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秧,其实指的是一群。扎成一把的秧苗集合体。那么,用什么扎呢,我们用的是棕榈树叶,撕成细条,像裹粽子一样,把一群秧扎成一个秧。
不需要打结,只要用棕叶绳环绕两圈,再轻轻一拉,就系好了;解秧的时候,也只要轻轻一拉,就解开了。关于结绳,实在是一门神奇的技艺。
拔秧、扎秧,这是插秧前的工作。然后,让秧在空中飞一会儿。
秧在空中飞,是它一生中离大地最远的时刻。
它一生都把根扎在泥土中——从秧苗地,到大块稻田;从五月落种发芽,到六月插秧,到十月收获;从青,到黄。没有人比它们更留恋泥土。此刻,它们以女巫的扫帚的姿态,借助一只手臂抡起的力量,短暂地脱离地心引力的束缚,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
呼!呼!呼!(它在想些什么,会不会有一种眩晕感?)
老把式抡起的秧把,总会稳稳地落向它最初想要去的地方。那是一块泥水交融之地,也是它未来的落脚之地。秧把落地的一瞬,会击起一片水花,泥水四溅。对,那是泥水的欢呼,是土地对秧苗的欢迎仪式。
秧在空中飞,继而落在插秧绳旁。插秧绳在插秧的整个劳作过程中,起到一个规范的作用。沿着插秧绳的一侧,你往这个方向插过来,我往那个方向插过去。因为有了插秧绳,新插下的秧行直直的。
我们插下的秧行是艺术性的,像幼儿园里的孩子们画在纸上的新作品。这不仅跟我们的职业相关,更与人的天性相关。秧行歪歪歪歪,一会儿就不知道歪到哪里去了。当然也不用修正回来,只要把那些歪走了的空白地方补上秧苗就可以了。最终这块田,这块画布,会被秧苗填满。
在田里插秧是一种倒退行走的动作,千百年来,没有人能超越一位唐朝的僧人,比他更准确地描述这个过程——“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心地清静方为道,后退原來是向前。”
很多寺庙是有福田的。农禅并重,以修行的心态劳作、诵经、坐禅,是寺庙僧人的修行内容,其实也何尝不是普通人日常修行的功课。有一年春天,我起心想约几位稻友一起去常德的药山寺,与僧人一起插秧种田。后来因种种机缘未到,未能成行。
布袋和尚的诗句“后退原来是向前”,是每个在田间插秧劳作的人都有感受的。插秧的过程,甚至与你干任何别的事情一样,要经历“兴奋冲动——全情投入——激情消退——渐渐烦躁——生发厌倦——痛苦煎熬——咬牙坚持——心静如水——心生欢喜”这样一个过程。想想看,我们的生活是不是也是如此?插秧这样一次劳作,是不是蕴含着无数的深意?布袋和尚的诗句里,不就是经历众多曲折之后,到心静如水,再到心生欢喜的结果吗?
要得到这样的感悟,你需要投入很长的时间才行。经历过的“悟”,与不曾经历的“悟”,到底是不同的。
云在青天水在瓶,稻友田间缓缓行。
秧在空中飞。这是一次小型的、闭门的、安静的田间劳作。
摘自“周华诚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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