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抹了一把脸,发现手上全是眼泪。像蛰伏已久的幼蝉终于探出泥土,来自外面的阳光和空气很深很深地涌了进来。但并非毫无预兆,不是卷土而来,她不知道自己等了这场倾泻有多久,甚至她并不知道原来自己一直在等待。
房子是杨柳选的,在海淀一条少有人迹的小街口上。夹在商场和那所著名的大学中间,像一条独辟寂静的偏枝。
本来以为这小套民宅只有自己和鸿景租,没想到连这么一处小角落的房也有人捷足先登,只剩了一个小间。不过好在鸿景并没有什么不满,虽然房间略小,楼下却有健身房和理发店,走十分钟还能买到烟和快餐。鸿景把烟盒和钥匙丢在一旁的桌上,开了一遍房间的灯,“还是开床头柜的灯省电。”在他们第一次约会的时候,鸿景就曾用“不省电”评价餐馆的灯,她满眼微醺,当作是向他展示亲昵可爱。鸿景假装没看见杨柳抛过来的含义不清的眼神,倒在了床上:“和老婆在一起,住哪里都是好的啦。”他懒洋洋地翻了个身,把自己裹进了被子里。“这里明明就是厨房改的房间啊……”杨柳垫着脚把书摆到墙壁上的木柜里,一小层油渍就腻在了手背上。床单是新换的橙色,靛蓝的枕套,不是杨柳喜欢的搭配。幸而房间是木地板,没铺地毯也好看。排气扇因为她的坚持,在入住前几天拆下,墙顶留下了一个粗糙的豁口。房东刚拿来的挂画堆在角落,下午请人来钉。看了几幅平淡无奇的花卉白描后,有两张吸引了她。那似乎是一个系列的,做它的人有意拆开了。第一幅是一道细细的人影蹲在画的下侧,前面是一片雪的山川,极夜里只有雪峰顶上的一点白光。第二幅极夜空中出现了一团北极光,像一团没来由的火,周围的一切逐渐有了轮廓。画家用色也几乎是毫无束缚,在纸上泼满大片的黑与大片的色彩。杨柳意犹未尽,蹲下身去一一搬出来仔细看。鸿景静静躺了一会儿,见她久久不吭声,于是裹着被子跳了下来,从身后抱住了她。
“想你了。”他慢慢地把脸笼罩上来。杨柳一边笑着一边伸手扳他的肩,却被鸿景一把抱到床上。“打开窗帘嘛。”他有些不情愿:“现在还是傍晚啊。”她执意:“北京最有盼头的也就是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还是这个样子。”于是杨柳把头埋进枕头里,不再坚持。余光看见自己的影子也被窗帘映射进来的暮光揉在墙上,斑驳流淌的暗金色,俏皮地跳跃。
之后楊柳总想着回忆起一些什么。事实上和鸿景在一起的时候,她也总想着回忆起一些什么。但那回忆和鸿景没有关系,它们只是漫无目的。就像他带她去吃早餐,喜欢把馒头掰开,往里面夹辣豆角一起入口,她不习惯两种截然相反的食物味道混在一起,慢慢地咬着馒头看他几口吃完,餐厅一般不能抽烟,所以他不停地把茶杯衔在嘴边。没有什么不满。但没有什么不满就好像是最大的不满。茶壶里的茶被倒空,一下子就冷了。还有一点点在晃荡,但是倒不出来。她用力晃着茶壶,想着鸿景或许会在对面奇怪自己在微笑什么。
