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说,她还能劳动,用她的说法,还能“做生活”。母亲从她妈妈那里继承下来的“做生活”这个词汇,我在别处还听过类似的说法,比如说“做营生”。做这、做那、做活儿,除不开是为生活下些大力气。
我能想象出来,母亲怎么“做生活”。对于她,“做生活”不完全是通常说的干活儿。“做生活”,好像就是生活本身,就是伸展运动,比如去取点吃的东西,去做饭,去外面晒太阳,劈木柴,打炭、取炭,洗一把脸,浇一下花草,沏壶茶,倒掉废水,剪枝、抚顺叶片,不一而足。她理解的“做生活”,还包括思谋事情,国家大事、世界大事和个人的小事。也包括冥想,那是另外一些事情,形而上学那样式儿的。还包括读书、看报一类。她眼睛还算好的时候,为我父亲念几页书,念几版或几段报,念几条小信息,解释一条或几条电视里演示的事故;还有小孩子们领来别的小孩子们,七八个、十来个,趴满她的一间或两间平房写作业,在她铺了干净炕单的大炕上爬上翻下……“做生活”的内容是繁多的,超出想象的复杂。而且她双腿盘坐在那里唱蒙古族老歌时,也是那种“做生活”的感觉。
她说,有时候,一想点深刻的,到黑就睡不着了。
她静默地待着,有人推门进来——常有人说想她啦,来看一眼——问她:大娘(或者是婶婶、姨姨、大姐、老郑),做什么呢?她只是笑,不答,因为“做生活呢”。能看见的,不用说。问的人,也不是就要问你做的是什么,他或是她,只是问好似的,进了门,走过来,和她打声招呼。后面只需默守时间,说多说少,意思互为通达,各自心里照旧圆满欢喜。
她拍拍身旁的空地儿,让进来的人坐下。情况好,能在地面来回走的话,她会慢慢挪动不方便的腿脚去取些好吃的,奶食、点心、糖、水果,干果里的杏仁、腰果、开心果一类,还有我们一回来就给父母剥出的瓜子仁,她想让来的人吃,就着热茶,慢慢品尝。到了开饭时间,她说:“不要走,在这儿吃饭。”
除了正餐,平常母亲吃一些奶制品和面包、点心,偶尔吃一点水果,想不起吃别的。因糖尿病并发症导致失明的父亲,喊她:“老郑同志,有什么吃食,搜集一点来。”她挑拣出糖分少的东西递给父亲。然后,就等有人进来,递给他们。她脸上的表情,跟劳动带给她的感觉没有差别,安生、简朴。她从这个房间进到那个房间,就是为了给人们找吃的。我见她如此感觉着的时候比较多,老想问问她,你动的时候、或者不动的时候,怎么老是一副安宁、幸福的样子?但一次也没去询问这种话。
央视的《半边天》栏目主持人张越采访我的专辑(上、下集)播出以后,有观众打电话问栏目组,那个谁,怎么会有幸福感,怎么会有那么多幸福感。不知道,就是感觉到幸福。我只说了意识到的东西。
平心而论,幸福感是我经常能够感觉到的,生活中我和我的家人,也许并不那么如意,但幸福感的确比较多地涌进我心里。感觉幸福的渠道,一直存在着。
有一年,我回旗里,从车站往家走,远远地,见回家的路边上,母亲站着往车站方向看。我说:“呀,你知道我回来?”她说昨夜里梦见我回来。她高兴得直笑,笑着、笑着,眼泪要出来。然后她说,嗨,回都回来了。又变成全是笑。
小孩四个月大时,我抱着小孩回到旗里。时值四月初,旗里刚下过一场大雪,孩子用棉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像棵加长了的大白菜。我斜抱着裹住孩子的大包袱,迈进院子,刚绕过院里堆的雪山,就见母亲向门外冲,她的身体撞到门框上,左边、右边,弹过来、弹回去,来来去去好几趟,终于出了门,迎住我们娘儿俩,把孩子接下。
又是个春天。我们旗正刮特大黄毛风和沙尘暴。我费了很大力气才跨进家门,一边脱大衣抖沙土,一边说:“看看,这叫什么春天。”母親说:“春天好。”我说:“好吗?净是沙子。”母亲说:“春天好是真的。因为春天总刮风沙就说它不好,是白长了人不长心。春天就是春天,就得刮风起沙,翻出新底儿。”好吧,随你。春天挺好。
母亲这个人,有时候在常规里,有时候在常规外,不好把握她在哪种状况里待的时间多一些。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突然地从这一种状态转换到另一种状态。
我从欧洲的艺术节回来,去内蒙古接了母亲来北京住。她跟我聊天时说,她从没有恨过一个人。
她说出这个话,我惊着了。
那天下班回来,我叙述了一点点在外面遇到的事情。现在想不起那天遇到的是件什么事情,跟谁有关。但忘不了,当时内心郁结,愤懑而悲伤。我们一起做了饭菜,吃过饭,放下筷子,之后,母亲对我说了这句话。
这句话把我一下子打懵、打成弯腰折背的塌秧形状,打回了老家。缓过一口气,我说:不能吧,怎么会,老太太。
她大不以为然。“没恨过。”她又说了这样的话。
她大概这样理解:另一些爱、或者说更多的爱,是不需要缘故的——所以才这么讲。
她怎么说就怎么是吧。我不想争论。
不过,她能一辈子不恨一个人,还是感染了我。我动了心。
摘自《甘肃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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