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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塔看守人(节选)

时间:2023/11/9 作者: 文苑·经典美文 热度: 15591
(波兰)亨利克·显克维奇

  

  亨利克·显克维奇的这篇作品写于十九世纪初。一百多年过去了,人类的命运似乎依旧,不管什么样的人,都有祖国情节,尽管总有一些人注定沿着生活的边缘流浪,而这正是文学要对这个世界表达的。

  警醒的时候来了。

  某一天,小船送来了淡水和食物,一小时后,史卡汶思基从塔上下来,看见平时照例的那些东西之外,还多了一个粗布包裹。包上贴着美国邮票,写着“史卡汶思基大人收”。

  老人满心奇怪地解开包裹,见是几本书;他拣起了一本,看了一看,随即放下;于是他的手大大地颤动起来。他遮掩着眼睛,好像不信似的,仿佛在做梦一般。原来这本书是波兰文的——这是什么意思?这又是谁寄来的?起初,他分明已经忘记了当他初来做灯塔看守人的时候,他曾从领事那里借看《纽约先驱报》,看见报上载着纽约成立了一个波兰侨民协会,于是他立刻捐助了半个月薪俸,因为他在塔上没有什么用度。那协会里就寄赠他这几本书,以表示答谢。这些书来得并不奇突,但是老人起先却没有想到。在阿斯宾华尔,又是在他这个灯塔上,在他孤寂的时候,却来了波兰文的书籍——在他看来,这简直是一种非常的事情,一种从古昔发出来的声息,一种神迹。

  现在,正如那些水手在夜里一样,他好像听见有人用很亲爱的,可是几乎已经忘却了的声音叫唤着他的名字。他闭目静坐了一会儿,几乎要以为如果把眼睛一睁开,这梦境就会立刻消逝了。包裹摊开在他面前,被午后的阳光照得清清楚楚,这上面的一本已经翻开了。当老人伸出手去想再把它拿起来的时候,他在寂静之中听见了自己心房的跳跃声。他一看,这是一本诗集。封面上用大字印着书名,底下印着作者的名字。这个名字对于史卡汶思基并不陌生,是一个大诗人的名字,他在一八三零年在巴黎读过他的著作。后来,从军的时候,他曾经从自己本国人那里听到过这位大诗人正在日益高扬的名字;但那时他却忙于打枪,身边简直不能带一本书。一八四九年,他来到美洲,在流离颠沛的生活中很难遇到一个波兰人,至于波兰文的书,更是一本也没有看到过。

  因此,他以更大的热忱翻开了第一页,心房也跳得更活泼。这时好像在这孤岛上,他将要举行什么庄严的典礼了。实则,此刻正是很静穆的时候。阿斯宾华尔的大钟,正在鸣报下午五时。天宇清朗,净无云翳,只有几只海鸥在空中盘旋。大海好像在摇摇欲睡。岸边的波浪,都在喁喁低语,轻轻地漫上沙滩。远处阿斯宾华尔的白色房屋以及离奇古怪的棕榈树丛,都好像在微笑。的确,这时候那小岛上真有一股神圣、肃穆、庄严的气氛。

  忽然,在这大自然的肃穆中,可以听到老人的颤抖的声音,他正在高声吟哦,好像这样才能对他自己有更好的了解:

  你正如健康一样,我的故乡立陶宛

  只有失掉你的人才知道

  他应该怎样看重你

  今天,我看见而且描写你的极其辉煌的美丽

  因为我正在渴望你

  到这里,他读不出声了。文字好像都在他眼前跳跃起来,仿佛心坎里有什么东西在爆裂,像波浪似的从他心头渐渐地汹涌上来,塞住了他的喉咙,窒息了他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他勉强镇定下来,再读下去:

  圣母啊,你守护着光明的琛思妥诃华

  你照临在奥思脱罗孛拉摩

  保佑着诺武格罗代克城及其忠诚的人民

  正如我在孩提的时候

  我垂泪的母亲把我交托给你

  你曾使我恢复了健康

  当时我抬起了毫无生气的眼睛

  一直走到你的圣坛

  谢天主予我以重生——

  现在又何不显神迹使我们回到家乡

  读到这里,老人心如潮涌,不能自制。他哽咽起来,颓然扑地,银白色的头发拌和在海沙里。他离开祖国已经四十年了,也已经不知多久听不见祖国的语言,而现在这语言却自己来找上他——翻越重洋而到另一半球——他于孑然独处之中——这是多么可爱可亲,而又多么美丽啊!使这位老人站在那里哽咽不止的,并不是什么苦痛——而只是一种油然而起的博大的爱心,在这种爱心之前,别的一切事情都是无足轻重的。所以他只以这一场伟大的哭泣来祈求热爱的祖国给他以饶恕,他的确已经把祖国丢在一边,因为他已经这样老,而且又住惯了这个孤寂的荒岛,所以把祖国忘记得连忆念之心都开始消失了。但是现在,仿佛由于一个神迹似的,它竟回到他身边来,于是他的心就跳跃起来。