鸿景是杨柳的高中同学。高考考完最后一科的那天下午,不知道为什么就同时走在了一条路上。走过石桥的时候,鸿景说了一些话,杨柳已经想不起来了,大致意思是问她要不要试着在一起。那天他的脸被黄昏的光映地柔情似水,除了社团的事,杨柳只能想起来鸿景偶尔在社交软件上转发的歌曲,可那天的河流真是温柔啊,黄昏的风从远方缓慢地扫来。她说好。后来他们一直走到入夜,顺理成章地拥有了一个长久的拥抱。成绩出来后杨柳去了北京,鸿景留在福建。杨柳的父亲拍着鸿景的肩膀:“房子我给你们准备好了,杨柳以后就交给你了。我从小没让她受过一点委屈。”鸿景连连应承,弯着腰喝完了一整杯酒。但那一整晚他一言不发,只顾闷头喝酒,沾了床就呼呼睡去。杨柳自觉,从此即使回家,也很少再带鸿景登门。他们在一起后鸿景的第一个生日,杨柳坐火车去看他,鸿景从宿舍楼跑下来:“怎么不先打电话给我啊。”他喘着粗气一下把她拥进怀里,她把脸埋进他的胸膛。“谢谢老婆。”他的声音从胸腔里漫出来,她在轻轻的颤抖里闭上眼睛。
大学四年里小磕小碰也有,但鸿景总能很快地把她哄好。最大的一次争吵是在上个月,到毕业了,他和她的父母都希望杨柳能回福建去。北京是杨柳填的第二志愿,他们理所应当地认为在读完大学后她会回厦门。对鸿景来说,父母本来就在厦门做中学老师,他接他们的任,也算代代相传。也恰好碰上最后一批本科生的招聘,他不可能抛下这样一个里外俱佳的职业,像杨柳一样背井离乡到北京去从头开始。如果她坚持不回,四年的感情必定在两地辗转之间无疾而终。争吵最激烈的时候他们几乎快要分手。共同的老朋友纷纷打电话劝说,明里暗里都只是暗示杨柳要以安稳为重,女孩子何必淌着动荡不安的世水呢。鸿景坐了两次火车到北京找杨柳,那会儿全宿舍楼都在窃语。于是杨柳决定搬出来几天,和鸿景一起租了间民宿。“客厅和隔壁都有人啊,那不是很——”鸿景一边坏笑着一边挡下杨柳打他的手。毕竟和鸿景在一起是真的开心啊,至少杨柳觉得自己并不能去怀疑这种可能带着飘然的快乐,她知道拥有一些快乐这点本身就已经太难得了。如果就这样潦草分手,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承受住那一系列虚空和寥落。
一起同居在民宿里的有六七个人。客厅的榻榻米上有三个男生,白天很早就出门,到深夜才回来。杨柳偶然起夜经过客厅时才发觉他们的存在。像是一起来参加集训的高中生,他们一言不发,回来就倒头睡下,第二天很早一起出门,榻榻米上的被子和衣物叠得整整齐齐。几个女生白天在客厅背雅思,声音晃晃悠悠,电脑线,开封的啤酒罐和插着刀的苹果堆了满桌。有一个病恹恹的女生时常窝在沙发角落,因为身体弱的缘故,只要她在的时候客厅的空调就不能打开。她在一天中午贸然敲开了杨柳的房门:“我肩很疼,能帮我捏两下吗,我自己够不到。”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沉默了太久,她断断续续地和杨柳聊天,她知道了女孩不是本地人,久久滞留在北京的缘故只是她来治病时,被医院治坏了身子,钱也所剩无几,现在一边做网购客服一边和医院打官司。杨柳默默地看着女孩病痛而厌倦的脸庞面对屏幕,不断敲出温和礼貌的消息。“你才二十岁吧。”女孩关掉平板,对话戛然而止。这场偶然的对话并没有什么后续,她们的相处随即又回到了屋檐下的陌生人。
他们两个人的组合在这群独行者似的室友中间很是突兀。好在杨柳和鸿景除了吃饭和散步也很少出去,一周下来,杨柳很快融入了这个斗室间微妙的相处。偶尔站在挂满滴水衣服的阳台往下眺望黑雾朦胧的北京,也会有同舟共济的依恋。有一天对门那大间房突然空了,杨柳进去转了一圈,生出了换房间的念头。但隔天她再进去的时候,房间已经换上了新的床单。坐在椅子上的人转过身来,诧异地看着破门而入的她:“有什么事吗?”杨柳一下子脸颊发烫,尴尬地指了指门:“我以为这间没有人的。”他笑着摆摆手:“我早上才刚来看的,房不错,价格也便宜。”