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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张爱玲的青春见证

时间:2023/11/9 作者: 文苑·经典美文 热度: 15931
张子静 季季

  见证·姐姐的文學梦

  “我是一个古怪的女孩,从小被目为天才,除了发展我的天才外别无生存的目标。”

  姐姐在《天才梦》里的这句话,十分抽象,但也十分贴切。在她发展天才梦的过程中,我母亲与我父亲的角色是推动者,我姑姑的角色则是照顾者。这三个人对姐姐文学志业的发展,每一阶段都有很深的影响。至于我,我是一个见证者。而且是如今,唯一的幸存者。

  文凭才是真正的财富,知识才是独立的力量,这是我母亲从自身经验得到的深刻体悟。在培育我姐姐的天才梦进程中,这种体悟焕发出来的母性光彩,完全迥异于一个传统中国母亲的角色。我姐姐很小的时候,她就教她认字,如我姐姐在《私语》里写的:“每天下午认两个字之后,可以吃两块绿豆糕。”稍大一点,她就教她背诵唐诗绝句,教她画图。她教的是中国的东西,但她的出发点是西方的。对我姐姐的教育,她从未放松,每一阶段都适时地抓紧,几次回国也都是为了我姐姐的教育问题。她可说是推动我姐姐天才梦的第一要角。

  姐姐移居美国后,以十年的时间研究《红楼梦》,后来出版了《红楼梦魇》这本书,可见她对《红楼梦》用情之深。而她研究《红楼梦》的启蒙师,就是我的父亲。她十四岁时的习作《摩登红楼梦》,回目就是我父亲代拟的。

  姐姐常介绍书给我看,也常和我谈论文学。记得她常常谈起的一些中国现代作家的作品:鲁迅的《阿Q正传》、茅盾的《子夜》、老舍的《二马》《牛天赐传》《骆驼祥子》以及巴金的《家》、丁玲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冰心的短篇小说和童话等等。

  至于外国文学,我印象较深刻的是她看过《琥珀》(《Forever Ember》)后说,书中描写十六世纪伦敦大瘟疫之后,街道的荒芜凄凉景象让她觉得阴森可畏。至于詹姆斯·希尔顿(James Hilton)描写香格里拉的《失去的地平线》(《The Lost Horizon》),她也觉得某些描绘“使人浑身发冷,好像跌进了冰窖”。她还介绍我看毛姆和欧·亨利的小说,要我留心学习他们的写作方法。

  一九四二年她从香港大学辍学回上海后,有一次又和我谈到写作。那时她尚未成名,但谈起写作已像一个经验老到的作者。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她已为成名做好了周全的准备。她讲的原话与我现在写的,可能词句有些出入,但意思是完全符合的。她说:积累优美词汇和生动语言的最佳方法就是随时随地留心人们的谈话;不管是在路上、车上、家里、学校里、办公室里,一听到后就设法记住,写在本子里,以后就成为你写作时最好的原始材料。

  要提高英文和中文的写作能力,有一个很好的方法,就是把自己的一篇习作由中文译成英文,再由英文译成中文。这样反复多次,尽量避免重复的词句。如果能常做这种练习,一定能使你的中文、英文都有很大的进步。

  我听了觉得很有道理,但没有勇气去努力实践。因为我于文学只是欣赏,并无积极的创作欲望。

  除了文学书籍,她的床头还摆着美国的电影杂志。

  除了文学,姐姐学生时代另一个最大的爱好就是电影。她当时订阅的一些杂志,也以电影刊物居多。在她的床头,与小说并列的就是美国的电影杂志,如《Movie Star》《Screen Play》等等。

  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美国著名演员主演的片子,她都爱看。如葛丽泰·嘉宝、蓓蒂·戴维斯、琼·克劳馥、加利·古柏、克拉克·盖博、秀兰·邓波儿、费雯丽等明星的片子,她几乎每部必看。

  中国的影星,她喜欢阮玲玉、谈瑛、陈燕燕、顾兰君、上官云珠、蒋天流、石挥、蓝马、赵丹等。他们演的片子,她也务必都看。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次我和她到杭州去玩,住在后母娘家的老宅里,亲戚朋友很多。刚到的第二天,她就从报纸广告看到谈瑛主演的电影正在上海某家电影院上映,立刻就说要赶回上海去看。一干亲戚朋友怎样拦也拦不住,我只好陪她坐火车回上海,直奔那家电影院,连看两场。迷电影迷到这样的程度,可说是很少见的。但这也说明我姐姐与常人不同的特殊性格。对于天才梦的追寻,她一向就是这样执着的。

