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秋天的林子里,看到一位年轻的母亲正在逗弄童车里的小孩,母亲嘴里哼着无词的谣曲,小孩嘴里发出轻轻的咿呀声。我看得有些发呆,禁不住想起了小时候,听见妹妹发出一些奇怪的声音时,我问母亲这是什么意思,母亲说这是长大的声音。后来,母亲听见孩子们的肚子咕咕直叫和关节噼啪作响时,就会说长大了长大了。哇,长大也有声音吗?
我上学的头一年,小妹妹出世了。母亲给妹妹洗澡时,手上轻轻地搓洗和拍打,口里喃喃有词:洗浴先洗头,紧洗紧想猴(渴望)。洗浴先洗背,紧洗紧想爱。洗浴洗白白,无惊又无吓。
起初妹妹因不肯洗澡而哭闹,到后面总是乐得双手在水里乱舞,嘴里唧唧喳喳,居然不肯穿衣服了。那时的我有些嫉妒,母亲察觉了,就说你已长大了该自己洗澡了,我以前给你洗澡时是这样唱的:拍拍胸,三年不伤风。拍拍背,十年不生瘰。摩摩头,保养脑子想理由。摩摩头,摩摩光,有屎有尿对娭(母亲)讲。摩摩头,摩摩胸,宽宏气度像英雄。摩摩后,摩摩前,读史诵经学圣贤。
听到里面的“有屎有尿”的字句,觉得这样的游戏确实是不适合我了。
在我们的村子里,做母亲的还常和孩子一起玩这样的游戏,母亲用双手分握着孩子的小手,轻巧地让孩子踮起双脚,摇成一个个圆圈,这样的动作既像用米筛筛米,又像手握砻钩在砻谷。这时,母亲手上摇一圈,嘴里哼一句:砻谷咿呀,嫁给邻舍。邻舍梦多,嫁给金哥。金哥脚瘸,嫁给田螺。田螺嘴硬,嫁给鸡公。鸡公放屁,嫁给鼓手。鼓手贪杯,嫁给老娭毑(外婆)。老娭毑事头多,嫁给歪嘴哥。歪嘴哥唔(不)爱,丢在墙头背。老叫花捡起来,当作心窝肉。
像我母亲那样的乡村妇女,永远都闲不下来。每天晚上,她常常会安安静静地坐下来,哼着谣曲哄我们入睡。可半夜醒来,常常发现母亲又下床干活去了。这时,睡不着的我就会跑到隔壁的房间去吵醒妹妹,如果她不哭,就会一起乱喊母亲教的歌谣:狗仔汪汪吠,贼牯(小偷)又来哩。借来半升米,暗晡(晚上)煮撇哩(煮掉了)。借来一个锅头仔(小锅),床下覆起哩(藏起来了)。
想着这些童年的流水账,一时间竟有些恍惚。去年春节回老家探亲,看到妹妹一边给孩子喂奶,一边用当年母亲教的歌谣在逗弄孩子,站在一旁的母亲让妹妹在喂奶时别逗孩子玩,以免呛着孩子,随后只剩下孩子吸吮乳汁的声音。成长实在是有点神奇,好像是一转眼,年幼的妹妹也做了母親。成长就像母乳流淌的声音一样,那样地自然,像脐带一样将母子连成一体。对我来说,儿时的客家歌谣是另一种母乳,它们从母亲身上流到儿女身上,再从儿女身上流到下一代身上,代代相传。母乳流淌进身体里,而歌谣却流淌进记忆里。假如没有这些歌谣来陪伴我的乡村童年,那会是多么的寂寞啊。
走在乡村的田野上,想起当年为干旱的稻田灌水时,居然能听到流水渗透到庄稼根部的声音,而在秋天,常常有成熟的豆荚在阳光下发出爆裂的声音,这些大概都是母亲所说的“成长的声音”吧。
摘自《渤海早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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