杨柳“哦”了一声,刚刚要出门时却发出一声惊叹:“你房间挂的这两幅画,和我们房间的是同一个系列的。”他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那似乎是一片雪原,左边那幅有一团灿烂燃烧的北极光,缓慢地释放光彩,绿,红,白,蓝,紫,整个雪原就像抵达了某种深处。下方有一道站立的人影,影子里焕发出北极光的色彩。右边那幅,北极光消失了,雪原一片漆黑,人影仍然站在原地。“我还以为就只有那两幅呢。”杨柳不知不觉地绕到了桌前,自言自语道。随即发觉了自己的失礼,脸一下又红了。新房客忍俊不禁地笑了:“是房东拿来的,你想要就搬去吧。我没住几天。”杨柳慌忙摆手,又随意寒暄了几句,赔着笑就出了房间。后来他们说起来,鸿景概括那人是“让人摸不清的奇怪公务员”,他看着杨柳忍俊不禁的脸又补了一句:“就像我也摸不清你为什么要在这个就住几周的地方种花一样。”
在杨柳发现了民宿对面有一座巨大的高速公路立交桥后,便天天要拉着鸿景去散步。六七点天光全灭了的时候,昏黄的路灯亮起来。八九点的时候会有跳广场舞的队伍来桥下,带着巨大的朱红漆鼓和音响,声浪在灰暗的水泥支架下翻涌如潮。北京偶尔动人的时刻,空气稠得如粥,白天和夜晚只是亮暗的区别,只有这些时候才会有一点转瞬即逝的幽微。败落的苍凉,古旧的瑰丽。迎面而来轻啸的,也是几千年前同样吹拂着王朝的晚风。但来了几次后鸿景说什么都再也不肯来了,洗完澡就早早地钻进被窝打开电脑看足球赛。杨柳微愠地下楼,沿着街道弯弯曲曲地走。路灯还没有亮起来,桥下一片冷清。她随意坐在了一个花坛边,注意到几步外还有一个背对她弯着腰的人。她从来没有在这里见过除了鸿景之外的观众。盯着那个背影看了一会儿后,像是响应她的目光,背影转过了身。
“来散步啊?”那人把手中的烟蒂往旁边一丢,慢慢地走了过来,再近一些的时候杨柳才认出来,是那天碰到的新房客。她的脸又忽然烫了起来。
“男朋友呢?”他自然地坐在了她身边,杨柳只是奇怪这人怎么能把问句说得像舒了口气呢,接着发现他整个人本身也是这样。“他不来。”他接着说:“这个地方确实也没有什么好看的。”杨柳有些不自在了:“但你也来了。”他又笑了,这回把脸转向了她:“我叫顾雨。”“谷雨,那真巧啊,我叫惊蛰。”杨柳发现自己也在不自觉地跟着微笑。他沉默了一下,十分认真地说:“是顾,顾盼的顾。我叫顾雨。”于是杨柳也板起了脸,沉默重新盘踞在了他们中间。这时候路灯像萤火虫的翅膀一样,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扫过来了。她之前从来没有感觉到,原来灯光也是可以这样远道而来的。粉尘私语嗡嗡,远处黑黝的商场楼忽地一下灯火敞亮起来,周围的一切都在那刻明朗了。
街道旁边种了几颗幼细的枫树,从远处看过去那剔透的红色就像在光与风里流淌。杨柳有点诧异自己看见那棵枫树时居然想叫旁边的人也一起看。分享自己眼里的景致,对于陌生人来说实在太过亲昵了。不过好在他一直没再开口,只是在不停地摁响打火机。她把下巴埋进领口里。可能是因为今晚的风太大了,桥下打鼓跳舞的人群一直没来。他们就那么一起安静地坐了很久——至少杨柳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和一个人一起沉默了这样久。她站起身,顾雨没有跟上来,这让她悄悄松了一口气。回到房间的时候鸿景已经睡着了,她在他的呼噜声中坐了一会儿。鸿景迷迷糊糊地醒来,翻身搂住了她的腰。过了一会儿隐隐约约听见对面门锁上的声音,然后杨柳也慢慢地睡着了。
