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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孟以宗教般的热忱恋恋红尘

时间:2023/11/9 作者: 鸭绿江·下半月 热度: 14094
文坛有两人,同行须谨慎。一个是我们敬爱的谢老师,一个就是我们亲爱的老孟。

  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光,是一种单纯的快乐。那快乐像一首嘹亮的歌,全凭一股热闹劲儿撑着,看似无依无傍,却又结结实实。日子长了,这种“非物质性”的快乐就有了某种“物质性”。说来不好意思,总让我想起“一寸光阴一寸金”——就像一块一块金砖,实实在在地砌进我们的日子里。

  既然如此欢乐,为何还要谨慎?因为和他们在一起,你的神经系统、消化系统、内分泌系统,酒量、肚量、胆量,都要受到严峻挑战。每年春天的“谢饼大赛”,就像一次体检;每次和老孟喝酒,都是一场拉练。

  我和老孟喝酒,一般都是开会。不是所有的会场都有酒场,但有老孟的会场一定有。老孟的酒场通常要转两三家,待到凌晨打烊时,一定会对服务员说那句孟氏名言:“我以为夜生活才刚刚开始嘛!”

  其实老孟的名言就是那么几句,诸如“我发觉您的地位变了,谦虚谨慎的作风没有变!” “除了赞美我还能说些什么呢?”当然,过一段时间会换一批新词。难得的是,他能把这些名言反反复复地说,每次都满怀激情,像第一次说一样。不要小看这一点,正是这样的重复,使老孟的高昂是可持续的。我们见到老孟,通常会预期一场情绪上的高潮,听他用“经典唱段”加就地取材,连缀起一场语言的狂欢。但老孟的情绪总是那么高昂吗?他就没有低落的时候、消沉的时候吗?或许,高昂正是他解脱低落的方式,或许我们已经习惯了他的高昂,而他也习惯了我们的期待。而如此的习惯性高昂里是难免有情绪透支的。

  和“老孟的酒事儿”流传频率不相上下的是“老孟的戒酒”。不久前,就在讨论《老孟的酒事儿》一书编写事宜的酒会上,谈到“老孟的戒酒”,孟嫂有句话让人动容,她说:“老孟在外面喝酒的时候确实很高兴,但喝醉了,回到家里他就不高兴了,很不高兴。” 当时,坐在我旁边的福民兄说:“你和老孟喝酒,第一场是最欢乐的,第二场的下半场或第三场,就不一定了。”如果我们把这些年来老孟带给我们的快乐制成一枚军功章的话,背面应该刻的是孟嫂的名字,或许还有几位他的忠实战友。不过,“走下神坛”的老孟似乎形象更偉岸了,颇有几分“肩住黑暗的闸门”的意思。

  不过,和老孟喝酒,我好像从来没转战过第二场,一般第一场坚持下来就不错了。回到房间,通常是醉了。第二天起来很艰难,匆匆忙忙地吃早餐,经常是,记不清多少次了,迎面碰见孟老师正西装革履、神采奕奕地从早餐厅出来。等我溜进会场,孟老师正气宇轩昂地做大会主题发言。让我不得不感叹,孟老师身体真好!

  在谢门,身体好是资格考。这几年,我为了混迹于谢门,连续4届参加每年春天的“谢饼大赛”。自从第一届以6个馅饼的超常发挥与同样超常发挥的洪子诚老师并列新秀奖之后,一直保持着6个的优良成绩(昨天的第4届是5个,但参赛者普遍反应这次的馅饼比较大)。不久前,我还经过了谢老师的单独测试,在我们的好朋友朱竞(蝉联第3届、第4届“谢饼大赛”女冠)的农家小院里,谢老师和我对饮了4种酒:两种白酒,一种葡萄酒,一罐啤酒。我已经不行了,强撑着,老爷子一点事儿没有。自此,我被谢门正式列入门墙,谢老师给我的评语是:跟着曹文轩你就是个淑女,只有跟着我,你才能成为一个坏人。

  曹老师是我的导师,他总说谢老师是有着生活的大智慧的人。对于这句话,我以前领悟不深。这几年,经常随着谢老师胡吃海喝,为非作歹,渐渐有点感觉了。大概七八年前,我去云南出差,和谢老师同行。当时我忘了因为什么点小屁事儿而郁郁寡欢。谢老师看出来了,就对我说:“邵燕君,你记住谢老师的话,昨天的事已经过去了,明天的事谁也不知道。我们能拥有的只有今天!”当时,谢老师正新遭人生大不幸,但老爷子一声不吭。一路上,主动和每一个女孩儿跳舞,爬山一个人走在最前头,把我们远远甩下。后来,我和高秀芹(谢老师关门女弟子)经常带几个闺蜜和谢老师欢聚。有几次,酒桌上,老孟郑重向我和高秀芹敬酒,严重表扬我们:“做得很好!”这时候,老孟像个长子。

