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也是如此:当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国当代文学界被“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改革文学”“知青文学”“寻根文学”“先锋文学”“新写实主义”等现实主义或现代主义所交替领衔的一拨儿一拨儿的文学“潮流”引领之时,曹文轩站在“潮流”之外开始了中国古典主义所转换的“成长小说”创作。当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国当代文学界在“家族小说”“现实主义冲击波”、二月河式的历史叙述、女性“私人写作”、王朔现象、王小波现象等令人眩晕的现代主义或现实主义的“潮流”中不断更迭之时,曹文轩却在疏离“潮流”的中国古典主义美学精神中注入了日本唯美主义的现代美学思想,创造了少年的“天堂”和人类的“故乡”——水边的“油麻地”这一将古典与现代相融合的核心意象,并对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中心地位进行了创作层面与理论层面的双重质疑。当新世纪中国文学界兴起了“底层文学”“打工文学”“历史题材”的新现实主义、新历史主义等“潮流”之时,曹文轩依旧平静地按照以往的写作节奏、遵循中国古典主义美学原则进行创作,但当现代主义与商业主义的“潮流”严重地挑战了中国当代文学的格局和尊严时,曹文轩选择了以多种形式的文学探索逆“潮流”地直面新世纪中国当代文学所处的困境。
那么,曹文轩的文学创作为什么会成为“新时期”至“新世纪”的中国当代文学“潮流”的“反对者”?这固然是因为曹文轩拥有自己的审美追求,但更主要的是因为他拥有独属于他自己的不合“潮流”的文学观念,由此也拥有了自己的文学词典。不该忘记的是,曹文轩除了是一位作家,还是一位学者,一位思想者。正是由于他是一位兼具多种身份的中国当代作家,曹文轩的文学创作才拥有了使他独立于“潮流”之外的思想力量。在此,在进入曹文轩的文学世界之前,我们有必要解读曹文轩文学词典中的几个关键词。
一、“水”
“水”是曹文轩文学词典中的本源性关键词。
“水”在曹文轩文学词典中首先是生活经验层面上的关键词,即“水”负载着曹文轩的童年、少年的生活经历和情感记忆。曹文轩出生、成长在江苏水乡盐城,童年生命被爱意滋养,正如他的追忆:“我家住在一条大河的河边上。庄上人家也都沿着河边住。”2又如:“听母亲说,我小时长得很体面,不哭,爱笑,爱整天转着眼珠打量人,揣摩人,很招人喜欢。……我一两岁时,常被人家抱去玩。然后就沿着这条大河一家传一家,有时竟能传出一二里地去。母亲奶水旺,憋不住了就找我,可总要花很大工夫才能将我找回。重新回到她怀抱时,我也不肯再喝她的奶了。因为,那些也正在奶孩子的母亲已经用她们的奶喂饱了我。”3这段追忆水乡的文字吐露了故乡之“水”对曹文轩童年、少年和青年记忆的生养和长养,“水”培育了曹文轩蒙恩之后知恩、报恩的生活经历和情感记忆。在此生活经历和情感记忆的基础上,“水”其次是文学创作层面上的核心词,即构成了作家曹文轩的生命形式和曹文轩作品中的文学题材。换言之,曹文轩个性中的柔软和坚韧,细腻和大气,温润和气象都与“水”有关;曹文轩作品中的“大河”“芦苇荡”和“少男少女”都源自水乡。但是,随着曹文轩文学创作历程的发展,也随着“水”中所映现的时代云影的变化,“水”在曹文轩的文学词典中,化身为古典主义文学流脉和古典主义美学精神,由此成了曹文轩理解文学和世界的视角和方法,最终成为一位“潮流”的“反对者”的哲学思想。“水”再次是文学史层面、美学层面和哲学层面上的本源性关键词,即“水”是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古典主义一脉文学创作的本源性关键词,与以“土”为本源性关键词的现实主义和以“火”为本源性关键词的现代主义这两大主流写作构成反向;“水”还是中国古典主义美学精神的本源性关键词,与现实主义的美学精神和现代主义的美学精神构成差异;“水”更是未来中国人的“梦想的诗学”,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以来某些现实主义文学对庸常和粗鄙的妥协和纵容,与当下现代主义文学对人性恶的赏玩和冰冷剖解构成反向。此外,对于曹文轩的文学词典而言,一切归因于“水”,一切尽在“水”之中。
二、“古典主義”
“古典主义”是曹文轩文学词典中的魂灵性关键词。
