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孝纪 湖南永兴县人,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东丽杯”孙犁散文奖获得者。近年致力于以故乡八公分村为南方乡村样本,进行系列散文写作,单篇作品散见《福建文学》《湖南文学》《少年文艺》《江河文学》《山东文学》等文学期刊。出版“八公分系列”散文集《晴耕雨读·江南旧物》《老去的村庄》《八公分的味道》《八公分的时光》等。
那时盛夏之夜的天空多么蓝啊!蓝得像一尘不染的透明玻璃,深不可测。
坐在青石板巷子里,我们常仰着小脑袋,看那黑瓦的屋檐上高远晶亮的繁星一闪一闪,充满了好奇。那首童谣情不自禁从稚嫩的童声里蹦出来:“青石板,钉麻钉。钉得清,数不清。”清凉夜风中,如吟如唱、反反复复。其实,数不清的何止是满天的星星?这些与我们日夜相伴,犹如蓝空般干净光亮的青石板,谁又能数得清?
村庄坐西朝东,建筑在山脚下几级台地之上。毎一座青砖黑瓦的老屋四周都镶嵌了或宽或仄的青石板,形成纵横交错的青石板巷子,有主巷,有支巷。主巷宽,成列,共五条,由村前直通山脚,在每级台地交接处砌有台阶。一条水圳并一條石板路从南结伴而来,穿过村前,与一条条主巷交汇。水流平缓清澈,倒映着天空、屋墙、屋垛、鸡、鸭、狗、牛和石板路上的行人;倒映着石板路外沿池塘岸上高大的柏树、苦楝、杨树和乌桕。主巷两侧各伸展数条支巷,是前后两排房屋之间的通道。两条主巷之间,通常是两幢比邻的大厅屋,由此形成规整的村庄主体。村庄的南北两侧是杂房、臼屋、牛栏、猪栏、茅厕、晒坪。村北边规模宏大的宗祠,是村庄最重要的公共活动场所,也是旧时读私塾的地方。再远一点,穿过田野,在绕村而过的河流上游和下游石坝处,分别是磨坊和榨油坊。照现代村镇规划学的观点来看,这样的布局紧凑,功能分区合理,充分利用了自然地形和水利条件。
青石板巷子有良好的排水系统。沿着前一排房屋的后墙是石砌的雨水小明沟,两三个拳头的宽度。沟里常年潮湿,泥土乌黑。夏秋间我们自制鱼竿,到村前小河钓鱼,事先拿了二齿小锄,到这些明沟里挖蚯蚓。蚯蚓特别多,尤其是那种乌黑发亮灵活爱跳的,我们叫跳杆子,是最好的鱼饵。下大雨的日子,雨水哗哗,将石板巷子洗得干干净净。有时,我站在大门口,凝神看那一股股的雨水砸下来,像一根根白亮的绳索,连接瓦檐和石板,不停地在石板上砸开一朵朵酒盅状的水花,觉得十分有趣。石板上雨水漫漶,偶尔有戴着旧斗篷的老者趿着厚重的木屐踟蹰而过,声音清亮。小明沟集聚满满的雨水,带着无数的雨点和圈纹,速速流向主巷一侧的大明沟。这些大明沟,都与村前的水圳相连。这样,整个村庄的雨水都汇入了水圳,排向村外,最终流入江中。
我是在学到了水滴石穿这个成语以后,才留意去观察石板巷子里那一串整齐的小石窝的。它们铺排在瓦檐之下,与檐槽对应,疏密有致,深浅不一,像酒盅、像笑涡,大雨停歇之后,还汪着一窝清水。我很惊讶,这雨水竟然有如此大的力量,在不为人察觉之间就在坚硬的青石板上打磨出了一眼眼光滑圆润的深坑来。
晴朗的日子,石板巷青得发亮。人畜家禽来来往往、脚步杂沓,充满了乡村生活气息。在盛夏,这里更是成了孩子们的乐园。早晨巷子里南风吹拂,十分凉爽,太阳要到大上午才照得到青石板。这段时间,不少男孩女孩或坐或躺、或追或跑、或跳或踢,在石板上玩着种种游戏:用石子画棋盘,下围棋、下皇帝棋;踢铜钱鸡毛毽子,比谁踢得高、踢得久、踢得花样百出;把每块石板当作一间屋,玩跳房;折一把小叶蕨的紫红的圆杆,玩打叉……
正午太阳如火,青石板晒得晃眼,光着脚走在上面就像踩上了烙铁,烫得脚板心疼。这个时候,石板巷子里少了人迹,大人孩子全都窝在家里。吃过午饭后,或躺在竹睡椅上,或躺在床上流着涎水酣睡,远远近近的蝉鸣传来,村庄异常安静。石板巷里偶尔碎步跑过一只土狗,吊着长舌头,神色匆匆;或者突然冒出一两只探头探脑的母鸡公鸡,这里瞧瞧,那里睃睃……
傍晚,青石板巷又恢复了喧闹。家家户户的大门口摆上了木脚盆,主妇们烧了温水,伺候光屁股的孩子们洗澡。挑夜水的、喂夜猪的、赶水鸭的、吆喝着找鸡的、扯着嗓子喊人的,声音嘈杂。石板上泼了水降温,很快就干爽了。长条凳矮板凳,一股脑搬了出来。熏蚊子的烟尘也陆续从各家门窗里涌出来,飘散在巷子里,呛得人流泪咳嗽,成群的蚊子顿时跑得无影无踪。大人孩子吃夜饭自然不愿意待在闷热的屋子里,石板巷成了各家的饭堂,星空底下,碗筷声叮叮当当。
洗刷收拾停当,劳累了一天的人们坐在青石板巷子里歇凉,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大蒲扇。家长里短、天文地理、讲古说鬼,漫无边际。孩子们追逐笑闹,做游戏、唱童谣。这样热闹的场景要持续到月亮升得老高后才渐渐沉寂下来。
冬天雪后结冰的早晨,青石板巷子则成了另一幅景象。巷子里铺着厚厚的白雪,像新弹的棉花被。瓦檐上悬挂着长长的雪杆,晶莹剔透,比镰刀把还粗。村庄变得无比安静明亮,如同进入了童话世界。我们总是迫不及待起床,在巷子里呼朋引伴地踩雪,留下无数凌乱的脚印。即便双手冻僵,也要举着长竹竿敲下几根雪杆,拿在手中玩耍,笑逐颜开。
这样的雪天,村前的青石板路上总会有早起之人挑着谷箩,撒上谷壳。白色的背景之上有如描画了一条金黄的带子,近处通往老柏树下热气蒸腾的水井,远处通往村南村北的石桥……挑水的人,走路的人,踩着嚯嚯作响的粗糙谷壳,心里总会不由得充满感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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