仅是一位小说家,还是一位文体家。
优质儿童文学作品,当然要有它的魂灵。当儿童文学读者感知到曹文轩作品中的快乐、忧伤、孤独、苦难、尊严和梦想,也就感知到了曹文轩作品的魂灵——高贵。所以,在曹文轩作品面前,儿童读者会不禁感到一种下意识的愿望,希望自己变得更单纯、美好,更执着于自己的梦想,更属于自己。
最后,需要说明的是:曹文轩的作品并不仅仅属于儿童读者,还属于成人读者;不仅仅属于今天的儿童,还属于未来的儿童。
徐妍:中国海洋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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