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家黑陶是中国新散文作家的代表人物。黑陶的名字来源于他出生的苏、浙、皖三界交界处的一座烟火陶器乡镇。他是江南的孩子,但他的文字却有着传统江南不一样的风范,像烈火焚烧之后的江南,或者像高温中的泥土,泥与焰,成了他散文的南北两极。可以说,黑陶的散文具有极其强悍的辨识度;又或者说,黑陶是通过文字创造了属于他自己的宇宙。
在这篇《瞬间》中,黑陶用不到800字就描写了一个山中古镇的一天,早晨的露水和破石狮,似乎突兀,但却因为一只青色蚱蜢而特别和谐。嘈杂的集市上那么多的人,从孩童到老妪,从屠夫到公鸡,活色生香的尘世,是艰辛的亦是幸福的。光线在流转,古镇在山中,山在中国的南方,中国在地球上,还有一段互文……黑陶通过文字的快速推动,像一个马力强大的发动机,一下将读者推向了无垠的宇宙中。了不起的文字速度,还有强大的密度和维度,铸就《瞬间》的夺目光芒。
我坐着。身旁是倒卧的、被削去了半个头颅的硕大石狮。因为早晨露水的缘故,白花花的粗糙石獅,浑身湿漉漉的。太阳升起来了,一枚草叶的微小阴影打在石狮身上,阴影中间,是一只濡湿的、一动不动的青色蚱蜢。
前面就是喧杂的集市。提篮,挑着的箩筐,鼓胀的印有红字的化学编织袋。深蓝和藏青的人群挤动。到处是竹笋,粗圆的、未剥去箨衣的沾泥竹笋,滚落在地上或筐中。沿街的豆腐作坊,不断蒸腾的团团热气,就像神话《西游记》中的无穷祥云;整板耀眼的豆腐,被吆喝着端出来,黄豆的发热香气一直弥漫至街的拐角。肉墩头是露天的,截断并被剖开的巨木(甚至没有去掉苍黑的树皮),做了案台。黑壮的屠夫,挥舞阔大弧形的斩肉刀,鲜红、细碎的骨渣,由此像礼花一样四处飞溅。从肉墩头前走过的细瘦老太,一边走一边总是留神她的竹篮——左臂挎着的竹篮里,是一只被草绳缚住了双脚的锦绣公鸡。“咕咕咕”脖间滚动声音的公鸡很不老实,每次欲将红冠的鸡头伸向篮外,但每次都被老太嶙峋的右手执拗地按回了篮中。我留意很久的那个站在街中的男孩,终于响亮地哭了。拖鼻涕,一手拿着咬了半根的油条,穿皱皱的暗红毛衣,也许是发现大人不见了,他尽情地放开嗓子。集市人群中男孩的哭声,和突然晃射的阳光同样灿烂。
越过丛林的山峰,君临的太阳使此时所有的阴影变得强烈、浓郁:石狮的阴影,叶片的阴影,竹篮的阴影,肉墩头的阴影,男孩的阴影,雕花门楣的阴影,残破高墙的阴影,一条街的阴影,整座山中乡镇的阴影……
隶属于南方崇山峻岭中的一个省份;隶属于中国,缓缓转动中的地球上的中国。
然后,“2万或2.5万英尺高的天空总是蓝的。然后蓝色停止,深一点的蓝色接手,越来越浓。130英里以上的天空是黑色的。星星、银河、星云、星团、无线电波银河系,亿万光年之远,几乎完全布满气体和星辰(米开朗基罗·安东尼奥尼著《事象地平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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