“古典主义”在曹文轩的文学词典中,首先不只是一种立场、一种悲悯情怀、一种小说形态、一种美学风格、一种文学传统,更是一种魂灵。“古典主义”给予曹文轩作品中的苦难、悲剧、人性等沉重“肉身”获救的可能。其实,不只是曹文轩的文学词典,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的小说大家的文学词典都内含了“古典主义”这一魂灵性的关键词。莫言的中篇小说《冰雪美人》内含了蒲松龄式的古典主义的仙狐气息,贾平凹的长篇小说《废都》《带灯》内含了《红楼梦》式的古典主义的才子佳人之梦,格非的小说《春尽江南》《隐身衣》内含了《金瓶梅》式的古典主义的颓靡气息,等等。而且,“古典主义”从来不是一个静止的或者属于过去形态的文学概念或美学概念,而是一个在现实语境中不断复活的文学概念和美学概念。但中国当代作家如何复活“古典主义”,复活后的“古典主义”是什么样的魂灵,则大有不同。而如曹文轩这样将“古典主义”视为魂灵一样的具有准宗教力量的中国当代作家更是相当少见。如果熟悉曹文轩作品,就会发现“古典主义”的魂灵性作用无处不在。尤其是,“古典主义”的魂灵性作用公开化地体现在小说的序言和后记中。在《草房子》的代跋中,曹文轩将“古典主义”比喻为“金色的天体”,并确信:“而这轮金色的天体,早已存在,而且必将还会与我们人类一起同在。”4在《红瓦》的代后记中,曹文轩直接将代后记命名为《永远的古典》,指出:“文学的古典与现代,仅仅是两种形态,实在无所谓先进与落后,无所谓深刻与浅薄。”5在《蜻蜓眼》的序中,曹文轩除了将“古典主义”隐喻为“蜻蜓眼”,还将其具象为“端庄的姿态”和“庄重的语调”6。特别需要注意的是,曹文轩文学词典中的“古典主义”不是凌空高蹈的魂灵性关键词,而是时刻将目光投放在现实语境中的魂灵性关键词。因此,“古典主义”其次是以梦想的形式对现实进行建设性批判的文学行动。换言之,曹文轩文学词典中的“古典主义”是在西方中心主义的全球化背景下复活和被强调的。进一步说,曹文轩文学词典中的“古典主义”在曹文轩的文本内部具体化为高贵的悲剧美学、庄严的叙述语调、典雅的语词,在其文本外部表现为对中国当代主流文学界和西方主流文学界所推崇的西方现代主义的权威地位进行双向批判,由此内外合力而复现这样一个事实:“小说是人类精神的普泛形式”7,以及“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小说史”8。
三、“美感”
“美感”是曹文轩文学词典中的核心性关键词。
“美感”对于文学这一艺术形式而言,原本是其题中之义,无须被特别强调。然而,在曹文轩的文学词典中,“美感”被放置在一个核心的位置上,并被高度强调。甚至,在二十世纪末,曹文轩反“潮流”地提出了“美感与思想具有同等的力量”9这一文学主张。由于曹文轩对“美感”的高度强调,他被很多人视为一位唯美主义者。要知道,“唯美主义”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非但不是一个值得称道的名词,反而会被看作一种既缺少现实感又缺少历史感的“镜花水月”一般虚幻、浅薄的标识。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废名、沈从文、汪曾祺等古典形态作家曾经就因为“唯美”的标识而被看轻。那么,曹文轩为何高度强调“美感”?概言之,“美感”是曹文轩对美与真相失衡的中国当代文学的主流美学观念与世界文学的主流美学观念的反拨方式。非如此高度强调不足以引起人们的关注,更不足以产生反拨的效力。因此,曹文轩文学词典中的“美感”首先是一位古典主义者对二十世纪后半叶的现代形态小说对“思想”的极致性追求的反拨形式。其理由是:“二十世纪后半叶的小说,所全神贯注的是思想的深刻,是对形而上问题的揭示。它所企求的唯一阅读效果,是让那些怀了同样心理与兴趣的读者深感它的思想的冷峻、尖刻与不同凡响,要使你有如梦初醒的感觉、要让你有看到这个世界的‘底牌时的惊愕,甚至要让你在自己与作品的诗学深度的对比之中深感自卑与汗颜。”10“在这里,美与真失去了平等的地位,美甚至被完全弃置荒野,唯美主义更被看成了一种苍白、浅薄之物。”曹文轩文学词典中的“美感”其次是一位古典主义者对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以后中国当代文学界以“新写实”等为旗帜而表现庸常和粗鄙的文学趣味的反拨形式。其理由是:“当我们一旦涉及美感问题时,新写实主义之‘新便格外明朗化了。”11“在新写实主义作品中,环境是肮脏的,充满腐烂气息与恶臭。其中的一个意象——厕所,则在好几篇小说中出现。……这种‘情趣当然不为新写实主义所独有。”12基于以上两个层面的含义,曹文轩文学词典中的“美感”并非仅指文本世界的审美形式,而且延展为一位古典主义者的反现代性的美学思想。
四、“文学性”
“文学性”是曹文轩文学词典的基础性和终极性的关键词。