  在生活态度上,老孟得了谢老师的真传。他也是个“今天派”,无论生活里有什么,都用酒直接砸过去,谁也别想阻挡我今天的好日子!当然,这得身体好,有把子蛮力。老孟的身体是当年在长白山当了十年伐木工人打造出来的,酒量也是,天寒地冻,就靠一壶白酒提着神。我最崇拜这种有着强大的原始生命力的人,因为我相信,只有强健的体魄,才有强健的灵魂。

  去年,著名诗评家陈超先生辞世。也是在一个酒桌上,两个陈先生的女弟子满怀深情地谈到老师的死亡是一种“诗人之死”。我见到老孟以少有的长者口吻对两位美眉正色道:“姑娘,听孟老师说,以后不管是谁,跟你谈诗人之死,你二话不说,转头就走。看书也一样,见到有关生死的哲学问题,立刻绕开它。”我想老孟的意思是,生死的事不是凡人有资格思考的。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未能事人,焉能事鬼?连老孟阳气这么盛的人都不敢想生死的事儿,我辈又岂敢?还是跟着老孟喝酒吧。

  老孟的神经比我们一般文人粗壮得多。在我看来,他不是那种“专为文学而生”的人。他当年投身文学,可能只是当时文学正产生轰动效应。要是赶上一个“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时代,估计老孟会成为一个企业家。不过,要是那样,老孟的酒场就变成生意人的战场了。那样不好玩。还是让老孟留在文学界,为艺术而艺术吧。

  我这么说绝不是低估老孟作为著名学者和批评家的成就。我只想说,老孟其实是那种样样都来得的人。在各行各业,他都是一个优秀的人才。只有在酒场上,他才是一个天才。

  老孟是公认的酒神。之所以能封神并非单凭酒量(虽然确实挺能喝),而是他提着酒场的精气神。独酌不是老孟的风格,老孟之乐不在酒,在于宾朋皆尽欢。再回来说孟的戒酒,如果让老孟做一个选择——一个是自己在家喝好酒,一个是和朋友喝酒但实际他的酒不含酒精——迫不得已二择一的话,我猜老孟会选后者。凭这个设定可以写个科幻小说,或许他的女儿——文坛新秀孟小书可以尝试一下。

  老孟的生活真是繁華。每次翻《文艺报》,看着上面有关老孟参加全国各地各种研讨会、高峰论坛、颁奖典礼的消息,就知道老孟的酒场又开张了。老孟真是有福,你很难想象还有哪个行业能像文学圈一样,“体制性”地满足着老孟的酒神生活。这并不是说老孟的酒场是腐败之花——事实上,老孟真正的酒场基本是在会议餐之外或之后的。但文学圈可以“体制性”地帮他组局,大江南北,呼朋引类,谈笑有酒徒,往来没正事儿。在我们这样一个经济高度增长的社会,目前只有文学圈有这份奢侈。记得有一次,老孟酒足饭饱之后摸着肚子说:“你说,政府养咱们这帮人到底是干什么呢?”我以为,这句话里有老孟的大明白。

  老孟的大明白还表现在,他的酒场与会场是分得开的。老孟的酒事儿处处流传,但好像从没听说过老孟因酒误事。不管头天喝得如何胡天黑地,第二天总是早早到会场。印象中老孟从不迟到(这好像也得益于谢门少有的规矩),而且发言必有稿。所有的场合老孟都是高度捧场的,并且是态度严肃的。只是,见到老孟,大家的心会自动活泼起来。有孟老师的会场总洋溢着一股喜气,就像有贺老师(贺绍俊)的会场总有一种和气。所以,当听到老孟和孟嫂要去香港讲学半年时,大家都会脱口而出:“你走了,中国文坛怎么办?”

  只有一次,我见到老孟真的是好酒。那也是一次出差,已经大喝了好几天了,人困马乏。我们一行到机场时间尚早,就坐在一家快餐店打算吃碗面再走。面上来,没有酒。我看见老孟和李云雷对了一下眼神,两人同时起身,去买了一瓶二锅头回来。云雷是我师弟,颇有新一代酒神之势。我相信,以当时的氛围,如果老孟身边没有云雷,云雷抬头没见到老孟,两人谁也不会去起身买酒的。那天雷地火般的一眼对视,是酒神与酒神之间的会意,其中的意境,非我等麻瓜辈所能体会。

  老孟这几年常跟李云雷、石一枫等几个“70后”混在一起,他们在一起时如此和谐,以致很难说是忘年交。和老孟混必须身体好,所以,他身边的酒友也必须一辈儿一辈儿地换新人。

  和谢老师一样,老孟是文坛的常青树。相信他们会一路高歌猛进,以酒为马,梦尽繁华。想必也只有大智慧、大明白的人,才能用生活的大热闹、大繁华对抗生命的大恐惧、大虚无。如此想来,老孟其实一直在以一种宗教般热忱献身于世俗生活,如他自己的名言:恋恋红尘,四处滚滚。

  (邵燕君,评论家,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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