  过了好久,老人还躺在那里。海鸥在灯塔上空飞翔呼叫,好像在惊醒它们的老友,该是用残食喂饲它们的时间了。有些海鸥从灯塔顶上飞下来,渐渐地愈来愈多,开始在地上啄着寻食,或是在老人头上拍着翅膀。这些翅膀的声音惊醒了他,他已经哭了个痛快,这时才得到宁静与和霁,他的眼睛反而神采奕奕。他不知不觉地把所有的食物都丢给这些海鸟,海鸟便聒噪着冲上前来争食,他自己却又拿起那本书来。夕阳已经沉到巴拿马园林背后,正在徐徐地向地峡外降到另一个大洋上去,但是大西洋上还很光亮,室外尚能看得很清楚,于是他便读下去:

  现在请把我渴望的心灵带到那些山林中

  带到那些绿野上去吧

  终于,短如一瞬的暮色沉下来,遮隐了白纸上的文字。老人便枕首于石上,闭着眼睛。于是那“守护着光明的琛思妥诃华”的圣母便把他的灵魂送回到那一片“被各种作物染成彩色斑斓的田野”上。

  天上还闪耀着一长条一长条金色和红色的晚霞,他的魂梦便乘此彩云,回到挚爱的祖国,耳朵边听到了祖国的松林在呼啸,溪流也在淙淙私语。他看一切风物都宛然如昔,一切都在问他:“你还记得吗?”

  他当然记得!他看见了广大的田野,在这些田野之间,便是森林和村庄。这时天已入夜,平时在这时候他的灯已照耀在黑暗的海面上了,但是此刻他却正在祖国的村庄里。他衰老的头俯在胸前,他正在做梦。种种景色,稍微有些纷乱地在他眼前很快地闪过。

  他没有看见他所诞生的屋子,因为已经给战争毁了;他也没有看见他的父母,因为当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他们已经死了;村子里的景色还依然如旧,好像他还是昨天才离开的——整整齐齐的一排茅屋,窗子里都透着灯光,土阜、磨房、相对的两个小池塘,通夜喧闹着蛙鸣。有一回,他曾经在这个村子里担任全夜守卫;现在,当时那些景象又立刻历历呈现在眼前。一会儿他又是一个枪骑兵,正在那里站岗,远处是一家小酒店,他不时向那里溜一眼。在夜的寂靜中,可以听到喧哗、歌唱和叫喊的声音,还有呜呀呜呀的小提琴和低音四弦琴的声音。后来那些枪骑兵都上马疾驰而去,马蹄在石上踢出火星来,而他却骑马独自立在那儿,疲倦得很。时间慢慢地过去,终于人家的灯火都熄灭了。现在,眼光所看得到的地方,尽是一片迷蒙,已而浓雾升起,先从田野里开始,如一片白云包裹了大地。你可以说,这简直是一片海洋,但这实在是田野;不久你就会在黑暗中听到秧鸡啼声,而芦苇丛中的白鹭也会叫起来。夜色很平静,很冷——一个真正的波兰之夜!在远处,松林正在无风而自响,宛如海上的涛声。东方快发白了,鸡已在篱落间啼起来,一家家地互相应和着,天上已经有鹳鸟飞鸣而过。天已渐明,夜色逐渐衰淡下去;树林、丛莽、村庄、磨坊以及白杨,都已从黑暗中显现出来。井上的辘轳正在像塔楼上的金属旗那样吱吱地响。在鲜红的晨曦中,这是多么可爱,多么美丽的国土呀!啊,这至爱的国土,这唯一的国土!

  忽然,有人在史卡汶思基头上喊道:“喂,老头儿!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老人睁开眼来,吃惊地看着站在他面前的人。残余的梦景在他头脑里和现实斗争着,终于这些梦景由模糊而至于消失。在他面前,站着的是港警约翰生。

  “怎么啦?”约翰生问,“你病了吗?”

  “没有。”

  “可是你没有点灯,你得被免职了。一条从圣吉洛谟来的船在海滩上出了事,亏得没有淹死人,要不你还得吃官司呢。跟我一道上船走吧,其余的话,你会在领事馆里听到的。”

  老人脸色惨白:当夜他的确没有点灯。

  几天之后,有人看见史卡汶思基在一条从阿斯宾华尔开到纽约去的轮船上。这可怜的老人已经失业,新的流浪的旅途又已展开在他面前。风又把这片叶子吹落,让它飘零在天涯海角,簸弄着它,直到快意而后止。

  这几天,老人大大地衰颓了,腰背伛曲了下来,唯有目光还是很亮。在他新的生命之路上,他怀中带着一本书,不时地用手去抚摸它,好像唯恐连这一点点东西也会离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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