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说前四篇。《灰灰的瘦马》讲的是姜老师的故事,他是农村一位老师,民办的或代课老师,由于分田到户,不堪农事劳累,几乎到了要崩溃地步。本來他是一个很好的、很优秀的、很勤勉的老师,在如此的压力下,上课迟到、班上的学生留级。他痛苦、在愧疚中不能自拔。小说中的灰灰的瘦马,最后不堪重负,倒在了耕作的土地上,死了。马与姜老师,在小说中互补,可以合二为一,写马即是写姜老师,写姜老师也即是写马。阅读之后,心情沉闷,是谁之过?小说中有一个学生叫龙蛋,这个人物我自以为很难得、可贵,然而,正是他父亲直接造成了姜老师与瘦马的不幸。作为三个留级生中的一员,龙蛋也是他父亲的直接受害者,然而可贵的是,正是他在姜老师最艰难的时刻,暗中帮助了姜老师。作者为何这么安排?在最灰暗的时刻露出一点光亮。假如没有这小点亮光,悲剧的意义会不会更深刻?更美?
《网》反映的是改革开放初期全民躁动的现实,人人想发财,城市农村都这样,最老实的村子里的康泰老头也做上了发财梦。人人做梦,梦都做在了一起,怎么不破灭?一条小河经得起人人撒网?遍河撒网,河里还有鱼吗?警醒的故事。不仅对那时,对任何时候都有启发性意义。
《长裙子短袜子还有一顶蓝帽子》写了四个女孩,苏袖、夏萤、唐蔓、杜姗姗,白皮鞋、长裙子、短袜子、一顶蓝帽子,构成了出其不意的故事情节,展示的是人性善与恶交织在一起的悲伧画面。引人入胜的趣味,如侦探小说般的魅力。最后出其不意地告诉我们一种不能理解,又最终理解的结局。仅仅是同情吗?需要思考,什么是丑恶的?制造丑恶的根源是什么?孩子们阅读,可能一时不明白深奥的道理,但是以后会醒悟。阅读此小说,埋下的是善良的种子,这颗种子一定会发芽,长成巍峨的大树,庇护善良,远离邪恶。
《孤屋》表达的城市化进程带来的问题,老人的哀伤,也是社会的哀伤。现代文明,真的是十全十美的文明?怀想与留恋是美德,是我们所必须珍惜的情感。
前四篇,我以为,可以当作历史来读,真实、亲切又发人深思。以儿童小说的形式,写了上世纪八十年变革中的“酸楚、哀伤与遗憾”,是带我们“回去”,让我们又一次以儿童的视角看待社会,这个社会是特定的社会,上世纪80年代,大变革时期,所有的善所有的恶、所有的美所有的丑,所有的真所有的假,都交织在一起,有时候,真的以假的面貌出现,有时候假的却又用真的面貌出现,美与丑、善与恶,同样也是如此。生活其中的人,社会底层的人,穷苦的人,如何能一下子辨别真假、美丑、善恶?
再说后四篇。《埋在雪下的小屋》写四个孩子遇到雪崩,埋在雪下的小屋的故事。孩童的思想、情感、行为,何尝不是整个人类的缩影?“患难之中泯恩仇 ”,生死之际,以诗一样的笔调,表达了危险、危机中的可爱、浪漫。
短篇《野鸭河》,讲的是一只野鸭成为“鸭魅”,又取义成仁的故事。野鸭成了鸭魅,引诱同类上当受害。然而,这一切都是被动的、无奈的。野鸭最终以死抗争、以死拯救同伴,也即以死拯救自己的灵魂。不知作者是不是有所指?还是一般意义上的隐喻?善良与忧伤,绝望与希望,同在,如此惊心动魄。读这篇小说,孩子们读什么?我们可以与孩子们坐在一起交流吗?儿童的眼光,一定不一样,有别样的精彩,他们会怎么看待这只野鸭?
《蔷薇谷》《鸟和冰山的故事》,故事离奇又虚幻,却逼近本质的真实。没有说教,而是通过儿童故事来表达作者美好的愿望愿景。
确实,阅读前四篇有走在“回去”的路上的感觉,阅读后四篇则更多的有灵魂的皈依、有“回家”的感受。我说不清楚,回去与回家的区别,或许需要哲学家来认真辨别。我只是直觉,直觉让我获得这样的感觉与感受。
小说集《野鸭河》还想说明什么?曹文轩本人的序很重要,是进入这本书的通道,走进去可以直达核心。他在序中怎么说?两个核心词:“房子”与“家”,不可忽视。
他说,盖房子,是他从小的愿望与追求,开始是用泥巴,树枝和叶草盖房子,后来是玩积木,建造一座又一座房子,那是小孩子玩家家,盖房子。他造房子与别人不一样。他说,他喜欢一个人造房子,从小如此。为什么喜欢一个人造房子?或许是他的孤独使然,或许是他执着的坚守使然,仅仅如此吗?需要深入的研究与思考。“房子”是什么?他说:是家。童年过后,曹文轩不再用泥巴,树枝和叶草盖房子,也不再用积木造房子。他却学会了用一种材料,即用文字造房子。
原来,曹文轩用文字给我们盖了一座又一座房子。而《野鸭河》只是其中的一间而已,尽管只是一间,也是“家”。我们读他的儿童小说,不就是走在回去、回家的路上吗?
我们在“家”里遇见到了什么?感受到了什么?首先,他营造的家坚固、厚实,因为,他用“善良,美好、希望”作地基。每一篇小说无不例外,是他永恒的基调。因而,在这样的“家”里,即使经历了苦难、困难、曲折,有忧伤,但不是哀伤;有遗憾,但不仇恨。在他所营造的家中,满满的都是“纯粹、纯净、纯美”的气息,这样的气息有一股引导人们积极向上的力量。
假如,可以用最简练的语言来概括,我会用“光明的忧伤”,来形容曹文轩儿童小说的总体风格。忧伤之后,总有一丝光亮,读过之后,留下的常常是“忧伤与美的回味”,之所以会如此?源于作者内心深处的“敞亮”,如一盏灯,照亮自己、照亮作品,也照亮读者。
我还注意到了本书的一个细节,每一篇结尾标注的时间、地点。前七篇都写于上世纪80年代,只有最后一篇写于本世纪90年代。前七篇标注了写作地点,于北大21号楼106室,即北大的青年教师公寓,俗称“筒子楼”。北大出版社最近出了高秀芹博士编的一本书,书名就叫《筒子楼的故事》,当年除了曹文轩,还有其他后来都成为名人的年轻人都住过,比如陈平原夫妇。这是历史的记忆,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地点,所记忆的事物都是美丽。
最后一篇没有标注写作地,三十多年之后,曹老师早已离开了那里,去哪里了呢?《灰灰的瘦马》留下初稿写作地点,也留下了修改地点,即蓝旗营。由此,我以为最后一篇不该选入其中,北大筒子楼写的故事,是一个相对稳定的状态、无论主题、审美意趣,等等,都是如此。出现一个例外,总有点美中不足。我以为《灰灰的瘦马》都没有必要三十年之后重新修改。我没有看到初稿,无法比较两者有多大差异。不过,我却以为初感或许更有价值,直觉往往才是最可靠的——因为真实,因为最接近事物的本质,更接近“回去”与“回家”的真实状态。作为做了几十年老师的人,总喜欢“好为人师”,有时候不失为吹毛求疵,主观臆想而已,此刻就是,大家不必在意。
柳袁照,诗人,教育家,北大培文学校总校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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