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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拨出的第一个电话

时间:2023/11/9 作者: 文苑·经典美文 热度: 15610
邓安庆

  

  这篇散文非常感人,用了非常古老的“母爱”话题,利用电话这个载体,讲出当下年轻人的情感故事。所有的孝敬都在细节里,不论父亲多想儿子,儿子多想父亲,可是每次父子通话总是寥寥数语,彼此就尴尬起来,而一旦母亲接过电话,母子俩就格外话多。一个喧嚣、匆忙的时代,母爱从未缺席。这篇散发着人性光芒的作品,让我们感受不曾丢失的温暖,这个母亲是所有儿子的母亲,这个儿子也是所有母亲的儿子,一个好作品就是这样容易引起共鸣。

  原来家里有一部座机,我打过去时,通常是靠床边看电视的父亲接的,母亲有时候在,有时候不在。老实讲,我能跟父亲说什么呢?你吃饭了吧?北京下雨了吧?工资发了吗?单单这幾句话可以重复好几次,余下的时间我们双方都尴尬,不知道说些什么好。然后,我会小心翼翼地问一句:“我妈在不在?”电话那头父亲也松了一口气,让我母亲接电话。

  母亲的声音一旦在那头响起,我内心中那份亲切感就油然而生,也不用刻意找话题,自然而然话就多了起来:从今天吃了什么到被子有没有晒,从棉花有没有人收到我工作中碰到的事情,都是可以聊的。

  有了我两个侄子后,为了接送方便,家人给父亲配了一部老人机。单为教会父亲如何拨打电话号码和接听电话,我就费了不少功夫。母亲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摇摇头:“好复杂,搞不懂。”便忙着去做饭了。

  家里有一个能联系的手机就可以了,座机坏了后,每回都是打父亲的手机。父亲有时候打牌,有时候打瞌睡,打给他时常没有接听。接听后还是翻来覆去的那几句问候。因为通常父亲不在家里待着,所以与母亲通话的机会也少了。

  不过父亲有了手机后,时常会给我打电话,尴尬地说了几句后,会把手机递给母亲:“你妈想你了,你跟她说。”我会听到那边母亲的反驳声:“明明你想说话,赖我!”

  父亲说:“你接噻!你接噻!”母亲接了电话后,我们又会说十几分钟。

  两个侄子在城里读书,哥哥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小房子,父亲负责接送侄子们上下学,母亲负责做饭洗衣服等日常杂事。父亲很快适应了城里的生活,送完侄子们去学校,慢慢溜达到公园去打牌;而母亲始终舍不得乡下的几亩地,把城里的事情做完,便会骑着电动三轮车往家里赶。我时常鼓励母亲尝试一下城里的生活,可以去跳跳广场舞,结交一些朋友,但母亲笑道:“哎哟,我哪里搞得来!”她始终还是习惯乡下的生活:田地、庄稼、日升日落、风吹雨打,六十多年来一以贯之的生命节奏带给她的安定感。

  父母亲两个人开始了完全不同的生活,哥哥便为母亲也配了一部手机。有一天早上母亲给我打了个电话,很不好意思的口吻:“别人教我按电话号,我看打给你是不是通的。”母亲不会用手机,这我知道。

  几天后的下午六点多,我正在跟朋友聚餐,母亲又一次打来电话:“你晓得你哥的电话不?屋里没得电咯。原来一直是你嫂子交的电费,我又搞不清楚的……”

  听了半天,我才弄明白她从城里回到家,发现家里没有电了。之前都是嫂子在手机上直接支付电费的,可是她手机里又找不到哥哥的电话。虽然很可能她手机里存有我们家里所有人的电话号码,但是她不识字。打电话在我们看来这么容易的事情,在母亲这边,是很不容易的。我能想象得到,天已经黑了,而她坐在黑糊糊的家里,一时间不知所措。这个世界对她来说太过迅速太过复杂,她根本不知道如何去应对,她只能给我打电话。

  有些事情不能深想。比如我不能细想母亲一个人坐在黑暗房间中的场景。很小的时候,父亲带我去做客,很晚才回来。母亲说她一个人坐在门口等我们,那时候也没有电,她就一直等着,等到后来眼泪落了下来。而现在,她在那里,我在北京,哥哥和嫂子在东莞,父亲和侄子们在城里。那个片刻,母亲孤单一人,她内心是害怕的,我懂。

  我跟哥哥通了电话,让嫂子来交。这个等待的间隙,母亲又打来几个电话,口吻焦急。我安抚她,电很快就会来。她反复地说:“我真是搞不懂哩!”

  她也搞不懂我。我的生活对她来说,是一个谜。我做了些什么,她不懂;我在想什么,她也不懂。她对我没有任何额外的期待,只希望我好好生活就够了。

  过年快走时,母亲说:“你回北京后,被子要记得晒起来。”我说没有地方可以晒被子,我租的房子不靠窗,没有阳台,晒到外面容易被人家偷走。母亲吃惊地问:“那你被子从来没有晒过?”我说是的。

  母亲在一刹那间露出极为难过的神情,她低着头,手中叠着衣服,“那么样睡的呢?你一个人在外面,叫我么样放得下心?总得有个人照顾你……”

  我说:“我会照顾我自己的。”可是说的同时,我心里也分外难过起来。我懂母亲的难过,我也为自己难过。这些年来,我也不希望自己是孤单的,可兜兜转转的,我还是孤单的。这些我没有跟母亲说过,但母亲最放心不下的是我,她看我的眼神中,都是疼惜。没有人比母亲更在乎我,我快乐她才快乐。可是我的快乐,她不懂;我的不快乐,她也无能为力。

  原来她会逼我结婚,现在她不逼了,她把她的担心收在心里,因为怕给我压力。虽然不说,但她看我的眼神,我知道她的担忧,她担忧我在外面过得苦。

  有一回看母亲闷闷不乐,问她怎么了,她说:“你现在衣裳都买不起了?”说着她拿着我的秋裤给我看,那秋裤多处都破了。我说:“不是买不起,是这条穿得最舒服,反正别人也看不见。”母亲不信,认定我太省钱,难过了很久。我给她钱,她板着脸说:“你不花钱,我不能花你钱。”

  而我在北京的家里收拾衣柜时,在最角落里发现一个袋子,打开一看是新床罩,想起这是母亲在我离开家之前给我买的,我竟然都忘了。把平日用的破床罩丢掉,换上这床新的,忽然想起那天和母亲买床罩的点滴,心里一揪。

  我与母亲就这样相互牵绊着,直到终有一天一个人起身离去。母亲第一次打的电话我挂了后一直没睡着,心里盘绕一个念头:如果以后母亲不在了,当我想起这个早晨她打来的电话,会不会难过?——我对她的所有记忆都会让我难过。

  这是我最害怕的事情,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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