“文学性”既是曹文轩文学创作的首要尺度,也是终极尺度。一位优秀作家,若想创造出优质文学作品,势必从“文学性”这一基础性的尺度出发,历经百转千折的创作过程(调动经历、记忆、题材、语言、想象、结构等所有文学的物质材料和精神材料),最终抵达“文学性”这一文学作品的终极性尺度。可以说,从“文学性”始,至“文学性”终,是一位优秀作家终其一生所追寻的文学目标。“文学性”这一概念,是俄国形式主义批评家、结构主义语言学家罗曼·雅柯布逊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率先提出的,意指“那种使特定作品成为文学作品的东西”13。曹文轩认同坚持文学本质论的文学理论家对“文学性”的阐释,但又有自己的新见。概言之,曹文轩既依据“文学性”的基础性尺度来理解“文学性”,又依据“文学性”的终极性尺度来理解“文学性”。具体说:首先,作为一位文学本质论的信奉者,曹文轩是以对常识的认知来判断“文学性”的存在的,正如他在一次访谈中用一连串的反问句回答道:“我认为肯定有一个统一的文学性,这是毫无争议的。我一直在想,到底有没有文学性?如果没有文学性,我们还有可能谈文学吗?我们之所以能够在一起讨论文学,其中肯定有一个共同的东西。如果没有这个东西,我们可能讨论吗?可能有关于文学的学问吗?不可能有。如果没有文学性,我们会有文学史吗?所以说这是一个常识性的问题。”14这意味着曹文轩认同于“文学性”的原初要义:“文学性”是使得文学成为文学的本质。既然“文学性”是文学的本质,“文学性”就不仅是文学的形式,而且是文学的内容,如主题。其次,作为一位小说家,曹文轩忠实于他的文学创作经验,认为“文学性”包含虚构性。在《解读四个成语》一文中,曹文轩认为,“无中生有”“故弄玄虚”“坐井观天”和“无所事事”“可能与文学有关,与文学的生命有关”15。其中,“无中生有”和“故弄玄虚”都与虚构性密切相关,而且虚构性是一位作家从事文学创作时的基本能力——想象力,如曹文轩所说:“无中生有的能力是文学的基本能力。”16再次,作为一位思想者型的学者,曹文轩熟谙二十世纪西方现代主义反审美的思想谱系,但反而更加信任人类历史上一切审美的思想传统,如中西方古典主义、中西方浪漫主义和中西方批判现实主义。在此意义上,“文学性”与审美性无法分离。最后,作为一位极具历史关怀意识与现实关怀意识的中国当代知识分子,曹文轩的文学词典中的“文学性”寄予了他对中国当代文学所处的历史语境与现实语境的双向反思。长期以来,中国当代文学界混淆了文学与意识形态学、社会学、历史学、政治学等学科之间的区别,曹文轩文学词典中的“文学性”指以文学的方式处理文学与社会学、历史学、政治学等之间的关系。基于上述四点,曹文轩的文学词典中的“文学性”主要强调如下文学的特质:虚构性、想象性、審美性和现实性。
曹文轩的文学词典还有一些重要的关键词,如艺术性、经典性、儿童性、道义,等等,但因篇幅所限,不再一一展开。不管哪个关键词,它们都具有反“潮流”的特质。但是,需要指出的是,反“潮流”的曹文轩首先是秩序的遵守者,批判性的曹文轩首先是文化与文学的建设者,唯美主义者的曹文轩首先是清醒的现实主义者。这些看似相克实则相生的两重性构成了曹文轩其人其文的独特风格和独特价值。更确切地说,在众多的中国当代作家中,曹文轩其人其文反“潮流”地继承了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古典一脉作家的文学传统和审美精神,又汲取了世界文学中各种经典文学的养分,既书写自我经验又叙写他人经验,既延续乡土叙事又涉及都市叙事,既讲述中国故事又坚持世界性面向,由此种种文学探索而在反“潮流”中创造了东方正典的一种样式。
注释:
[1]曹文轩,《第二世界》,作家出版社,2001年。
[2]曹文轩,《追随永恒》,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
[3]曹文轩,《追随永恒》,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
[4]曹文轩,《草房子·代跋》,江苏凤凰少年儿童出版社,2016年。
[5]曹文轩,《红瓦·代后记》,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8年。
[6]曹文轩,《蜻蜓眼》,江苏凤凰少年儿童出版社,2016年。
[7]曹文轩,《小说门》,作家出版社,2003年。
[8]曹文轩,《小说门》,作家出版社,2003年。
[9]曹文轩,《红瓦·代后记》,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8年。
[10]曹文轩,《红瓦·代后记》,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8年。
[11]曹文轩,《20世纪末中国文学现象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
[12] 曹文轩,《20世纪末中国文学现象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
[13]周小仪,《文学性》,《外国文学》,2003年第5期。
[14]曹文轩、李云雷、柳春蕊、师力斌、徐则臣、唐文吉,《坚守文学性——曹文轩教授访谈》,《北京大学研究生学志》,2005年。
[15]曹文轩,《经典作家十五讲》,中信出版社,2014年。
[16]曹文轩,《经典作家十五讲》,中信出版社,2014年。
徐妍: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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