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想象,在他生命终了前一日,慢慢抬起头,意识清楚地对探望的好友说“你来了,啊,我的眼睛睁不开……”的心情。
我试着体会,他独自面对死亡时,回忆自己短暂的一生与眷恋的人事,说不定像关在黑房间观赏一部纪录片。看着看着,觉得那是别人的故事,跟自己无关,看完了,把片匣还回去,还的时间就是死亡时刻吧!
说不定在读秒过程,他连给自己一个结论的念头都没有,一切都在放散状态。母亲的声音、妻子的脸、儿女调皮的样子,这些熟悉得深入肌理的人事,也逐一模糊、消散。他只觉得很累,渴望沉沉睡去而已。如果能够这样,也算走得很轻盈了。好走,是一个人最后的尊严与幸福。
像他那样,始终在人生路途凭着两肩义气独力挑担,不愿带给家人朋友太多麻烦的人,其实生前即已决定面对死亡时的明快作风。他早就心里有数,癌症末期等于是冥府下了战帖,但他却对大部分朋友隐瞒了实情。只有少数人能够超越人的普遍懦弱去跟死神单挑,他擅长快刀斩乱麻,该决斗就决斗,该走就走,不必啰嗦。这种人无法忍受在生命終段拖泥带水、哭哭啼啼的样子!
所以选择海葬也是必然,如果要消泯证物,先交给火、再交给海,便不留痕迹了。一碑一墓,太像苦口婆心留下证物,对陌生路人证明曾经存在;他彻彻底底消灭自己,生命乃一场战斗故事,从大化来,回大化去。
思念是生者的事,愿意记得的,会在红尘的某个角落回忆属于他们的甜美时光,在心里清出一个空位静静与他对话。不愿记得的,选择遗忘。
如我们所知,记忆他的人,最后也会被其他人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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