刚到北京时杨柳总会做梦,那梦像一杯渐融的冰水混合物,颠在睡眠的尖上。大概是很多个深冬高中放学时的瞬间,满城渐漫的雾水,曲折的昏晦的夕阳光。爸妈在退休后就迁去了老家,不止一次暗示杨柳“回来和鸿景住进这套房里。”杨柳捂着电话筒,感觉那套空房就像凿进骨头里的一个蚁穴,而她则被两头城市来回地吞吐。杨柳还记得他们第一次吵架时,鸿景连夜坐了快二十个小时的火車来。到北京的时候地铁已经停运了,他通着电话,一边去拦的士,一边含糊不清地和她道歉。最后穿着睡衣的杨柳在校区黑暗的教学楼下找到了鸿景,看见他的第一眼就雪崩似的满面滂沱。“如果不想回去,就留在北京吧。”他抱着她轻轻地说。杨柳满脸的眼泪,心里却一下子凛冽起来。后来两天鸿景却再也不提这件事,他陪她去上课,去看电影和逛美术馆。她常常觉得哪里干渴,但那几天鸿景的到来像一处灌入的清浅水泽。于是她和他在等红绿灯时亲吻,在图书馆里把肩压进他的肩窝,告诉自己不要想太多。杨柳不喜欢拍照,但鸿景一直拿着相机跟在她背后,到厦门后把所有悄悄拍下的照片洗了出来,寄给了杨柳。
她用手指缠着鸿景的头发。像往常一样,她总是醒得比他早——像往常一样。杨柳念着这几个字,感到一种令人鼻尖发酸的喜悦。她翻身下床,踢着拖鞋走出房间。房东和那几个女孩都在客厅,看见杨柳出来后都站了起来,那个病恹恹的女孩先开了口:“昨天晚上刮风,把你在阳台种的花全吹翻了。”她看向阳台,那一小盆一小盆的瓷罐全成了满地脏兮兮的泥土和碎片。鸿景还在睡,何况眼前这一幕是她种花酿成的事故,要他看见了少不了旁敲侧击的讽笑。杨柳忙不迭对着房东道歉,一边拿了扫帚去阳台打扫。一出阳台门就看见顾雨站在一小块略微干净的地方抽烟,看见她来,他努了努嘴:“真是可惜了这么多花。”这个人话怎么这样多。杨柳没理,径自扫了起来。花根离了土,已经全部枯干了,她用手把碎瓷片和土一抔抔捧起来,放到垃圾篓里。她没抬头,他静静地站在那里,似乎在打量着自己。杨柳感到不自在,像脊背结了一层壳。她加快了收拾的速度。
这时候客厅里的音响被打开了。“落日飞车!”他们几乎是同时开口。杨柳抬头望向他,顾雨把烟拿了下来,停顿了一会儿说:“《勃艮第红》。”她试探着说:“《石头记》——达明一派。”他笑了:“加上《风月宝鉴》。”
“还有《奥瑞安托》!”她几乎是雀跃了。顾雨挠了挠头:“去听一次他们的现场是我的夙愿了。”“这么重的词可不能乱用。”她愉快地笑了。“一点都不重好吧。工作太忙了,事情老是做都做不完。我第一次听的就是《勃艮第红》,才刚刚放完前奏我就决定,这辈子一定要去听一次落日飞车的现场。但就连在办公室放,还可能会被同事抗议。”他摇着头抱怨道,“就好像我在公司大门上挂寺山修司一样。”顾雨说完径自笑了一会儿,发现杨柳正在饶有兴致地盯着自己,脸上一下子就挂不住了:“你们学生应该有很多时间吧,经常和男朋友去散散步看看演唱。这样的生活对我来说都像前世了。”这下轮到杨柳笑着摇头了。太阳已经升高了,外面的天空被昨夜的大風扫荡一空,变得高远,干净。杨柳觉得那泼面而来的太阳光像是一只深深的眼睛,她整个人都涌进了那目光里。窗栏边掠过去的是鸟叫声,她多久没有听见鸟叫声了。顾雨把烟头碾在水池里,“下面有个花市,带你去看看吧。不会很远。”杨柳有些晃不过神:“我也没住几天了。”说完她立刻后悔了。他有些狡黠地笑道:“花市旁边就是早餐街。”杨柳心里反复着微微潮湿的翻涌,几乎快要站立不稳。看看也好。她对自己说。