  见证·白描姐姐

  1943年秋,上海正值“孤岛时期”,我和几位同学决定合办一个刊物——《飙》。希望在那个苦闷的年代,《飙》能带来一阵暴风雨,洗刷人们的苦闷心灵。记得当时约到稿件的名家有唐弢、董乐山等。但编辑张信锦对我说:“你姐姐是现在上海最红的作家,随便她写一篇哪怕只是几百字的短文,也可为刊物增色不少。”我想也有道理,就去找姐姐约稿。

  还没走到姐姐的住处,我就想到这样贸然前去似乎不大稳当。姐姐当时可说是红得发紫,向她约稿的著名报纸杂志很多,她成天在家里做一个“写作机器”也应付不了那许多约稿。果不其然,听完我的来意,她一口回绝:“你们办的这种不出名的刊物,我不能给你们写稿,败坏自己的名誉。”说完她大概觉得这样对我不像个姐姐,就在桌上找出一张她画的素描说:“这张你们可以做插图。”——她那时的文章大多自己画插图。

  我从小被姐姐拒绝惯了,知道再说无益,就匆匆告辞。回来之后,张信锦说:“那就请子静先生写一篇关于你姐姐特点的短文,这也很能吸引读者。”

  我担心姐姐看了会不高兴,而在报上写出声明或否认的文章。但张信锦说:“不会吧?一来你是她弟弟,她怎么能否认?二来稿子的内容一定无损于她的声名形象,只有增加她的光彩,凸显她不同于凡人的性格,我保证不会出什么问题的。”

  张信锦的分析鼓舞了我的勇气。于是我凭着自小对她的观察,写了《我的姐姐张爱玲》:

  她的脾气就是喜欢特别:随便什么事情总爱跟别人两样。就拿衣裳来说吧,她顶喜欢穿古怪样子的。记得三年前她从香港回来,我去看她,她穿着一件矮领子的布旗袍,大红颜色的底子,上面印着一朵一朵蓝的大花,两边都没有纽扣,是跟外国衣裳一样钻进去穿的。领子真矮,可以说没有,在领子下面打着一个结子,袖子短到肩膀,长度只到膝盖。我从没有看见过这样的旗袍,少不得要问问她这是不是最新式的样子,她淡漠地笑道:“你真是少见多怪,在香港这种衣裳太普通了,我正嫌这样不够特别呢!”吓得我不敢再往下问了。我还听别人说,有一次她的一个朋友的哥哥结婚,她穿了一套前清老样子绣花的袄裤去道喜,满座的宾客为之惊奇不止。上海人真不行,全跟我一样少见多怪。

  还有一回我们许多人到杭州去玩,刚到的第二天,她看报上登着上海电影院的广告——谈瑛演的《风》,就非要当天回上海看不可,大伙怎样挽留也没用。结果只好由我陪她回来,一下火车就到电影院,连赶了两场。回来我的头痛得要命,而她却说:“幸亏今天赶回来看,要不然我心里不知道多么难过呢!”

  她不大认识路,在从前她每次出门总是坐汽车时多,她告诉车夫到哪里去,车夫把车开到目的地,她下车去,根本不去注意路牌子。有一次她让我到工部局图书馆去借书,我问她怎么走法,在什么路上,她说路名我不知道,你不要觉得奇怪,我们国学大师章太炎先生也是不认识路的。大概有天才的人,总跟别人两样点吧。

  她能画很好的铅笔画,也能弹弹钢琴,可她对这两样并不十分感兴趣。她还是比较喜欢看小说。《红楼梦》跟英国小说家毛姆写的东西她顶爱看。……还有老舍的《二马》《离婚》《牛天赐传》,穆时英的《南北极》,曹禺的《日出》《雷雨》,也都是她喜欢看的。她现在写的小说,一般人说受《红楼梦》跟毛姆影响很多,但我认为上述其他各家给她的影响也多少有点。

  她的英文比中文好,我姑姑有一回跟我说:“你姐姐真有本事,随便什么英文书,她都能拿起来就看,即使是一本物理或化学。”她是看里面的英文写法。至于内容,她不去注意,这也是她英文进步的一个大原因。她的英文写得流利、自然、生动、活泼,即使我再学十年,也未必能赶得上她一半。

  她曾经跟我说:“一个人假使没有什么特长,最好是做得特别,可以引人注意。我认为与其做一个平庸的人过一辈子清闲生活,终其身,默默无闻,不如做一个特别的人,做点特别的事,大家都晓得有这么一个人;不管他人是好是坏,但名气总归有了。”这也许就是她做人的哲学。

  这篇短文于1944年10月在《飙》创刊号发表后,果然吸引了不少读者。姐姐给我的那张素描《无国籍的女人》也配在我那篇文章的版面上。这是我们姐弟此生唯一的图、文合作。

  杂志出版后,我拿了一本给姐姐,她看了我的“处女作”,并没有表示不悦,我才放了心。

  摘自《我的姐姐张爱玲》(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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