花市只零零星星地开了几家,大多是大棵的青橘子树,颜色黯淡的三角梅。杨柳悄悄地摘下两颗小橘子往嘴里塞,被酸得龇牙咧嘴。顾雨走在一边,杨柳觉得他的沉默就像烟一样随时都能点燃,而且同样是毫无预兆地。于是她也不说话。他们慢慢地走完了一条街。因为店铺还没有把花坛摆出来,走到一半时,略微清冷的街道旁边蹲着一个老妇,前面摆了两排和方才走过的店比起来寒碜许多的黑胶罐子,每个罐子里面插着一根细细的仙人掌。她看见他们,颤巍地伸出一根手指:“一罐一块钱。”杨柳低低地说:“这根本养不活吧。”顾雨接道:“我之前来过,几天了倒是一盆都没卖掉。”杨柳说:“我从很小的时候,只要看到在街旁边买东西还是当乞丐的老人都一定要给点什么。”她看了一眼旁边笑着的顾雨,继续说:“我高中,一次把所有钱都给了一个瘸脚的老人,然后当时住校,中晚饭都没钱吃。这事说给父母后——”她停了停:“所以心硬一硬,也就过去了。”他点点头,他们继续沉默地走路。到街末时天光已经尽数明亮。她指了指旁边:“要去买早餐吗?一起吧。”顾雨摆摆手。
于是杨柳自己在街上又转悠了一会儿,买了给鸿景的早餐。走出早餐街后行人慢慢地稠密起来,地铁站口已有鱼贯而入的人流。她想起了最初来北京时,感觉像被抛进了海里。然后她发现,因为原来的城市四周都有山,而北京只有延伸到地平线的楼和街,像一方无垠的海域。她也不知道如果要留在这里,要做什么工作。说不定比家乡能找到的还要更糟。那里似乎全城的人都相熟,去买点什么,叫的是“丫头”,杨柳头次听见“小姐您需要些什么”时是惶然无措的。但她习惯地很快,各处都叫她“小姐”,“小姐您好”“请小姐慢走”,干脆,利落,像一截清脆的鸟鸣。杨柳胡乱地想着。她发现自己这两天里想的,似乎要比过去三年想的还要多。
等她回到住处时鸿景早已经醒了,坐在床沿对着电话说什么。鸿景示意她过去。“老婆,”他挂掉电话,“学校那边给我来电话了,要我早一周开始实习。”杨柳盯着他,鸿景继续说:“我可能傍晚的火车,就得回去了。”两人都沉默了。杨柳听见空调外机“嗡嗡”的声音,像扇动的昆虫翅膀。“你愿意嫁给我吗?”鸿景突然放大了声音,接着他的脸迅速通红,“我的意思是,毕业以后,回厦门吧。你可以当老师,去公司也行。然后我们结婚。如果你同意我们就租房子,不用你爸妈腾房子出来,我……”“鸿景。”杨柳轻轻地打断了他,他停下来了,把手从杨柳手背上抽了回去。“对不起。”“你道什么歉呢?”她甩了甩头,想甩掉那股莫名其妙的烦躁。“傍晚前,让我想想。”“好。”鸿景站了起来,绕过她身边,把门轻轻地带上了。
杨柳发了一会儿呆,接着想到客厅走一走。顾雨的鞋不在玄关,他还没有回来。她绕到了客厅,惊讶地看见了阳台上摆着刚刚在街头上看见的仙人掌。两排,整整齐齐地放着。顾雨把它们全买回来了。她眼前仿佛掠过他把钱递给老人认真地说“全都要”的样子,然后他有些吃力地把它们搬上来,摆在昨晚才刚刚经历过一场狼藉的阳台上,又轻轻地把门带出去了。杨柳抹了一把脸,发现手上全是眼泪。像蛰伏已久的幼蝉终于探出泥土,来自外面的阳光和空气很深很深地涌了进来。但并非毫无预兆,不是卷土而来,她不知道自己等了这场倾泻有多久,甚至她并不知道原来自己一直在等待。无前无后的没有规计的预谋,她怀念的所有,期待的所有,那些时时潜伏的干渴,在那一瞬间她想到了家乡的山和南塔,在暗处汩汩的河流。她几步冲到了顾雨的房门前,门没锁,她扑了进去。窗帘半拉着,顾雨没有在里面。
她慢慢地沿着房间绕了一圈,两幅画被拆了下来,放在桌上。她坐在了她第一次看见他坐的那张椅子上。然后用手臂紧紧地圈住双膝,把脸埋进去。她的感官变成了一张一触即发的长弓,楼道里细碎的脚步声,客厅里的女孩子在烘没有干的衣服,水汽从衣物里“嗡嗡”被蒸发出来,散匿在空气里。钥匙“咔嚓”,门被慢慢地打开了,阳光先脚一步流进门缝,小小的绒尘飞舞,屋子里的温度一点一点升高。桌椅是风雨欲来前的轻潮,隐晦,湿嗒嗒的。脚步声踏过来了,第一步是抽枝,第二步是发芽。她把自己更深地,紧紧地埋入膝盖。他一踏进来,她就要不顾一切地去拥抱他。不是柔情蜜意的拥抱,羞怯万分地依附,是她心头的一场毁灭的海啸,可以不管不顾砸碎一切的,现在不要想到明天——以后也不会有明天的,她要去得到的拥抱。
房门慢慢开了,门后房东诧异的脸露了出来:“顾雨的房不是中午到的期吗?”他嘟嚷着,看了一下手机:“没错啊,顾雨五分钟前和我发的退房消息,他还让我把这两幅画一起挂到你的房间去。”房东指了指桌面,转而疑惑地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杨柳慢慢地走回房间。客厅里的人仍然在踢踢踏踏地走,发出刺耳的拖鞋趿拉的声音。杨柳翻了一个身,把自己裹进被子里。泪痕在脸上隐隐刺痛。她把所有事情从头回忆了一遍。从她开始有记忆开始,第一次的摔倒,童年大院里秋红夏翠的老枫。看的第一首诗词,记住的一句是“雨打梨花深闭门”。想起了略大一些后家旁边发生的凶杀案。她想起第一次参加的婚礼是姐姐的,姐姐穿的是火红的旗袍,和洞房的颜色一样。她很想去睡洞房里面的那一床红被子,最后还是被拒绝了。她想起了鸿景第一次吻她,他的手像溺水的人拽住一条绳索一样紧紧地拽住她的袖子。那时候她心底满是徘徊的,水波四起的柔情。她每想完一件事,它们就像一颗陨石落进海里,水面荡起涟漪,很久很久以后,才发出轻轻的咕咚声。
太阳的影子渐渐移动了,它们纷纷往地面上闪去。杨柳知道她现在应该去给鸿景打电话,说我爱你,然后和他一起坐火车回到厦门。见过了父母就是结婚,她想要婚礼上放——放什么都行,放钢琴曲吧,放民谣,只要不是达明一派和落日飞车的都行。婚纱要裹肩的,但她不想要鸿景喝酒,他酒量不好。
她知道她现在需要站起来,走出这个房间,永远地走出去。这里只是一间大学间隙以供度假的民宿,期间她打碎了一地花,一个新房客又买了两排花,一切仅此而已。但她怎么也站不起来,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凳子上,双手紧紧抱住膝盖。
黑暗中她想到了一座正在坍塌的古城。或许是在江南,还是其他别的什么地方,总之那里全是绿锈一般的雾气。那些墙一堵堵倒下了。瓦片尽数跌落下来,天地里全是不干净的雨。雨声淋漓,满天满地都是雨声。那座城终于变成一堆废墟,被绿雾柔若无骨地包裹了。在雾里有幼嫩的藤蔓,无数初叶和花骨探出来,它们一点一点地生长,直到最后把废墟尽数包围,变成了一座庞大的错综复杂的丛林,雨滴浑然不觉地落在上面。
杨柳就想着这样一座丛林。直到她听见了开门声,有人走了过来,轻轻地把手放在了她的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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